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邊關(guān)

付心，本名傅書勇，貴州六枝人。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xué)》《鐘山》等。

再次夢見離世七十余年的大舅魏大華站在滇緬公路上問人要錢，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當即打電話給表哥魏中華，說我們得去趟緬北了。表哥魏中華在電話那頭支支吾吾，說他家里的事情多如牛毛，上上下下都離不開他，去不了。我說你可是老舅的親兒子，七十多年了，從沒有去看過他老人家一眼呢，生的時候你沒機會見他，現(xiàn)在去祭奠一下總可以吧？如果再不去，等你身體垮了，就真的去不了哪。為了激他，我又加重口吻說，有生之年你不去看一眼，良心何在？等了十來秒，魏中華才說，要不魏孝華替他去？我很不耐煩地說，誰去都可以，只要是你們魏家的人就行。

魏孝華是魏中華的兒子，我大舅的親孫子，年齡跟我不相上下，替父去祭奠一下爺爺也名正言順。同齡叔侄如弟兄，魏孝華陪我去，至少比他爹魏中華身體強壯，我用不著一路操心。從貴西到昆明，再從昆明往瑞麗，幾百公里的路上我們暢所欲言，笑聲不斷。我覺得等了這么久，終于可以去看一眼大舅這位英雄了。誰知道到了瑞麗，特別是上了從瑞麗開往畹町的汽車之后，魏孝華就變了，與之前判若兩人。他先是閉眼不說話，不一會就跑到前排去跟一個少婦搭訕。我沒想到老實巴交的表哥會生出這么個油腔滑調(diào)、滿嘴扯謊的兒子來。他的舌頭就像涂了油，把牛吹得天花亂墜，逗得少婦不斷咯咯發(fā)笑。那少婦一口邊疆土話，黑黝黝的臉上鑲嵌的眼、嘴、鼻也不怎么協(xié)調(diào)，跟好看一點都不沾邊?？伤谖业亩浿蹲用媲耙稽c也不遜色，兩人相見就像土撥鼠見到西洋鏡一樣，一路上鬼話連篇，說得滿嘴冒白沫子，就像一停下來鏡子就會立即破碎一樣。魏孝華是有家室的人，怎么一出門就黏上別的女人了呢，難道他忘記我們此行的目的了嗎？

我們是去瞻仰英雄，而不是出來談情說愛。我嘀咕。我把臉耷拉下來，不再看這對二貨。大概是沮喪的緣故，窗外的景色看上去就像干硬皺巴的糨糊，讓人想爆幾句粗口。風(fēng)刮著砂礫打在臉上有些疼，我不得不把目光轉(zhuǎn)回車內(nèi)。少婦跟魏孝華越靠越近，一對銀白色的大耳環(huán)晃晃蕩蕩，都快套住魏孝華的耳朵了，給人一種輕浮的感覺。她的笑聲不斷刺疼我的耳膜。

云南德宏州屬于真真正正的邊疆地區(qū)，北、西、南三面被緬甸包圍，我們此行走的是云南西線。上車的時候我給魏孝華說，我們此去是西出邊關(guān)。他說知道，不是有一句詩叫“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嗎？我說這是哪跟哪哦？他一臉蒙地看著我，我也不想再多解釋什么。

魏孝華只上過三年小學(xué)，然后就死活不愿意去上了。他說他生在街面上就是老天賞臉，隨便做點小生意這輩子就不愁沒有飯吃沒有衣穿，還吃讀書那份苦干什么？從貴西出來，一路上大多是我在說話，說了很多文縐縐的詞語，魏孝華一邊點頭，一邊亂搭腔，詞不達意，一出口就知道沒喝過幾滴墨水。我想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大舅上過昆明陸軍學(xué)院，是個真正的文化人，而魏中華呢只是上了點私塾，不過好歹撐起了一個家。魏孝華就很沒譜了，生在和平年代，卻故意放棄學(xué)習(xí)的大好機會。長大后他也沒好好做生意，就喜歡到處瞎逛，好吃懶做，所有的事情都丟給媳婦，自己做甩手掌柜。對于他一貫的表現(xiàn)，我真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大舅是一九四四年八月犧牲的，當時為了從日本鬼子手里奪回滇緬公路，犧牲了很多中國遠征軍的戰(zhàn)士和指戰(zhàn)員。大舅是某營營長，犧牲時剛剛?cè)畾q，那時候我表哥魏中華在我舅母肚子里還沒見天日。從讀小學(xué)開始，我母親和表哥經(jīng)常給我說起大舅的英雄事跡——用自己的身軀去引爆地雷，以減少戰(zhàn)友們的犧牲。每次我都聽得熱淚盈眶，畢竟，上輩人的榮光是可以照亮我們的。以至于很多次，大舅的光輝形象會浮現(xiàn)在眼前，夢里也沒落下。記得我長大工作后，有次表哥對我說，看什么時候抽空去趟緬北祭奠一下老人。我說對對對，你去的時候一定叫上我，我陪你一起去。沒想到表哥的話已經(jīng)撂下了二十年，一直沒有成行。前年清明的時候，我居然夢見了大舅。大舅犧牲的時候，我還差三十年才來到人世間，所以我們不可能見過。我是在表哥家見過大舅從軍的照片，照片上的大舅十分帥氣，穿著筆挺的軍裝，英姿颯爽，腰間別著的手槍讓我羨慕不已。小時候，母親每次一說起我大舅，眼里滿是金光。她說我這輩子只要趕上大舅的一根手指頭，她就謝天謝地了?？吹贸?，她替自己的哥哥感到驕傲。我耳濡目染多了，也時常感到自豪。

可在夢中，大舅卻判若兩人，他不是在旮旯角落撿垃圾，就是縮著頭蹲在路邊要錢。他瘦骨嶙峋臉上滿是愁容，身上穿著破衣爛衫，在冷天里直打顫。他比照片上看起來老多了，臉上有很深的紋路，不知道是皺紋還是傷疤。我不清楚為什么每次夢見大舅的時候都是在陰雨天，雨窸窸窣窣下，偶爾還伴隨著冷風(fēng)，這讓大舅的形象并沒有照片上那么帥氣，反而很寒酸。

當年母親在世的時，我每次夢見大舅都要給她說，母親就會做上幾個菜，恭恭敬敬擺在小四方桌上供，還不忘燒幾張錢紙，嘴里念念有詞。母親走后，就沒有供飯的儀式感了。偶爾夢見大舅，我就給表哥魏中華打電話，說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要給大舅供飯，多燒點紙，他“啊啊啊”順口答應(yīng)著，也不知道他們燒紙供飯沒有。最詭異的一次是，我在夢里看見大舅沒衣服穿，雖然有褲子，到處都是洞，風(fēng)一吹，就成了一些小布條。他濕漉漉站在風(fēng)雨飄搖的路邊，牙齒嗑得咔咔響。那時母親已經(jīng)不在世了，夢中之事我無處可說，只能一個人心酸地掉下幾滴眼淚。

按理說，大舅已經(jīng)走了七十多年了，早已魂歸故里，怎么在夢里還是個流浪漢呢？這不符合常理。我想他犧牲在異國他鄉(xiāng)，是不是路途遙遠，他的魂還在外面飄，并沒有回到自己的祖國？

記得有次他在夢中說，他很孤獨，一個親人也沒去看過他。醒來之后，我怊悵若失。后來見了表哥，我跟他說起夢見大舅的事，他說是得抽空去看一眼他老人家了?？蛇^了很久，又沒了下文。去年清明快到的時候，我又夢見了大舅，這次很慘，他沒有穿軍裝，人更老了，站在路邊顫顫巍巍要吃的，見了我以后，就開口問我要錢。我們從未見過，他居然能叫出我的乳名來。他說話支支吾吾，眼睛四處打閃，始終不敢直視我。

我猜想陰間是不是像陽間一樣也分三六九等，沒有錢也是寸步難行。最關(guān)鍵的不光是別人忘記了大舅，就連最親的后輩子孫也可能忘記了他。

直到這次夢見大舅像個乞丐在路邊要飯，我就憋不住了，要表哥魏中華陪我去看一眼大舅的墳?zāi)埂Ｕl知道表哥對去祭奠他父親這事沒多大熱情，一番推三阻四之后，迫不得已給我叫來了魏孝華這個二貨。

扯上少婦后，魏孝華就沒回到我身邊。第一次來邊疆，人生地不熟的，在什么地方買祭祀用品我也沒個商量的人。我突然有些生氣，仿佛來祭奠大舅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跟他們魏家后輩子孫無關(guān)，他可愛的子孫們只不過是順便出來兜兜風(fēng)、沾花惹草什么的。早知道大舅的龜孫子這樣不靠譜，我就不該叫他來了。

到畹町是晚上七點多，要去緬北，還要乘坐畹町到緬甸臘戍的汽車。拉客的人很多，說著各種語言，我聽不懂，也不敢隨便出聲，閉著嘴到處瞧。這次來，不管怎么說，都屬于出國，他們說需要護照和邊防證。護照我出門前就準備好了，邊防證得現(xiàn)辦。抬眼一看，出入境的人非常多，排的隊像兩條長龍，見尾不見頭。

我沒吃飯就去排隊辦證，魏孝華卻不見了蹤影，不知道被那個少婦扯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站在悶熱的路上，聽著各式各樣的口音，不知道是云南各地的方言還是外國話，全是嘎啦嘎啦的，沒聽懂。只有少量方言勉強聽懂了，大概是我愛看用云南話配音的動畫片《大洋芋與小米渣》的緣故。

因為排在隊伍最后，能夠看清楚前面的街景以及人的一舉一動。水泥地面很多地方都破損了，塑料袋、快餐盒、竹簽和煙頭到處都是，風(fēng)一吹，就到處亂竄，有的還飛到了空中，久久不肯落下。我前面的一男一女一直在說著什么，偶爾相互推搡幾下，不時發(fā)出尖叫和狂笑。小伙說著云南口語，女子的口音有些古怪，不知道是越南人還是緬甸人，反正皮膚粗糙，黝黑里透出些許光亮——紫外線強的緣故，東南亞的人幾乎都是同一副嘴臉。我不知道他們是何方神圣，是去游山玩水，還是逃婚，或者是做生意。唯一肯定的是，他們不是去祭奠。從我看見他們那一刻開始，他們都是開心快樂的，不像我一直心事重重，感覺嘴臉有些僵硬。他們只瞟了我一眼就趕緊把眼睛移開了，估計是看見我的嘴臉很難看。

這時，一個穿警服的胖女子動作遲緩地走了過來，右手二指輕輕移動，不時指著隊伍點幾下。她在數(shù)排隊的人數(shù)。她那涂抹不均的口紅溢到了厚嘴唇邊，仿佛快要滴下來了。

我是排了三個多小時才拿到邊防證的。這時候，魏孝華回來了，還帶著兩個女人。我仔細一看，其中一位就是他在車上扯上的那位中年女人。另一位大概小我?guī)讱q，紅褐色皮膚油亮油亮的，不知道涂抹了多少精油。她不說話，只是對著我笑。魏孝華指著他扯上的女人說她叫桃花，又指著另一位說她叫杏花。管它什么花，我對這些并不感興趣。我擔心的是魏孝華的邊防證怎么辦，他一下車就跑了，也沒來排隊辦證。我說你不去辦邊防證，明天早晨怎么出境？還有，都已經(jīng)深夜十一二點了，我們還沒找到住處呢，肚子也在鬧革命。魏孝華嘿嘿一笑，說表叔，這些都不用你操心，我已經(jīng)全部搞定了。說著，他拿出了邊防證，還有兩張房卡在我眼前晃。桃花早已挽住了魏孝華的胳膊。見我睜大眼睛，魏孝華就把杏花往我面前推，說表叔，這是你的。杏花隨即湊了過來，她的手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見我沒反應(yīng)，又縮了回去。我仔細打量著魏孝華和兩個女人，感覺他們就像一個作案團伙。與桃花的老練相比，杏花就像是初出茅廬，看了我一眼臉就紅了，然后愣愣地看著遠方，不知道接下來怎么做。這時，桃花說話了，她說表叔，你是不是不喜歡杏花？我們走吧，先去吃飯，然后去旅店還可以給你換個漂亮的。桃花的普通話帶著嚴重的邊疆口音，大概是跟外國人接觸得多，口音不純。魏孝華說，走呀，表叔，我們跑這么遠來，飯總是要吃，瞌睡總是要睡的啊。我沒有更多的選擇余地，只好跟著他們走，想不管怎么著，魏孝華畢竟是我表侄，他是不大可能欺騙我的。

旅店是一棟農(nóng)家樓房改造的，總共兩層，大概十多間的樣子，走廊上掛滿了燈籠，那紅通通的火焰在不停跳躍，仿佛要跳出來似的。

我住在最左邊的一間，杏花跟了進來，她已經(jīng)換了一身服務(wù)員的服飾，還戴著白帽子和白手套，讓我一下子以為她變成了一位醫(yī)生。她先把被套和床單換了下來，再把干凈的換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非常嫻熟。她原地轉(zhuǎn)了個圈，然后害羞地望著我，莞爾一笑。我也笑了一下，沒有說話。我想要是換著別的旅客，肯定早就跟她天南海北扯起來了，但我這人天生有那么點冷，說是木或者是傲都說得過去。桃花挽著魏孝華的胳膊出現(xiàn)了，那親熱樣像活脫脫的兩口子。桃花對我一笑，說表叔，魏孝華的房間已經(jīng)布置好了，要不要過去看一眼？我說有什么好看的？趕緊弄飯吃吧。

我話剛說完，就聽到有人喊吃飯嘍。一鍋蘑菇燉雞，蘑菇是云南當?shù)貥淞掷镩L的蘑菇，肥厚，種類繁多，屬于當?shù)氐奶禺a(chǎn)。蘑菇燉雞，鮮上加鮮。見桃花不斷往魏孝華碗里夾蘑菇，杏花也開始往我碗里夾。我說不必這么客氣，我自己來。這時，我聽到杏花說了一聲，哥，那你想吃什么自己夾。桃花在那邊噗呲一聲笑噴了，說杏花妹妹，這回你攀上表叔，輩分馬上就高了一輩。杏花說，那我該怎么喊，跟著你們叫他表叔？說完，臉上的紅從臉頰一直紅到耳根。桃花和魏孝華還在笑。杏花不說話了，臉馬上陰下來，只顧埋頭往自己的碗里夾菜。我覺得杏花真是個單純的女子，趕緊替她圓場，說杏花，好好吃你的東西，別理他們。杏花抬頭瞥了我一眼，感激地一笑，臉還是紅的，細聲說了一句，謝謝哥。據(jù)說這個年頭已經(jīng)沒有不開放的女子了，在中緬交界的這個旱馬頭，居然還有心靈單純的女子，實屬罕見。

吃完飯，桃花挽著魏孝華的胳膊走了。杏花站在那兒，木木地看著我。我說你回去休息吧，我去陽臺上吹吹風(fēng)。杏花走了，我來到陽臺。我對著遠處嘀咕，大舅，明天我們就來看您了。但愿一切順利，到時候好好給磕幾個響頭……突然一股熱浪襲來，把我的思緒打得七零八落。怪了，四月的風(fēng)本是溫涼的，但這里卻很悶熱。是不是距離東南亞最近，多少受熱帶季風(fēng)氣候的影響。

眼光從對面黑黝黝的山形收回來，一個年輕女子的形象從腦海里跳了出來，竟然跟杏花有幾分相似。為什么會跳出這么個女子呢？我想起來了，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一九九八年夏天，那時我是個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新兵。因為敬仰大舅的軍人形象，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報名當兵了。到部隊報到還有一段時間，就到云南來了。在滇中游玩的那個星期，為了節(jié)約住宿費，我選擇了一家私人小旅社。主人家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正在讀初三，一看見數(shù)學(xué)題就犯傻。聽說我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她就借給我送開水的時候問我數(shù)學(xué)題。她其實是個靦腆的姑娘，一見我就臉紅，說話也語無倫次，但我知道她要問我問題，每次都主動開口。我沒問她姓甚名誰，也沒告訴她我叫啥名。我想萍水相逢，沒必要知道那么多。轉(zhuǎn)業(yè)到貴西地方之后的很長時間里，每次去云南，腦海里出現(xiàn)的都是那個讀初三的女孩。為此，我還寫了一首破詩《魂落晉寧》發(fā)表在廠報上。更讓我想不到的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竟然還能想起她來。

現(xiàn)在我離婚已兩年，再找個女子無可厚非，可魏孝華有家室還在外面亂來，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回到房間，我很想問問杏花的老家是不是晉寧的，她家是不是開過小旅社。但愿她就是當年那位一看見數(shù)學(xué)題就發(fā)蒙的女孩子，這樣我們就會有很多可回憶的東西了?？墒沁@天晚上，杏花再沒出現(xiàn)過。我有些遺憾，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一晚上都沒睡好。

第二天早晨，我草草吃了點東西，就準備過邊境。我去喊魏孝華的時候，他還跟桃花摟在一起，看見我的時候眼圈還是紅的，估計一晚上沒少折騰。他一路上不是打哈欠，就是昏昏欲睡。緬北很大，滇緬公路又經(jīng)過幾次改修，我問幾個當?shù)厝硕紱]人知道我在說什么，偶爾有人會講中文，也吐字不清，我也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什么。我們還能不能走到過去的那條滇緬公路，大舅的墳?zāi)咕烤乖谀睦?，都是我要思考的問題。人生地不熟的，一想起這些我就覺得進入了一個找不到目標的曠野，頭就疼。

大概一路上睡夠了，在去緬甸臘戍的途中，魏孝華又故伎重演，跟前座一個漢語說得磕磕絆絆的女人聊上了。他從我的提包里拿出一個蘋果和兩根火腿腸遞給那個女子。他們從當?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說起，待談得投機了，他就跟她的鄰座換了位置，坐在一起去了。換來跟我坐的是個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就開始閉目養(yǎng)神。

魏孝華不愧長期在街面上混，跟女人相處比我出色十倍，不到半小時的工夫就跟女子聊熟了，天南海北地聊。我不喜歡他出門就找女子的這種行為，不知道是嫉妒還是不屑，我閉上了眼睛。可是他們的談話聲很大，想不聽都不行。后來談話的聲音變小了，我微微睜開眼睛，女子在望窗外。熱帶季風(fēng)從草叢里穿過，到車里的時候熱度依舊不減，我不時要擦一把額頭上的汗。魏孝華的右手在座椅后背上伸開來，車子一個趔趄，女子正好倒在魏孝華的胳膊里。女子沒有往前傾，依舊靠著魏孝華的胳膊，似乎很感謝車子來了這么一下，讓她找到一個依靠的港灣。魏孝華的手順勢搭在女子的肩上，女子也沒有挪開肩。當代人的開放程度，真的是讓人瞠目結(jié)舌。

我一晚沒睡好，臨近中午，困意一陣陣襲來，不過我始終沒有閉合我那雙好奇的雙眼，留一絲縫隙窺視魏孝華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喝了一口上車時買的瓶裝水，賊難喝。車在所謂的滇緬公路上走，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年大舅他們跟日本人爭奪的那條路。魏孝華和那女子頭跟頭相互頂著，一直竊竊私語，自始至終沒扭頭來看我一眼，也不提及他爺爺?shù)氖虑?。道路彎彎拐拐，崎嶇不平，沿途的村寨很少，行人更少，我突然感覺自己就像被世界遺棄在山野里的孤兒。

他們不僅頭頂著頭，手也不老實。我有些生氣，恨不得想大聲說，魏孝華，我們這么大老遠來祭奠你爺爺，你怎么正事不做，就只顧談情說愛呢？你要知道，你爺爺不僅是你爺爺，還是個大英雄，是給我們臉上增添榮光的大英雄。但話到嘴邊我還是忍住了。

大概過了十多分鐘，他們依舊在勾肩搭背竊竊私語，不時還發(fā)出讓人很不舒服的咯咯聲。司機放起了音樂，歌聲悠揚，是首外國歌曲，旋律很不錯，跌宕起伏。魏孝華他們兩人這次似乎來精神了，相互擁抱在了一起。難道那首歌是一首談情說愛的歌嗎？

下午三點，汽車終于把我們送到了緬甸臘戍。這是一座緬北小城，人口不多，在我們東方大國頂多算個鎮(zhèn)。好在華人華僑較多，在哪兒都能聽到帶有東南亞口味的漢話。我疲憊不堪，魏孝華和女子手拉著手，倒是精神抖擻。

他們往前走，我不知道他們要去哪里，只好機械地跟著。過了一條街后，我不想走了，停下來問魏孝華，我們此舉的目的是什么？他摸了幾下后腦勺，反問一句，什么什么目的？我生氣了，說，你爹叫你跟我來緬甸，是來干什么的？他不說話了，看著自己的鞋尖輕輕轉(zhuǎn)動。女子看出我的氣色不好，說，不管是來干什么，反正要玩好、吃好、喝好、睡好，既來之則安之。也不知道女子是云南人還是緬甸人，她的話說得有些結(jié)巴，吐字不清，我被她蹩腳的漢語整得哭笑不得。

女子家在另一條街上有飯店和旅社，她讓我們?nèi)ツ莾撼燥堊∷?。我沒多說話，只說便宜實惠就行，反正不管在哪兒吃住都是我掏錢。魏孝華說他出門匆忙，bdf30b03ec7a44f749a77c67a48d04c721093d25709bac922260dce4c56b8b3a帶的錢不夠，大多要我支付。說等有信號就喊他老婆給他微信轉(zhuǎn)賬。我不想跟他多說話，既然來緬甸是我的動議，我又怎么好開口要他付錢呢？都是幾十歲的人了，一切靠自覺。

隨便吃了點東西，我們就四處打聽遠征軍墳?zāi)沟氖虑?。但是，非常遺憾，七十多年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了。不過，他們倒是給我們說了幾個烈士陵園。沒辦法，我們就只好租了一輛計程車，一處一處地去找烈士陵園，就像我們不遠千里而來，是故意來看這些亡靈的。時間緊，我們沒法擴大尋找范圍，就沿著滇緬公路尋找，幾個烈士陵園都沒有大舅的名字，不知道是被遺漏了，還是他壓根就不在我們尋找的范圍之內(nèi)。

我們從當天下午開始，晚上也不休息，一直找到第二天臘戍到畹町的車要發(fā)了，還是一無所獲。

在出租車上，魏孝華一直在昏昏欲睡。自始至終，他對尋找自己爺爺?shù)膲災(zāi)苟疾皇呛苌闲摹Ｎ倚挠胁桓剩阉麚u醒，然后嘀嘀咕咕說，你爺爺好歹也是個英雄，為什么你就提不起精神來呢？大概是我打攪他的睡眠了，這次，他開口說話了，而且聲音很大。他說什么英雄狗熊，都是對國家來說的，對我們家來說，爺爺就是一個叛逆者，他明知道當兵打仗會流血犧牲，還要娶老婆生孩子，留下我奶奶我父親孤兒寡母的，這一輩子是怎么過來的你知不知道？哦，現(xiàn)在，你為了你自己所謂的什么親情或者是虛榮心，硬是要我跟著你來受罪?，F(xiàn)在折騰了這么久，勞力傷財，找著了嗎？告訴你，沒有人會記住他們的。

返回云南邊境的路上，我繼續(xù)打聽當年遠征軍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偶爾有歲數(shù)大的知道一點，也是東拉西扯，東拼西湊，對我尋找大舅的墳?zāi)箾]有任何價值。我想，這幾十年來，緬甸是個多災(zāi)多難的國度，當年受日本侵略，后來是蘇聯(lián)，再后來是美國，戰(zhàn)爭不斷，人們常年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當年為了奪回滇緬公路，中國遠征軍、緬甸國防軍以及印度軍隊犧牲了太多的人。修建烈士墳?zāi)咕筒豢赡茏龅矫婷婢愕?，加之后來連綿的內(nèi)亂和戰(zhàn)火，要想找到大舅的墳?zāi)贡鹊翘栠€難。

回到畹町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魏孝華問我要在哪里住一晚上。我隨口就說，去杏花的那個旅店吧。魏孝華問為什么呢，我說熟悉呀。他說沒想到你老鬼還很念舊呀，還念著杏花的好。我說你別亂說，我跟杏花什么都沒有，我只是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情，想回去問問杏花知不知道。

正說著，桃花和杏花出現(xiàn)在拉客的人流中。她們認出了我們，就說回來了，事情辦得怎么樣？我擺了擺頭。桃花說沒事，下次來的時候再找。

魏孝華對桃花很冷淡，他說想另外換個旅社住，說完就一個人找新地方去了。這個喜新厭舊的家伙，我真拿他沒有辦法。桃花也知趣，說她還要拉客，叫我先跟杏花回去休息。我跟著杏花走，感覺路比前天來的時候長了很多，走了很久都還沒到她們的旅社。兩天都沒休息好，我的頭快要炸開了。杏花偶爾回頭看看我，依舊有些靦腆。我說杏花，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杏花說，哥，你有什么問題你就問。我說一九九八年你是不是讀初中三年級。她很驚訝地看著我，說，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說你不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回答是不是就行。她說，是。我又問，你們家當年在晉寧是不是開有一個小旅社？她說是。我說你還記不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在你家住了一個星期，你當時數(shù)學(xué)很差，經(jīng)常去問他作業(yè)？她嘿嘿一笑，說她想不起來了。

哦，想不起來了，是是是，都二十多年了，誰還會記得住呢？也就只有我了。我嘟囔著。

哥，那你就是當年那位大學(xué)生嘍。我點了一下頭。她說哥的記性真好。

我有些沮喪，突然覺得失去了什么，就像這么多年心心念念要來祭奠大舅，卻無處可去一樣。杏花見我發(fā)呆，問需不需要留下來陪我。我說去買瓶啤酒吧，別的就不需要了。

我一個人站在陽臺上望著緬北，每喝一口酒就先往地上倒一點，嘴里喃喃自語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邊關(guān)無故人?！?/p>

責任編輯：張?zhí)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