“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p>
稼軒先生這幾句詞,我一記就是幾十年,蓋因它同我少年時期一段經歷有關。
那時,我方才十六七歲,從貴陽到凱里一個國防企業(yè)工作,滿打滿算可能還不到一年,就一發(fā)不可收拾愛上了寫詩,用當今的話說,成了一個妥妥的“文學少年”?!吧倌瓴蛔R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是常態(tài),隨身揣個經過剪裁的小本子,頭腦里冒出一句兩句,忙不迭地便記下來。不過畢竟閱歷太淺,記下來的好詩句真如“鳳毛麟角”,好在我一直不言放棄,一直想把“強說愁”變成自己認可別人也認可的真正的詩。
不過,助我完愿的,并非“層樓”。
建在山溝里的廠房,高不過四層,“干打壘”的宿舍還要更低些,登上去也望不了遠,肯定不是讓人詩如泉涌的去處。廠周圍的山,攀上去倒是高許多,但爬出一身汗來,還是難覓詩蹤。
真正讓我與詩結緣的,是酒。
我進廠后的第一個師傅,畢業(yè)于四川某大學,學的是化學,卻對文學情有獨鐘。當時政治生態(tài)下難得一見的中外文學名著,他裝了滿滿一大木箱,箱蓋還三面上鎖,可見在其心頭價值之重。這師傅喜歡酒,一天雷打不動要啜一杯,也不知他心中有多少糾結,要借酒消愁。
師傅時常喚我做個酒伴。我開始還有些推脫,后來竟樂此不疲,表面上說是“師命難違”,其實心里“偷著樂”。原來,陪師傅喝酒有兩大好處:一是微醺之際,他會講文學上的人和事,我喜歡聽。二是半醉半醒時,他會打開三面上鎖的書箱,帶點得意以書示人。這時,我借機拿一本書,說借一周便還,他也應承。待得酒醒,想反悔也無法了,只得起勁催我還書。酒,像一把鑰匙,幫我打開仰望文學星空的大門。
山溝工廠里人最不缺的就是熱情。車間、班組里其他師傅,時不時也會約我去吃飯,多半還要勸點酒:“你從家大老遠來到這里,到我家就像回到自己家里?!逼鋵?,好些師傅不是本省人,為了“三線建設”,從外地城市來到這個山溝,大體相似的經歷,使他們想在自己簡陋的家里,給我盡可能多一些家的溫馨。
當然,忘不了的還有那些年長些的“知青”工友,以及年齡相當的一同進廠的學徒,他們會邀我周末去七公里外的下司古鎮(zhèn)趕集,買回來的東西熬一道火鍋,喝上幾盞土酒。趁著酒興,他們講我從未聽聞的知青故事,或者說些其他什么新鮮事情。
這是真正的對酒當歌!讓我讀懂了什么是最純粹的人間真情。
何必再挖空心思去找什么一鳴驚人的詩句?用不著再為寫詩而寫詩,無愁也要強說愁。周圍這些活生生的人,他們的想法、做派、言語、動作甚至習慣,凝煉成文句,都能打動人心。
于是,驚喜接踵而至。
不斷收到用稿通知,不斷有約稿信函寄來,這對相對閉塞的山溝工廠一個小青年,算得上一種殊榮。
詩酒年華,滋潤了我的青少年時代,有些故事想起來,至今刻骨銘心。
七年多工廠生涯,詩酒之緣固然是人生的一個高光點,但與往后的日子相較,它還不是對我一生影響巨大,被我稱作“三醉”的故事。
1977年秋天,在貴陽治病的我,聽聞了將要恢復廢棄好幾年的高考制度的消息,忙不迭趕回廠里報考。這次的考生,史稱“七七級”。
工廠裝了一卡車年輕人,拉到十八公里外的凱里城連考三天,三天里大家心情無法平靜,都希望在百分之五的錄取率下,幸運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二十多天后,兩位工友收到了省內院校的通知,我卻還了無消息。臨行前他們安慰我:“不行明年再戰(zhàn)。”就在快要心灰意冷時,突然來了“不速之客”,他們是四川大學的招生老師。原來是我自己鬧了個“烏龍”,填錯了通信地址,通知書先寄到貴陽父母家,七拐八彎,耽誤了幾天,才由學校老師直接把錄取通知書遞到廠里。
讀書的事已然敲定,但辦完各種手續(xù),距學校開課已過了一個星期。
臨行前一天,爸爸主持為我辦了一場小小的家宴,他說:“再急,也要喝杯送行酒?!彼^家宴,無非是父母主廚自烹的七八個家常菜,外加一瓶平日難飲到的茅臺酒,參加的有他們幾個至愛親朋。這些人多半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曾經有過強烈的求學欲望,但因戰(zhàn)爭使其不能。我能在恢復高考第一年就考出來,他們當然想借酒相慶。爸爸因為高興,已經連著喝下幾杯;一位酒至微醺的伯伯,一個勁要和我舉杯對飲:“孩子,你算是走進了新時代,我們?yōu)槟愀吲d!”
大學的生活果真讓人耳目一新。
同學中,有應屆或往屆中學畢業(yè)生,也有如我一般,在特殊年代度過蹉跎歲月,幾年十幾年后重新考回大學的人,其中一些三十幾歲的年長者,已是十多歲孩子的父親。但是不論年齡大小、經歷異同,大家都有一個相同的心愿:千萬別辜負了這次難得的人生機遇,要為中華振興而讀書。
這就是當年的校園風景:
為了能得到圖書館、晚自習教室一席座位,學生會成群結隊提前二三十分鐘在門前等候;宿舍晚上十點熄燈,同學們竟會魚貫而出,借著路燈和操場燈光夜讀;有人默讀課文撞上了路邊電桿,還悄聲問:“你是誰?”那時系里聞名全國的徐中舒、繆鉞老先生還健在,也給我們講課,繆鉞雙目已盲,在教室里憑記憶講唐詩宋詞,一講便是兩個小時,學生們悄然記下《繆鉞講堂錄》,刊印發(fā)行。
那時的愛國情懷十分純真。中國女排三連冠,中國足球獲得亞洲第一,同學們會相約走上街頭,舉著火把慶祝,國家的成敗榮辱和我們緊緊聯系在一起,國家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從來沒有分離。
抽得閑暇時,三五個同學也會邀約著上街小飲,但喝的多是啤酒。這時,往往憶起臨上大學前那次“家宴”,小酌令人終生難忘,它讓我記住,一個人,并不僅僅屬于自己;更多的時候,一個人就應該是屬于國家、屬于社會;為國家為社會盡了力,才有完美的自己。
這是我記憶猶新的“一醉”。
令我難忘的“二醉”,則是在悲涼氣氛中的一次自斟自飲。
大學二年級時,突然聽聞原來工廠里一位盧姓工友失去生命的消息。他死得并不尋常,工廠邊基建邊生產,他在參加建廠義務勞動時,失足掉進混凝土攪拌機里去世。
我與這位工友并不算熟悉,見面交流不超過兩次,但印象很深刻。
是一個飯后的黃昏吧!我漫不經心地走在宿舍后的山道上,聽倦鳥歸巢的歡啼,看太陽慢慢向山間下沉。這時就碰上另一個車間姓盧的這位年輕人。
“他們說你喜歡寫詩,你真的覺得我們這里是有詩意的地方嗎?”
不等我回答,這個銅仁口音的小伙子,順手拔起一棵開著花的蒲公英,用嘴吹散小花,在夕陽里飛。他告訴我,自己家在農村,能在這樣一個為衛(wèi)星、導彈造零件的廠里工作,家鄉(xiāng)人都覺得挺美,他也高興,說:“這里以后會變成什么樣子?如果我們像蒲公英那樣飛遠了,還會不會想起這里?”
我也扯了蒲公英,回去夾在筆記本里,寫下一段稚嫩但充滿感情的文字。幾年后,還是蒲公英開花的時節(jié),我卻得了小盧的死訊。
默默走進街邊一家小店,獨自一杯薄酒下肚,竟想起李白的“對影成三人”的詩句,可見當場氣氛有多么悲戚。我為這位青年朋友流下惋惜的眼淚。我想起了工廠里的那些事,那些人。
那些師傅,有很多是當年支援“三線”建設的名牌大學畢業(yè)生,這一群外省人,卻在貴州扎了根,多數再也沒有離開貴州。他們帶著家人住“干打壘”,在簡陋廠房里挑燈夜戰(zhàn),工作之余又在廠里辦各種文化夜校,當我們的老師。工廠內外每一個細微變化,都會讓他們欣喜,他們?yōu)榈诙枢l(xiāng)的發(fā)展出力,為第二故鄉(xiāng)的進步感到衷心的快樂。
這次“醉”,是我人生一個新的起點。
我要像蒲公英那樣,飛到哪片土地,就愛上哪片土地。從不抱怨生活,而是去努力改變生活。而且要盡其所能把生活中那些看似稀松平常,實則意味無窮的故事記錄下來,因為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處字里行間,都鐫刻著我們不變的情懷與追求。
從那時起,我開始準備專門的筆記本,把生活中讓我感動的內容記錄下來,到大學畢業(yè)時,已經有了厚厚的幾本。
第三“醉”,就是“二醉”的升華了,而且發(fā)生不止一次,場景也非一時一地。
畢業(yè)后去了報社,讓我有機會在更大范圍接觸激動人心的人和事;退休之后,有更多時間去感知社會的變化與進步,“醉”的場景自然要頻繁得多。
2017年5月,我去赤水河畔的丙安古鎮(zhèn),時任鎮(zhèn)黨委書記馬紅霞,風風火火,潑潑辣辣,但風火潑辣中又藏著細膩與柔情。
她帶我去艾華村瓦店組。一路上,她要么叫車停下來,要么讓車緩行。“這里到處都是財富,到處都是風景,就看怎么帶著群眾把它們開發(fā)出來,徹底斬斷窮根?!?/p>
一路走來,果然風景如畫。
溪水繞著竹林,淙淙水聲伴著楠竹、雜竹葉片在風中的搖曳聲。隔不遠就淌出一道瀑布,桫欏星星點點散在綠叢之中。再往里走,當年鹽道,一階階石梯,淹沒在草叢里。而在溪邊一塊塊巨石上,林蔭下一片片荒地中,那順著四方格子種下的是石斛,老鄉(xiāng)叫它“致富草”。馬紅霞說,丙安鎮(zhèn)是紅軍來過的地方,當年曾經“把一江號子喊醒”,如今“三箭齊發(fā)”:抓旅游、抓主業(yè)、抓交通,不怕“一江號子”不能再被喊醒。
2019年7月,我去習水縣習酒鎮(zhèn)黃金坪村探訪久有耳聞的“華君書屋”。沒想到一路與我同行的那位聲音嘶啞的70歲老人,就是書屋主人傅宇坤。
老人早年間在習水縣做過鄉(xiāng)鎮(zhèn)干部、農行行長,后來因為調省里工作才離開家鄉(xiāng)。人走了,心卻留在了故鄉(xiāng)。鄉(xiāng)愁在傅宇坤眼中揮之不去。7年前,一次肺癌手術讓他傷筋動骨,嗓子的嘶啞也從那時開始。夜深人靜,他捫心長思,自己都到閻王爺那里走了一趟,這一生說過去就過去了,我到底該給后人留下些什么?他想到了書,想到了文化,想到了鄉(xiāng)村里越來越被沖淡的農耕氣息。
于是,他在家鄉(xiāng)自費辦起這家書屋,藏書近3萬冊,而且辦成了當地一家文化科技培訓中心。教師是志愿者,學生是村里村外的學童,他要把書屋辦成農村文化脫貧的陣地。書屋開辦之初,他們專程到江西的白鹿洞書院、長沙的岳麓書院和四川眉山三蘇祠觀摩學習,為的是把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與現代文明的精華雜糅融合,形成新的學習氛圍。
今年7月,我為寫一本長篇報告文學,去遵義采訪,遇到已經當了十年駐村第一書記的檢察官謝佳清。
作為一個“城里女人”,她駐村十年,經歷了服從分配、完成任務、以村為家的“三部曲”。
進村第一天,廁所里臭氣熏天,蛆蟲蠕動,讓人下腳都難,有潔癖的“城里女人”謝佳清在進村第一天有了失落感。
她寫過一首詩,講述自己走進山村時的心情:
走進大山
就走進無邊的空寂和孤獨
貼近土地
我便無法逃離她的苦痛與憂傷
后來,她卻再也沒有離開這片土地。先前是老鄉(xiāng)們不愿意她走;再后來,她壓根兒沒想到“走”這個字。剛開始還有些許疑慮的她,選擇留下來,不是小敲小打干完一年或者兩年的“第一書記”任期。她同所在單位、鎮(zhèn)里和村上規(guī)劃了修路、發(fā)展產業(yè)、加強黨建、建村醫(yī)院、修教師周轉房等30多個項目。今年已經57歲的謝佳清,用了生命中差不多五分之一的時間,在一個山村里完成自己人生的一個作品,或者說是一篇文章、一首詩、一幅畫,沒有全部完成她是不會轉身走開的。
這些動人心魄的事;
這樣感人至深的人。
你沒有理由不和眼前的這些人開懷暢飲。
在鄉(xiāng)間粗糙的酒桌上,我會和他們喝得風生水起。
我的這第三“醉”,其實是人生一次新的升華。生活中的詩和遠方,永遠就在那里,就看你怎樣發(fā)現、怎樣觀察、怎樣參與。
人生幾何,對酒當歌。只要你永無止境地熱愛生命、熱愛生活,“三醉”之憶便會長久伴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