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報》 創(chuàng)刊40周年隨感

灰馬

巨石般的灰馬 和一個

動蕩之后的年代 休斯走遠了

草原開滿野花

云一般的灰馬 呼著氣

一動也不動 遠離馬群的

灰馬 低垂著頭 鬃毛

和后蹄 冒著熱氣

休斯走遠了 灰馬

它忍受著 它的沉悶和灰暗

在草原摧開野花

這是我首次在《詩歌報月刊》上發(fā)表的一組作品中的一首，也是我平生的第一次發(fā)表。時間是1994年7月。時隔三十年再讀此詩，其中的比興、寓意和感受在潮打空城、時移世變后似乎愈見清晰。

我最初接觸到《詩歌報》，大概是1989年。那時《詩歌報》還是一張紙質、印刷都較普通的大開的報紙。在此之前，我學詩已有兩年。八十年代中期，人民文學出版社出過一套手掌大小的“外國名詩”系列，其中有聶魯達的《詩與頌歌》、惠特曼的《我在夢里夢見》、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龐德等人的《鄰笛集》等等。那一年我十六歲，很偶然地在一位街坊家的舊房子里撿到其中的幾本。第一次讀到《惡之花》，那種震顫和驚恐的感覺至今難忘。一直把郭小川、賀敬之、郭沫若、何其芳等視為詩歌寫作之圭臬的鄉(xiāng)村少年，做夢都沒有想到過，詩歌還能這樣寫。在讀到那本詩集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被徹底改變了，生命中的“另一個我”被喚醒了！

但是最初接觸到西方現(xiàn)代派和后現(xiàn)代文學，對我來說，在閱讀和理解上還是非常艱難的。如蘭波、龐德、布勒東、林賽、金斯伯格、岡恩和艾略特等的一些詩，在很長時間里我都一直理解不了，“達達”“低語派”“深層意象”“表現(xiàn)主義”等，也讓我備嘗艱辛和苦惱。而我嘗試著仿寫的那些習作，對于當時一般人所受過的語文教育無疑具有極大的顛覆性，被人斥為“怪作”。直到接觸到《詩歌報》，意外地發(fā)現(xiàn)，竟然還有很多人像我那樣用“胸口碎大石”的方式寫詩，不禁驚喜莫名。在苦心孤詣地研讀了幾期《詩歌報》之后，我的詩歌也迅速產(chǎn)生了變化，很快就跳出了波德萊爾和李金發(fā)式的生硬的寫作，向先驗性和體驗性的現(xiàn)代詩寫作靠攏。那是個漢語新詩對西方現(xiàn)代詩全面學習、深度高仿和西方詩歌概念被漢語詩學不斷進行多層次解析、轉注、引用和重命名的時代，年輕一代的詩人趨之若鶩，形成了一股蔚為大觀的潮流，《詩歌報》及《詩歌報月刊》在其中所起到的推波助瀾和寫作技藝示范的功績，在今天看來怎么評價都不過分。從《詩歌報》到《詩歌報月刊》，在很多詩人的記憶里，那可能是寫作生涯中最富有熱情和活力、最值得回憶的十多年，一代詩人從這本以開放和探索而著稱的刊物登上詩壇，并由此而成就了自己的寫作。

毫不夸張地說，那個年代，沒有在《詩歌報》或《詩歌報月刊》上發(fā)表過作品的詩人，在心理上是很難自洽的。從1994至1998年，我在《詩歌報月刊》的“挑戰(zhàn)者第一千零一個”“探索詩之頁”“十支銅號”等欄目先后發(fā)表過七八次作品，每一次發(fā)表，對我的生活和精神，都是極具穿透力的照耀。那時候我在鄂西北的一間鄉(xiāng)村工廠上班，先后做過司爐工、技術員、車間主任、勞資科科長、統(tǒng)計科科長、廠辦主任等，直到進入新世紀，工廠改制，工人買斷工齡，我才選擇離開。對于當時的工作和生活環(huán)境，我在1997年6月份《詩歌報月刊》上發(fā)表的一首詩中曾有表現(xiàn)：

重現(xiàn)的時光

冬夜美麗 黑暗中的事物

越簡單越好 燭光輕曳

另一世界陌生的臉

多么柔和 親切

雪地上 銀色的樹

仿佛是大地的饋贈

風在很遠的地方

吹裂鏡子 孤獨的心

被微暗的盆火慰撫

感受著 命運瞬間的寧靜和真實。

沒有詩歌 沒有音樂

鄉(xiāng)村的冬夜在一個年代的邊緣

熠熠閃光 而從疏朗的楊樹林子里

雪使被追憶的生活 和寂暗的北方大地

漸漸開闊 明亮

鄂西北的冬天，干燥，多雪，工廠所處的位置在秦嶺與大巴山交界處的二高山地帶上，“萬山重四塞”，有霜期比江漢平原至少要長一個月，每年的臘月，還常常會因大雪封山而斷絕交通。每到下雪的時候，廠里總是顯得特別冷，車間里，機器的轟鳴聲晝夜不息，千瘡百孔的輸氣管道泄露出的白色蒸汽如大霧垂天。在這里躲避寒冷的蛾子到處亂飛，車間外是厚厚的積雪，一腳踩下去，可以感覺到腳底的冷和腳背上的冷幾乎是同時到達的。在這樣下雪的晚上，我無處可去，只能守著一盆炭火，讀書，寫詩，或冥想?！皼]有詩歌/沒有音樂/鄉(xiāng)村的冬夜在一個年代的邊緣/熠熠閃光”，這種感覺和體味，澄靜而使人內心虛弱。我的許多詩作，都是在這樣下雪的夜晚寫出來的。

我在那里工作了十二年，其中有八年的時間，我一直住在工廠里。我曾經(jīng)在給一位朋友的書信中，把那八年的生活描述為一種“沒有生活的生活”。那是一個孤立、封閉的環(huán)境。沒有娛樂、沒有朋友、沒有新聞，甚至沒有什么可吃的東西——除了食堂里永遠缺鹽少油的寡淡飯食。在那種土雞瓦狗似的生活中，我唯一的樂趣就是讀書和寫詩。我在那里很專注地讀過很多書。或者這樣說，那八年里，一切稍具書刊外形的印刷物，我都會搜羅到自己的房間里，不分青紅皂白地猛啃，包括《資本論》、《醫(yī)古文》、繁體字號纖細如蚊足的《春秋三傳》和李贄的《史綱評要》。直到我得到了一本奧登的《在戰(zhàn)爭時期》，才猛然意識到閱讀要有選擇，以及大量的閱讀對寫作甚至是有害的。在這樣的閉塞和貧乏中，苦悶和壓抑很難形容，《詩歌報月刊》幾乎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出路和與外部世界對話的途徑。

在自媒體和各種資訊平臺空前發(fā)達的今天，似乎很難理解一個詩人會對一本詩歌刊物產(chǎn)生不可名狀的精神寄托，當然更難以描述貧困的心靈對詩的追求和渴望。整個九十年代，我?guī)缀踔唤o《詩歌報月刊》寄詩稿，因為信息閉塞，我知道的詩歌刊物不多，更重要的是，當時只有《詩歌報月刊》認同我的寫作，給予發(fā)表和交流的機會。那時候，每到《詩歌報月刊》出刊的日子，無論炎暑或風雪蔽日，我都會騎著自行車狂奔到縣城里去購買新刊。1996年第一期《詩歌報月刊》的“挑戰(zhàn)者第一千零一個”欄目發(fā)表了我的一組詩，但這一期刊物因大雪封山郵路不通，直到臨近春節(jié)時才送到縣城，郵局零售柜臺的承包人是我同事的表妹，打電話讓我去取。我的自行車壞了，就悄悄把廠里的三輪車開出來，結果因技術太差，開出工廠外的陡坡時，連車帶人掉進了農戶家的豬圈里，事后不僅要賠豬，還要請泥瓦匠來砌豬圈。很多年后，我回鄉(xiāng)偶遇那位農戶，他居然還能一眼認出我，攀談中竟然說我當年賠他豬的錢沒賠夠時價。我大笑之余，當即拿出一條煙送給他。

《詩歌報月刊》發(fā)行量最高時，據(jù)說超過了十萬份，對于文學類期刊來說，這是個很驚人的數(shù)字，由此也可見，那真是個“人人皆懷李杜心，人人爭唱飲水詞”的詩歌年代。九十年代中后期，《詩歌報月刊》先后兩次停刊。前一次?？跋Γ以盏街骶幨Y維揚先生的一封來信，字里行間的無奈和辛酸，尤其讓我記憶深刻。后一次?？瘯r，中國詩壇即將迎來亂云飛渡、泥沙俱下的網(wǎng)絡論壇時代。從一定意義上說，《詩歌報月刊》的停辦，標志著中國詩歌進入到現(xiàn)今的“高級的平庸期”。但是縱觀從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到新世紀以來二十多年的現(xiàn)代詩的發(fā)展形態(tài)，可見此種現(xiàn)狀的出現(xiàn)，多半是由詩歌藝術的發(fā)展規(guī)律決定的。一個大潮激岸的時代過后，必將迎來“潮平兩岸闊”的庸常期。這個時期的主要特點是：一方面詩歌在創(chuàng)作上表榮內枯，無論是詩歌寫作人群數(shù)量、詩歌作品的龐雜浩繁，還是對詩歌創(chuàng)作邊界的拓寬延伸，都是前所未有的；另一方面，詩歌在創(chuàng)新和突破上，卻處于停滯和為自身所局限，即表象的寬闊明亮，掩蓋了中心的幽暗。在中外詩歌史上，這樣的時期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過，如浪漫主義盛行的末期，詩歌藝術也是停滯的，一種寫作方式和思想潮流走到了極致，幾乎沒有辦法再向前推進和演化，這時候現(xiàn)代派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主義詩歌在艾略特之后趨于僵化和泛濫，實驗派、自白派、新超現(xiàn)實主義等便應時而生；中國古代四言詩發(fā)展到曹魏時期，幾乎無路可走了，這個時候五言詩和七言詩出現(xiàn)了，“開窗放入大江來”。詩歌藝術自有其發(fā)展之道，這是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的。

1986年，《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聯(lián)合舉辦的“中國詩壇1986’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至今仍為詩壇所稱道，1994年《詩歌報月刊》舉辦的“‘臨工獎’中國當代詩壇跨世紀實力詩人集結”亦可說是對大展的踵事增華。我的詩《斯大林格勒思想曲》在其中獲得了金獎。頒獎活動和《詩歌報》創(chuàng)刊10周年紀念會在黃山舉行。我收到邀請函，興奮得難以自已，臨近會前又接到蔣維揚先生親自打來電話確認能不能到會。但當時我剛剛做了車間主任，恰逢冬季前設備大檢修，難以脫身，錯過了這場盛會。頒獎會舉辦的當天，我專門跑到縣城拍了一封祝賀電報去，也算是聊慰渴懷了。

《斯大林格勒思想曲》獲獎對我來說是個意外之喜。以《詩歌報月刊》當時在詩壇的聲譽之隆，孤陋如我只有參與的勇氣，哪敢稍存獲獎之念？但事實證明，“臨工獎”確實做到了蔣維揚先生在大賽《側記》中說的“一次對公正原則的堅守”。我的獲獎作品抄錄如下：

斯大林格勒思想曲

斯大林格勒的樹倒了

在打擊到來之前 鳥的雙翅

撲動著一個預兆

斯大林格勒的樹倒了

金子般的樺林和馬群

從大地上消失了

整個俄羅斯的冬天一片寂靜 明亮

斧子丟在雪地里 而音樂升起

鐵在閃光

鐵在斧子深處 灼傷詩歌和靈魂

鐵是冷酷的 一片黑沉沉的樹

尸體般地倒著。而音樂升起

音樂的曲線 凝重 深沉

遠處是無人地帶 鐵絲網(wǎng)上的刺

像死亡 逼向虛空

斯大林格勒的樹倒了

灰色的天空 雪還在下

斧子丟在雪地里

詩人和整個世界 都在等待

或忍耐

三十年后再讀此詩，亦讓我慨嘆無盡。正所謂“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

趙原，現(xiàn)居深圳。詩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小說詩”的倡導者。著有詩集《晨曲和敘事詩》《我的灰蛾已盯上了最美的那個》《世上最好的牙都在他嘴里》等，中短篇小說集《我們不得不重新回到大街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