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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鴉亂飛的麥田(短篇小說)

    2024-10-29 00:00:00巴文燕
    滇池 2024年11期

    整個下午,十只撲棱著翅膀的烏鴉,在柳青的前方亂飛。她能感覺到腦門心的陣陣緊湊和涼意。幸好有這群亂飛的烏鴉,柳青想,不然這幅畫該多無趣。她早就應(yīng)該起身離開的。從進(jìn)這個家,屁股還沒坐暖和,她就開始后悔。向來干脆利落的她,竟坐了兩個多小時。

    八月的下午,半開的細(xì)格子紗窗,斜拉的光如鋒利的刀刃,抓住柳青的右側(cè)肩胛和臉頰,盡管室內(nèi)冷氣充足,烘熱卻總不期而至。她的右手魚際時不時托住下巴,四指合攏,形成一道肉制屏風(fēng),遮擋那片有些奇怪的熱氣。

    “柳律師?”

    郭萍的聲音傳進(jìn)柳青耳中,波動了兩次。

    柳青把注意力從畫上撤回,眼睛還沒落穩(wěn)對方的臉就問:“你有證據(jù)嗎?”郭萍手上的杯子,懸停半空,沒回答,自顧轉(zhuǎn)過身去(后面有個窄而高的酒柜)。

    關(guān)于出軌的話題,已經(jīng)進(jìn)行了大半,只是話來話去,一直在外圍轉(zhuǎn)圈,沒有深入肌理。再之前,是兩個女人相互的寒暄,和對這個三室兩廳的家的細(xì)致參觀。女主人事無巨細(xì)地講述裝修細(xì)節(jié)和經(jīng)驗(yàn),順帶埋怨男主人的忙碌和不負(fù)責(zé)任,由此及彼,批判天下所有男人的粗心大意,感嘆柳青單身的明智。“但錢都是他付的,裝修公司也是他的關(guān)系戶,打了很大的折扣,物超所值,這就夠了,男人嘛?!迸魅说目偨Y(jié)帶著些許的滿足,和不易察覺的炫耀。

    她們后來一直坐在鋪著紅白格的亞麻布餐桌前。

    餐桌上有盞乳白色臺燈,還有一個深紅色的膠囊咖啡機(jī)。女主人事先準(zhǔn)備了圓潤透亮的櫻桃、黑籽西瓜和開心堅(jiān)果,它們分別躺在造型精致的水果盤里,安靜從容,靜待人類口腔的惠顧。

    參觀完房間,柳青剛坐下,就看見前方那幅畫,烏云翻卷,鴉雀亂飛,仿佛不為人知的盡頭,有著某種神秘力量在驅(qū)逐。當(dāng)時,郭萍漫不經(jīng)心地說,是她仿畫的,原畫是梵高的作品。柳青心下就有些意外,雖然她知道她是個美術(shù)老師。

    郭萍轉(zhuǎn)身過來,手里的杯子換了一個。

    “直覺?!?/p>

    她的眼珠子有點(diǎn)往外凸,雙眼皮褶皺豐潤,始終給人一種沒有睡醒的感覺。“你相信直覺嗎?”金黃色的不銹鋼勺,碰到骨瓷咖啡杯,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柳青說,“我不是太相信?!笔聦?shí)上,律師很相信直覺。在她準(zhǔn)備代理案件前,都會冥想半個小時,等睜開眼睛,接不接,贏的幾率有多少,心已篤定。

    “我特別相信?!?/p>

    郭萍似乎還是不滿意換的杯子,再次把頭轉(zhuǎn)回去,也可能是去拿個勺子。柳青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女主人穿了件松松垮垮的黑色針織衫,后頸滲著薄薄的一層細(xì)汗,幾縷頭發(fā)像抽去筋骨的尸骸,軟沓沓趴那兒。剛剛走進(jìn)這個空間時,柳青就有種不真實(shí)感,那是一種很不踏實(shí)的體驗(yàn),只有在面對強(qiáng)勁對手時,才會出現(xiàn)。柳律師自認(rèn)是一個謹(jǐn)慎而理性的人,分寸感極強(qiáng),何況,一個多月前她才發(fā)現(xiàn)那個令她驚詫的秘密,細(xì)思極恐。當(dāng)時她確定自己不會再和郭萍見面。可如今,她居然坐在她家里,面對面喝咖啡,聊天。還和從前一樣。

    從前。

    柳青和郭萍的相識純屬偶然。

    那天,兩個女人同時出現(xiàn)在一家超市。郭萍為一位看上去有些邋遢的老人打抱不平。超市懷疑老人偷了貨架上的食物,也就一包方便面、一包榨菜、兩根火腿腸。柳青正好在結(jié)賬,本不想?yún)⒑?,可眼見超市咄咄逼人,沒忍住,從法律的角度幫了腔。最后,事情得到妥善解決。郭萍對她表示由衷的感謝,還給老人買了一大堆食物,以示對超市的抗議。做律師這行久了,柳青熟知人性的復(fù)雜與幽深,對社會上所謂正能量的事兒,不太以為然——人們看到的永遠(yuǎn)只是冰山一角。但那天,她神使鬼差加了郭萍的微信。就在她幾乎要忘了這個人時,郭萍主動跟她聯(lián)系。自此,倆人時不時聚下,聊聊天,吃個飯。稀疏的交往,差不多有近一年。眼見著就要成為無話不談的閨蜜。

    有天柳青突然知曉,郭萍是林嘉琛的老婆。

    當(dāng)時她整個人石化當(dāng)場,全身泛濫起雞皮疙瘩,一個比一個緊致,讓她幾近喘不過氣來。郭萍是林嘉琛的老婆,是巧合,還是精心布局?目的何在?但是,林嘉琛非??隙ǖ馗嬖V她,“郭萍向來是個粗線條的人,不可能有如此周密的設(shè)計?!彼退龔恼J(rèn)識、戀愛到結(jié)合,二十余年,他非常了解她,“她決不可能是這樣的人!”柳青依然說服不了自己。

    郭萍轉(zhuǎn)過身來,手上拿個不銹鋼小勺。

    她取出一枚咖啡膠囊,放進(jìn)咖啡機(jī),邊說,“你說這咖啡,明明是一塊,非要說是膠囊,”她嘴角抽動一下,又說“膠囊容易讓人想到藥?!毕袷亲匝宰哉Z,發(fā)出的音量又像在給客人陳述。柳青瞅著她手上的動作,也不言語。她摁下大杯鍵,咖啡機(jī)“嗚嗚”響起,鳥喙?fàn)畹目冢鲁錾钭厣后w,細(xì)細(xì)的,像豚草的莖,柳青的鼻腔頓時漫進(jìn)咖啡特殊的香味——澀而內(nèi)蘊(yùn)。

    “你那杯味道怎么樣?”郭萍往咖啡里加牛奶,“要不加點(diǎn)牛奶?”

    “不用,我喜歡原味?!?/p>

    “我不行,我吃不了苦?!惫夹菀豢冢蛄?,說:“柳律師,謝謝你。”柳青正想回一句,對方接著說,“我真沒想到你能答應(yīng)過來,邀請了你好幾回?!迸索龅哪樕戏浩鹨粚蛹t暈,這讓她飽滿的圓臉顯得有點(diǎn)營養(yǎng)過剩。

    “你那么忙,我以為你還是沒時間?!?/p>

    “我們是朋友……”停頓兩秒,律師用溫柔的微笑,填補(bǔ)那個稍縱即逝的罅隙。

    “當(dāng)初他追我追得有多辛苦,那時我真以為是愛情,后來我才想明白,他不過是愛上我這個家,愛上我父親……手上的那點(diǎn)權(quán)利。”郭萍掩嘴輕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那個勢利的男人?!皼]有我父母,哪有他的今天……”她喃喃的,眼神有點(diǎn)虛焦,順著柳青的眼光望向那幅畫?!澳阌X得我畫得還行嗎?”柳青沖她點(diǎn)點(diǎn)頭。

    “謝謝!”她低頭攪拌咖啡。

    房間里咖啡的味道愈發(fā)濃郁?!拔覐男∠矚g畫畫,這個愛好倒是從來沒有放棄過?!?/p>

    “真的畫得不錯?!甭蓭熡终f,眼睛又瞟一下。

    “柳律師你說,男人都怎么回事兒,為什么這么薄情寡義,總吃著碗里看著鍋里?”

    “關(guān)于男人,我還真不在行。”柳青搖頭,嘴角有點(diǎn)僵硬。郭萍趕緊說,“對對,我應(yīng)該比你知道得更多些?!辈恢朗堑靡膺€是抱歉,露出那種小女人的羞赧?!皩α?,可以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律師知道她要問什么,懶得去想怎么拒絕,就點(diǎn)頭。

    “你這么優(yōu)秀,為什么不結(jié)婚?”

    “沒有遇到合適的?!迸蓭熆傔@樣回答。

    剛剛進(jìn)屋的時候,她瞥見玄關(guān)盡頭有張他們的大幅合影。照片上,他很年輕,精神抖擻,笑容充沛(她的心中升起難以名狀的嫉妒),那時她就開始后悔。她責(zé)怪自己,究竟是好奇還是爭強(qiáng)好勝,還是以為別人都是傻子?雖然她已經(jīng)冷靜下來,但跟自己情人的老婆見面,這算怎么回事。后來,無論林嘉琛怎么分析和安慰,柳青都深信這是郭萍為她設(shè)的一個局。她們的來往平常,絲毫看不出郭萍想對她干什么。身為一位資深律師,柳青決不相信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精心的布局。說服不了柳青,林嘉琛就說,放心吧,我不會讓她傷害你的,我會盡快離婚。

    “你今年是……三十六?”柳青頜首。郭萍舀起半勺咖啡,淺淺地擱進(jìn)嘴里,咂咂舌頭,“上次說給你介紹男朋友,你不要,其實(shí)那人條件挺好的,是一家央企的高管,我老公朋友,剛離婚沒小孩……”柳青抬手的速度有點(diǎn)快,幾乎讓人以為她有點(diǎn)不耐煩,“謝謝……郭姐,我真不需要。”

    “你呀,就是太清高了?!惫监凉值匦表谎郏冻鼋憬汴P(guān)心又無奈的表情。忽又展露燦爛笑來,“我真沒想到會和你這個大律師成為朋友,真的是太榮幸了?!?/p>

    “您別這么說?!绷喔杏X口腔里有棉絮。

    快一年了,郭萍類似的話說過太多,說得多了,柳青也禁不住有些傲嬌起來。事實(shí)上,柳青提過好幾次,讓郭萍叫自己名字就好,不要律師長律師短的,但郭萍始終沒有改口,起先她認(rèn)為那是她的一種修養(yǎng)。當(dāng)然,現(xiàn)在她不這么想,愛怎么叫怎么叫吧?!傲蓭?,你說我該怎么辦?”郭萍面色突然凝重,話語與話語之間轉(zhuǎn)換得有些突兀,就像視頻畫面跳軸一樣。

    “你為什么不直接問他……你老公?”

    “我不能?!惫紘肃榈?。

    她抬起松軟、白皙的右手,劃過那盤汁液豐盈的櫻桃,伸到肩上外翻的發(fā)尾,握住它們往里彎,一松手,發(fā)尾反彈回原狀,翹翹的,戳在耳廓外沿。

    “我們是相愛的……”她終于說。

    “可是,按你之前的說法,他已經(jīng)……不愛你了?!敝埃夹跣踹哆墩f了他們的戀愛史、生活史、工作史,以及翻來覆去、味同嚼蠟的日子?!斑@個,我還不確定。”她又用食指和拇指揪起一縷頭發(fā)往里彎,這一次,她彎的時間比較長?!八恢倍歼@樣。他喜歡沾花惹草。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就這樣。他帥嘛,那些賤女人總是湊上來?!惫嫉淖旖俏⑽⒊榇ぃ窒裨诒梢曋裁?,“但無論怎樣他還是沒辦法離開我的?!?/p>

    “那你剛剛講的直覺……”

    “哦,最初是直覺,后來,你知道,是確鑿。”女人的眼神堅(jiān)定而意味深長。柳青心下一驚,腦子里閃過“鴻門宴”,但她畢竟是律師,掩飾得極好,波瀾不驚,只是脊椎稍稍挺了挺。她想,真要打起來,她可比她年輕幾歲。郭萍的下巴也是圓乎的,往前遞過去,聲音低沉、緩慢:“每一次,他都會求我原諒。他的方式讓人難以接受,但又很受用。他會跪在我面前……嘻嘻,男人啊,膝下有黃金的對不對,怎么能跪下呢,又不是求婚,求婚都沒有跪過……我真的沒有辦法不原諒他?!闭f完她伸出一小截舌頭,舔舐翻著幾絲白皮的唇。她的唇嘟嘟的,像虛胖的浮萍,凸出于水面。女人此刻腦子里的畫面,全是男人仆俯在自己面前的樣子——那張堪稱俊朗的臉,眼珠漆黑,睫毛比女人還長,還密,每次溫柔又專注的凝視,令她心醉神迷。

    ——你是我此生唯一愛過的女人。

    男人唇齒間散發(fā)出淡淡的草綠色腥味兒。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淪陷在那個味道里,熱熱的,撒拆不開的,經(jīng)久不散。

    “其實(shí)我今天請你來,還想給你說另外一件事?!?/p>

    柳青的眼睛再次從烏鴉的身上收回,側(cè)臉看向郭萍。這一個多月,她給她打過電話也發(fā)過信息,柳青不予反應(yīng)。她本想把她拉黑的,但又不想做得那么明顯。她希望一切悄聲彌氣地隱遁,消失。今天下午她又贏了一場官司,走出法院大門,心情大好,吸進(jìn)鼻孔的汽車尾氣都帶著輕盈的翅膀。就在那個時候,她的電話響了——她后來回想細(xì)節(jié),責(zé)怪自己得意忘形,沒看來電顯示就接聽了。其實(shí)也可以拒絕,但對方無助的祈求,讓她升起同情心——潛意識里,律政俏佳人想看看那個小學(xué)美術(shù)老師究竟想搞什么名堂。如果真是個局,她也想知道對方究竟想達(dá)到什么目的。理性占上風(fēng)的時候,律師的挑戰(zhàn)欲被喚醒,就像她面對的每一個案子,越難,越能激發(fā)她的斗志。

    此刻,柳青認(rèn)定郭萍知道她和林嘉琛關(guān)系,這大概就是她的所謂“確鑿”。她今天裝腔作勢叫她來就是這個目的——攤牌,算賬,柳青抑制住嘣跳的心臟,心下卻在冷笑。郭萍的大眼睛濕潤潤的,抖動著,感覺得到,她也在努力控制情緒。柳青腦子里閃過林嘉琛——攤牌了好,這逼得他不得不向自己靠攏。他們要往前跨出質(zhì)的一步,還真不太好操作,如今水到渠成,盡管很可能會一路狼藉,但也可能絕地逢生。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懷孕了?!?/p>

    ……

    “我懷孕了?!惫加终f,這次,聲音大多些。孕婦眼里的淚水,像雨后的河水那樣奔涌,不帶一絲猶豫,可憐巴唧地望著她。柳青動了下屁股,抬起右手,蓋在左手背上,手指不安分地摩挲。她知道自己得說點(diǎn)什么,祝福的話,恭喜的話,真真假假,都行。正要張嘴,郭萍的手忽地壓過來,蓋住她,一股奇怪的溫?zé)?,像把鋒利的水果刀,自左手背刺穿至桌面,一股子燥熱自手臂傳導(dǎo)全身。律師整個人像座活火山,坐如針氈,感覺隨時都會噴涌而出。

    柳青輕咬牙關(guān),嘴角盡力扯出一絲微笑。

    女人突然站起來,轉(zhuǎn)身進(jìn)了臥室。

    一會兒,手里拿著一張A4紙出來,還沒坐下,就遞給柳青。那是一張醫(yī)院的驗(yàn)孕報告單,姓名欄規(guī)規(guī)整整的宋體字寫的是郭萍,下面打印的文字提示妊娠陽性。律師的嘴角上提,呈現(xiàn)出一個非常職業(yè)的無懈可擊的微笑,就像她在法庭上面對法官和公訴人那樣——只是這一分鐘,她的笑像寒鴉棲在枝頭。

    “恭喜你?!?/p>

    柳青的聲音有點(diǎn)薄有點(diǎn)倉促,像蜻蜓受到驚擾,沒有徹底打開的羽翅。她的手撩了撩并沒有垂下的額發(fā)。她有著齊至肩胛的直發(fā),焗了接近黑色的紅棕色,在下午的半扇光暈中,有尖刃般細(xì)而無力的白光,輕輕切過,疑似下了很久很久的雪。

    他趴在她的懷里,顫聲對她說謝謝,虔誠得像個資深的教徒。他說,只有在你這里我才能感受到這種幸福。她故意問,她不能讓你幸福嗎?他搖頭。沒有愛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沒有愛的……這種事,滿足也只能是機(jī)械性的,我早就厭倦了,厭倦自己像個動物或者機(jī)器。他說這話的時候,像一個文明時代最優(yōu)雅的紳士,盡管不掛一絲。聽他那樣說,她有些可憐那個女人。她是個清醒的單身女性,事實(shí)上她并不在意這個。如果男人不說,她甚至不會當(dāng)回事兒,可如今,他妻肚里有了孩子,如果是事實(shí),說明他對她撒了謊。這是她難以接受的。

    孩子,特別是肚子里的孩子,讓所有的事情變得復(fù)雜起來。

    水到渠成是不可能了,倒是筑起了高聳入云的大壩。大壩是金黃色的,當(dāng)它接近深藍(lán)色的天空,就會翻滾起冬天的烏云,若明若暗的遠(yuǎn)方,烏鴉的巢穴,隱蔽在小路的盡頭。

    “把孩子生下來吧?!甭蓭熣f著言不由衷的話。

    “我不知道……”大粒大粒的淚水,從郭萍黯淡的臉頰垂落,有幾滴順著鼻兩側(cè)的溝渠,滑進(jìn)她蠶蛹般蠕動的唇?!敖裉煺埬氵^來,就是想讓你給我出出主意,我現(xiàn)在懷著孕他是不是不能提離婚,萬一他非要離,怎樣我才能保證我和孩子的權(quán)益?”

    “他給你提離婚了?”

    女主人停頓了下,說,“對,前段時間,他給我提過一回?!?/p>

    柳青很想知道郭萍所說的“前段時間”是哪個時間,幾天前,還是兩、三個月前。但她不能細(xì)問。雖然她篤定郭萍已經(jīng)知道,但她還是得假設(shè)不知情。不管她是不是在演戲,她打定主意配合下去,把這里當(dāng)作法庭,當(dāng)作她的戰(zhàn)場,最糟糕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還能怎么樣呢。

    “他不是一次兩次,太多次了,我早已經(jīng)厭倦。”女人看著女律師說,“本來,我打算同意離婚,可誰想到孩子會在這個時候來呢。我們這么多年想要孩子卻沒有,既然現(xiàn)在來了,我不想離了,我不想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爸爸?!焙芏嗯硕际沁@樣想的吧?!澳銜臀业氖菃??”女人可憐巴巴的。柳青只能點(diǎn)頭。“這次如果不是這個原因,”她撫摸下自己的肚子,“我肯定跟他離?!?/p>

    “你可以不要這個孩子。”

    柳青沖口而出,說完她就后悔,但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

    郭萍一直瞧自己的肚子,好久她才抬起頭來,眼睛戳在虛空,漫漶著霜意,有一小部分飄向柳青。“其實(shí),我知道那個女人?!边@句話又讓柳青恍惚起來,如果她是個妖怪,那此刻照妖鏡又轉(zhuǎn)到她這邊。她想9b816863190c6df65c548496e9b48e61e8db1e42d80a13357d82ed63f59962fa問,但有口氣沒接上來,就沒出聲,疲憊的眼神鉤住郭萍。她想,趕緊攤牌吧。趕緊的!

    “你不要笑話我,我跟蹤過他們。他們經(jīng)常在一家叫研吾紀(jì)的咖啡館見面。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p>

    “那女人是個電視臺的記者?!?/p>

    “年輕,漂亮,充滿活力?!?/p>

    柳青知道那家咖啡館,既古典又現(xiàn)代的裝飾風(fēng)格,氣氛曖昧。她和他去過,深陷在水樣的沙發(fā)里。他們有說不完的話。

    柳青的后脊背有些涼,像浸在剛剛化開的冰水里。她圓潤的屁股發(fā)輕,往下梭,雙腳踝部在桌子底下交叉過來,又交叉過去??照{(diào)在那幅畫的正上方,一遍遍拂弄她的腦門,每一遍都讓她再次注意麥田上亂飛的烏鴉。

    “那次我在外面站了三個多小時,是冬天,把我凍得都感冒了。”

    “你咋不進(jìn)去?”

    “我怕進(jìn)去了,搞得他沒面子,那我們不就真的要離婚了嗎?!?/p>

    剛剛打起來的精神又一次軟沓下來,像枯枝中的一條死蛇。柳青不清楚自己是可憐眼前的這個女人,還是為自己的虛偽感到可恥。她在想,她是怎么一步一步陷入這個泥淖的。現(xiàn)在,她不認(rèn)為郭萍是在故意說謊,甚至她開始相信林嘉琛說的,郭萍是一個愚笨的女人。那個記者,柳青見過,在林嘉琛的辦公室。當(dāng)時,他們頭挨著頭在說什么。后來,他解釋說,那個有著文藝氣質(zhì)的年輕女性是個記者,公司的一個項(xiàng)目是政府的十件實(shí)事之一,他是指揮長,女記者不過是來了解進(jìn)展情況。

    “從法律上來說,這種事情,除非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或者有直接證據(jù),不然不能證明他們是那種關(guān)系。”柳青說這話的時候,感覺是在說給自己聽,但顯然說服不了自己。冰山之下的溝壑和皺褶、淤泥殘?jiān)?,看不見,卻真真實(shí)實(shí)存在著,堵在那兒。

    “我有證據(jù)。”郭萍湊近葉柳青,她嗅到一絲絲熟悉的味道?!坝刑焱砩希谙丛?,那個女人發(fā)來短信,我看見了。你不知道柳律師,當(dāng)時我的心都碎了。他保證了多少回在我面前,可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屎”字?jǐn)S地有聲,滲著狠勁兒。

    柳青的心一凜——她好像窺見女人眼里惡的光芒。只一瞥,驚鴻掠過。柳青很想問,你都看見了什么。她艱難地忍住。十指交叉,皮膚之下排列整齊的骨節(jié),發(fā)出細(xì)微的咔咔聲。只有她自己能聽見。“你是不是也很生氣?我就知道,你是個律師,有正義感,你肯定會幫助我的?!?/p>

    “我會。”她松開十指。

    律師包里的電話終于響了。但她此刻倒不希望受到打擾,她想知道更多的細(xì)節(jié)。她拿出電話,是他,通訊錄上的名字是嘉年華。女人不動聲色地掛斷。

    “我耽誤您時間了吧?”

    “沒事兒?!?/p>

    “今天是周五,我想你應(yīng)該會稍微輕松點(diǎn)兒,當(dāng)然我知道,你們做律師的都很忙,周末也很忙……”

    “沒有,今天就一個案子,沒什么事。”

    “謝謝你柳律師!”她聽出語氣的真誠,說:“不要再說謝謝了,好嗎?”她說這句話時倒也是真誠的,但她沒有再說您不要叫我律師,叫我柳青就好的話。她們之間,誰該給誰說道歉,誰該給誰說謝謝呢。柳青腦子里浮現(xiàn)與林嘉琛的相遇。那是一場鄉(xiāng)村民謠嘉年華音樂會,他是主辦方代表,她是受邀嘉賓之一。見他第一眼,他的儒雅和俊朗就吸引了她。樸素的民謠,讓她回到大學(xué)時代,回憶起諸多年少輕狂的美麗。最后持續(xù)十五分鐘的煙花,將她想戀愛的一顆心推到高處。有好幾個瞬間,她疑似脫離人間的紛擾,仰望洞穴外的蒼穹,禁不住流下淚來。而那些個時節(jié),恰巧他就在身旁。

    “再來一杯?”郭萍取出一只咖啡膠囊,準(zhǔn)備放進(jìn)咖啡機(jī)。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她手中幽藍(lán)色的咖啡膠囊,女人想到她剛剛說的“膠囊”是藥的名字。

    “不了,喝多了睡不著?!?/p>

    “那你吃點(diǎn)堅(jiān)果,櫻桃是我上午才買的,可新鮮了?!闭f著她捏起一枚遞給她。她接過來,放進(jìn)嘴里,并沒覺得它有多甜。

    “我們喝點(diǎn)紅茶吧,紅茶不影響睡眠?!闭f著,不等她回應(yīng),女主人就起身,“家里有很好的茶,都是人送給嘉琛的。有地道的正山小種,你等著?!钡谝淮温牴紗灸莻€男人叫嘉琛,隨口而出的親切,就像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任何隔閡。某個間隙,柳青在想那個割掉自己耳朵的男人,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畫下這么多烏鴉?大片大片濃烈的色彩,翻卷著邪魅的激情,色彩之下隱藏的是什么,烏鴉飛走的僅僅是時間嗎,還有凝固的陳舊的空間。

    她在想,為什么自己還坐在這里,為什么烏鴉沒有帶走她。

    她想知道的答案,似乎也已經(jīng)知道。待下去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她現(xiàn)在需要靜下來,好好想想這件事情。郭萍拿來兩個杯子,一個暗紅色錫皮小罐,打開,抓了一小撮深棕色茶梗,分別放進(jìn)兩個杯子里。桌上小米粉色的燒水壺冒著蒸氣。郭萍取過來,往杯子里倒,一邊說,“泡紅茶最好用沸水,那些燙燙的水分子,讓茶葉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奓開了,才香呢。”女人的動作嫻熟,神情淡定,看不出剛剛還在淚眼婆娑。

    屋里開始漫開紅茶淡淡的松煙香味兒。

    殘存的咖啡味兒,漸次隱去。

    茶湯色澤烏潤,透澈,湯邊有金黃色的光暈、小而密集的氣泡。還真是好茶。柳青心里涌動著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溫情。她真希望此刻是在自己的家,坐在窗邊的搖椅上,閉上眼睛,感受光從她的身上流過。水一樣。云一樣。

    電話聲把她拽回來。

    她刻意把手機(jī)直立正對自己。郭萍剛剛飲了一口,抬眉望向她,用眼神示意她接電話。柳青說了聲抱歉,拿著電話走到幾步之外的陽臺,把落地窗戶在身后輕輕闔上。從郭萍的視角望過去,透過落地窗的木質(zhì)方框,一節(jié)傾斜的三角形的光斑,正好滑落過女人健康有型的后背。

    柳青聽出林嘉琛喝了酒,口氣就有點(diǎn)不耐。對方稱出差提前回來,晚上到她那兒,還說想吃她做的陽春面。他聽出她的反常,又說,出差前我暗示她了,這幾天我就跟她徹底攤牌。青兒!他非常深情地喚她的名字,“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感覺很不好,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她?!蓖nD一會兒,又顫著聲音說,我愛你。她不知何時豎起的塊壘,堅(jiān)定而龐大,稱家里有客人,掛斷電話。

    她走回來,坐下,屁股把整個椅面占滿。

    “您是不是有事?”

    郭萍問這句話的時候,柳青腦子一閃念,就說有個案子需要馬上去單位,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理由,但她嘴里冒出來的卻是,沒事兒。

    男人給她說起過他和她的故事,倆人是大學(xué)同學(xué),是她追的他,畢業(yè)后他計劃去深圳,正要提分手,她宣告自己懷孕了。于是,他留在了這座城市,并很快和她結(jié)了婚?;I辦婚禮時,她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沒了。有一次,他無意間說出心中的疑惑,說當(dāng)初她可能就沒懷孕,那只是她的一個伎倆。思緒到這兒,柳青一個激靈,目光投向她癟癟的肚腹,腦子里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你們結(jié)婚有十幾年了吧?”

    “嗯,十六年了。”郭萍似乎能聽出柳青的話中話,說,“當(dāng)年我們是奉子成婚的,可不小心流了?!彼嘈σ幌?,“之后就一直習(xí)慣性流產(chǎn)。這十幾年就沒停止過治療,我和嘉琛都想要孩子。北京、上海、廣州,還有長沙的大醫(yī)院,跑了個遍,不知道吃了多少藥我們?!惫纪nD下來,咽部像是有什么卡住了,又說,“昨天我才拿到結(jié)果,你不知道,當(dāng)時我就哭了?!彼f著,兩只眼穴吐出大粒大粒的淚水。

    空氣是一段一段的,切面有著不顯眼的刀痕,它們充斥在接近黃昏的下午。柳青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今天安慰了她太多次,別別扭扭的)。后來終于說,“都會好起來的,你看,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彼钢杆T癟的肚子。

    郭萍抹干凈眼淚,興奮地沖柳青點(diǎn)頭,像雞啄米。

    “幾個月了?”柳青舉起杯子,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才兩個月?!惫及咽?jǐn)R在肚子上。她的臉上有著即將做母親的羞怯和向往,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或恐懼,或許她在竭力想象肚腹之下那個小生命,正在像春天一樣綻放。柳青突然想起和眼前這個女人的初識。那時她充滿勇氣,義正詞嚴(yán),像個俠女。后來是她主動加她微信,還說,以后有什么法律上的事務(wù),可以直接跟她聯(lián)系。難不成,她會和那個邋遢的老頭、超市收銀員,共同設(shè)計一個圈套?驚悚懸疑電影?柳青望向郭萍,郭萍也正看著她,兩人對上眼神,都給予對方一個安靜的微笑。

    郭萍笑起來兩只眼角斜上,有點(diǎn)媚,好看起來。這樣的女人,怎么會跟自己演戲,還演上一年,如此煞費(fèi)苦心,實(shí)在是沒有必要吧。目的何在呢?腦子里一團(tuán)亂麻,煩躁起來,柳青決定馬上離開——念頭剛起,門那邊傳來鑰匙攪動的聲音。

    “嘉琛回來了。”

    郭萍興奮地跳起來,趿拉著拖鞋迎過去(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她聽到她欣喜的聲音,“你回來了!”聽到打開鞋柜給他取拖鞋、聽到包擱在櫥柜上發(fā)出沉悶的響動,聽到她幫他脫下外套的聲音,窸窸窣窣,還有一記不經(jīng)意的掌聲,像是拍了拍他肩膀上的土。柳青坐在原處,雙手扭動手中的杯子,身子僵直——她在想,待會兒以什么樣的表情面對他。

    想到他們原本才是一對,還有她腹中的孩子,她的心還是忍不住一陣刺痛。

    郭萍沒有注意林嘉琛臉上的表情,忙慌地介紹,這是柳律師,是個特別厲害的大律師,我今天請她到家里來坐坐。她提醒他,“你記得嗎,我給你說過的,我們在超市認(rèn)識的,當(dāng)時她好厲害哦。”他應(yīng)著,神情正常,就像真的第一次見,還向她伸過手來。兩只手握了一下,旋即松開。

    松開手的同時,男人埋怨的口吻:“家有客人也不早說?”

    “你不是出差了嗎,對了,咋今天就回了,不說明天嗎?”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兩只手一起把兩側(cè)肩上的頭發(fā)往里卷(當(dāng)然它們還是固執(zhí)地彈回原處)。他說事情比較順利。郭萍的眼睛一直沒離開丈夫,釋放熱情的柔光。那是真正的高興。那種高興是裝不出來的。就像他們還在新婚,剛剛的埋怨和痛恨,好似說別人的故事。

    律師終于逮住個機(jī)會站起來,說我該回去了。

    郭萍過來攔她,“剛剛你還說沒事兒的嘛,多坐會兒好嗎,等下就在家里吃飯,嘉琛可會做菜了?!彼齻?cè)臉望向林嘉琛,后者就說,“是啊是啊,我一來你就走,這多不好?!边t疑間,包被郭萍搶走,說,“我想起來了,冰箱里還有哈密瓜,等會兒啊?!闭f著人已雀躍著進(jìn)了廚房。

    他瞅準(zhǔn)時機(jī)看她,眼里盡是問號。

    她低頭,看杯子里的茶水。

    茶水舊了,顏色深黃,混濁。

    “你怎么不告訴我你在這里,發(fā)個信息也行啊。”

    林嘉琛眉頭輕鎖,話語急促,聲音低沉,不像他倆單獨(dú)在一起時那樣從容、淡定,此刻倒像個做錯事的少年。她回憶起他曾向她傾訴死亡婚姻的痛苦,那是一潭死水,越來越黏稠,堅(jiān)硬,身處其中,每一次呼吸都只有半截。

    “這個家,看起來還是滿溫馨的?!彼h(huán)顧四處,避開他的眼光。

    林嘉琛的雙手抬至胸前,又垂下,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不是說家里有客人么……”這句話似乎更不適宜,柳青的一雙鳳眼,如蓄滿毒汁的箭矢,倏地刺向他。女人的心里,第一次對自己、對眼前這個所謂的優(yōu)質(zhì)男人充滿懷疑。不知道哪一個環(huán)節(jié),讓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事實(shí)上,剛剛見到他的瞬間,她的腦子里全是那個女記者,她很想問他,她都能想到他會怎樣回答她,不會露出任何破綻。

    女主人出來了,一盤黃橙橙的哈密瓜,壘成條狀的小山,山上插著三根不銹鋼小叉。柳青很不喜歡吃這種甜膩的水果。在推來阻去的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不是自己,整個下午,她像個流離失所的人,像那群烏鴉中的一只,拼了命地翻動翅膀??蔁o論它們怎么掙扎,也飛不出那個偉大畫家筆下的世界,難以逃離事先設(shè)置的命運(yùn)。

    “你們坐,我去換件衣服?!?/p>

    柳青站起來,“我還是走吧,不打擾你們了?!惫忌焓洲糇∷ǜ裢鈭?jiān)定),說,“再等會兒?!苯又霉獍愕穆曇魧λf,“等下我要告訴他懷孕的事兒,你幫我看看他啥表情,如果他不管不顧,你要幫我批評他,從法律的角度提醒他?!绷鄡?nèi)心在嘶吼:“你可以自己看,自己批評啊,管我毛線事!”但沒有,她面如平湖,像面對強(qiáng)詞奪理的控方證人,竭力保持良好的修養(yǎng)和姿態(tài)。

    “求求你!”美術(shù)老師的模樣十分虔誠,不容拒絕。

    如果是在演戲,奧斯卡獎非你莫屬!

    柳青決定留下來,或者說,潛意識,她想知道這場戲的結(jié)局會是什么。反正都演到這個份上了。她收回已經(jīng)直立起來的身體,放松,她告誡自己。

    沐了個浴,整個人格外清爽,一身垂感十足的淺灰色家居服,確實(shí)容易讓女人上癮。林嘉琛感受兩個女人的目光,一個熾熱,一個漠然。不經(jīng)意似的,他就近坐在妻旁。妻把裝有涼水的杯子推給他,順手遞給他一粒櫻桃,他接過去,沒吃,放回盤里。柳青想起他們一起吃櫻桃。他用嘴喂她,等女人咬下果實(shí),男人的唇叼著細(xì)梗慢慢收回……

    “聊些什么呢?”他的眼睛在兩個女人身上逡巡,微笑,自然。柳青感覺他像個充氣娃娃,剛才不小心泄了氣,這會兒恢復(fù)了原狀,飽滿的,精神抖擻的。

    “你猜?!惫颊f。

    “女人的世界我不懂?!毕胝f句幽默的話,效果不佳,他習(xí)慣性用食指的關(guān)節(jié)處摁摁鼻翼——他的鼻子高挺,鼻孔像兩個不易察覺的斜洞。她和他鬧別扭,他手足無措時也這樣。

    “我剛才在給柳律師說,”郭萍停頓三秒,注視著他,放緩速度說,“我懷孕了?!甭曇舫领o、堅(jiān)定,音色在粉與紅之間漸變。柳青注視著男人立體的五官,瞬間縱橫交錯,她分明聽見“哐當(dāng)”一聲巨響,拽著眉心往下墜,就像撲棱了一下午的烏鴉,終于找到了方向。男人的脖子轉(zhuǎn)向妻子(像一座銹蝕的巨型機(jī)器),嘴里不知囁嚅什么。

    柳青沒有聽清(盡管她豎起了耳朵)。

    郭萍側(cè)過臉來,對客人說:“柳律師,你不知道,我家嘉琛太想要孩子了,十幾年了……”鼓脹的情緒讓她兩側(cè)嘴角下塌,恍若垂掛千鈞,難以自抑,哇的一聲,充沛的哭聲在屋里蕩氣回腸。男人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扶住女人圓潤的雙肩,妻子順勢撲進(jìn)懷里。穿過妻子卷曲的發(fā)尾,林嘉琛看向柳青,眼神虛化,表情難以捉摸。柳青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是一個局外人,在看一場劇情不斷反轉(zhuǎn)的戲。她的嘴角抹過一絲從容或自嘲的笑意——女記者也好,郭萍是否設(shè)局也罷,甚至林嘉琛愛不愛她……都是戲碼,無不是麥田里翻飛的烏鴉。

    柳青站起來往外走。這回沒有人阻止她。人們沉浸在自己的劇情里。

    柳青感覺走了很久。

    等她終于走出單元門,一抹璀璨的金黃,在她腳下流溢,每一步都灼熱得硌腳。

    ■責(zé)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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