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海人
清晨,天光如水。他徒步來到永豐塘,塘外,有大批的潮間帶灘涂。此時,潮水剛剛退去,黏稠油亮的泥涂,泛著薄亮的水光,仿佛是一席褐色的絨布簾鋪陳開去,闊大而又遙遠(yuǎn)。這里,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淺海及涂生動物,每逢漲潮,它們隨著海水涌上灘涂,等潮水退去,這兒成了它們的家園,或嬉戲玩耍,或被那些趕海人撈走賣掉。
他算準(zhǔn)了今天是9點潮。早早地,他就在那兒了。他想,自己算不算是一個勤勞的趕海人?他不喜歡滿海灘的人,還有那些嘈雜紛亂的大呼小叫?,F(xiàn)在,整個海灘幾乎是空曠的,海風(fēng)有一點點兒的微涼。海浪起伏的聲音若遠(yuǎn)若近,溫和得如自己此時的心境。他卷起褲腳,脫下鞋子,光腳踩上泥涂的那瞬間,稍微激動了一下,那種熟悉親切的感覺。濕軟溫和的泥,它們先是淹沒寬大的腳掌,繼而爬上黝黑粗壯的小腿。他掌握著速度,穩(wěn)穩(wěn)地把自己的腳印印在灘涂上,一長列盛開的花紋,隨著他深深淺淺往前行的腳步,綿延開去。
很快,他的周圍,人多了起來。灘涂上的花紋潦草凌亂,粗暴無規(guī)則。他們在搶撈那些留在灘涂上的魚蝦蟹,這些來不及隨潮水歸家的動物,眨眼就落入這些人之手,之后被拿到菜市場,成為餐桌上的菜肴。
遠(yuǎn)遠(yuǎn)看去,他們?nèi)缫蝗涸谔锢锊逖淼霓r(nóng)民,彎著腰,費力地往前伸著手臂,粗糙的手指在滑膩的淤泥間摸索游走,他們在尋找自己判斷有貨的泥洞。那些痕跡不一、形狀各異的迷你小洞,細(xì)如針眼兒,圓如紐扣,或隆起一個小土丘。他撇過這些,專心尋找有海瓜子痕跡的泥洞。一些人貪心,看見彈涂要捉,摸到沙蟹要撈。他的目光搜尋著,找到那些整齊劃一的小洞,洞的形狀,仿佛剛剛下了一場暴雨,在灘涂上砸出的一朵朵梅花,片片花瓣盛開在偌大的灘涂上。
他瞅準(zhǔn)泥洞,撮起五個手指,如武俠片里的高手,快、準(zhǔn)、狠,插進(jìn)泥里,頃刻就有幾顆海瓜子在手。他是這個村附近有名的撈海瓜子高手,這種撈法看起來沒有多少技術(shù)含量,卻考驗人的眼光和腰力。他幾乎呈45°角的身影,手指一起一落如雞啄米似的迅速,抓到手的那瞬間,順帶把覆蓋海瓜子的涂泥往后一甩。旁人看了眼花繚亂,總學(xué)不會那一氣呵成的動作。很快,他的桶里就有了厚厚一層的海瓜子。它們漾在海水里,像一顆顆和田玉,溫潤干凈,泛著淡淡的粉紅光澤。
直到他下意識地挺直腰背,目光看向遠(yuǎn)處,海水一浪一浪地往海灘上涌,不知不覺,潮水已悄悄地漲起來了。他拎起木桶,打算收手。一些人落在后面,還在撈灘涂上的海貨,他提醒過幾次后,見他們并不理睬,便不聲不響地往岸上走去。
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時他還是個少年。有一天,村東邊的山竹頭海瓜子旺發(fā),海瓜子比人的大拇指甲還要大。村里幾乎所有的人都朝那邊涌,密密麻麻的人群,踏在那片灘涂上,比藏身的蝦蟹還多。它們被這陣勢嚇破了膽,躲著不出來。人們感興趣的是那些藏在梅花洞下的海瓜子,他們爭分奪秒地?fù)焓爸?,唯恐一個直身就被旁人多撈了去,直到天色漸晚,夜幕降臨。
那天,他放學(xué)剛進(jìn)家門,就被娘催著去山竹頭看看,他爹為啥還沒回來。他一路尋過去,遇見回來的鄰居說,之前還看到他的,這時已漲潮,應(yīng)該在路上了吧?
他背著書包跑到山竹頭邊,海灘上孤零零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朝黑魆魆的大海呼喊了很久,回應(yīng)他的只有潮水“嘩嘩”的聲音。海風(fēng)“噓噓”地刮著,傍晚,漲潮時的海風(fēng)有了凜冽的氣勢。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怏怏地往回走,心想,興許爹此時已經(jīng)回家了呢。
他記得那晚村里的人都出去尋找,警察也來了。他困得不行,不知道是怎么睡過去的。天明,他聽見娘凄厲的哭喊聲,他爹一身淤泥臉色發(fā)紫地躺在門板上被抬了回來。他沒有哭,只是一臉茫然,覺得爹會從門板上抬起身來,笑呵呵地跟他說,開玩笑呢。從周圍七嘴八舌的惋惜聲中,他理出大概:他爹回來的途中,腿不小心陷入了淤泥,越陷越深,最后,被漲涌的海水淹沒。他們在落潮后的海灘上發(fā)現(xiàn)他,那個盛海瓜子的木桶在不遠(yuǎn)處,傾倒的姿態(tài),如他沒有氣息的生命,充滿了孤獨和憂傷。
這么多年,他經(jīng)常會想起爹在漆黑深夜的無助和絕望,潮水一寸一寸地漫過他的大腿、腰身、肩膀,直至頭部,而他深陷其中,什么都不能做。他有時夢到這種情景,會大哭著醒來。或許那晚他在海灘邊大聲呼喊的時候,爹微弱的聲音回應(yīng)過他,而他卻沒聽見?;蛘撸菚r潮水還沒淹沒他的全身,而他還可以去救他。他被這種念頭折磨了好多年,他的母親此后禁止他下灘涂。
盡管,這種事村里不止發(fā)生過一次。時間是治療師,人們總會好了傷疤忘了疼,何況,人總要生活。直到母親去世,他才開始踏足灘涂,一遍遍地在上面來回,捕捉各種各樣的蝦蟹魚。更多的是撈海瓜子,仿佛要把父親未撈完的海瓜子都盛入木桶,只是常常保持警覺。
現(xiàn)在的海瓜子已經(jīng)賣到了100多元一斤,他從來都舍不得吃。這天,他把未賣完剩下的海瓜子倒入鍋里,熱油翻炒。它們在鍋中仿佛活過來一般,兩邊淡粉色的薄殼逐漸張開,如在翩翩起舞。加了蔥后起鍋,盛入盤中的清脆之聲低調(diào)隱忍。如果有性別的話,他覺得海瓜子是一個娉娉婷婷、嫵媚溫柔的仙女。玉色的肉細(xì)嫩水靈,兩瓣裂開的粉黃色的殼,猶如花骨朵般盛開的翅膀,輕盈無比,惹人愛憐。
這盆泛著香氣、蔥綠相間的海瓜子,讓他第一次有了如釋重負(fù)的愉悅感。
大魚
六月,島上楊梅滿山紅。這個季節(jié),淅淅瀝瀝的雨終日不斷,整個山嶺彌漫在輕紗似的煙雨中,綴滿楊梅的樹枝綠得發(fā)亮,像一張綠光閃閃的箔片。玲瓏的楊梅果綴滿其間,艷麗得晃人眼球。
這個季節(jié),大魚又來到這座島上。江水入海后,給這片咸淡水交融的水域帶來了浮游生物和營養(yǎng)物質(zhì)。它們喜歡這里,覓食、交配、產(chǎn)卵、育子,忙得不亦樂乎。陽光如一柄長劍穿過水面,到達(dá)斑駁的海底,它們晝伏夜出。白天,閃閃發(fā)亮的水底,大魚歡快地游動著,寬大的魚頭和嘴巴顯得富態(tài)憨厚。直到天黑,整個海面沉寂無聲,如凝固一般。此時,它們悄悄出現(xiàn),一瞬間,海面活躍了起來。
他睡在船艙里,降臨的夜色讓他想起白天的明亮。他的妻子和孩子,站在碼頭邊送他。陽光停留在她們的發(fā)梢上,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妻兒濃密的黑發(fā)變成了金黃色,輕風(fēng)撩起頭發(fā),絲絲縷縷拂過她們微笑的臉頰,似乎飄蕩著微弱的樂聲。這種聲音變成時而沉悶時而清晰的蟈蟈聲,越來越響,如一支充滿節(jié)奏的鼓樂隊,排著整齊的隊伍,邁著合拍的步子,奏響鏗鏘有力的鼓樂聲。他醒了,那響聲來自他睡覺的船下,他一下坐起來,跳下板床,把耳朵緊貼船板,海水嘩啦蕩漾間,他似乎看到大魚和它的愛人親密相擁,歡樂親昵的呢喃聲讓他想起和妻子相聚的情景。
大魚擂鼓似的叫聲,劃破了整個海面的寧靜,高調(diào)的大魚們,在宣告自己的正式出場。
他和伙伴們早就布下了圍捕的網(wǎng)。他們把網(wǎng)放在灰鱉洋,用沉子和浮子連接一條長于海深的繩子,把沉子拋在下網(wǎng)海域,和網(wǎng)連接,用浮子在海面做定位。不知其由的大魚們,一頭鉆入了網(wǎng)中,左沖右撞,無法逃脫。它們浮上水面,看見天上閃閃發(fā)亮的星星,奇耀的白光如一張璀璨的大網(wǎng)。在這個掙扎無望的夜晚,大魚們無奈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那些布下陷阱的船,黑壓壓的,在天明時漸漸浮現(xiàn)出來,就像一頭頭張開巨口的怪獸。船上的男人們,仿佛打了雞血,他們喊著號子拔網(wǎng),對被束縛在網(wǎng)中的大魚們大呼小叫。
這是一座叫魚山的小島,橫臥海上,頭尾擺動,猶如一條遨游的大魚。大魚不知,因為它們的密集于此而使島嶼成名。產(chǎn)卵季節(jié),大魚的祖先們從東海外洋洄游到魚山島上,在礁石灘上產(chǎn)卵。200年了,這是已經(jīng)形成的習(xí)慣和規(guī)律,它們來到這里,很多大魚沒有逃過人類的捕殺,也有一些頑強地活了下來。每逢它們趕往這座島嶼,似乎有種集體赴死的悲壯感,那里的獵手們早已磨刀霍霍,布下天羅地網(wǎng)。年復(fù)一年,歲歲如此。它們忘記了自己的記憶力只有7秒,或許正因如此,生的喜悅,死的恐懼,如風(fēng)在海面上吹過,稍縱即逝,無影無蹤。草木不逃天地役,禽魚常罹網(wǎng)羅災(zāi)。它覺得,這是和人類相同的宿命,人類一樣逃不過時光的追殺。每個生命的體驗都是相通的,但并不阻擋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生命延續(xù)。
這天,他和伙伴拔網(wǎng)的時候,只覺得很沉,直到網(wǎng)底浮上水面,拔到船邊。一條銀光閃閃的大魚兀自在網(wǎng)里掙扎跳躍翻滾,它拼命地往網(wǎng)里鉆,以為這樣可以沖破束縛它自由的網(wǎng),鉆進(jìn)網(wǎng)眼的魚頭被勒得變了形,漁網(wǎng)把它的身體裹得緊緊的,它用發(fā)出的巨大聲響來表達(dá)它的憤怒和不甘。這條大魚驚慌無望的時候出現(xiàn)了誤判,濺起的水花弄濕了他們滿身滿臉,狼狽不堪。他伸出鐵鉤一把勾住大魚的魚鰓,和幾個人合力把魚勾入船中。
這是一條雄魚。整齊的鱗片如碗口般大,身尾連接幾乎一人高。他們從來沒有捕獲過這樣大的魚,找出大秤的時候,其中兩個人不得不爬到船臺上合力才把大魚抬起來。138斤!他們高聲報著這個數(shù)字,粗獷的聲音在海面上回響。他笑起來,說,哈哈,我的體重正好這個數(shù)。聽我爺爺說,海龍王身邊有個護(hù)衛(wèi)大將軍,渾身披著綿密的鎧甲。莫非,咱們今天捕到的就是這個海龍王大將軍?大家都笑起來,咱們運氣好,一條魚王呢!
他們?yōu)橘u掉還是分了這條魚爭論起來。當(dāng)然,這樣的魚,少說也能賣好幾千元。這可是一個大數(shù)目。他想要的是魚膠,說,咱們捕魚為了什么?為了錢。錢做什么用?過上好生活。好生活是需要有好身體來享受的,沒有健康什么都白扯。是的,大魚的魚膠,延年益壽。他的爺爺,據(jù)說因為吃了大魚的魚膠,一輩子都沒生過病,98歲無疾而終,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福氣啊。他是船長,最后,他們商定,把魚肉賣了,把魚膠分了。
很多年以后。
那天,他從米缸里取出一小片東西,下半部分被整齊切過。他看了看,捏了捏,又細(xì)細(xì)地嗅。舉起來對著窗戶,陽光下,這片硬邦邦的魚膠呈現(xiàn)通透的琥珀色,肌理的紋路清晰可見,聞起來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魚腥味了。時光似乎一下子把他拉到當(dāng)年捕獲大魚的場景,他覺得每一寸丟失的時光都是一把催老刀,把他曾經(jīng)年輕飽滿的身體刻上了深深的皺紋。
他找出一只白瓷盅,用剪刀剪了一小塊魚膠,細(xì)細(xì)地切碎,又倒了一點兒黃酒,直到淹沒,放上盅蓋。在鍋里倒上水,瓷盅下面鋪上稻草。爐子一大早便生旺了,躥出的火焰舔舐著鍋底。這個時候,他就一直守在爐子邊,想起當(dāng)年他剖洗魚鰾后,正逢陽光晴朗,他把它曬了整整一天,又風(fēng)干了好多天,直到確定沒有潮氣,才把它藏進(jìn)米缸里。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動過。十斤魚一兩膠。他為當(dāng)年的選擇暗暗得意。
兩個時辰后。他打開瓷盅,米黃色的魚膠,一副柔軟的模樣,讓他想起開到盡頭的花。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個盤子里,走進(jìn)房間,說,這個寶貝,你把它連湯帶膠一起喝了。你的身體,一定會好起來。
他的妻子,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看起來有點兒虛弱,她從床上坐起來,說,你的寶貝大魚膠,你真的把它燉了?那么多人出大價錢你都不肯賣。唉,浪費了。
你傻呀,藏了這么多年,就是備一時之需。錢是身外之物,你才是我的寶呀。我知道你喜歡吃甜的,放了冰糖。來來,趁熱喝了它。
這是7月下旬,院子里的凌霄花佇立枝頭,張開一朵朵喇叭似的花瓣,迎著陽光熱鬧地綻放著,每朵花瓣都泛著灼熱的光,照耀著他們一起走過來的日子。他想起以往這個時候,大魚正聚齊了返回外洋。毛鲿魚,他想起大魚的名字,笑了,自言自語道,哎呀,我也姓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