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的花樣年華

西岳華山還是位少女，至少在地質(zhì)學(xué)意義上。據(jù)放射性同位素測定，她的年齡是1.2億年。而中國最古老的山脈——中岳嵩山已經(jīng)35億年，當(dāng)他第三次從海面升起，聳立于天地之間的時候，秦嶺、太行、喜馬拉雅還在海底沉睡。正像華山腳下的那位羅敷姑娘自報家門：“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余。”（《陌上?！罚┙裉斓娜A山，剛過豆蔻，正值花樣年華?！扒げ焕锨嗌缴?，日月萬古無停辀?！保ń稹ぺw秉文《游華山寄元裕之》）一代又一代的人過去了，朝代更替，甚至乾坤顛倒，華山依然年輕。再牛的人，你也熬不過山。山，當(dāng)然也會老，但那是在山的時空意義上。泰山、嵩山，都是中國山脈中的老人，全身被寫滿了各種字體，長出了文化的老年斑。而華山還保有潔白的身軀。年輕真好。

華山的命名較早。《山海經(jīng)》和《禹貢》中即已出現(xiàn)“華山”名號，所以至少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她就被稱為“華山”?！端?jīng)注卷十九》載：“縣有華山，《山海經(jīng)》曰：其高五千仞，削成而四方，遠(yuǎn)而望之，又若華狀?！薄盎ā薄叭A”通用，“華山”即“花山”?！栋谆⑼x》載：“西方為華山，少陰用事，萬物生華，故曰華山?！庇捎谌A山位于中國版圖的最中央，又稱“中華山”。已故的原中國考古學(xué)會會長蘇秉琦認(rèn)為：中華民族正是以華山腳下的仰韶文化的玫瑰花作為自己的民族圖騰而得名。中華山周邊聚居的民族又稱“中華山民族”。孫中山據(jù)此以“中華”之名創(chuàng)立“民國”。我們習(xí)慣說“古老中國”，但我更希望中國是山之中的年輕的華山，是“少年中國”。而且，我的少年中國，不是僅有少年意氣，而應(yīng)該是秀外慧中，這樣才能有健康的成長和可期許的未來。明代的王履是位學(xué)者，曾多次進(jìn)華山考察，繪《華山圖》40幅，創(chuàng)作華山詩150首，對華山應(yīng)該有發(fā)言權(quán)了。他在《入山》詩中說：“廬山秀在外，華山秀在里?！比A山的美不僅是外在的也是內(nèi)在的，但因其險，過去很少有人能真正領(lǐng)略它的內(nèi)在美。

整個華山渾然是一個花崗巖巨石，宛如一朵白蓮。東、西、南三峰呈鼎形陣勢，為華山主峰，是古人所說的“華山三峰”。中峰、北峰相輔，周圍還有小山峰伺立，宛如白蓮的層層花瓣，冷艷挺拔、峻秀嫵媚。地球母親的分娩與托舉，1.2億年的陽光雨露，浩瀚宇宙的寵愛與疼惜，那是怎樣的花樣年華！正如華陰老腔唱的：“華陰老腔要一聲喊，喊得那巨靈劈華山，喊得那老龍出秦川，喊得那黃河拐了彎。太陽托出了個金盤盤，月亮勾起了個銀彎彎。天河里舀起一瓢水，灑得那星星掛滿了天。”華陰老腔讓我真正領(lǐng)略了什么是“氣魄”。這是英雄史詩，氣魄夠大。我更喜歡華陰老腔的平民底色：“女媧娘娘補(bǔ)了天，剩塊石頭成華山。鳥兒背著太陽飛，東邊飛到西那邊。天黑了，又亮了，人睡了，又醒了。太上老君犁了地，豁出條犁溝成黃河。風(fēng)兒吹，月亮轉(zhuǎn)，東岸轉(zhuǎn)到西岸邊。麥青了，又黃了，人興了，又張了。天空有大地做伴了，鳥兒背著太陽打轉(zhuǎn)了。華山有黃河做伴了，田里的谷子笑彎了。男人有女人做伴了，镢把掄得更圓了?！碧貏e是后半段，山、河、男人、女人、孩子，種植、生育，是自然、人生中最基本的方面，樸素得令人震撼。大概只有這樣的腔調(diào)才能在華山永久引起回響吧。1.2億年的日月光陰，雖然還年輕，但也已看盡人世的種種。還能保持這樣一份清真，那真是需要山一樣的定力。北宋名臣寇準(zhǔn)寫有《華山》詩，像他斷案一樣干凈利落：“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云低。”山外已無山，白云低回，太陽很近。沒有文人的情感粘連，因為華山本來就是這樣在那兒。也正如寇準(zhǔn)判案，那是“鐵證如山”。

華山被稱為天下第一險山，華山之險，好比玫瑰的刺，讓不少人止于遠(yuǎn)遠(yuǎn)欣賞。金鎖關(guān)、蒼龍嶺、長空棧道、千尺幢、百尺峽、鷂子翻身、老君犁溝……這些華山上的著名景點(diǎn)都以險著稱。唐之前，很少有人登上華山，后來道教盛行，道教信徒開鑿上山通道，才有了“自古華山一條道”?；实蹃戆萆?，也常常是表達(dá)個心意，讓臣民登山，自己在山下修個西岳廟，為華山上供奉。西岳廟被建成了一座城池，作為一座廟已經(jīng)夠大了，但它如何裝得下一座華山呢。特別在古代，沒有纜車，因為人跡難至，真正能享受華山之好的人少之又少，華山成了“群仙的居所”，所以也是第一“仙”山。她是中國道教主流全真派圣地。長安西去華山約120公里，長安道上那些達(dá)官貴人，或是在塵世受了傷，或是為了躲避塵世，往往選擇歸隱華山，華山成了他們的庇護(hù)所。熙熙攘攘的長安道上人，哪個內(nèi)心不向往著華山？因為那里有著花一樣的年華。唐代詩人顧況，性詼諧，曾因以詩戲謔被貶官。好在他早早隱入茅山，幸以壽終。他有一首《長安道》，不改他的本色性情，“長安道，人無衣，馬無草，何不歸來山中老”。長安乃富貴繁華之地，“人無衣，馬無草”不能完全做字面理解?！耙隆蹦肆異u，“草”乃生存，這樣理解更符合顧況的情性和詩風(fēng)。

華山最著名的道士、道學(xué)家陳摶，號“希夷先生”，被稱為“華山老祖”?！跋Ｒ摹背鲎浴独献印罚骸耙曋灰娒灰?，聽之不聞名曰希?！蔽鳚h道學(xué)家河上公注曰：“無色曰夷，無聲曰希?！彼^“希夷先生”，視而不見，聽之若無，當(dāng)為世外高人。清靜無為，任其自然。陳摶融儒、釋、道三教學(xué)說于易學(xué)之中，創(chuàng)立了“先天易學(xué)”。他鄙棄隋唐道教末流的丹鼎符箓之術(shù)，不求黃白飛升，而以服食辟谷、玄默修養(yǎng)為主。他著有《無極圖》和《先天圖》，描繪宇宙生成及六十四卦。他的學(xué)說經(jīng)周敦頤、邵雍的傳承發(fā)展，成為宋代理學(xué)的重要源頭。他先是入武當(dāng)山，后歸華山修行，多次堅辭朝廷征召。這些都不是讓我佩服的。最讓我感佩的是，他絕不向不相干之人傳播他的教義，對皇帝，更以其皇帝本分相勸，實為天下黎民蒼生計?！端问贰り悡粋鳌份d：“周世宗好黃白術(shù)，有以摶名聞?wù)?，顯德三年，命華州送至闕下。留止禁中月余，從容問其術(shù)，摶對曰：‘陛下為四海之主，當(dāng)以致治為念，奈何留意黃白之事乎？’世宗不之責(zé)，命為諫議大夫，固辭不受?！薄端问贰り悡粋鳌酚州d，宋太宗問以黃白之術(shù)，陳希夷對曰：“摶山野之人，于時無用，亦不知神仙黃白之事、吐納養(yǎng)生之理，非有方術(shù)可傳。假令白日沖天，亦何益于世？今圣上龍顏秀異，有天人之表，博達(dá)古今，深究治亂，真有道仁圣之主也。正君臣協(xié)心同德、興化致治之秋，勤行修煉，無出于此?！敝袊鴼v史上不乏忽悠皇帝的和尚道士，有的甚至把自己弄成國師，享盡榮華富貴的同時，客觀上也唆使皇帝荒于政事，不思進(jìn)取，貽害天下。但在陳希夷看來，皇帝涉世最深、擔(dān)負(fù)責(zé)任最大，理應(yīng)盡責(zé)盡守，哪有逃避現(xiàn)實、羽化升仙的資格；皇帝不可能有花樣的年華。而且他懂得給皇帝們戴高帽子，鼓勵他們。在我看來，這才是希夷的大智慧、大情懷。胡仲弓《題陳希夷睡圖》：“形睡神非睡，心閑身亦閑。是非都不管，高臥華州山?！睋?jù)說他能連續(xù)睡一百多天，不知是怎樣的黑甜夢鄉(xiāng)。那應(yīng)該是無聲無色無味的。這樣的世外高人，受著華山的庇護(hù)，做的都是對自己有益的事，可以為高標(biāo)，但對天下蒼生何益？他最要感謝的乃是華山。華山慈悲為懷，收留的何止一個陳希夷。五代以來，多少文人墨客以陳希夷為題材，作詩寫詞，表達(dá)的是一種羨慕，但也僅此而已，走入華山而不出的人少之又少。花樣年華，不是人人都能持之以恒地消受的。正如釋祖欽《偈頌七十二首》所道出的：“擘開太華，放出黃河。青天白日，平地風(fēng)波。逗到伎窮力盡，元來所得不多。”如果說“得到”，按照世俗之人的理解，“花樣年華”所能得到的世俗名利，確乎很少。我們想要得到的確乎太多太多，當(dāng)?shù)玫皆絹碓蕉鄷r，外在的風(fēng)景和內(nèi)在的景觀都已改變，那就不是花樣年華了。

華山其他的傳說基本都是女性故事。中峰又稱為玉女峰，傳說是秦穆公女兒弄玉的修身之所。弄玉與華山吹簫人蕭史相戀，到西峰蓮花洞成婚，“洞房花燭夜”來源于此，蓮花洞也被稱為“天下第一洞房”。清代高孝本《登華山》寫道：“希夷云際臥，毛女樹邊逢?！背四俏幌Ｒ南壬猓刂竺鑼懭A山的詩詞涉及較多的是這位毛女。毛女的故事出自《列仙傳》：“毛女者，字玉姜，在華陰山中，獵師世世見之。形體生毛，自言秦始皇宮人也。秦壞，流亡入山避難。遇道士谷春，教食松葉，遂不饑寒，身輕如飛。百七十余年，所居巖中有鼓琴聲云。婉孌玉姜，與時遁逸。真人授方，餐松秀實。因敗獲成，延命深吉。得意巖岫，寄歡琴瑟。”又是華山收留了這位國破家亡的女子，徹底回歸了自然。長安道上的那些人，連這位毛女都要羨慕，可想而知，追求名利和榮華富貴，何其苦也。

西峰又稱為蓮花峰，沉香劈山救母的傳說就發(fā)生在這里。漢代的劉向與仙女三圣母相戀結(jié)婚，生下兒子沉香，此事不容于天庭，三圣母被其兄二郎神壓在華山西峰之下。沉香長大后立志救母，最終搶回母親被偷走的寶蓮燈，打敗二郎神，劈山救出母親。三圣母的仁慈與愛情，沉香的少年意氣都成為華山精神的一部分。

名氣最大的還是華山腳下的那位羅敷姑娘，那是華山之花，帶刺的玫瑰。據(jù)說羅敷本姓秦，渭南華陰縣人，是華山腳下一農(nóng)家女，生于西漢末年王莽篡漢時。在華陰有一個大鎮(zhèn)，叫敷水鎮(zhèn)，又名羅敷鎮(zhèn)，而敷水即為今天華陰的西羅夫河。今天的華山周圍，羅敷是河流、溪水、村鎮(zhèn)、廟宇、廣場、火車站、汽車站、賓館、廣場等等的名字，可見人們對羅敷姑娘的喜愛。對羅敷姑娘的美，從來都沒有正面描寫，最早的《陌上?！芬彩莻?cè)寫：“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鼻鞍攵问钦婷鑼懀珒H是描寫她的打扮；后半段是描寫她的美好，但完全是側(cè)寫，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終究，美不在皮囊，而在精神與風(fēng)骨。羅敷拒絕了太守，是一種操守，夸贊自己可能不存在的夫婿，乃是一種智慧。這兩種品質(zhì)加在一起，羅敷成了完美女性。她是中華文明養(yǎng)育出來的天使。千百年來，多是文人墨客歌頌羅敷，這可能也是一種精神寄托吧?；蛘哒f，羅敷就是文人塑造出來的完美女性的典型，是慰藉，也是美好的向往。羅敷的故事沒有后續(xù)，沒有她的結(jié)婚生子。羅敷永遠(yuǎn)只能停留在她的花樣年華。

這次登上華山北峰，因為天氣晴朗，我在當(dāng)?shù)嘏笥训闹更c(diǎn)下，北望一帶黃色，那是黃河！而且，著名的渭河也是在華陰匯入黃河。據(jù)說，登上西峰可以清晰地看到渭河，登上東峰，不僅可以看到黃河，還可以一睹潼關(guān)。山河大地，人只有被震撼的份。山水相望，人成為多余。確實不關(guān)人什么事。唐代褚朝陽《登圣善寺閣》（一題作《登少室山》）：“飛閣青霞里，先秋獨(dú)早涼。天花映窗近，月桂拂檐香。華岳三峰小，黃河一帶長。空聞指歸路，煙際有垂楊?！痹谌A山和黃河這里，人可以有這樣的氣魄，但也僅是氣魄而已。況且，華山和黃河的氣魄，那可不是心理意義上的。我站在華山望見黃河，一下子被震住了。此刻完全是山和水的關(guān)系，我像個剛來到人世的孩子，與山水無爭：華山、黃河，它們的亙古對視，與你何干？那是它們的花樣年華?！叭耸掠写x，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保虾迫弧杜c諸子登峴山》）我輩的精神意氣早就不復(fù)當(dāng)年了。在山水面前，我們的心胸比古人少了太多的澄澈與飄逸。

不知為什么，華山對我一直有著不一樣的吸引力。第一次到華山是20世紀(jì)90年代末，我到西安參加賈平凹長篇小說《高老莊》的研討會。開會的前一天晚上，賈平凹先生特地從會議駐地趕回家中，為參會的嘉賓每人寫了一幅字。給我寫的是“睜開眼孔看人，立定腳跟做事”，另有一方漢瓦當(dāng)?shù)耐仄?，文曰“長樂未央”。后來是陜西作家安黎兄帶著我去了周邊一些地方，如華清池、兵馬俑、藥王山、銅川，還有渭南、華山。我清楚地記得，那次到渭南、華陰，一開始走的是高速，但到了羅敷村的時候，高速公路就中斷了，所以我心中一直有個印象：高速公路已經(jīng)快修到羅敷村了。又是幾番風(fēng)雨，高速公路當(dāng)然早就貫通了。高速公路修到了羅敷村！后來是坐索道上了華山，應(yīng)該是北峰。華山潔白的諸峰，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沒了任何思想。想到平凹先生寫給我的聯(lián)句：“睜開眼孔看人”，華山見過多少人，特別是長安道上的袞袞諸公！“立定腳跟做事”，沒有誰的腳跟比華山立得更穩(wěn)！還有“長樂未央”，那也只有華山能做到吧，因為她還如此年輕，有著花一樣的年華。

女人也可以像山一樣，山也可以是女性的。不僅是因為華山五峰都是潔白的花崗巖，形色如白蓮，花是女性。母性超越一切，具有寬厚的穩(wěn)定性，這也是山的屬性。有人說，男人如山，女人似水。山水相依，為什么一定要分出誰是山誰是水呢？北宋女詩人溫琬，也曾是華山腳下的女子，她寫有一首《題華山》：“終日華山前，為愛華山好。多少愛山人，不見山空老?！本尤挥袑θA山的疼惜與擔(dān)心，怕她變老；一氣鴻蒙天地老，而且是“空老”，那真是太可惜了。溫琬才情名重一時，喜讀孟子，有丈夫氣，但因家庭變故，為養(yǎng)其親，自流為娼。但她并不以娼自賤，嘗謂：“娼者固冗藝之妓也，有不得已而流為此業(yè)，所以藉賴金錢，活其生養(yǎng)其親而已矣?！焙笠凭泳┏?，雖為娼女，卻有節(jié)操廉恥。她以華山自況，她理解的華山自然與他人的不同。她另有一首《詠蓮》：“深紅出水蓮，一把藕絲牽。結(jié)作青蓮子，心中苦更堅?！奔t蓮開花，終要結(jié)子，雖潔白，但免不了堅苦。花樣年華，經(jīng)歷人世風(fēng)雨，結(jié)出人生的果實，那就是過了花樣年華了。

法國漢學(xué)家戴密微曾說：“唯漢土之人最知山水?！痹谥袊诉@里，山是山又不僅是山，登山不僅是觀山乃是抒懷、朝拜。華山是一座教堂，中華兒女都能在她這里找到信仰，寄托情懷。華山五峰，乃是教堂的塔尖尖。不是哥特式，乃是中華式。不是基督教、天主教，乃是中華的精神信仰。

這次離開華山時，正是雨后，我站在華山高鐵站，驚見華山云霧繚繞，居然是那樣的純白色。不是云不是霧，分明就是婚紗。華山今天這是要出嫁了嗎？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