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用詩化解苦難

我遭遇到很多人生中的挫折、苦難、不幸的事情，我都是用李商隱的詩來化解，但是你要看我是怎么樣從李商隱的那種悲觀的心態(tài)里慢慢地轉(zhuǎn)化出來的。

李商隱的詩大半都是悲哀、傷感的詩，以后我們會介紹李商隱的生平，看看李商隱為什么會形成如此憂郁、悲觀的性格。我當(dāng)年也曾經(jīng)喜歡過李商隱的憂郁、悲觀的性格，可是我后來從李商隱的憂郁、悲觀中轉(zhuǎn)化出來了。我們慢慢地看。

不是說“夢中得句”嗎？有兩首已經(jīng)講過了，還有第三首，也是夢中得句，也是用的李商隱的詩。前兩首詩是我有了兩句詩，然后用李商隱的詩把它們湊完整。現(xiàn)在呢，我是前面三句都是李商隱的詩，只有最后一句才是我夢中所得。這最后一句就是“獨(dú)陪明月看荷花”。荷花跟我有緣，所以我常常在詩里寫荷花，夢見荷花。

去年冬天，北京塵霾彌漫。我在南開大學(xué)的宿舍在八樓，空氣也不好，我不常出門，從八樓望出去，天空一天到晚都像被霧氣籠罩，都是塵霾。所以我就說“連日塵霾郁不開”，這個天上老看不見太陽，都是陰陰沉沉的?！皹蔷咏K日困塵霾”，我在高樓上住，每天都被塵霾圍困住。又下了一場雪，我說“何知一夜狂風(fēng)起，天舞飛花瑞雪來”。

那天早晨飄飄灑灑了下一天大雪，下雪以后，我以為這個塵霾應(yīng)該散開，應(yīng)該晴了，可是“雪后依然郁不開，樓居仍是困塵霾”。我就做夢，我真的做了夢，“相思一夜歸何處，夢到蓮花碧水崖”，夢到一個青山碧水的地方，水邊都是蓮花。于是我就寫了一首詩。

可我那次夢就夢到一句“獨(dú)陪明月看荷花”。這一句更不像詩了，所以我就用李商隱的詩，把前面三句湊上了。這三句原來在李商隱的詩中是不連貫的，是我把它們連在一起的：

一春夢雨常飄瓦，萬古貞魂倚暮霞。

昨夜西池涼露滿，獨(dú)陪明月看荷花。

我們先說前面的三句。第一句“一春夢雨常飄瓦”出自于李商隱的《重過圣女祠》，原詩是：

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shí)。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一春夢雨常飄瓦”雖然不容易懂，卻充滿了誘惑力。這句詩的魅力就在于你不明白它，但它說得很妙，對你有很大的誘惑力。

春天是個做夢的季節(jié)，很好的夢，他說這個夢啊，像雨絲一樣飄飛在瓦上。圣女祠是一個真實(shí)的地方，有一座山中的廟宇，名字是圣女祠。李商隱從長安東西往來，常常從這里經(jīng)過，所以他寫《過圣女祠》《重過圣女祠》《再過圣女祠》。既然叫圣女祠，這個祠堂里應(yīng)該敬供的是女神。

這個圣女祠是什么樣子呢？

“白石巖扉碧蘚滋”，廟門都是石頭的，上面長滿了青苔。

這個神仙是怎樣的？

“上清淪謫得歸遲”，她是天上被貶謫下來的仙女，所以她很久沒有回去了?！耙淮簤粲瓿ｏh瓦，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寫得真是美！

如果是個女神仙，那個女神仙的廟是什么樣子呢？整個春天，雨絲飄動在瓦上，迷迷蒙蒙的，就像那女子的夢一樣迷離，在瓦上飄飛。“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整天刮著風(fēng)，但是那個風(fēng)是小小的微風(fēng)，好像帶著神靈的仙氣的微風(fēng)，“不滿旗”，風(fēng)力小到不能把旗子吹起來。

這個女神仙是誰呢？

他說可能有的時(shí)候是萼綠華來了，“萼綠華來無定所”，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沒看見；“杜蘭香去未移時(shí)”，杜蘭香也是個女神仙，有的時(shí)候是杜蘭香來了又走了，“未移時(shí)”，走了剛剛不久。萼綠華、杜蘭香都是古代相傳的仙女的名字。

你想象，有個仙女剛剛要來，有個仙女又剛剛離去，而你都沒看見?！坝窭蓵送ㄏ杉?，如果有一個美麗的男子，一個玉郎，他如果能夠在這里，跟這個女神仙能夠有一種交會，能夠相遇，“憶向天階問紫芝”，那么兩個人能有一個美好的結(jié)果，一直到上天去問有沒有紫芝，有沒有長生不老這樣的幸運(yùn)。李商隱學(xué)過道，所以他在詩里常常用一些道家的神仙的想象。

萼綠華者，自云是南山人，不知是何山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顏色絕整，以升平三年十一月十日夜降羊權(quán)。自此往來，一月之中，輒六過來耳。云本姓楊，贈權(quán)詩一篇，并致火浣布手巾一枚，金玉條脫各一枚。條脫乃太而異，精好。神女語權(quán)：“君慎勿泄我，泄我則彼此獲罪?！痹L問此人，云是九疑山中得道女羅郁也。

——南朝梁陶弘景《真誥·運(yùn)題象第一》

漢時(shí)有杜蘭香者，自稱南康人氏，以建業(yè)四年春數(shù)詣張傳，傳年十七，望見其車在門外，婢通言：“阿母所生，遺授配君，可不敬從？”傳，先名改碩，碩呼女前視，可十六七，說事邈然久遠(yuǎn)。有婢子二人：大者萱支，小者松支。鈿車青牛，上飲食皆備。作詩曰：“阿母處靈岳，時(shí)游云霄際。眾女侍羽儀，不出墉宮外。飄輪送我來，豈復(fù)恥塵穢。從我與福俱，嫌我與禍會。”

至其年八月旦，復(fù)來，作詩曰：“逍遙云漢間，呼吸發(fā)九嶷。流汝不稽路，弱水何不之。”出薯蕷子三枚，大如雞子，云：“食此，令君不畏風(fēng)波，辟寒溫?！贝T食二枚，欲留一，不肯，令碩食盡。言：“本為君作妻，情無曠遠(yuǎn)，以年命未合，且小乖，太歲東方卯，當(dāng)還求君?！碧m香降時(shí)，碩問：“禱祀何如？”香曰：“消魔自可愈疾，淫祀無益?！毕阋运帪橄?。

——《搜神記》

后邊還是李商隱的詩，《青陵臺》：

青陵臺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

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

“斜”字押韻念xiá。蝴蝶的“蝶”，入聲。

青陵臺是個地名，關(guān)于青陵臺，有一個傳說。古代宋國國君手下有一個工作人員，叫作韓憑。韓憑的妻子非常美麗，宋王就奪取了韓憑的妻子。韓憑的妻子懷念韓憑，有一天她就要自殺，她要從高樓上跳下來。那旁邊的侍女就抓住她的衣服，想把她拉住，可是這個韓憑的妻子事先已經(jīng)用了些什么東西把她的衣服弄腐爛了，大家要抓她卻抓不住，她就摔死了。

韓憑的妻子曾經(jīng)跟宋王說，我希望死后跟我的丈夫合葬，因?yàn)樗煞蛞脖凰瓮鯕⑺懒?。宋王就故意把他們兩個分開葬，說你們兩個如果真正相愛的話，你們自己合起來，于是就把他們埋葬在兩個墳?zāi)?。不久，兩個墳?zāi)股厦娓鏖L出一棵樹來，然后這兩棵樹越長越密，變成了連理枝，結(jié)合在一起了。

“青陵臺畔日光斜”，一個悲哀的、殉情的故事。這兩個相愛的人死去，在青陵臺畔。落日西斜的時(shí)候，“萬古貞魂倚暮霞”。這“青陵臺畔日光斜”，還可以是寫實(shí)的，青陵臺旁邊，落日西斜。

“萬古貞魂倚暮霞”，這李商隱的想象真是好。我們在溫哥華這么美麗的環(huán)境，有一次朋友開車帶我到Richmond，傍晚黃昏時(shí)分，我們在Richmond吃過晚飯，回程經(jīng)過一個大橋，這時(shí)海闊天空一片，天上的晚霞呈現(xiàn)出各種顏色、各種形狀，那真的是美麗。

李商隱說，這么美麗的云霞，就作為貞潔的、對愛情持守的那個韓憑妻子的背景，那美麗的黃昏的晚霞，都是那貞潔的、癡情的女子的身影?！澳犿n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可是有的時(shí)候，你雖然是貞潔了，你卻不知道對方怎樣。他說也許，韓憑跟他的妻子都死了，死后化成蝴蝶了，化成蝴蝶后的韓憑是不是飛到別的花朵上了呢？人生是難以保障的。所以這是首很妙的詩。

后面還有李商隱的一首詩，《昨夜》：

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

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

“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币欢ㄒ讶肼曌肿x成仄聲才好聽。李商隱說得真是好，他都是層層地深入。鶗鴂是種鳥，《楚辭》上說，每當(dāng)這個鶗鴂鳥一叫，春天就走了，百花就零落了。所以他說，“不辭鶗鴂妒年芳”，當(dāng)鶗鴂鳥叫的時(shí)候，一年的芳華、所有的花都零落了。

他說，我知道人一定會衰老，也一定會死亡的，花開一定會花落的，我不逃避，我“不辭”，這是必然的結(jié)果?！暗Я鲏m暗燭房”，我所惋惜的，覺得可惜的，就是塵土、流塵把那燃燒的蠟燭、把那光明給遮暗了。

人生衰老是必然的，死亡也是必然的，但是你在世的時(shí)候，心頭的那一點(diǎn)心焰的火光，有沒有被遮蔽??？如果連那個都遮蔽了，這個真是可惜的。

他說我“不辭鶗鴂妒年芳”，花的零落、人的衰老，我“不辭”，我所惋惜的是“流塵暗燭房”，為什么我心頭的那一點(diǎn)光明就被你們給遮暗了？

“昨夜西池涼露滿”，昨天晚上，我在西池的水邊，天上灑下了滿天的寒涼的露水。我仰望天上的明月，據(jù)說天上的月亮中有一棵桂花樹，“桂花吹斷月中香”，我就是到不了月宮，我希望能聞到月中桂花的香氣，可是桂花的香氣被狂風(fēng)吹斷了。我不僅不能到達(dá)月宮，連桂花的香氣也不能聞到。

李商隱總是進(jìn)一步寫他的悲哀，寫他的失落，寫他的無可挽回。退一步說，你就覺得他更加悲哀。

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離騷》

這是李商隱三首不同的詩。我呢，夢里面只有一句“獨(dú)陪明月看荷花”，我就摘取了李商隱三首詩中各一句，把它們湊到一起。人家說，你湊得很好，很像是天生來的，好像就是一首詩。

我湊的是：“一春夢雨常飄瓦，萬古貞魂倚暮霞?！逼鋵?shí)這是兩首詩的句子，但是我把它結(jié)合在一起了。也許你平生的追求、你的夢想、你的感情，像“一春夢雨常飄瓦”；可是你的持守、你的堅(jiān)定、你的志意，卻“萬古貞魂倚暮霞”。以你這樣的感情，以你這樣的持守，你面對的是什么？

“昨夜西池涼露滿”，昨天晚上我一個人在水池旁邊，滿天的寒涼的露水，我“獨(dú)陪明月看荷花”。李商隱是悲哀，我已經(jīng)不是完全的悲哀了，我要陪天上的明月看水中那不染塵土的荷花。所以，這已經(jīng)是有一點(diǎn)轉(zhuǎn)變了。

后來我還有另外的轉(zhuǎn)變，《絕句二首》：

一任流年似水東，蓮華凋處孕蓮蓬。

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懼扶搖九萬風(fēng)。

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

柔蠶老去應(yīng)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

隨著我年齡的老大，這已經(jīng)是2007年，我已經(jīng)從1947年講到2007年，六十年過去了：“連日愁煩，以詩自解，口占絕句二首。首章用義山《東下三旬苦于風(fēng)土馬上戲作》詩韻，而反其意?！蔽曳从昧死钌屉[的意思?！按握掠门f作《鷓鴣天》詞韻，而廣其情?！边@是我2007年、活了六十年以后的覺悟。我說什么呢？還是先看李商隱說什么吧。

路繞函關(guān)東復(fù)東，身騎征馬逐驚蓬。

天池遼闊誰相待，日日虛乘九萬風(fēng)。

李商隱的詩《東下三旬苦于風(fēng)土馬上戲作》，是李商隱從函谷——從西往東走——向長安去的路途中作的。李商隱是個非常不幸的人，“年方就傅，家難旋臻”，他的祖先是三世孤寒，孤兒寡母，都是父親早死，李商隱的父親也是很早就死了，他十歲左右就要作為長子擔(dān)負(fù)起一家的責(zé)任。無以為生，怎么樣？“傭書販舂”。（李商隱《祭裴氏姊文》）

唐朝的時(shí)候印刷術(shù)還不流行，所以他就被雇傭給人家抄書；販舂，給人家搗米，養(yǎng)活他的母親、兄弟和姐妹。所以李商隱寫了這樣的詩。他一心想著苦讀，他真是苦讀，而且真是有才華，他的詩文都寫得非常好，可是終生不遇，他終生沒有能夠得到一個施展才華的機(jī)會。

他寫《東下三旬苦于風(fēng)土馬上戲作》，我從西方到東方去，我要到長安去，長安是首都所在，長安能夠給我一個機(jī)會嗎？不知道啊。我已經(jīng)走了三十天了。古代沒有現(xiàn)在的汽車、飛機(jī)，就是騎著馬在黃土路上走。“苦于風(fēng)土”，要知道北方的風(fēng)沙厲害得很，所以“馬上戲作”。

“路繞函關(guān)東復(fù)東”，我從函谷關(guān)向東走，一天一天地向東走?！吧眚T征馬逐驚蓬”，我騎著的是一匹正經(jīng)歷遠(yuǎn)行的、疲倦的老馬，我身邊飄散的是秋天被吹斷的斷梗飄蓬。

“天池遼闊誰相待”，我騎著這樣的征馬，在風(fēng)塵之中奔馳，一天一天地“身騎征馬逐驚蓬”，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美好的地方嗎？真的有人在等著我嗎？

他用了《莊子》的典故。《莊子》說北海有一條大魚，“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這個魚的名字就叫作鯤。這個鯤變成一只大鳥，“化而為鳥，其名為鵬”，它的名字叫作鵬。本來是北海的魚叫鯤，變成了鳥，叫作鵬，要去哪里呢？要從北海飛到南海去?！肚f子》上用的是“南冥”，遙遠(yuǎn)的南海。南海是什么地方呢？“南冥者，天池也”，是天上一個美麗的地方。李商隱就用了這個典故，說要從北海飛到南海去，天池那么遙遠(yuǎn)，那里有人等著我嗎？真的有人等著我嗎？我真的能在那里碰到一個相知、相識的人嗎？

“天池遼闊誰相待，日日虛乘九萬風(fēng)”，我就一天一天白白地隨著風(fēng)沙飄蕩。李商隱是悲哀的。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yùn)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莊子·逍遙游》

我用了李商隱詩的韻，但我改變了他的感情。我說：“一任流年似水東”，2007年我八十三歲，他不是“東繞函關(guān)東復(fù)東”嘛，我說“一任流年似水東”，人生是不可逆轉(zhuǎn)的，我就任憑我的年華流逝，像東流的逝水一去無還。

但是我知道，“蓮華凋處孕蓮蓬”，就在蓮花的花瓣零落的時(shí)候，它里邊有蓮蓬，蓮蓬里邊結(jié)的是蓮子。我一輩子教書，現(xiàn)在教書教了七十年沒有停止，我說“天池若有人相待”，只要有一個人因?yàn)槲业闹v解而真的喜歡了詩，真的能夠把詩傳承下去，我“何懼扶搖九萬風(fēng)”，這種九萬風(fēng)的遙遠(yuǎn)、勞苦我是無所畏懼的，我愿意盡我的力量。

所以你看，我從李商隱的傷感中跳出來了。

（摘自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美玉生煙：葉嘉瑩細(xì)講李商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