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家孩子,能夠長大成人,在社會上出頭的,真是難若登天。我是窮窩子里生長大的,到老總算有了一點微名。
我出生在清朝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十一月二十二日,生肖是屬豬的。依我們齊家宗派的排法,我這一輩,排起來應(yīng)該是個“純”字,所以我派名純芝,祖父祖母和父親母親,都叫我阿芝,后來做了木工,主顧們都叫我芝木匠,有的客氣些叫我芝師傅。
我的號,名叫渭清,祖父給我取的號,叫作蘭亭。齊璜的“璜” 字,是我的老師給我取的名字。老師又給我取了一個瀕生的號。齊白石的“白石”二字,是我后來常用的號,這是根據(jù)白石山人而來的。離我們家不到一里地,有個驛站,名叫白石鋪,我的老師給我取了一個白石山人的別號,人家叫起我來,卻把“山人”兩字略去,光叫我齊白石,我就自己也叫齊白石了。
其他還有木居士、木人、老人、老木一,這都是說明我是木工出身,所謂不忘本而已。杏子塢老民、星塘老屋后人、湘上老農(nóng),是紀(jì)念我老家所在的地方。齊大,是戲用“齊大非耦”的成語,而我在本支,恰又排行居首。寄園、寄萍、老萍、萍翁、寄萍堂主人、寄幻仙奴,是因為我頻年旅寄,同萍飄似的,所以取此自慨。當(dāng)初取此“萍”字作別號,是從瀕生的“瀕”字想起的。借山吟館主者、借山翁,是表示我隨遇而安的意思。三百石印富翁,是我收藏了許多石章的自嘲。這一大堆別號,都是我作畫或刻印時所用的筆名。
同治五年(丙寅·一八六六),我四歲了。我祖父有了閑工夫,常常抱著我,逗著我玩。他老人家冬天惟一的好衣服,是一件皮板挺硬、毛又掉了一半的黑山羊皮襖,他一輩子的積蓄,也許就是這件皮襖了。
他怕我冷,就把皮襖的大襟敞開,把我裹在他胸前。有時我睡著了,他把皮襖緊緊圍住。他常說:抱了孩子在懷里暖睡,是他生平第一樂事。
他那年已五十九歲了,隆冬三九的天氣,確也有些怕冷,常常揀拾些松枝在爐子里燒火取暖。他抱著我,蹲在爐邊烤火,拿著通爐子的鐵鉗子,在松柴灰堆上,比劃著寫了個“芝”字,教我認識,說:“這是你阿芝的芝字,你記準(zhǔn)了筆畫,別把它忘了。”
實在說起來,我祖父認得的字,至多也不過三百來個,也許里頭還有幾個是半認得半不認得的。但是這個“芝”,確是他很有把握認得的,而且寫出來也不會寫錯的。這個“芝”字,是我開始識字的頭一個。
為了我寫字,祖父把他珍藏的一塊斷墨,一方裂了縫的硯臺,鄭重地給了我。這是他惟一的“文房四寶”中的兩件寶貝,原是預(yù)備他自己記賬所用,平日輕易不往外露的。他“文房四寶”的另一寶——毛筆,因為筆頭上的毛,快掉光了,所以給我買了一枝新筆。描紅紙家里沒有舊存的,也是買了新的。我的書包里,筆墨紙硯,樣樣齊全,這門子的高興,可不用提哪!有了這整套的工具,手邊真覺方便。寫字原是應(yīng)做的功課,無須回避,天天在描紅紙上,描呀,描呀,描個沒完,有的描得也有些膩煩了,私下我就畫起畫來。
恰巧,住在我隔壁的同學(xué),他嬸娘生了個孩子。我們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新產(chǎn)婦家的房門上,照例掛一幅雷公神像,據(jù)說是鎮(zhèn)壓妖魔鬼怪用的。這種神像,畫得筆意很粗糙,是鄉(xiāng)里的畫匠,用朱筆在黃表紙上畫的。我在五歲時,母親生我二弟,我家房門上也掛過這種畫,是早已見過的,覺得很好玩。這一次在鄰居家又見到了,越看越有趣,很想摹仿著畫它幾張。
我跟同學(xué)商量好,放了晚學(xué),取出我的筆墨硯臺,對著他們家的房門,在寫字本的描紅紙上,畫了起來??墒钱嬃税胩?,畫得總不太好。
雷公的嘴臉,怪模怪樣,誰都不知雷公究竟在哪兒,他長得究竟是怎樣的相貌,我只依著神像上面的尖嘴薄腮,畫來畫去,畫成了一只鸚鵡似的怪鳥臉了。自己看著,也不滿意,改又改不合適。
雷公像掛得挺高,取不下來,我想了一個方法,搬了一只高腳木凳,蹬了上去。只因描紅紙質(zhì)地太厚,在同學(xué)那邊找到了一張包過東西的薄竹紙,覆在畫像上面,用筆勾影了出來。畫好了一看,這回畫得真不錯,和原像簡直是一般無二,同學(xué)叫我另畫一張給他,我也照畫了。從此我對于畫畫,感覺著莫大的興趣。
光緒三年(丁丑·一八七七),我十五歲。父親看我身體弱,力氣小,田里的事,實在累不了,就想叫我學(xué)一門手藝,預(yù)備將來可以糊口養(yǎng)家。那年年初,有一個鄉(xiāng)里人都稱他為“齊滿木匠”的,是我的本家叔祖,我去拜他為師,跟他學(xué)做木匠手藝。
記得那年秋天我跟著齊師傅做完工回來,在鄉(xiāng)里的田塍上,遠遠地看見對面過來三個人,走到近身,我的齊師傅垂下了雙手,側(cè)著身體,站在旁邊,滿面堆著笑意,問他們好。
他們?nèi)齻€人,卻倨傲得很,略微地點了一點頭,愛理不理地搭訕著:“從哪里來?”齊師傅很恭敬地答道:“剛給人家做了幾件粗糙家具回來。”交談了不多幾句話,他們頭也不回地走了。
齊師傅等他們走遠,才拉著我往前走。我覺得很詫異,問道:“我們是木匠,他們也是木匠,師傅為什么要這樣恭敬?”齊師傅拉長了臉說:“小孩子不懂得規(guī)矩,我們是大器作,做的是粗活,他們是小器作,做的是細活。他們能做精致小巧的東西,還會雕花,這種手藝,不是聰明人,一輩子也學(xué)不成的。我們大器作的人,怎敢和他們并起并坐呢?”我聽了,心里很不服氣,我想:“他們能學(xué),難道我就學(xué)不成?”因此,我就決心要去學(xué)小器作了。
光緒十五年(己丑·一八八九),我二十七歲。過了年,我仍到賴家垅去做活。有一天,我正在雕花,賴家的人來叫我,說:“壽三爺來了,要見見你!”見了壽三爺,我照家鄉(xiāng)規(guī)矩,叫了他一聲“三相公”。壽三爺?shù)挂餐蜌?,對我說:“我是常到你們杏子塢去的,你的鄰居馬家,是我的親戚,常說起你:人很聰明,又能用功。只因你常在外邊做活,從沒有見到過,今天在這里遇上了,我也看到你的畫了,很可以造就!”又問我:“家里有什么人?讀過書沒有?”還問我:“愿不愿再讀讀書,學(xué)學(xué)畫?”我一一地回答,最后說:“讀書學(xué)畫,我是很愿意,只是家里窮,書也讀不起,畫也學(xué)不起?!眽廴隣斦f:“那怕什么?你要有志氣,可以一面讀書學(xué)畫,一面靠賣畫養(yǎng)家,也能對付得過去。你如愿意的話,等這里的活做完了,就到我家來談?wù)劊 蔽铱此麑ξ液苷\懇,也就答應(yīng)了。
這位壽三爺,名叫胡自倬,號叫沁園,又號漢槎,性情很慷慨,喜歡交朋友,收藏了不少名人字畫,他自己能寫漢隸,會畫工筆花鳥草蟲,作詩也作得很清麗。
我在賴家垅完工之后,回家說了情形,就到韶塘胡家。那天正是他們詩會的日子,到的人很多。壽三爺聽說我到了,很高興,當(dāng)天就留我同詩會的朋友們一起吃午飯,并介紹我見了他家延聘的教讀老夫子。
這位老夫子,名叫陳作塤,號叫少蕃,是上田沖的人,學(xué)問很好,湘潭的名士。吃飯的時候,壽三爺又問我:“你如愿意讀書的話,就拜陳老夫子的門吧!不過你父母知道不知道?”我說:“父母倒也愿意叫我聽三相公的話,就是窮……”
話還沒說完,壽三爺攔住了我,說:“我不是跟你說過,你就賣畫養(yǎng)家,你的畫可以賣出錢來,別擔(dān)憂?!蔽艺f:“只怕我歲數(shù)大了,來不及。”壽三爺又說:“你是讀過《三字經(jīng)》的,蘇老泉,二十七,始發(fā)憤,讀書籍。你今年二十七歲,何不學(xué)學(xué)蘇老泉呢?”陳老夫子也接著說:“你如果愿意讀書,我不收你的學(xué)俸錢。”同席的人都說:“讀書拜陳老夫子,學(xué)畫拜壽三爺,拜了這兩位老師,還怕不能成名?”吃過了午飯,按照老規(guī)矩,先拜了孔夫子,我就拜了胡陳二位,做我的教師。
我跟陳少蕃老師讀書的同時,又跟胡沁園老師學(xué)畫,學(xué)的是工筆花鳥草蟲。沁園師常對我說:“石要瘦,樹要曲,鳥要活,手要熟。立意、布局、用筆、設(shè)色,式式要有法度,處處要合規(guī)矩,才能畫成一幅好畫?!?/p>
他把珍藏的古今名人字畫,叫我仔細觀摹。又介紹了一位譚荔生,叫我跟他學(xué)畫山水。這位譚先生,單名一個 “溥”字,別號甕塘居士,是他的朋友。我常常畫了畫,拿給沁園師看,他都給我題上了詩。他還對我說:“你學(xué)學(xué)作詩吧!光會畫,不會作詩,總是美中不足?!?/p>
那時正是三月天氣,藕花吟館前面,牡丹盛開。沁園師約集詩會同人,賞花賦詩,他也叫我加入。我放大了膽子,作了一首七絕,交了上去,恐怕作得太不像樣,給人笑話,心里有些跳動。沁園師看了,卻面帶笑容,點著頭說:“作得還不錯,有寄托?!闭f著,又念道:“莫羨牡丹稱富貴,卻輸梨橘有馀甘。這兩句不但意思好,十三譚的甘字韻,也押得很穩(wěn)?!闭f得很多詩友都圍攏上來,大家看了,都說:“瀕生是有聰明筆路的,別看他根基差,卻有性靈。詩有別才,一點兒不錯!”
那時照相還沒盛行,畫像這一行手藝,生意是很好的。我從蕭薌陔師傅和文少可那里,學(xué)會了這行手藝,還沒有給人畫過,聽說畫像的收入,比畫別的來得多,就想開始干這一行了。
泌園師知道我這個意思,到處給我吹噓,韶塘附近一帶的人,都來請我去畫,一開始,生意就很不錯。每畫一個像,他們送我二兩銀子,價碼不算太少。后來我又琢磨出一種精細畫法,能夠在畫像的紗衣里面,透現(xiàn)出袍褂上的團龍花紋,人家都說,這是我的一項絕技。大家叫我畫細的,送我四兩銀子,從此就作為定例。我覺得畫像掙的錢,比雕花多,而且還省事,因此,我就扔掉了斧鋸鉆鑿一類家伙,改了行,專做畫匠了。
我三十歲以后,畫像畫了幾年,附近百來里地的范圍以內(nèi),我差不多跑遍了東西南北。鄉(xiāng)里的人,都知道芝木匠改行做了畫匠,說我畫的畫,比雕的花還好。
生意越做越多,收入也越來越豐,家里靠我這門手藝,光景就有了轉(zhuǎn)機,母親緊皺了半輩子的眉毛,到這時才慢慢地放開了。祖母也笑著對我說:“阿芝你倒沒有虧負了這枝筆,從前我說過,哪見文章鍋里煮,現(xiàn)在我看見你的畫,卻在鍋里煮了。”我知道祖母是說的高興話,就畫了幾幅畫,又寫了一張橫幅,題了“甑屋”兩個大字,意思是:“可以吃得飽啦,不至于像以前鍋里空空的了?!?/p>
也有一批勢利鬼,看不起我是木匠出身,畫是要我畫了,卻不要題款。好像是:畫是風(fēng)雅的東西,我卻算不得斯文中人,不是斯文人,不配題風(fēng)雅畫。我明白他們的意思,覺得很可笑,本來不愿意跟他們打交道,只是為了掙錢吃飯,也就不去計較這些。
我在人家畫像,遇上了一個從長沙來的人,號稱篆刻名家,求他刻印的人很多,我也拿了一方壽山石,請他給我刻個名章。
隔了幾天,我去問他刻好了沒有,他把石頭還了給我,說:“磨磨平,再拿來刻。”
我看這塊壽山石,光滑平整,并沒有什么該磨的地方,既是他這么說,我只好磨了再拿去。他看也沒看,隨手?jǐn)R在一邊。
又過了幾天,再去問他,仍舊把石頭扔還給我,說:“沒有平,拿回去再磨磨?!?/p>
我看他倨傲得厲害,好像看不起我這塊壽山石,也許連我這個人,也不在他的眼中。我想:何必為了一方印章,自討沒趣。我氣忿之下,把石頭拿回來,當(dāng)夜用修腳刀,自己把它刻了。
第二天一早,給那家主人看見,很夸獎地說:“比了這位長沙來的客人刻的,大有雅俗之分?!蔽译m覺得高興,但也自知,我何嘗懂得篆法刀法呢!我那時刻印,還是一個門外漢,不敢在人前賣弄。
有一次,我到一個大官家去應(yīng)酬,滿座都是闊人,他們看我衣服穿得平常,又無熟友周旋,誰都不來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該貿(mào)然而來,討此沒趣。想不到梅蘭芳來了,對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陣,座客大為驚訝,才有人來和我敷衍,我的面子,總算圓了回來。事后,我很經(jīng)意地畫了一幅《雪中送炭圖》,送給蘭芳,題了一詩,有句說: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
勢利場中的炎涼世態(tài),是既可笑又可恨的。
人是早晚要死的,我已是七十歲的人了,還有多少日子可活?這幾年,賣畫教書,刻印寫字,進款卻也不少,風(fēng)燭殘年,很可以不必再為衣食勞累了,就自己畫了一幅息肩圖,題詩說:眼看朋儕歸去拳,那曾把去一文錢。先生自笑年七十,挑盡銅山應(yīng)息肩。
可是畫了此圖,始終沒曾息肩,我勞累了一生,靠著雙手,糊上了嘴,看來,我是要勞累到死的啦!
民國二十八年(己卯·一九三九),我七十九歲。二十九年(庚辰·一九四零),我八十歲。自丁丑年北平淪陷后,這三年間,我深居簡出,很少與人往還,但是登我門求見的人,非常之多。敵偽的大小頭子,也有不少來找我的,請我吃飯,送我東西,跟我拉交情、圖接近,甚至要求我跟他們一起照相,或是叫我去參加什么盛典,我總是婉辭拒絕,不出大門一步。他們的任何圈套,都是枉費心機。我怕他們糾纏不休,懶得跟他們多說廢話,干脆在大門上貼一張紙條,寫了十二個大字:“白石老人心病復(fù)作,停止見客?!蔽以瓉硎谴_實有點心臟病的,并不嚴(yán)重,就借此為名,避免與他們接近。“心病”兩字,另有含義,我自謂用得很是恰當(dāng)。
過了年,二十九年庚辰正月,我為了生計,只得仍操舊業(yè),不過在大門上,加貼了一張“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的告白,說:“中外官長,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jǐn)此告知,恕不接見?!?/p>
這里頭所說的“官入民家,主人不利”的話,是有雙關(guān)意義的。我還聲明:“絕止減畫價,絕止吃飯館,絕止照相?!痹诮^止減畫價的下面,加了小注:“吾年八十矣,尺紙六圓,每圓加二角。”另又聲明:“賣畫不論交情,君子自重,請照潤格出錢?!蔽沂窍胗眠@種方法,拒絕他們來麻煩的。
民國三十五年(丙戌·一九四六),我八十六歲。抗戰(zhàn)結(jié)束,國土光復(fù),我恢復(fù)了賣畫刻印生涯,琉璃廠一帶的南紙鋪,把我的潤格,照舊地掛了出來。十月,南京方面來人,請我南下一游,是坐飛機去的,先到南京,中華全國美術(shù)會舉行了我的作品展覽;后到上海,也舉行了一次展覽。我?guī)サ亩俣鄰埉嫞抠u出,回到北平,帶回來的“法幣”,一捆一捆的數(shù)目倒也大有可觀,等到拿出去買東西,連十袋面粉都買不到了。
那時,“法幣”幾乎成了廢紙,一個燒餅,賣十萬元,一個最次的小面包,賣二十萬元,吃一頓飯館,總得千萬元以上,真是駭人聽聞。接著改換了“金圓券”,一圓折合“法幣”三百萬元,剛出現(xiàn)時,好像重病的人,緩過一口氣,但一霎眼間,物價的漲風(fēng),一日千變,比了“法幣”,更是有加無已。囤積倒把的人,街頭巷尾,觸目皆是。他們異想天開,把我的畫,也當(dāng)作貨物一樣,囤積起來。拿著一堆廢紙似的“金圓券”,訂我的畫件,一訂就是幾十張幾百張。
我案頭積紙如山,看著不免心驚肉跳。朋友跟我開玩笑,說:“看這樣子,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了?!睂崉t我耗了不少心血,費了不少腕力,換得的票子,有時一張畫還買不到幾個燒餅,望九之年,哪有許多精神?只得嘆一口氣,掛出“暫停收件”的告白了。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齊白石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