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在知書達禮、又是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吃飯是全家團聚、增強家族認同感和維系感情的生活內容,是大人議事的當口,也是對孩子實施訓誡的良機。
客堂中央放一張結結實實的八仙桌,長輩坐北朝南,兒子媳婦兩邊坐定,老祖宗最疼愛的小孫子享有特權,坐在他們身邊。餐具也有所區(qū)分,比如在我家,祖父有專用的象牙筷,祖母則用系著細細鏈子的銀筷子,其他成員就用烏木筷或紅木筷,我則有一雙專享漆木筷,筷頭尖尖,筷桿上畫了花鳥,是我最初接受美術教育的來源。這些細節(jié)都體現(xiàn)了敬老愛幼的傳統(tǒng)。
菜上來了,最好的菜擺在長輩面前。老人不動筷,其他人是不能開吃的。吃飯時小孩子不能說話,嘴巴不能發(fā)出粗鄙的咀嚼聲,筷頭不能像無人偵察機那樣在菜碗上游移盤旋,也不能一手執(zhí)筷一手執(zhí)匙左右開弓,飯粒掉下得馬上拾起來送進嘴里,這些都是老規(guī)矩。
我有一鄰家小妹,三十二歲了還沒嫁出去,爺娘急得頭發(fā)也白了。有一次,家里來了一個小青年,一身名牌。從弄堂口走來的一路上,鄰居們交頭接耳,眼睛放電,17號里二樓前廂房的黃家是不是來了毛腿女婿?鄰居小妹的爺娘備了一桌好菜好酒招待,立體聲音箱噴出來的音樂喜氣洋洋。但事后得知這個時尚青年吃相不好,兩條胳膊像大吊車那樣支在桌子上,還不停地抖腿。搛菜就搛菜吧,筷子卻要在菜碗里兜底翻,就像盜墓賊在挖秦始皇的墓。小青年喝高了,最后跑到灶披間里嘔吐,一股酸氣直沖云宵。從此,這個小青年就再沒有進過我們弄堂。
一度,自助餐在上海非常流行。這是從國外引進的消費模式,客人可放開肚子吃,直到大肚圓圓。精于算計又趨新務實的上海人趕來嘗新,目光精準地挑選價位最高的龍蝦、生蠔、牛排、烤乳豬,將盆子堆得小山樣高。回到座位上,那個形象簡直像個山大王,吃相當然不會雅觀到哪里去,浪費的現(xiàn)象頗為嚴重。后來,食物大大地豐富了,上海人的胃口也越來越小,吃自助餐的新鮮勁也過去了,再進這樣的餐廳,要裝得見過大世面的樣子。
上海的必勝客有一個規(guī)矩,配套供應的簡餐中有一道色拉,這道色拉由客人自行去取。一只巴掌大小的盤子,你隨便裝,只要它裝得下。這道“智力測試題”大大挑逗了上海人的興趣。你去看吧,那些穿著時尚的美眉是如何操作的,她們先是將黃瓜片排列在盆子邊緣,這樣就增加了盆子的寬度,然后鋪一層生菜葉,進一步增加盆子的寬度,再然后一層層疊加其他東西,一直堆成尖尖的寶塔,一盆直抵人家兩三盆。
中國人在吃的方面造成的浪費,早已觸目驚心,為什么得不到有效的制止?周作人有一句話還是蠻有道理的:中國生活的方式只是兩個極端,非禁欲即縱欲,二者互相反動,各益增長,而結果則是同樣的污糟。八十多年過去了,這種污糟并沒消除。一旦吃似乎沒有禮節(jié)上約束的自助餐,就原形畢露,貪比饕餮,說他縱欲不算過分吧。我在快餐店里看到每個顧客吃得從從容容,干干凈凈,這是吃著“獨一份”的緣故吧。現(xiàn)在有些企業(yè)以快餐招待客人,我以為是開了好風氣,也是杜絕浪費的好辦法。
我媽媽跟我講過一個故事。過去有一富翁,家里金山銀山,唯一的遺憾就是老婆生不出小人。后來領養(yǎng)了一個小癟三,給他穿新衣,住新房,教他吃大菜,還請了家庭教師教他講英文、彈鋼琴、跳交誼舞,一心想把他打造成石骨鐵硬的上海灘小開。這個假子在蜜糖罐里慢慢泡大了,看上去蠻像樣子了,過十八歲生日那天,富婆請了許多人來開派對,將這個新貴隆重推出。假子滿面春風,得意洋洋,跟人家的千金小姐跳舞,還當眾彈鋼琴《致愛麗絲》。好了,宴會開始,主賓入座,音樂起,上冷菜,假子拿起筷子朝自己胸前一戳,對對齊。嗯?這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被一位老太婆捕捉到了,馬上跟身邊一貴婦人說:這個小赤佬是叫花子出身。為什么?因為叫花子流浪街頭討飯吃,哪來桌子凳子,筷子有長短,只能在自己胸口上對對齊。
原來如此!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就露出了馬腳。
(思遠摘自上海書店出版社《石庫門·夜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