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的寓言
2024-11-25 00:00:00孫彥良
小說林 2024年6期
第一章
1
那年，我被蛇咬了一口。
那年那個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我一個人到野外去散步，就在沒有草的路上，被一條一米多長的蛇咬了，咬中我的臀部。
那是片濕地，我并沒有在濕地里走。我弄不明白，我哪里得罪了蛇？我就猜，也許是它真的餓了，或者沒有餓，而是饞了，吃素久了，想吃葷。
然而，我并不胖。我瘦得像根棍兒，唯一有厚度的地方，就是臀部。它覺得臀部好吃，所以毫不猶豫就吃了一口。
我是毫無經(jīng)驗的。在這個濕地，所有的植物也是沒有經(jīng)驗的，所以我大喊大叫，然后躲過蛇的第二次襲擊。我仍然在大喊大叫，就滾到一片沙地上。就覺得一座山從我的頭上飛過去。
然后，身后傳來一陣抽打的動靜，我回頭，見一個漁翁手里拎著這條蛇，向我走來。
漁翁：怎么樣？
我將捂臀部的手松開，放在眼前，見到一團(tuán)血漬。我禁不住大叫一聲，將手掌擦在袖筒上，換了只手，捂住傷口，痛得蹦起來。
漁翁：趴下。
我抬眼，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吹剿认閰s剛毅的目光，不得不聽話地撅起屁股。
漁翁將我的褲子剝下來，露出往外冒著血水的傷處，抬腳脫下旅行鞋，啪啪啪，打了一通，然后將鞋穿上。
漁翁：好了。
他竟然不管我，兀自拎著他的戰(zhàn)利品。
我邊提褲子邊追上他說：我得上醫(yī)院。
漁翁：到我那兒趴一會兒就好了。
2
我開始發(fā)燒，頭燙得厲害。
我問：我要死了嗎？
漁翁指著蛇：它才要死了。
我看向那可惡的蛇，卻仍然害怕，不敢看。
漁翁用手捏著蛇頭，將蛇身盤到自己的手腕上，送到我的面前。我直躲，心想，他想要我的命嗎？
即使他不要我的命，我的命也是危在旦夕，因為傷口還在流血。
漁翁將一把刀遞給我，說：你剁下去。
我拿起刀，就砍下去。
漁翁數(shù)著數(shù)：九截兒。解恨了嗎？
我點點頭。
漁翁：我們把它放在陽光下，顯得我很慈善。
漁翁：就是這個意思
3
我的發(fā)燒是無法抑制的。
我爬起來，發(fā)現(xiàn)九段蛇不見了。已經(jīng)干如枯草。
4
我的血液流失得很快。
5
漁翁不見了。他住的地方，是一片濕地里的荒島，我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我爬起來，要回到城市找醫(yī)院，便強(qiáng)挪出帳篷，我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下雨了。
我不得不繼續(xù)躲在里面，因為我根本搬不動自己。在那兒我忽然看到一只狗在產(chǎn)崽兒。 這條狗肯定是漁翁的，但我一直沒有見過它。我沒有向它打過招呼，只是現(xiàn)在我才看到它在認(rèn)真地生產(chǎn)，已經(jīng)爬出了一只。
這只小家伙眼睛還沒張開，就開始爬行，從樹葉下的干地滾進(jìn)雨水里，它才張開眼睛。然而，我發(fā)現(xiàn)它不是走，而是爬行。它爬行也其次，它沒腿。沒腿也其次，它長著一個光頭，高鼻，闊眼。它竟然讓我害怕。
我不清楚，我對一只剛出生的狗崽有什么害怕，但事實上，我的確在害怕。
第二只崽，它是自己爬出的。更讓我驚訝的是，它就是一條蛇！它從狗的身體里出來，就直接鉆進(jìn)草叢中，不見了，只聽得草叢沙沙地響動。
我還沒緩過神來，第三個又出生了。第四個，第五個……我早已毛骨悚然。如被咬一樣，大喊大叫起來。
6
一只狗，怎么會生出九條蛇？
對于這個問題，漁翁倒不以為然。
漁翁：看吧，是個災(zāi)象，在不久后出現(xiàn)。
7
我的血液凝固的時刻，沒有人記得。
我身邊只有漁翁，他對于我的中毒已經(jīng)盡了他的努力，但仍然無法留住我的生命。
我氣息微弱地說：我將死，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你吧。
漁翁：我沒有準(zhǔn)備墓碑。
我懇求他：一塊兒木板也行。
漁翁：上面寫什么？
我想一下，說：路過的人，小心有蛇。
第二章
1
土質(zhì)松軟。
我是在這松軟的泥土里睡覺的時候，被挖掘機(jī)裝進(jìn)車斗里。
雨水早停了，但江水大漲，江面上卷起輕柔的風(fēng)將烏云向北驅(qū)趕?？梢钥吹浇系某鞘?，像一片墓碑，矗立著，閃著光亮。這光亮變幻著，和烏云相呼應(yīng)。
我從土里鉆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可以從箱縫兒探出頭來，看到遠(yuǎn)方的一切。
2
轟隆一聲響，我又被卷入翻滾的泥石流中。
我之所以說是泥石流，因為我渾身被摻在泥土里的砂石硌得生痛，呻吟聲讓我更痛。
突然，隨著一陣翻江倒海，我又進(jìn)入一個容器，晃晃蕩蕩地來到一個建筑工地。我主動和一個工長模樣的人打招呼。
我很客氣地說：老師傅，能送我去醫(yī)院嗎？
老師傅顯然大駭，從地上撿起一把鐵鏟，劈頭蓋臉地向我打來。
我到處躲，他根本打不到我。顯然他憤怒了，從墻邊拎起一支消防用的滅火器，向我噴來。
我逃進(jìn)一個房間，純粹是被逼的。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竟然真的成了一條蛇！
3
十幾個工人已經(jīng)把整個工棚圍住。
我匍匐在桌椅下面，躲避著他們的襲擊。其實，我根本不想襲擊他們。我想告訴他們，我就是個受害者，我不會讓我的悲劇在他們身上再上演。然而，他們并不肯放過我，大有消滅我為快的樣子！甚至有一個人，還拿來電割槍將我藏身的桌子一分為二！
我喊：太熱了！
幾個人被我的喊聲嚇呆了，怔了一下，紛紛向外跑。
這時候，我看到電割槍還在向外噴著火，一直冒著藍(lán)色的火焰，把木桌椅點燃，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我再喊：救火！
我這時候，才知道他們不是為了割桌椅，而是為了割我。
4
人類是聰明的動物，但也有弱智的時候，比如我。
我救了這個房子。但當(dāng)我從房屋里爬出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主動鉆進(jìn)了一個圈套。
這個圈套，隱形，讓你看不見，卻真實地存在著。
我知道，我做人，完了。我知道，我做蛇，也完了。
5
一個大籠屜就放在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上。
我被放進(jìn)一個玻璃瓶子里，無法站起來，只能盤踞著。
我這時候才看到，不光我一條蛇在此。他們從鄰瓶來，問候我。
青蛇：你怎么了？犯什么錯誤了？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受了重傷，傷口還在流血。受傷的位置，也還是臀部，所以我無論爬到哪里，都會留下一條痕跡。
我回答：我并沒有襲擊任何人。我只是獨自在濕地里走，就受到了襲擊，不，是攻擊。一條蛇攻擊了我。
青蛇：怎么可能無緣無故把你關(guān)起來？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沉默了。
回想自己的人生歷程，還沒有重要得要把別人拉下馬、踩別人肩膀上去的情況。我總是與人為善，希望和平共處。但是我越是這樣，別人越是得寸進(jìn)尺。
我回答：我的存在，就是得罪人。
青蛇：你覺得你很有才嗎？只有有才的人恃才自傲，才會引起這類的嫉妒。除此之外，誰會搭理你？
我搖搖頭：我也解釋不清楚。我說：我只能告訴你這些。
6
又有條黑蛇來安慰我。
它長得很特別，除了眼睛和芯子，再沒有不是黑的地方，所以它一開始，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我以為它就是一條樹干或者墻上一道水泥縫。我知道它也是寂寞，沒話找話。
黑蛇：你是什么顏色？
我看著自己光滑滑的身子，眼淚一直在流。
黑蛇：你別裝得很單純。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會流淚嗎？我在問你，你是什么顏色的？
我說：我是黃色的。我從生下來就是黃皮膚，黑眼睛。
黑蛇：那是過去。你一定還戀戀不舍你的過去。我過去還是紅色的呢。也許你是對的，也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貨色。可是，你要知道你生活在現(xiàn)在！你現(xiàn)在呢？
我走到它的身邊，繞開刺鼻的酒精味，望見她也是淚眼婆娑。
我說：你看我是什么顏色？你告訴我吧。
黑蛇：你很在意別人對你的鑒定？
我點頭：是的。其實，我也無奈。
黑蛇：你的顏色真漂亮。
我疑惑地問著她：漂亮是什么顏色？
黑蛇：五顏六色。
正說著，我們所住的屋頂打開，卷起一股冷風(fēng)。一只帶著皮手套的巨手伸進(jìn)來，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大張著嘴，無法呼吸，就用芯子攻擊它。
黑蛇一見，更是悲慟，將酒精攪混，一同攻擊這只罪惡之手。
我能夠感受到黑蛇的拼命。
7
我是弱者。
無論我怎么抗?fàn)?，我先天不足，不，是先天無足。我沒有手，無法制造和使用工具。我沒有腿，逃不出這方天地。那么等待我的，只能是任人宰割。
黑蛇被那只巨手拎起了。
然后，我的屋頂又蓋上。但因為黑蛇的攪動，這只手也覺得很棘手，并沒有認(rèn)真地旋緊。
它離開玻璃罐，我才看清這個人的嘴臉。他是個廚師，長著廚師特有的美食肥臉。
我是弱者，但是我要救黑蛇。
8
我學(xué)的專業(yè)就是機(jī)械制造，所以我對屋頂?shù)纳w兒很熟悉。
我從屋頂溜出，沿著潮濕的印跡，追蹤到廚房。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這個地方我也很熟悉，我經(jīng)常在廚房里給妹妹做飯。當(dāng)然我做飯是會牢騷滿腹，害得妹妹給我跳舞、唱歌，最后總能逗我開心。當(dāng)她吃著我做的并不好吃的食物的時候，她就把碗放在桌面上，說：喂豬嗎？
她一定后悔為我的付出。
我也后悔，當(dāng)時為什么不好好做飯，把飯做得好吃一點兒呢？
9
黑蛇并沒有在砧板上，也沒在清水里，更沒在沸騰的鍋里。但是肥廚卻在，他在備菜。
我爬到他的鞋邊，試探著他的感覺。
他以為土豆、白菜之類的倒了，擠到了他的臭腳。
他的腳因為他攝入太多的脂肪而分泌著汗臭異常強(qiáng)烈。我差點被汗臭熏暈過去……
他在吩咐徒弟做事，有條不紊。他有師傅的范兒，但卻是個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我探頭進(jìn)他的褲筒，向上爬行，他竟然渾然不知。而且他連條短褲也沒穿，他是裸著的。也許他會在工作后，就直接進(jìn)洗澡間，但在進(jìn)廚房前，他也一定去了洗澡間，所以他的皮膚分泌出的油脂有一股茉莉清香。
如果不是仇恨他，我不會鉆進(jìn)去……
第三章
1
肥廚抽搐，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只叫了兩嗓子，他的徒弟以為他在咆哮——他經(jīng)常這樣對徒弟咆哮，以嚇唬手下為能事。因為他的大叫，徒弟們更加不敢走神，安心地做自己的事兒。
肥廚還要叫，我就沒讓他叫。因為我知道他那只巨手，可以肢解許多動物，讓它們永遠(yuǎn)失去生命。我還知道他的脂肪是從哪兒來的，沒有誰可以讓這些貪婪的脂肪消失，只有讓它腐爛。我也知道，我無手無足，只是他案板上待宰的羔羊。我能做的，只有吸干他的血……
這個過程并不復(fù)雜，我只是將我饑餓的腸胃打開，讓毒液先進(jìn)入他的動脈，快速進(jìn)入他的心臟，然后他的身體僵硬，像一具木乃伊。
2
當(dāng)他的徒兒發(fā)現(xiàn)肥廚在案板處消失后，紛紛大驚失色，圍攏來，有的在急救，有的撥120。
一個徒弟說：他死了，不用叫120了。
另一個說：那也得讓120來，不是救，是運尸。
大家都知道，師傅的死，又會產(chǎn)生一個師傅，他們互相看看，都覺得對方不如自己，于是，就有一個人拿起師傅的刀說：誰要是搶到這把刀，以后，他就是師傅。
說著，他掀開排氣道門，將刀扔了出去。
徒弟們就紛紛向外跑。
一會兒，廚房里就只有肥廚和我。
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迅速地長肥，成了一頭豬。
3
黑蛇借機(jī)爬走了。
她沒認(rèn)出我來，連看也沒看我一眼。
4
一個瘦臉廚子舉著刀沖進(jìn)來。他直沖我而來，撞翻了案板和盆罐。他踩到地上的菜葉，滑倒在灶臺上。后面的廚子一窩蜂地圍上來，將我按住。
一個廚子說：宰了吧。
瘦臉：也不能在師傅面前呀。
我被抬著，放在一個麻袋里，口被封上。
瘦臉：把鍋燒開。
一些徒弟也就聽從起來，紛紛忙碌著。磨刀霍霍，從麻袋外傳來。我倒不害怕，因為我已經(jīng)死了。
于是，我被提起，半拖著扔進(jìn)了一個角落。
他們或聊天，或者抽煙，我并沒聽到他們在忙什么。他們似乎并不喜歡這個瘦臉，他們所能做的，就是拖著，不反對，也不主動，一副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樣子，似乎連撞鐘也勉強(qiáng)。
5
早晚我會被宰的，毫無疑問。
有三個理由。一是我肥；二是我非他們同類；三是我沒有背景。如果我有個豬八戒的祖宗，有那把玉帝欽賜的“九齒釘耙”，我也不至于這么容易失敗，輕易成了犧牲品。
我是在等待著死亡。
等待著結(jié)束生命。
沒有憂傷。
6
我的四肢被繩索懸起來，像要五馬分尸。然而他們只是在我的腕部，用藍(lán)筆畫上標(biāo)志，那是要放血的位置。
我的血，還是蛇血嗎？
我不知道。但我想，至少不全是蛇血。
他們似乎對血感興趣，而對我的豬毛厭惡。他們算什么東西呢？吸血鬼而已。
我眼看著他們忙碌，把我放進(jìn)一臺帶電的設(shè)備，然后才把我電暈，這時候，我的手腕就被他們割破，對著下面的大鐵桶接血。
突然，瘦臉停下手里的活兒，疑惑地問其他人：這豬，咋不淌血？
我也低頭看，發(fā)現(xiàn)我的四肢被剝開八寸口子，筋都斷了，就是沒有一滴血。
其他人就恥笑瘦臉，說他這是啥手藝，剛當(dāng)上頭兒，連放血也不會了。
瘦臉尷尬，就又拾起尖刀，扯起我的手腕，將我的筋脈撕開。
然而，仍然沒有血流出來。
血肉模糊的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是皮肉還粘連著豬毛，展示給大家一個吝嗇得連一滴血也不肯出的小豬肥肥的可愛形象。
7
嘶——
我的身體突然瘦掉了。
我親吻著我的眼淚，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堅持住。我看到我的脂肪如流沙一般，離開我的身軀。
我在為我的健康而擔(dān)驚受怕。
8
在場的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我從我的軀殼里鉆出來，將一個殼兒扔給了他們。我沒有悲哀，反而相當(dāng)興奮，因為我又回到我的蛇身。
現(xiàn)場大亂。一身盔甲送給他們，算作禮物。他們也不客氣，將蛇蛻下的皮收了，然后又四處找我……
第四章
1
后廚是屠宰場，也是美味加工廠。美味的出處竟然是屠宰的成果。
我已經(jīng)有許久沒有下廚了，但我家的廚房是那種很現(xiàn)代的、溫馨的、飄溢著香味的場所。我喜歡給女朋友做一鍋小雞燉蘑菇。
直到這時，我還沒有想起我的女朋友，似乎她就在我的身邊，不需要我去想。
過去的溫柔恍若隔世，從每道門口，都可以嗅到氤氳體香。只是現(xiàn)在則不然，這里竟然成了血腥的陳尸地，到處彌漫著殺氣騰騰的氣息。環(huán)顧四周，一切亂糟糟。魚被打暈，刮去鱗，然后在它還掙扎時，開膛破肚，挖心掏肝，然后無視魚兒絕望的眼神。
我并不覺得魚兒有多么可憐。它們在水里游，也并不自由。死亡是遲早的事兒。
我忽然覺得，自己怎么又大模大樣地回來了？
當(dāng)我看到黑蛇的時候，我明白了，我還在掛念她。是她讓我忘記了我的女朋友。我看到她逃掉，竟然是逃到這里，這和沒有逃有什么區(qū)別？一個愚蠢的女人，沒救了。但可愛。
我到她的身邊，她才認(rèn)出我。
黑蛇：你的外衣呢？
我說：被他們拿去了，不知道有什么用。
黑蛇：不會做藥去了吧？
我說：還有這用處？
黑蛇：對他們有用。
我明白了：他們在用我的粉身碎骨，來醫(yī)治他們的疾病。他們不可以不得病嗎？
黑蛇：我們沒有辦法，只有把毒腺做得更加惡毒，才可以讓他們對我們敬畏。
我垂頭喪氣：敬畏，會讓他們想出更惡毒的手段，來殺死我們。
黑蛇：現(xiàn)在說，還來得及。我們怎么辦？
我說：逃吧。
2
以為是自己的家，卻不是。每個人都是旅人，雖然有睡覺的床，但本質(zhì)仍然是居無定所。
我倆雙雙爬出酒店，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鄉(xiāng)村客棧，建在一個島上。
島上，草瘋長，蟲亂飛。四周的水域亮光閃閃。水域里是我們的世界，于是，我們一起潛入水中。潛時還唱起了《兩只蝴蝶》，覺得尷尬，不倫不類。
畢竟我們自由了。
3
現(xiàn)在，不得不全面了解我所生活的區(qū)域。
漁翁坐在船上，弄著他的網(wǎng)。他的網(wǎng)拉了很長的線，把這個水域都封鎖了。除了天上飛舞的鳥兒，從水與陸地通行的道路，都得請他幫忙放行。我一見到他，就想起我的屁股。
我的屁股還隱隱作痛。
我想和他打招呼，就爬上岸。
漁翁鬼鬼祟祟地向我瞅一眼，然后若無其事地望著天。
我知道他看到我了。我高興地湊到他的跟前，我想要向他表達(dá)我對他的敬意，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里有一把柳條。
我心想：他想干什么？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被蛇咬，他就是這樣從我的頭上飛過去，將那條毒蛇擒住。難道，他要擒我嗎？
我從水面上滑過，把水面劃出一條逐漸放開的傘。尤其我提醒自己，不能靠他太近，不能上到陸地。只要一到陸地，就是人的天地。
我暗忖：我不是人啦？啥時不是人啦？
我說：你好，老人家。
漁翁突然飛過來，像一片大黑云蓋下來。
我躲過他的攻擊，鉆進(jìn)他的網(wǎng)中。雖然我落入網(wǎng)里，看似被他網(wǎng)住了，卻是利用網(wǎng)的防護(hù)，躲過了他對我的攻擊。在他一怔時，我從水中飛起，將我的芯子，伸進(jìn)他的口腔。我只想和他開個玩笑，卻被他一口咬中額頭。
我的毒囊被他咬破了。
這不能怪我。
我還記得他的好。
他對我很好。
他是自作自受。
4
他直直地后倒，跌進(jìn)江中。
整個島一震。
5
一片江水，寧靜。
我覺得我做了一件最不道德的事兒。雖然沒有人看到我，也沒有人記得一個孤老頭子，在一個島上，突然死了……
要知道，他可是我的恩人吶！
好在，風(fēng)也平靜，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
樹林也肅穆。
驟然，水面一片沸騰！風(fēng)也卷起，激蕩著江面。雷聲從天邊滾滾而來。
6
倏地，水面直立起來，帶起一大片瀑布，水花四濺。
但見，漁翁從水中直立起來，就像錄像回放。
我看清那些瀑布，竟然不是瀑布，而是幾條彩帶。再細(xì)看，竟然是幾條蛇，搖曳著身軀……
7
救他的，的確是九條蛇。
第五章
1
我們坐在一起，慶祝我們的勝利。
我們的勝利，不是因為救了漁翁，而是我們的重逢。我不用解釋，大家就主動自我介紹，講述離別后各自流離失所的慘狀。用簡單的話說，就是再生。
我說：已經(jīng)可以肯定地說，是漁翁將我們的祖宗殺死，造就了我們。
幾條蛇都點頭。
第一條蛇（按自我介紹的順序）：我冬眠到現(xiàn)在。
第二條蛇：……
漁翁似乎聽得認(rèn)真，也很起勁兒，像是一個盛大的派對。漁翁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報紙，讀給大家聽。
他說：我根據(jù)人被蛇生吞后的情景，制作了一套防蛇服，可使他被蛇生吞時不受到傷害。我穿著這身防蛇服，曾經(jīng)去非洲森林，故意被亞馬遜大水蟒活吞。這種蛇最長可達(dá)三十英尺（約九米）長。
所有的蛇都發(fā)出驚呼，然后垂頭喪氣，似乎自嘆不如。
漁翁接著說：我在表演過程中，曾經(jīng)遭到動物保護(hù)者的反對。然而我是試圖要變成蛇，成為蛇的一種。而不是通過這種行為，故意傷害蛇類。他說：如果你們了解我，就知道我是絕對不會傷害動物的，因為我自己也是個動物愛好者和保護(hù)者。我們都知道，人吃蛇的情形，那么我覺得有必要，讓人們了解人被蛇吞食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蛇們歡呼雀躍。
漁翁繼續(xù)說：水蟒通常吃野豬、鹿、水豚和凱門鱷。而蟒類會在進(jìn)食前，先將獵物纏繞，并將其擠壓致死后才開始吞食。雖然有很多未經(jīng)證實的蛇吃人的報道，但一個成年男人要被蛇生吞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漁翁收起報紙，眼里流露出戲謔的成分。我看得出來，因為他這些消息，足以打壓去蛇們的自傲不凡。
我不喜歡蛇們，因為他們都變成了水蛇。
我也講述廚房的經(jīng)歷，把他們樂翻了，說我瞎說。我一再信誓旦旦地保證所言的真實性，他們更加不信，仿佛他們被騙怕了。
我說：好吧，我只好緘默。走著瞧吧。
我離開他們，因為他們要慶祝。不知道有什么好慶祝的。
2
在這個島上，還真不能沒有漁翁。因為自從他的出現(xiàn)，他的漁網(wǎng)在岸邊就呆呆地漂浮著，像蜘蛛網(wǎng)，上面布滿苔泥。他的幾根魚竿搖晃著，陸續(xù)被風(fēng)吹進(jìn)了江里，無影無蹤，只有壓樁木或石頭還在。一邊的食物殘渣成了蒼蠅的樂園。他的皮劃子就停在灣里，隨著江浪搖擺著，像條死魚。
幾條蛇盤在岸上，開始討論下一步計劃。
黑蛇向我表達(dá)了謝意：如果沒有你，我的生命就結(jié)束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們進(jìn)行了親吻。
我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何必在意？我為人人，誰都有落難的時候，何必計較得失？
其他幾條蛇也爬過來，為我們鼓掌。
白蛇是條老蛇，老奸巨猾，他說：我是你剁斷的九段蛇的心胸部位，所以我還是要說了算。你們不要把這場戰(zhàn)斗當(dāng)成是兒戲?，F(xiàn)在，還是推舉領(lǐng)袖吧。我先表態(tài)，我推舉彩蛇當(dāng)蛇頭。
幾條蛇一同望向我。
我不表態(tài)。來到漁翁面前，才發(fā)現(xiàn)，他的軀殼正在長出肌肉，像水槽冰凍的凝結(jié)過程……
3
那一夜，我和黑蛇進(jìn)行了平生第一次交媾，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
這一夜，我走出蛇穴，來到木棚，見漁翁在那里一個人喝酒。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似累了，歇了。他用電燈，把自己的面孔照得猙獰，從臉上淌下許多汗水，一排排地滴入酒盅。
他在淌眼淚。
我突然很后悔，他是我的恩人，我怎么能讓他絕望呢？
4
他的家鄉(xiāng)，在遠(yuǎn)方。一個小鎮(zhèn)，就靜靜地橫在遠(yuǎn)方。
在一個小院里，漁翁將漁具扔到地上，將魚蝦遞給迎上來的老婆。
他老婆拎起袋子，卻覺得很重。她并沒在意，還繼續(xù)往屋里走。
忽然，她怪叫起來。
漁翁老婆：怎么還有條蛇？
漁翁：不咬人，是條溫和的寵物蛇。
盡管他這么安慰著妻子，他老婆還是恐怖地慘叫一聲。
漁翁老婆：所有的魚都沒了！
這是個大問題。如果沒有魚，漁翁近日內(nèi)的支出就是打水漂兒。漁翁返回身，拎起袋子，也沒見到魚兒，只有一條蛇盤臥著。
漁翁老婆：老于，你逮蛇？
我這才知道漁翁姓于，但還是不清楚他叫什么。雖然他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可是我卻好奇地想知道。無關(guān)緊要的事，往往會更有立體感。老于（這么叫有點別扭）皺起布滿紋路的眉頭，用鉗子般的手，抓住我的頭，對老婆說：它把魚都吃了。所以，我今天一條魚也沒釣到。
嘿，老家伙還真能撒謊！我并沒吃他的魚，甚至沒見過他的魚。我申訴，將身體旋起來，擊翻室內(nèi)一些擺設(shè)。一個瓷器嘩啦啦碎了一地。
漁翁操起長刀，刺入我的腹部，一股惡臭充斥著并不寬大的空間，漁翁老婆一聞到這氣味，就咳嗽起來，繼而搖晃著，跌坐在地上。
5
現(xiàn)在，輪到我的皮囊掛在春陽家陽臺掛鉤上。
我看到狗悠閑地在他家的門口溜達(dá)，想起它生蛇的時候，那鎮(zhèn)定的樣子，猜測是它一手制造的這場混亂。但是，我又拿不出證據(jù)，對它無能為力。
這時，春陽從房里出來，沖狗喊：把內(nèi)臟給你吃吧，你有功勞。
春陽將手里的我的內(nèi)臟，扔給了狗。狗就感謝著主子，用嘴叼著，躲在門后吃去了。
我的心痛……
6
當(dāng)春陽把魚再次放在我的面前，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老婆跟過來，說：它能吃幾塊兒，還不是讓老鼠糟蹋了？
春陽：胡說什么？沒你想的那么壞！人，還是好的多。
春陽老婆：我也沒說他壞，我是說，他的心壞了。
春陽：有區(qū)別嗎？
春陽老婆：當(dāng)然有區(qū)別了。就跟結(jié)婚與偷情的區(qū)別。要不，怎么都不信任婚姻，而只相信人民幣。
春陽：胡謅八扯。你為了錢？
春陽老婆：需要錢。
7
狗，病倒了。
我看著它，一開始搖搖晃晃，后來真堅持不住，就倒在柜下面。那里有些陰暗，它在努力讓自己的1MDb4xSOr3whDiPMznihAIUHRPnl2QN6vmBnrqJQs8c=丑惡少曝光。我就暗笑它，死也要講究。
我不講究。
8
我被掛在墻上，經(jīng)常被春陽或者他老婆動一動，防止有風(fēng)吹不到的地方，時間一長會長毛。一長毛，皮就會生霉菌，不久就會爛掉。我也不希望自己爛掉。即使環(huán)境再不好，我也不想自殘。我希望這風(fēng)，能吹遍我的全身，讓每一個細(xì)胞都能得到充分呼吸。
我呼吸結(jié)束，只有寄希望于未來，我渾身能呼吸。
第六章
1
我被送進(jìn)一個車間，里面充斥著膠皮味，還有福爾馬林氣味。這是一種標(biāo)準(zhǔn)的死亡氣息，無可否認(rèn)，我的死亡已經(jīng)來臨。
我被放在一個皮匠手里。
他的手像軟體動物，在我的身上捋來捋去。
我無法忍受他的猥瑣，拼命地掙扎。因為我已經(jīng)落入他的手心，我越掙扎，越會被他猥瑣。他不但猥瑣，還往我身上噴一種化學(xué)藥劑，可使我的皮膚光滑、圓潤，皺褶化開了，我年輕了二十歲。
我年輕，是他需要的，也是我想看到的。但是接下來，我哭都來不及。我被他浸在液體里，用刷子將我的污垢刷掉，我白白胖胖，他才肯放了我。將我平鋪在案臺上，然后用剪刀將我剪成碎片。
我是碎片。
突然，一只大手抓住皮匠的手。大叫道：我就要這個了，不能有一點兒殘缺！
我看到一個富人，他那胖臉對著我，認(rèn)真地看了看，點頭。
皮匠：不把它的靈魂散掉，您帶著怕不安全。
富人：我喜歡刺激。
2
我被渾身鑲嵌了許多玉石，鼻子安了一個鐵環(huán)。然后，被送進(jìn)了一個定型車間，被消毒之后，擺在一個盒子里。我倒也覺得輕松，赤裸裸了無牽掛。
不知道過了多久，打開盒子的是一個女人，一股香氣撲來，我看到一雙經(jīng)過修飾的眼睛，滿眼是驚詫。
女人：吳庸，春陽老頭還真有好東西。真不賴，是給我的嗎？
吳庸：小迪，你見什么要什么。我們只是在這里住一次，你就要人家東西，我們又不是沒有。
小迪：我們有，那是我們自己的。這個呢，是他的，如果我不要，他能給我嗎？
吳庸：你不算太貪。
小迪：你不用管，我就想要占有所有不屬于我的一切。
叫小迪的少女，將臀部扭得很夸張。她來到隔壁，來到仍在那里擺弄漁具的漁翁那兒。她的手里，就拎著我。
小迪：漁爺爺，真的給我嗎？
漁翁：我說過，當(dāng)然不會變。
小迪：像這種彩色、優(yōu)質(zhì)的蛇，你一年能捕到幾條？
漁翁：也就這一條。之前，我也沒見過。
小迪激動地將吻湊上前。
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將頭伸進(jìn)她的乳溝，沿著潤滑的皮膚向下滑行。冰涼的感覺一定讓這個貪婪的少女有了覺醒，她大呼小叫起來，將我扔進(jìn)了漁網(wǎng)里。這時，漁翁的媳婦走出來，漁翁尷尬地說：花蓉，我們沒有做什么……
花蓉：那你為什么不把這條真蛇腰帶給我，卻給了她？
小迪：我買了，不可以嗎？
花蓉：不賣！
兩個人同時意識到爭論的主角不見了。我早溜出了那座老屋。
3
老屋外面，是條街，就在河邊，我可以聞到江風(fēng)清涼的溫度。
突然，我被一團(tuán)黑影捕住，整個世界就昏天黑地了。
4
狗說：你會糜爛掉的，如果就這樣走下去。
我抬起頭，不明白它在說什么。
狗說：你要想復(fù)活，必須得聽我的。
我點頭。
狗說：但是，你必須將漁翁吃掉。
我大駭。問：你不是漁翁最親近的人嗎？
狗說：我也不想總是聽人使喚。
我明白幾分。
狗說：如果這個島上，沒有漁翁，我——不就可以稱王了嗎？
我問：你稱王做什么？你能改變你的吃屎本性嗎？
狗說：我會讓螞蟻吃我的屎。
5
我從水下，狗從陸地，殊途同歸，回到荒島上。
6
我不知道我怎么感謝狗，她是我的引路人。她引我來到一個別墅前。
狗敲門：主人，還沒醒嗎？
她見到狗，歡喜得就要親它，因為看到我跟在后面，就被嚇了一跳。
漁翁老婆：哪兒來的蛇？
狗說：它是條好蛇，不害人。
我主動上前，為她亮出我空空如也的毒腺。
我說：我的內(nèi)臟，也被拿掉了。
狗說：它除了還有個蛇的形狀，再也沒有什么可以稱作蛇的了。
漁翁老婆心有余悸，并不肯放我進(jìn)去。
她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還是讓它該上哪兒就上哪兒吧。
狗無奈地看我一眼，我示意它不要管我，我有的是地方可去。狗一定看出我的悲傷，就不肯進(jìn)屋，主人不高興地敲著門板：你以為是你下的崽兒？
狗還是回頭看，在門板合上時，就跳出來，被夾到了尾巴。
狗說：你不要亂跑。
我安慰她：別擔(dān)心，我會保護(hù)自己的。
7
我虛弱地躺在門前，動彈不得。當(dāng)然，是在整棟別墅沉寂后。
我張著大嘴，喘著粗氣。我終于想起了我的過去，也就是我的本性。我不能放棄我的本性，否則，我就放棄了一切。我要讓我的過去重新復(fù)活。這很重要，我必須從牙牙學(xué)語開始，實施我的計劃。
于是，我來到水邊，將一把草放入我的腹中，讓自己可以生活下去。我得到了暫時的營養(yǎng)，精神也逐漸在恢復(fù)。我開始活了。
我有了咀嚼功能。我可以將我的芯子隨心所欲地在塘中飛舞。
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毒腺，食欲卻旺盛。我大口地吃著在我權(quán)利范圍之內(nèi)的昆蟲。因為我除了昆蟲，什么也吃不進(jìn)去。我沿著溝塘邊，溜進(jìn)水塘覓食，只能吃著水蚤蟲填腹。我所能做的，就是從零開始。
狗突然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大驚失色地說：不好了，夫人死了！
8
夫人竟然是遭到毒蛇的襲擊，我是第一嫌疑人。
第七章
1
毒蛇爬行在草叢中。
它所爬行過的地上，倒了一片草。在草叢中，露出幾個昆蟲的尸體。
它看到我，傲慢地說：看吧，這些都是該死的窮人！
我發(fā)現(xiàn)它非常肥，就好奇地拍它的后背，不承想，一只青蛙的腿骨飛了出來。
我說：你要讓窮人也活著才對。
毒蛇：他們窮，還有活著的必要嗎？
我說：你怎么會這么說？他們也有生存的權(quán)利。
毒蛇：他們的生存，對我們蛇類構(gòu)成了威脅。
我說：沒有他們，還有我們的未來嗎？
毒蛇：一樣。一樣。
2
整個島，風(fēng)生水起。
許多動物和昆蟲紛紛離開了島域濕地，遷徙到島外去了。
水蛇耀武揚(yáng)威，大長了毒蛇的氣勢，對島上的昆蟲進(jìn)行了捕殺。他大張著嘴，將許多沒來得及逃走的昆蟲吞進(jìn)腹中。
一時間，荒島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中。
我也受到牽連。因為我沒有內(nèi)臟，總是無法藏匿在水下，就被漁翁再次打撈上來。
漁翁：怎么又是你？
我說：我沒做什么。
漁翁：沒做什么最好。但是，你們的存在，已經(jīng)危及到其他生物的存在，這是個大問題。你考慮過這個問題了嗎？
我說：我考慮過，可是他們考沒考慮過，我不知道。
漁翁：你們的頭兒是誰？
我說：青蛇。它已經(jīng)不可一世，只有你能馴服他。
漁翁：是那個吐著芯子的蛇頭？
我說：是它，它在水洼深處，恐怕你找不到它。
漁翁放了我。眼里不無失望，有點無可奈何。
3
我回到草下，覺得特別餓。
我大口吃著，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長胖。
黑蛇出現(xiàn)在我身旁，對我親昵地說：你怎么有這么好的胃口？
我并不清楚她在說什么。因為現(xiàn)在是春天，我經(jīng)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當(dāng)然身體要消瘦才對。我穿梭于青草水塘，回憶著我的努力，才明白黑蛇一直盯著我，并為我做了記錄。
黑蛇：十一月份，你吃了有一噸的昆蟲。
我看著她，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惡意。
我說：我喜歡吃昆蟲，但也不至于吃一噸。否則，水塘里還有昆蟲了嗎？
黑蛇：我要跟你說的，就是這個問題。你看現(xiàn)在，春暖花開，卻出現(xiàn)大量的細(xì)菌，已經(jīng)把這個清凈的水塘搞得一團(tuán)糟。你知道，你的貪吃，導(dǎo)致生態(tài)失衡。
我說：這怎么能怪我？我這是按照食物鏈，在完成我的工作。我不吃它們，自然還會有人吃。它們就是在這個食物鏈中，扮演著這么個角色。
黑蛇滴下眼淚。她要離開。
我想與其交尾，卻被她拒絕。我想爬到她的身體上面，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臃腫的身體，不聽使喚了。
我不認(rèn)為我作惡多端。
4
我跟蹤黑蛇，終于發(fā)現(xiàn)黑蛇的秘密。
黑蛇生活在一片更遼闊的水域，那里有更加清澈的江水，日夜流淌著。濕地里，總有無名鳥兒飛過，也有昆蟲在草間樹隙穿行。但是，黑蛇并不理睬它們，她只是在困倦的時候才會到這里來覓食。
我就是在她覓食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有一窩幼蛇。
我隱藏在草叢中，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出現(xiàn)，這樣會讓她十分尷尬。于是，我就一直隱藏著，終于在第三天，我看到一條眼鏡蛇出現(xiàn)了。
眼鏡蛇有兩尺長，長著一副斯文的樣子。他帶來了許多食品，送給這些幼蛇。
黑蛇：你為什么每次來都要帶給他們食物，難道你要養(yǎng)他們一輩子嗎？
眼鏡蛇：我倒希望我能夠養(yǎng)他們一輩子。我如果能夠做到這一點，我今生就無遺憾了。
黑蛇：可是，他們怎么辦？他們還會生存嗎？
眼鏡蛇：到時候，他們就什么都會了。
黑蛇：你指望他們到時候？什么時候是到時候？
眼鏡蛇：好了，我不想一見面就吵架。我看你是被彩蛇迷惑了。
黑蛇：胡說什么？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們結(jié)束了。
眼鏡蛇：小心你被他吃掉。
眼鏡蛇說完，就消失在水中。
5
現(xiàn)在，輪到我的皮囊掛在漁翁家陽臺掛鉤上。漁翁坐在那里，竟然在偷偷地流眼淚。我看得很清楚，他是背著老婆，好像遇到了天大的愁苦事。而老太婆一直在廚房里忙碌，熘炒烹炸的油煙洶涌地沖出，被過堂風(fēng)吹散了。往下看，我可以看到這個小區(qū)沒有一棵樹，像一片沙漠。只有許多像棺材的汽車，橫七豎八地塞滿院子。我曾經(jīng)向政府提過方案，要開放城區(qū)免費車位，結(jié)果換來的是越來越多的收費停車場，不收費的成了停尸場。
我想起擺滿蛇的尸體的廚房。
赫然發(fā)現(xiàn)，漁翁的廚房也一樣。
我問：樹都哪兒去了？
漁翁抬頭，愣怔地望向窗外。
漁翁：老婆，你在說什么？
老太婆伸出頭：我沒說啥。你神經(jīng)了嗎？
漁翁扭頭，失望地?fù)u頭；又抬眼看向窗外，我知道他根本沒看到我。他的注意力也許只在他的心情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糟糕的心情碾碎了。
淚水又淌下來。
6
半夜三更，我還在睡覺，被一陣顛簸弄醒。
雖然顛簸，我仍然什么也看不見。我就后悔，怎么會一覺睡得那么酣，這不是我的性格。一般我的覺很輕，在平時也就睡個五六個小時，多數(shù)時候是看電影，躺在床上看大片，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很時尚的年輕人，唯恐漏掉任何一個精彩的狗血新聞，就OUT了。其實我也沒害怕，只是小小的虛榮心在作怪而已。如果事業(yè)無成，再沒有時尚噱頭做幌子，那我的前途暗淡無光，未來會成了什么樣子？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跟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父母說：挺好的，你們放心。
當(dāng)然，在我沒有被毒蛇咬之前，這些都是那么正常。
正常，只是一個自然而然的事情。
而我已經(jīng)死了，他們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正常。
7
一陣顛簸，好像不想停止。
這個世界如果停止，會是什么樣子？地球“咚”的落在一片陸地上。陸地是黑洞，像蜂窩一般整齊地排列著，而蜂窩放在哪兒呢？蜂窩掛在樹上。樹，長在哪兒呢？樹要生長，一定要有泥土，離開泥土，什么植物也生長不了。生長就得有種子，種子發(fā)芽，然后長出一些最后長成樹所需要生長的東西。這些東西是什么東西呢？說不準(zhǔn)，不同的植物形狀不同，有的像人的大腿，里面有骨頭，還有血脈。血脈相連，是人與人、物與物存在并產(chǎn)生依賴的前提，而恰恰在我現(xiàn)在所面臨的窘境中，顯得無關(guān)緊要。
一陣顛簸，還不停止。
我有點要吐，暈車的感覺。上大學(xué)時，我就是暈車體質(zhì)，暈得稀里嘩啦，最后隨著身體的老化，暈車的現(xiàn)象消失了。
暈車消失，似乎離青春就遠(yuǎn)了。
一個聲音說：哪兒，什么聲音在扯淡？
聲音引起空氣振動。
我能夠感覺到身體的溫度。這溫度來自外界，而且很柔軟，柔軟得像沙灘。柔軟會讓人想入非非，并忽略許多黑暗的東西。這樣的心情一定要有，尤其在一個人最悲觀的時候，想自殺的時候，失戀的時候，垂死的時候，靈魂安息的時候。
這個聲音說：還沒到嗎？
然后，就有敲門的聲音，后來又改成門鈴的聲音。
一個女人冷漠地問：誰呀？
漁翁：我是老于，漁翁。
我才知道漁翁可能真的叫于翁，或者就是漁翁。
女人仍然冷漠地問：漁翁是誰？
一個年輕的聲音：漁翁？真是你嗎？
漁翁：是我，潘局長。
那個聲音顯出驚喜：別叫我什么局長，您是我老師。
漁翁：難得你還記得我。
潘局長：當(dāng)然記得。只是沒想到您還這樣健壯，伯母精神也是這樣好。
漁翁：好什么？你伯母聾了，說什么都聽不見。
潘局長：怎么回事？
漁翁：還不是為了我兒子的工作，一股火上來，人就聾了。
這樣說著，我被放在一個很硬的東西上面，我猜一定是桌面。他怎么知道我睡覺都要硬板床呢？再看，我才發(fā)現(xiàn)我被捆著，所以睡得踏實，這讓我想起襁褓時的樣子。我當(dāng)然不記得襁褓時的樣子，但我是通過看別的小孩在襁褓中，想象著自己躺在里面的樣子。人總是要有些未知事，然后從零開始，一點點增長愁事，從出生開始，到生命終結(jié)，沒完沒了。如果什么愁事都沒有，就不正常了。
漁翁提到了他的兒子，我從未見過，或許在市里的什么地方工作。從他的口吻就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漁翁哭得并非無緣無故。事實上，他們接下來聊的話題，圍繞著他的兒子展開了。為了不聽他們啰唆，我簡單說吧?？瓷先ズ吞@可親的潘局長，夸獎著漁翁的兒子很帥，又說只是有點書呆子。也不是書呆子，如果全呆也行，思想還算活躍?；钴S也沒關(guān)系，誰還沒個三兩個朋友？但是挑逗女清掃工就有問題了。如果真跟清掃工有愛情也行，他只是在逗人家玩，把人家的男友攪黃之后，他又不跟人家清掃工處了。但是——潘局長口氣十分重——把人家睡了，是不是借戀愛玩弄女性？
這個疑問，仿佛是一聲霹雷，咔嚓一聲。
漁翁一聲不吭。
漁翁的老太婆在啜泣，像半開不開的水，在文火上燒著。
我想老太婆應(yīng)該第一個否認(rèn)他們的兒子的變態(tài)行為，但是他倆誰也沒反駁，就像是一次宣判，不上訴。宣判的行為，是鍘刀落下脖頸。
8
一線光讓我看到黑暗中一個人的面孔一閃。
漁翁的白發(fā)好像更白了，閃了又閃。
然后一只眼睛湊近，向口袋里張望，一定什么也看不見。眼睛前是玻璃鏡片，也可能是樹脂鏡片，還透出淡藍(lán)色，防輻射防紫外線，我有過同樣一款。什么都沒用，啥也看不見。放在我的抽屜里，估計早讓人分啦，因為我死了，會讓他們很快樂。
潘局長：什么？
漁翁：蛇的毒腺。
潘局長：毒腺？
dkXe6+SBcx+0Qjky20T40g==漁翁：毒，新鮮。你想保存多久就保存多久。
潘局長：有什么用？
漁翁：治你身上的毒素，喝一點兒，你全身的毒就會被清除干凈。
潘局長：這么有效？
漁翁：如果是你的對手、政敵，或者潛在的對手，你只需要跟他握手、擁抱，或者親吻、上床……就會置他于死地。
死寂，過了片刻。走動的腳步聲。打開的一方天窗，可以看到棚頂，很考究。這一定是潘局長家了。好像他們知道我的好奇心，給我看個夠，瞬間打開，就讓我全裸在他們的視線里。漁翁老兩口我熟悉了，而潘局長的帥卻讓我大吃一驚。的確，他非但帥，還年輕。
潘局長用手碰碰我屁股，饒有興趣。估計他不敢碰我的毒舌。
潘局長：好東西。
漁翁：一般奇巧的，都是好東西。
潘局長皺起眉頭，問：我殺誰？沒誰是我的敵人。你不要在這里跟我繞圈子，我們開除的決定是不會變的了。
潘局長的話雖這樣說，對我卻愛不釋手。
潘局長：不過，我會考慮?？紤]考慮。
第八章
1
我被掛在窗口，太陽光曬不到的地方。
我的蛇腺很飽滿，里面保存著新鮮的毒液。這真是奇怪，一般毒液不會保存這么長時間的，可是我能。我知道這不是我的能力，一定是漁翁的能力，他在操縱我。
而且，我的身體呢？我的彩色的皮呢？我和黑蛇云雨所用的武器呢？
2
終于找到了，我的身體在腰上。
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神了。因為我已經(jīng)離開吊袋——那是漁翁專門給潘局長做的，就掛在潘局長家的陽臺上，不用再說了。我是說，我離開了吊袋，出現(xiàn)在漁翁的腰上。
這，就是我的身體。
如何描繪我的身體呢？像一條皮帶——事實上，我還不是皮帶，只能算是一段要送進(jìn)火鍋里的食物。但是，我并不懼怕被吃掉。我倒渴望著有那么一次機(jī)會，進(jìn)入一個圈子里，熱氣騰騰，聽大家侃大山。我經(jīng)歷無數(shù)次這樣的聚會，為此付出過許多的努力，但最后只記得那段時光消失了，沒有一絲痕跡。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是在漁翁的肚皮里，在他的身體中，我是怎么進(jìn)來的呢？
我是什么呢？
3
請進(jìn)吧。
一個聲音這樣說。冷漠。
我找我兒子。這是漁翁的聲音，小心翼翼，我聽得清楚，他一定很討好，像怕得罪人一般。
請進(jìn)吧。
那個聲音又重復(fù)一遍。
走路撞到門的聲音，接著是漁翁對老太婆的埋怨。
請問，漁翁轉(zhuǎn)成友好地問，于一是住這兒嗎？
那人反問：你是他什么人？
漁翁：我是他父親。
那人驚訝：他說他的父親不是死了嗎？說完，那人就馬上關(guān)上門，聽到里面一陣騷亂動靜。
漁翁看一眼我，沖我笑了。他說：其實，兒子是對的，我早已經(jīng)死了。
4
那個姓什么的局長，連他自己也不記得自己了，更談不上姓了。反正我知道他姓什么，只是現(xiàn)在，他姓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他跟他的老婆上了床。
他的老婆死了，所以他痛不欲生。是他害死了他的老婆，只是因為貪欲。而我，是沒有選擇的，只要他跟誰握手、擁抱，或者親吻、上床……就會置誰于死地。漁翁警告過他的，黨也警告過他。
他像個刺猬，從床上爬起來，到洗手間洗漱。他從鏡中看到了自己，像刺猬一樣，覺得很有趣，就放棄了整理自己遺容的想法。
遺容，這個概念令他為之一振，便再次看一眼自己。假設(shè)鏡中的自己就是遺容，也是不錯的，至少讓他改變了以往在人們面前的形象，去掉了偽裝——不不不，這才是偽裝，像刺猬一樣，人們會認(rèn)為這才是真實的他，驚訝并且會很快忘掉那個在人前裝模作樣的人，然后讓那個裝模作樣的人永遠(yuǎn)埋在口誅筆伐之自首案件檢討中。他這樣想的時候，有些沮喪，因為他聽到了我在說話。
我說：整容師仍然會來給你整理遺容的，這是他的責(zé)任。
他抬眼望一眼櫥柜，我就在他的視線里，在貼著蛇膽標(biāo)簽的瓶子里。
自從我進(jìn)入這個清冷的家，就一直待在那里，看著他的一切，一舉一動。
他說：真的？
我說：真的。
他說：和原來一樣？
我說：比原來還要裝模作樣。
他不再伸頭，從洗漱室出來，整個人像根棍一樣。走路也是搖搖晃晃，仿佛丟失了小腦。
他憤憤不平地說：我自己會整容——整理遺容……
他意識到這個命題有些荒唐，不切實際，就把我從瓶子里拉出來，輕輕托著我，放在他的批閱文件的書桌上。書上擺滿文件資料，也有官場小說。這些文件我沒看過，小說大多都翻閱過，覺得無聊透頂，除了把人教得更復(fù)雜，一無是處。
他見我一動不動，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就趴下來，竟然親了我一下。
他親我，像親他故去的妻子。有點壯烈的意思。
我再次疑惑，被他的這一舉動嚇著了。他那像棍一樣的身子打個晃，定住，瞧著我。
他問：我在跟誰說話？
我說：你在自言自語。
他說：唔。是的，我在自說自話。
我不喜歡油墨味，就不安地爬行著，轉(zhuǎn)了一圈兒，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天還黑著，從墻上快速飛轉(zhuǎn)的表針來看，應(yīng)該是午夜，燈光顯得異常刺眼。我本來就有的風(fēng)流眼淌下眼淚。但這滴眼淚跟他的性質(zhì)不一樣，因為他開始流眼淚，并且把嘴咧開，像個在烈火中掙扎的蛾子——我怎么會想到蛾子？根本沒有可比喻的基本內(nèi)質(zhì)——然而我就是這樣想的，想他就是一只蛾子，正在飛入火堆——火堆在哪兒？在秋末的田野，或者是校園廣場那一堆堆的篝火，圍著青年學(xué)生載歌載舞。也可能在機(jī)關(guān)，在那些安靜的辦公室，在光鮮背后，在我這樣異形蟲的身上。
開弓沒有回頭箭。毒液開始發(fā)揮作用。
我說：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他說：我為我的罪惡而情愿放棄我的生命。
我說：放棄生命是愚蠢的。
他聽明白了。他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他打開包著我的一個布袋，里面就是我，擁有獨一無二的一直保存新鮮的毒腺。他一定疑惑，我為什么會在這么炎熱的天氣里，怎么會保持著新鮮。其實人所不知的事兒太多了，他們總是自以為是，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5
他覺得親吻不夠痛快，死亡才痛快。
毫無疑問，他對此無怨無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心甘情愿的。
是的，我也知道。
我沿著他的食道，爬進(jìn)他的食管，一直進(jìn)入他空蕩蕩的胃里。我一直想看看他的胃，想知道他如此貪婪，胃口到底有多大，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才知道，沒什么兩樣。
不一樣的是下一秒。
他的胃泛起一片海水，像海浪，卷走岸邊那葉像死魚的漁船。從前是沉船。是的，是從他的腹腔打上來的沉船。因為我同時看到了他的心臟，正在驚慌失措地躲藏著。然而為時已晚，我已經(jīng)穿透他的腹腔，將一股濁血，從他張開的嘴巴噴出，噴到柚木地板上。
他，轟然倒下。
整座城市搖晃一下。
我站了起來。因為我雙腳踏在江邊，江風(fēng)刮起了春風(fēng)，撲在面上，像要吹掉我的幻夢……江波追打著漁翁的孤船，像一條死魚，在江心思考著。
我從洞里出來，竟然是黑蛇給我開的門。黑蛇早在那里等著了，一見我就泣不成聲，好像久別重逢。我倆接吻，正忘我，就被一只大手攥住，盤于那個人的脖頸上。我看到蒼白的頭發(fā)和蒼老的面孔，就知道他是誰了，不去管他，只管一味地云雨。這時，這個叫漁翁的家伙，將我倆按在砧板上，憤然舉起了長刀。
好像他倒先絕望啦。
作者簡介：孫彥良，筆名香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哈爾濱。著有長篇小說《好像愛》《背叛》《琉璃女人》《我和我》《爺?shù)拇迩f》，中短篇小說《沉疴》《紅鱒魚》《失火的閣樓》《少女子男的星期天》《瞌睡蟲》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