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他把歷年畫畫掙的金條都裝在一個小口袋里,坐臥不離。住在北京鐵柵屋時,天明即起,家里人正灑掃庭除,齊老先生就到畫室把榮寶齋的訂件畫了,然后再畫其他訂件,言不二價,按照墻上貼的潤格來辦事。
世界之大,哪兒沒有死皮賴臉的人,比如說:“齊老先生添?xiàng)l蝦吧!”“齊先生您受累!多畫條魚吧,我內(nèi)人最喜歡魚了!”齊先生也不說話,只是斜著看來客一眼,又不好當(dāng)場駁人的面子,慢慢把筆墨,沉吟半晌,一筆、兩筆,魚、蝦、蟹自畫面躍然而出,但都不大精神,看著好像離水好幾天,要翻肚子的樣子??腿瞬唤獾貑枺骸斑@蝦怎么看著像死蝦?”齊老先生坐在圈椅中說:“活蝦子市面上多貴??!”主客心到神知,一拍兩散。
平常在家,齊老先生是個“無事忙”??腿藥Я他u肉來,鹵肉外面包著大白菜的葉子。齊先生仔細(xì)把白菜葉子抖干凈,不舍得扔,吩咐家里人把這片菜葉子切切,用鹽“碼”上,大不了加點(diǎn)秋油,中午老先生要吃。真是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以身作則,為小兒輩做榜樣。
在街上買東西,比如包鞋、包書、包糖食的紙分大小都留著,起畫稿用。后來這批東西都由家人捐贈給北京畫院了。給我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張包鞋紙上,有“內(nèi)聯(lián)升”的紅色印記,齊老先生在上面畫了一個持弓搭箭的人,旁邊注明畫時執(zhí)弓的手要下移一寸還是多少,我忘記了。
有廢紙上畫著是在哪家古董店看到的一個瓷瓶,上面有雙鴛鴦隱在荷花紅蓼的后面。回來老先生背臨出來為小兒輩留作傳家畫稿,曰可當(dāng)水田幾畝。汪曾祺先生在《老舍先生》一文中曾提到齊老先生家里量米的竹升子都是自己保管的,每天吃飯要由他量了米才行。一大家子人,吃米不少,老先生舍不得量一筒,手抖一下,家里做飯媳婦就說不夠,“您再給添一點(diǎn)!”齊老先生就嘀咕著:“你要吃這么多??!”然后又給量一筒。
后來老先生換了一處比較大的住所,搬過去沒幾天,老人住不慣哭死哭活地要回去。大家都不明白老人的心意。大四合院,花木扶疏不好嗎?老舍先生說:“別!他這么慣了,不叫他干這些,他就活不成了?!逼鋵?shí)里面還另有一層,老先生喜歡在家藏東西,東藏一處,西藏一處,藏東西的地方只有他知道。這一搬出來,雖說老屋還是家里后輩住著,他也不放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中央電影紀(jì)錄片廠拍《人民藝術(shù)家齊白石》時讓他拿點(diǎn)兒精品出來拍,他怎么也不愿意。后來還是徐悲鴻去做工作,他才勉強(qiáng)從畫臺的“消息”里掏出幾卷畫出來。他是細(xì)木匠出身,在畫臺里做幾個暗格或者小抽斗之類的“消息”那還不是駕輕就熟。這些畫被掏出后,一卷一卷放在畫臺上。徐先生一打開,只見寶光四射,全是老先生畢生的精品,嘔心之作!有一張畫在金紙上的白茶花,上有一蛺蝶翩翩欲下,畫得真是精妙絕倫!
徐先生不住地用眼光看坐在對面的老頭子,心想:“這太雞賊呀!”齊老先生坐在大圈椅中,兩袖垂下,眼觀鼻,鼻觀心,不動聲色,真是狡黠得可以??!齊老先生對唐代書法家智永很有意見,認(rèn)為這人太浪費(fèi),寫廢的筆就扔啊,還弄個筆冢,真是多事!他不知道唐代的毛筆,跟我們今天水筆似的,只換筆頭不換筆管的。一只毛筆頭寫禿了,把筆頭一扔,換一只新筆頭請人納入筆管中就行了。齊先生那么節(jié)約,在他習(xí)慣上來說沒有一只毛筆是可棄的。
黃永玉、李可染他們老問齊白石先生如何把畫畫好。這個問題真是讓人很煩哎!這問題真沒辦法能用語言說明白。齊老先生畫了一輩子,就知道怎么把畫畫好,因?yàn)樗嫴粔模∵@問題真是要人親命了,他們還死問,又不能直接跟他們說:“我就是天縱之才!”話不能這么說??!齊老先生只好把筆舉到空中,拿眼睛死盯著看了一會兒,慢慢說:“筆不要掉下來!”這話如同一偈,你怎么理解都行。于是兩人筆不掉下來地死畫,各有各造化。
但齊老先生也有齊老先生的委屈?!都t樓夢》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fù)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jìn)京都》中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睂氂駷榈氖亲约河袆e人沒有而委屈,齊老先生是為別人有自己沒有而郁悶。
他想山陰王羲之愛寫《黃庭》換白鵝,李太白醉寫蠻書,林和靖梅妻鶴子。他們都有佳話,而我齊璜怎么就沒有。這一天正是北平大風(fēng)揚(yáng)沙天,齊白石坐在畫室里,聽到外面有吆喝賣大白菜的。他坐不住了。他靈機(jī)一動,想:“我何不畫一張白菜去換白菜,那也不失為一段文人佳話呀!”
鐵柵屋外一個北方漢正守著一車白菜吆喝,脖子上的筋抻得老長的。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個白胡子老頭,戴一個小圓眼鏡,正看著他一車白菜出神,十分想吃的樣子。
這賣菜漢子見來了主顧忙招呼道:“老先生!你要稱幾斤?秤給得高高的。”齊老先生從后面摸出一卷紙說:“我拿這畫的白菜,換你一車白菜,你可肯么?”這漢子一聽,勃然大怒說:“我不看你一大把歲數(shù),窩心腳窩死你。大北風(fēng)天!有這么消遣人的嗎?倒想得美!拿一張畫的假白菜,要換我一車真白菜!”一頓咆哮,弄得老先生摸不著南北。齊老先生挾著畫的白菜灰溜溜地走了,從鐵柵屋的大門側(cè)身鉆進(jìn)去說了一句話:“唉!真是有辱斯文!”
(摘自中國華僑出版社《世間的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