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興出道七年,發(fā)了三張專輯。作為創(chuàng)作歌手,他擁有天然的幸運:詞曲氛圍統(tǒng)一,音樂形象完整。三張專輯,三段故事,第一張《忽然有一天,我離開了臺北》(2017)描繪自己在臺灣政治大學的讀研生活,第二張《眼淚博物館》(2020)講述進入音樂行業(yè)三年的所思所感,第三張《盆地》(2023)記錄了因新冠疫情停滯的生活和重啟的音樂路。
他至少與四個城市產(chǎn)生過深厚而緊密的聯(lián)結:生于揚州,本科就讀于北京,研究生階段去了臺北,現(xiàn)在定居成都。他的音樂在與城市的相處和碰撞中生發(fā)。
高中時,他在揚州寫出自己的第一首歌《城南》;臺北的冬天,他在溫熱的氣候里遙望北京,寫出《聽說北京下雪了》;定居成都后的某個春夜,他被暴雨吵醒,寫下《盆地》——歌詞第一句卻是臺北:“午夜這場瓢潑的大雨讓我想起了臺北,從車站到清晨的天臺一樣都有人喝醉?!?/p>
《盆地》制作階段,曲目不斷更換,最終留下的只有開場曲《麻雀飛去哪里》和結束曲《抵達之謎》,仿佛一開始就定下了這張專輯的主題:飄泊無處不在,未來懸而未決。
“我在揚州、臺北、北京和成都都有一種疏離。在異鄉(xiāng)讀書,我是一個外來者??墒腔氐郊亦l(xiāng),一起上學的同伴們都已經(jīng)有了穩(wěn)定的生活,再聚到一起也知道彼此不在一個圈子里。感覺自己有點邊緣,在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都沒有歸屬感時,無根的、沒有確定性的感覺會非常強烈,有點恐懼,也有點迷茫,覺得自己像一個漂流瓶。漂泊感背后的核心關鍵字其實是歸屬感?!编嵟d說。
這些生活中的錯位拉扯出心無定所的漂泊,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一大母題?!杜璧亍防?,他真的把走在天橋下的人比作漂流瓶,寫他們“無處停擺,落入人海,化作一個謎”。
2021年,新冠疫情期間,很多交流無法當面進行,鄭興準備春季巡回演出時,新組了樂手班底。他白天搭高鐵到南京,傍晚坐車回揚州,看似過著穩(wěn)定規(guī)律的生活,但樂隊的磨合、音樂的編排、公司人事0Wr/PRSGEoFYGEQDghUlFvMZrIphufI+KDs9yaLhPV0=的變動……交雜出復雜的情緒。南京玄武湖邊的夕陽灑落,他寫下《日落玄武湖》:“我不知道這一卡車的難題如何解開……這湖面的夕陽是否真的存在……絕望的人也搭上了最晚的一班列車……”這首歌收入了專輯《盆地》中,成為12首歌的歌名里唯一出現(xiàn)的地名?!霸舅麄兒芟霌Q歌名,但是我想留住它,因為這是在玄武湖發(fā)生的故事。我任性地保留了?!?/p>
2022年春天,在揚州待了兩年多的鄭興想換個城市生活,在成都和廣州之間猶豫過后選擇了前者。定居后,他發(fā)現(xiàn)春天的成都夜里總是下雨,但早上一定會停。一次打車時,司機告訴他,這是因為成都平原在盆地里,是正常的地理現(xiàn)象。他移情臺北——同樣潮濕、多雨,同樣地處盆地,又想到那三年的生活,“兩個地方完全不相干,但我剛好在這兩個城市都生活過,通過這件事發(fā)現(xiàn)兩個城市之間一種很個人的連接?!编嵟d說,“盆地也象征著大家三年經(jīng)歷的停頓與空白,像生命的一塊盆地、低谷?,F(xiàn)在生活回到原本的狀態(tài),但三年留下的痕跡還是存在于我們的生命里?!彼麑懴铝烁枨杜璧亍?。這首歌也成為專輯的名字。
《抵達之謎》里,鄭興給出了對漂泊生活追問的答案:別回頭望,不要慌張?!熬唧w終點在哪里不重要,重點是挖掘內心的過程?!编嵟d說。
2024年10月,我在廣州白云機場接到鄭興,廣州是他新一輪巡演的第一站。坐車去市區(qū),機場大道往南開,車窗外太陽西沉,陽光透過玻璃落在鄭興臉上,他的眼睛忽明忽暗?!澳菚r搭公車,行駛在臺北橋上,就能看到這樣的日落?!彼谝粡垖]嬛械摹堕_往三重的慢車》就這么寫出來,從木柵到三重,跨越了大半個城市,他一路看景,歌里余暉斑駁。
鄭興身上有濃烈的臺灣痕跡。不只是他仿佛原生的臺灣腔、平緩軟糯的語調。他生于1992年,跟大部分同齡人一樣,童年里港臺磁帶、唱片堆積。高中時期,他被音樂人陳小霞的專輯《哈雷媽媽》吸引,作為《十年》《約定》《他不愛我》等知名歌曲的創(chuàng)作者,陳小霞在很多人的青春里占有一席之地?!拔曳浅O矚g,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作品的旋律里仍然有小霞老師的影子?!编嵟d說。
大學期間,他作為交換生到臺北學習了半年,學習之余環(huán)島游,到期了回北京意興闌珊,“不過癮?!碑厴I(yè)時,他成功申請臺灣政治大學(以下簡稱“政大”)的研究所,成為第四批陸生赴臺攻讀研究生。
當“體驗”變?yōu)椤吧睢保敝氐恼n業(yè)壓力迎面而來。本科階段,實操是鄭興的課程重點,他奔著學習“影像創(chuàng)作”進入研究生階段,但政大更注重理論教學,第一學期他一度不適應。臺北時常下雨,總是潮濕,與他的心情暗合。
他報名參加了政大的傳統(tǒng)音樂比賽“金旋獎”——金旋獎由政大學生籌辦、面向全臺灣高校學生開放報名,是臺灣地區(qū)極有影響力的學生歌唱比賽,張雨生、陳綺貞、蘇打綠……許多華語流行樂壇至今閃耀的名字都曾在這個比賽中出現(xiàn)——從這里開始,音樂漸漸成為他情緒的出口。
研究生二年級時,鄭興參加了在花蓮舉辦的“東海岸音樂創(chuàng)作營”,由李欣蕓、袁惟仁、陳建騏等知名音樂人擔任講師,他們彈吉他、寫歌,與當?shù)卦∶窠涣饕魳贰T∶竦囊魳繁磉_給鄭興帶來非常大的觸動,“我們學樂理,有一個理論體系。但音樂好像刻在他們DNA里,給他們幾個音,靠直覺就能唱出來。處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自己也會受到感染。”
他望著太平洋,身后是花蓮的山,腳下是堅實的土地。一群人和原住民唱歌跳舞,把身體打開?!跋硎芤环N純粹的快樂,作為人的很多框架都不再有意義?!编嵟d是創(chuàng)作營里唯一一名大陸來的年輕人,大家都對他很好奇,最后成為了朋友。
創(chuàng)作營的最后一天有一場演出,學員們依次呈現(xiàn)這期間創(chuàng)作的作品。鄭興的作品是《愛人》,最后一句歌詞這樣寫:“不是說時間會撫平所有的傷痕?可為何海峽不肯把愛還給我們?”
臺灣的生活越來越多出現(xiàn)在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中,北投的清晨、淡水的黃昏,風吹過羅斯福路,夕陽余暉落向臺北橋,花蓮陸地伸向太平洋,海浪在靜靜翻滾。
臨近畢業(yè),他決定出一張音樂專輯作為畢業(yè)設計作品,即第一張專輯《忽然有一天,我離開了臺北》。2018年,這張專輯入圍第29屆臺灣金曲獎 “年度專輯”等兩項大獎,他也憑借這張專輯提名了“最佳新人”,一舉被推到了更廣泛的聽眾面前。臺灣一個電視節(jié)目采訪他后形容,“來自大陸的歌手鄭興總能撩起臺灣歌迷的鄉(xiāng)愁?!?/p>
專輯籌備過程中,鄭興舉辦了一場“都市靈光快閃”音樂會,他租下從臺北松山至宜蘭列車的其中一節(jié)車廂:高鐵上的乘客總是活在自己的空間里,“如果同一節(jié)車廂的人可以專注同一件事,那應該是不錯的經(jīng)歷。”音樂會當天,鄭興坐在兩排觀眾席間彈唱,他讓觀眾寫下想去的地方和想對旅伴說的話,中途一同分享。他將音樂會的前后過程拍攝成紀錄片,作為畢業(yè)設計的一部分。
土耳其詩人塔朗吉的作品《火車》給了鄭興很大的支持與動力,詩里寫: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人:人物周刊 鄭:鄭興
人:你的很多歌詞里都有雨,為什么?
鄭:除了雨,我的歌詞里也有很多氣象、地理相關的意象,比如雪、海、盆地、高山。古代沒有那么多的科技幫助人們去探索這個世界,人靠豐富的想象力,出現(xiàn)了水神、河神、山神……繼而通過想象出現(xiàn)了很多故事,甚至成為一種文化。當不從理科思維的角度去看世界,大自然給予我們的東西會變得非常浪漫。
最早因為政大在指南山旁邊,很容易下雨。我對這個事情就有很多的想法。我本來就是一個對于氣象、氣候很感興趣的人,地理跟人文結合在一起,我就非常喜歡。我對于氣候、空間相對更敏感、敏銳,是我創(chuàng)作過程中比較容易汲取到的養(yǎng)分,是我很多創(chuàng)作最早的動機和土壤。
這是我創(chuàng)作的一個慣性,我以前很喜歡畫面感,喜歡通過鏡頭來描述一個故事,借景抒情。可能和我學影像有關。但是歸根結底我還是想表達人的情感。
我最近想要嘗試突破一下這樣的思維,更直接一點把心里想講的話講出來,而不是通過寫羅斯福路、寫玄武湖表達情緒。怎么樣把自己的心打開,更加勇敢去面對我想講的東西?突破慣性很難。
人:你的歌曲《過于喧囂的孤獨》《抵達之謎》《雨季不再來》都是書名。你的創(chuàng)作有多大程度和你的閱讀有關?
鄭:我平時看的很雜,小說、散文都會看。最近在看黃燦然的詩?!哆^于喧囂的孤獨》是看了那本書,好喜歡這個標題,以此寫了那首歌。赫拉巴爾那本書講述了一個悲傷的故事,但是能感受到他的筆觸很溫柔,他描繪的那種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一個回收廢紙的主人公,透過他的眼睛去看那些以前的人們留下來的很寶貴的東西,這樣的閱讀感受很觸動我,雖然那首歌跟這個書的內容沒太大關系,但是我覺得舉重若輕地描寫人類的孤獨很精彩。
人:你的歌聽起來不會有特別昂揚、開心的情緒,有時會低落,甚至心情潮濕。
鄭:心情好的時候好像不會寫歌。比如我現(xiàn)在心情就很好,因為明天要演出了。這是我這次巡回的第一場,上一次在廣州演出已經(jīng)是三年前了,我迫不及待想讓大家看到我這三年的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