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秋韻

很幸運，我生長于一個美麗而又神奇的地方，開門見山，出門見水。巍峨雋秀、云蒸霞蔚的廬山屹立眼前。溝壑縱橫、古木參天的山間發(fā)源了一條清澈見底的河，如一條玉帶蜿蜒地流過我的故鄉(xiāng)——一個以這條河命名的古老小鎮(zhèn)。

當年陶淵明歸隱田園，身臨其境，流連忘返時，情不自禁地吟出了“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的絕唱。

廬山之雄壯，沙河之秀麗，交相輝映成就了故鄉(xiāng)之絕美景觀。然故鄉(xiāng)之美不僅美在山水的秀麗迷人，更美在風光的四季變換。像一幕漸入佳境的電影，引人入勝，妙不可言。春如夢，夏如滴，秋如醉，冬如玉，美得不可方物。生于斯地，何其幸哉！

春花秋月，夏蟬冬雪，四季更迭，風光不同。春天的故鄉(xiāng)像情竇初開的少女，嫵媚而動人。夏天的故鄉(xiāng)像熱情奔放的少年，叛逆而張揚。而最令兒時的我向往的還是醉人的秋天，像歷盡千帆歸來的母親，成熟而優(yōu)雅。

每當秋天臨幸，故鄉(xiāng)的風光便美得沁人心脾。這個時節(jié)，天是蔚藍的，風是和煦的，云是悠閑的。仰望廬山，山花爛漫，層林盡染；俯瞰沙河，紅葉流波，白鷺巡游。西風過處，滿地金黃，鴻雁南飛，聲振云霄，好一派秋色也。然醉翁之意不在秋天的迷人景色，而在秋天的誘人收獲。

每當國慶的日子，就是我們家向往已久的趕秋日子。就像趕集一樣，全家天剛蒙蒙亮就出發(fā)，父親推出那輛銹跡斑斑的二八大杠。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自行車可是個令人羨慕的稀罕物件，也是父母的定情信物，堪比現(xiàn)在的豪華轎車。我坐在前面橫杠上父親為我編織的小藤椅里，母親則挽著父親的腰坐在后座?？鞓返囊患胰嗽诔筷刂?，沿著小河邊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溯流而上。路長八里，杳無人跡，只有潺潺的水流聲夾雜著悠悠的丹桂香一路牽引著我們來到廬山腳下一家農(nóng)舍。父親把車子推進院子，母親拿出四個不同大小的袋子來分。兩個大麻袋給了父親，分別用來裝松果和松針。我拿最小的布袋用來裝采摘到的野果。母親自己則拿著家里破被子縫成的袋子用來裝廬山尖栗。

撥開雜草、荊棘，循著古老的石徑，我們來到半山腰的松樹林。在這里，樹上有讓我驚喜尖叫的松鼠，也有時常出沒的猴子。樹下則到處可見覓食的小蜥蜴、大蜈蚣與駭人的千足蟲、四腳蛇。我用棍子好奇地撥弄著每一個遇見的稀奇玩意兒。父親則耐心地為我講解它們的學名、特征與習性。當父母一起合力搖動著一棵棵碗口粗的松樹時，金黃的松針紛紛揚揚飄到地面，而松果則極速砸到地面，打到人頭上是一陣麻木的感覺。我顧不著疼痛，用從農(nóng)舍借來的竹耙在樹下歡快地收集著松針和松果。在那個有錢人還只能燒煤球的年代，這兩種富含油脂的東西可是引火和燒火的最好材料。我們很快就裝滿了兩個麻袋，扎好放在一邊。然后再往上攀到人跡罕至的山谷中。五彩斑斕的山谷中長著各種各樣的令人垂涎的野果。秋風過處，紅的是山楂果，橙的是野柿子，褐的是荊棘果，紫的是野葡萄。還有比人高的尖栗樹，帶刺的果子外殼都已經(jīng)裂開，露出一顆或兩顆尖尖的果實。只需輕輕一推，果實就紛紛散落一地。尖栗是廬山特產(chǎn)，像子彈頭一樣的形狀，吃起來軟糯香甜，且營養(yǎng)豐富，老少皆宜。它比小山丘上的毛栗大，比種植的板栗甜，是秋天大山給予我們最好的饋贈。全家人不顧帶刺的荊棘和割人的茅草，各司其職，很快就收集了一大袋尖栗和一小袋各種野果。午餐時，大家席地而坐，就著山間甘甜的溪水，吃著帶來的干糧和采摘的野果。我專挑那些被小鳥啄破的野柿子、紅山楂，因為那才是最甜美的果子。我們一起看風起云涌，聽溪流鳥鳴，歡聲笑語飄蕩在幽靜的山谷中。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倦鳥歸巢。全家人不顧疲憊，開心地扛著沉甸甸的袋子，艱難地下到山腳，把兩個麻袋綁在一根木棍兩端，架在車后座上。母親則背著尖栗袋子，扶著前面兩個大麻袋。我緊緊摟著裝滿野果的袋子。一家人帶著豐收的喜悅順著山路興沖沖往家趕。樂極生悲，歸途中發(fā)生了小小的意外。由于載重增加了一倍，這輛老破車終于挺不住了，在半路爆胎。此時，樸實節(jié)儉的父親馬上拿出備好的銼子和膠水，補好了本就滿是補丁的車胎。最難的是沒有氣筒無法打氣。父親居然熟練地擰出氣門芯，用盡全力吹脹輪胎，然后迅速擰緊氣門芯，重新上路。許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父親吹輪胎時青筋暴起的樣子還常常浮現(xiàn)在我腦海，令人心生敬意。那時候，父親就是大山，就是依靠。

由于輪胎氣不足，接下來我們推著滿載山貨的自行車，沐著傍晚清涼的秋風，一路有說有笑地往家走。這時父親還不忘教導我《論語》中“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道理。他指著廬山，鼓勵我長大做個仁者，像大山一樣包容萬物。又指著沙河，希望我長大還要做個智者，像流水一樣靈動、聰慧。至今思之，諄諄教誨，仍在耳邊。

天黑前，我們終于回到了家中，母親立刻用松針引燃了爐膛里的松果。我從門前沙河里淘來了一簸箕晶瑩的小石子，倒入大鐵鍋。全家人圍在灶臺邊興奮地看著母親輕盈地有節(jié)奏地翻炒起來。母親在石子滾燙的時候倒入尖栗，再滴上幾滴香噴噴的麻油繼續(xù)翻炒。這時候整個村子都飄蕩著尖栗炸裂聲與誘人的栗子香。

第二天上學，母親用麻線穿了一串紅彤彤的山楂果掛在我的脖頸上，給兩個衣袋裝滿香甜的炒尖栗，慈愛地目送我一蹦一跳得意地上學去了。而澀口的野柿子并不能馬上吃，能干的母親把它們埋在米缸里，漚幾天就會甘甜如蜜，老少咸宜。至于荊棘果，則要去刺、剔籽、蒸熟、曬干后裝入瓷罐。那是專門留給年邁的奶奶冬天泡糖水滋補身體的。

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有趕秋了，因為父親早已去世。我想盡辦法特意把他葬在了當年他帶我趕秋的地方，希望他在綠水青山間每天可以俯瞰心愛的故鄉(xiāng)，可以聆聽山間的溪流、鳥鳴。

秋天，我?guī)е麖奈粗\面的兩個孫子去看他。丹楓黃菊，飛瀑流云，故鄉(xiāng)秋天的景色依然美得沁人心脾。但秋的靈魂沒了，因為少了父親，沒了野果，只有來往的人流。

正在遺憾和失落的時候，冥冥中從山間飄過來一片云。在云霞中，我仿佛看見了父親慈祥的樣子，聽見了他輕聲的呼喚，他正慈愛地看著我們。我告訴孩子們，那就是爺爺。我多想拉著懵懂的孩子沖過去，擁入他溫暖的懷里，再跟他去趕秋，那個早已定格在我心靈深處的醉人的秋天。

（作者單位：江西省九江市柴桑區(qū)中等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