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清晨,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北風(fēng)吹過來,透著骨節(jié)縫的涼。我甩動著雙臂奔跑著,嘴里喘出的熱氣迅速成為白色的霧氣,一會兒,我身上,已是汗津津的了,剛出家門時的寒冷,已無影無蹤。
這是二十年前的城市一環(huán)路,我正在為成為一名合格的長跑運動員做準備。
父親騎著自行車跟在我身側(cè),他隨身帶著一塊紅色的秒表,記錄我每天跑完三千米全程所需要的時間,但是我只有十多歲,喘氣聲和上下顛簸的綠樹,是我腦海中最深刻的記憶。
父親在旁邊不斷地提醒我,糾正我的姿勢,他說我做得不標準,要保持節(jié)奏,抬頭挺胸,微微呼吸,雙臂自然擺動,肘部稍微彎曲。有一次父親跳下自行車,讓我推著,他親自跑給我看。
父親的高大身影在清晨的陽光中晃動,他邊跑邊拍著身體的部位,給我講解動作要領(lǐng)。這時一輛小四輪突突地從身后開過來,駛到了父親前面,父親停止了說話,加快了步伐,一口氣追上了小四輪,那師傅看有人追上來了,也來了勁兒,一腳油門,小四輪冒出一股黑煙突突地跑得更快了,父親加大腳步再次超到小四輪前面,就這樣,父親和小四輪拉鋸了好幾分鐘。我看得熱血沸騰,大聲喊起來:“加油!加油!”
跑完步,我們從一環(huán)路下來,拐入街口小巷,我從小店里拿到了每天一瓶的牛奶,秒表停留在24 分55秒12 毫秒,父親慎重地把這些訓(xùn)練數(shù)據(jù)記錄在筆記本上。
二
那個時候,我正對文學(xué)感興趣。
我覺得文學(xué)和體育似乎隔著一座山,一面是要我用體力,一面是要我用想象力。我喜歡看各種書籍,我的床頭堆滿了詩歌小說。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讀魯迅的文章,因為魯迅說的一句話,大意是說青少年不要讀古代文學(xué),我就感到好奇,想看看魯迅寫了什么,這樣一讀就讀進去了?!兑安荨贰秴群啊贰栋 正傳》《朝花夕拾》等,但我不喜歡魯迅書的設(shè)計,是一張白皮子,左上角是一個黑白的魯迅頭像,我喜歡那種彩色的,畫著大自然的書的封面。因為喜歡魯迅,我還愛屋及烏地讀了不少研究魯迅的書籍。
因為愛好文學(xué),我的語文成績很好,作文更是寫得出彩,而班里的同學(xué)最怕寫作文了。語文老師就用我的作文舉例,說寫作文不難的,新一同學(xué)就寫得很好。但父親不是這樣想的,他沉迷在自己的體育世界里。
一個人能不能出成績,是件沒著沒落的事。父親常常在吃飯的時候,突然抽出筷子,攤開手,自言自語地說:“你說,你就是辛辛苦苦、沒日沒夜地練上兩年的籃球,喬丹的女兒只消練一個月,哪怕她以前沒摸過籃球呢,你能打得過她嗎?”
父親說這話的意思,是對我們練習(xí)長跑的反思,還是在尋找破圈的方法?
我瞅瞅鏡子里的自己,瘦瘦小小的,兩個眼睛微微往下看著,像是不能直視一般。一段時間,跑步也沒什么長進。
我們重新開始練習(xí)。父親讓我練開肩,他拿來一根比肩略寬的棍子,讓我雙手拿著棍子兩端,舉在頭頂,手打直往后拉,伸直胳膊一直翻過去。
從長棍練起,慢慢縮短,雙手距離拉得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父親說練到最好的時候,基本和肩一邊齊的。我那時對這種練習(xí)的實際意義還不是很確切地知道,但是也見過電視上前翻后翻的武術(shù)表演,于是下功夫練習(xí),練得兩個肩頭激靈靈的,還搜集到一副小啞鈴,舉在手里前拉后拉側(cè)拉,一組十個,默默地數(shù)。
父親抱著胳膊在邊上看,他贊許地點點頭,說:“只要練上幾組,立馬姿態(tài)就不一樣,一練完,后背就直了。”
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放學(xué)回到家來,不做別的事,壓腿啞鈴翻棍各來一套,最后拖出練功墊,雙腿靠著家里白綠相間的客廳墻,撐一分鐘倒立。倒立的時候,腦子就充血了,眼睛漲得迷迷糊糊,家里舊舊的暗紅色沙發(fā)在天上,斑駁的藍漆床腿在飄浮,心中轟鳴一般讀著秒數(shù),直到我從墻上坍塌下來,吃飯都拿不穩(wěn)筷子。
那年正在舉辦奧運會,家里的電視機幾乎就被父親承包了。
一有時間,父親就會把我喊過去,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一起看,看到興奮時,父親就站起來,不停地在屋內(nèi)走動。
有一場是田徑比賽,璀璨的奧運舞臺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黝黑而瘦削的中國姑娘,站在眾多肯尼亞、埃塞俄比亞的天賦型選手中間,她在準備線上跳了兩跳,捋了捋短發(fā),對著鏡頭露出了一抹微笑。一起跑她就被別的選手推搡了幾下,但她沒有在意,甚至都沒有看一眼。第一圈她在人群中,第二圈她跑在外道,第三圈、第四圈她跑上前又被超越,再次領(lǐng)跑再次被超越。領(lǐng)跑的黑人選手眼神沉著、甩臂穩(wěn)定,比賽到了后半程,很多選手都疲憊得滿臉是汗、肩部搖晃,但是這位中國姑娘似乎一瞬間跑神附體,在一個彎道后,將第二名遠遠地甩在了身后,她如流星,也如閃電,飛過了終點線。
頒獎時,中國姑娘披著國旗,站在最高的臺階上,背后五星紅旗冉冉升起,嘹亮的國歌響起。
我看到父親站在電視機前好久沒動,再細一瞄,父親已熱淚盈眶。父親看我在看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笑,重新坐回沙發(fā)上。
那段時間,父親還經(jīng)常和我談體育賽事,說體育充滿著人類的競技精神,在長跑中,開始跑在最前面的人,不一定就是冠軍。人生也是這樣,要堅定信心,不畏艱難。
談到練習(xí)長跑的身體條件,父親對我說,你的身材修長,天生有跑步的條件?!对娊?jīng)》里吟唱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概也是這個意思,試想,如果沒有一雙美麗的雙腿,如何能“窈窕”起來?媒體上就報道,有的女孩子為了能讓雙腿多長出幾厘米,竟冒著風(fēng)險到醫(yī)院里去把骨頭截斷,拉長,可謂用心良苦,有的女孩子因此落得終身殘疾。男性必須要有健壯的雙腿,因為在古代男人要去狩獵,要去征戰(zhàn),沒有一雙健壯的雙腿奔跑哪行。
父親還說一個故事,過去他們有幾個練長跑的伙伴,其中有一個叫賈淮南的工人,長跑跑得最好,他多次參加市總工會舉辦的迎新春長跑活動,他的最大夢想是參加一次馬拉松長跑。但有一次,賈淮南過馬路時卻被車子撞倒了,車子從他的雙腿上軋過。他躺在病床上,腿上打著很粗的紗帶子。醫(yī)生說,即使恢復(fù)了,他也不能練長跑了。當(dāng)時賈淮南的臉就長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一個優(yōu)秀運動員可能就此消失了。
體育包含著豐富的內(nèi)容,我理解了父親的內(nèi)心世界,我對父親崇敬起來,決定暫時放下心愛的文學(xué),認真練習(xí)長跑。
我的少年就這樣從長跑開始。
三
班主任朱老師和體育老師也都知道我在練長跑,對我很重視。有一天下午放學(xué)后,老師留下我和幾個同學(xué),讓我們在操場上折返跑了幾圈,然后朱老師拍拍我的肩膀?qū)ξ艺f:“新一,加油,今年秋天去參加區(qū)里的比賽?!?/p>
聽了朱老師的話,我興奮起來,滿腦子都是奧運奪冠的場景,看臺上坐著滿滿的觀眾,我的胸前貼著“淮三小”的校標,整個人像上了勁兒的發(fā)條似的往前奔。那天我背著書包往家里走,路上一個小姐姐從后面過來,攀住我胳膊,她問我,這本書是不是你的?我扭頭看了一下,說是我的。她一指后面說,那些書都是你掉的。我回頭一看,原來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把書包背倒了,包口向下,又沒有拉好拉鏈,書本流了一地,我卻渾然不知。
回到家,父親正在準備做西紅柿雞蛋湯,他把西紅柿放在砧板上剁得碎碎的,一下?lián)艿接湾佒?,煎出紅汪汪的汁水來,然后加上水煮,準備放入攪好的雞蛋。
我沒有放下書包,就直接走去廚房,對父親說:“老師讓我參加區(qū)里的比賽?!蔽夜室饪粗璋逭f,看著鐵鍋說,然后偷偷瞄了父親一眼,果然他樂呵得一下子咧開了嘴。
“真的?哎呀,那你可得多練練,”他的表情轉(zhuǎn)而嚴肅起來,“現(xiàn)在就去壓壓腿。”
父親說完,把灶上的事處理一下,帶我到屋子里,書桌偏矮,五斗櫥則高度剛剛好,我把右腿架到五斗櫥頂上,爭取把右腳腳尖繃直,父親扶著我,用腳踢了踢我的左腳,示意我把左腳收正一點兒。一股酸痛從大腿筋底下傳來,我忍著疼,彎腰向右腿貼近,韌帶沒有練開前,只能頭碰到腿。父親說,要爭取胸口靠上大腿才好。站在那里的一分一秒都是很煎熬的,感覺腿要燒起來了,但我默默地下了決心:“起碼要練夠十五分鐘!”
父親開心地來回看著我,一會兒拍拍我的腿說:“腿伸直?!币粫号呐奈业难f,“腰扶正?!?/p>
晚上的飯菜中除了西紅柿雞蛋湯,又加了辣椒肉絲。父親說,今晚就把筍衣泡上,明天燒肉吃,說:“從今天開始,要加強營養(yǎng)?!?/p>
在盼望中,秋季比賽的日程就到了,但是班主任似乎把這件事忘了,就連周一下午的班會課上,我盯著她的眼睛,她也沒有反應(yīng)。我只想讓老師重新把比賽的話再跟我說一次,只要再說一次,我心里也就踏實了,可她偏偏沒說。下課了,我就去二樓辦公室門口假裝路過晃一圈兒。
她在窗戶里面,有時候站起來,歪在桌子邊上和隔壁班的語文老師說笑,有時候伏在作業(yè)垛子中間勾勾點點。每當(dāng)她看到我的一瞬間,我就慌張地飛也似的逃竄了。
有一天,朱老師拿著玻璃杯站在走廊上,和正打算假裝路過的我撞個正著,我正窘呢,她說:“哎呀正好,我的水杯擰不開了,新一同學(xué)幫我試試?”她的眼睛在深深的皺紋里慈祥地笑著。
我如臨大敵,接過她那個水果罐頭水杯,暗暗地一努勁兒,“咔嘣”一下,蓋子就旋開了。
“小運動員就是有力氣!”朱老師一豎大拇指,然后她故意沉下臉,“下個月的區(qū)比賽你去不去???”
朱老師稱我是“小運動員”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臉騰地紅了,被人說中了心事,就像撒謊被人當(dāng)場揭穿,那種該死的、運動員應(yīng)該具備的開朗大方,我一點兒也沒有。
那天放學(xué),我跑著回了家。
父親正在廚房里做飯,我從櫥柜里拿了碗,從冰箱里取出兩個雞蛋,把雞蛋打在碗里,兩個黃澄澄的雞蛋黃看著有一種圓潤飽滿的感覺。我和父親探討起雞蛋應(yīng)該攪多少下為好,父親說大概有個一百下吧,或許說是六十下至一百下。我拿起筷子,剛開始攪不好,僵硬得像個慢速播放的英語聽力磁帶,整個手臂跟著轉(zhuǎn)。父親示意我關(guān)鍵點在手腕上,他的手腕抖動得像個帶著馬達的攪拌機,我悉心學(xué)習(xí),筷子戳破蛋黃后,擰起了手腕子,越攪越上癮。
“好了,好了,已經(jīng)可以了?!备赣H樂呵呵的。
“下個月十號就要比賽了。”我假裝練習(xí)轉(zhuǎn)動手腕,平靜地說。
“噢,還在鳳陽路上的市體育場吧?”他慢慢接過我手中的碗,收斂著眼神,瞟了我一眼。
“就在那兒。雞蛋攪得還行吧?”
“不錯,雞蛋攪得挺好的?!?/p>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一塊水泥地,水泥地有些裂縫和一些小小的坑洞,我的雙腿交替跨出去像一陣風(fēng),一個盡力前沖的人視線是非常集中的,即便在夢里也只能看到一小塊殘影。
醒來后,我琢磨了一下,安慰自己我也曾經(jīng)夢到過獅子,像《老人與海》的作者海明威那樣,在一個平凡的身體里藏著運氣和信心,但是在夢到獅子的那個晚上,我也夢到了山羊。
四
大燕也在練習(xí)跑步,準備參加秋季比賽。大燕比我高一個年級,我們在同一個學(xué)校里上學(xué)。
大燕每天穿著一身紅色的運動服,袖子和褲腿上有兩條長長的白色條紋,大燕高挑的身子,穿著運動服跑起來,十分的耀眼,也使她的動作更加具有動感。
她是如此英氣勃勃,她跑步的姿勢讓我想到一只森林里的小鹿,我估計再也沒有看過這么好看的跑姿了,雙肩端正,肌肉滑動,足尖輕輕點地,畫出一道道好看的虛線,發(fā)出好聽的嚓嚓聲。我偷看她的臉,細細的絨毛在晨光下閃動,眼神流露出的是拼搏,沒有寧靜和安詳。
大燕是我練習(xí)長跑的偶像。
有一天,我去大燕家玩兒。大燕的家住在一個小巷子里,這個巷子有一個特別的名字,叫四姑娘巷。
走進去,一條窄窄的水泥路,兩邊是低矮的紅磚平房,一家一個小院子,有的院子墻頂上放著一兩盆花,有的院墻上搭著長長的拖把。
我的到來,大燕感到很意外,笑著不斷地給我倒水,端板凳。大燕的父親是一位下崗工人,和母親在街頭經(jīng)營一個鹵菜攤子,她還有一個弟弟在上學(xué)。大燕的臥室很簡陋,但很整潔,就一張單人床,上面鋪著藍色方格子的床單。一條繩子上,掛著那套紅色運動衣,袖子和褲子上縫著兩條白色的線條。一張小木桌上,豎放著一排課本。白色的墻壁上,貼著各種運動員的畫報。我們說到馬上學(xué)校就要舉辦秋季比賽的事。
大燕沉默了好久,用腳尖不斷地摩擦著地面,然后說:“我的理想是考上市里的體校,要是考不上體校,我媽媽就讓我下來,幫她賣鹵菜了?!贝笱嘤秒p手把前額的長發(fā),朝腦后捋了一下,望著我說,“你學(xué)習(xí)成績好,要好好學(xué)習(xí),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的,我和你不一樣,我學(xué)習(xí)不行,只有跑步,看看能不能從體育方面打開人生?!?/p>
大燕的話讓我驚訝,在我的印象里,大燕總是英姿勃發(fā)充滿朝氣的,沒想到內(nèi)心里是如此的憂傷。她雖然在跑步,但已想到了人生,而我跑步卻有一種四肢發(fā)達、大腦愚笨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我們又聊到練習(xí)長跑。大燕說她現(xiàn)在長跑的極限是20 公里,也就是馬拉松的一半里程,她要突破。這個距離讓我驚訝,我是首次從大燕這兒聽說了“馬拉松”這個詞。我不好意思地說,我的長跑只是1500 米。她問我為什么喜歡體育,我說,我喜歡體育更多是父親的原因,但我還是喜歡文學(xué)。大燕說,時間不多了,我們要加緊練。
從大燕家回來,我總覺得大燕是某本書中的一個人物,我讀過,但又找不到了。
五
運動會的時間越來越近,我們開始緊張地準備起來。每天下午放學(xué),體育老師把我們參加運動會的同學(xué)留下來,講解每個人提高成績的方法和參加比賽注意事項等。
第二天就是運動會了,晚上,我面對一桌的好菜,卻沒吃出什么滋味,匆匆扒了幾口白米飯就回臥室了。
作業(yè)一個字也沒有動,我根本沒有心思做作業(yè),從書桌上撿起一支筆在廢紙上畫道道兒,畫一個圈再畫一個圈,畫了五個圈套一起正是明天的1500 米跑道,畫了兩枝五瓣的鮮花,畫了一個品字形的領(lǐng)獎臺,忽然心里有點兒空落落的,去客廳看電視。父親沒有勒令我離開,電視上正打打殺殺,幾個寬袍大袖的武林人士在樹頂上飛來飛去,飛呀飛呀一點兒意思也沒有。終于挨到快要睡覺了。
我聽從父親的建議,提前半小時躺在床上,從門框上透進來客廳的光,打在正對面的墻上,不知道為什么特別像一個國王的靴子,我盯著看了一會兒,翻身到另一面。幽暗的光線下,湊近了能看到綠墻上斑斑駁駁的白色,有些地方正如一個女巫帶著尖帽子,坐在掃把上。
我又聽到父親輕輕的腳步聲,母親咕咚咕咚往杯子里倒水的聲音,呵,原來他們這么晚也都沒睡啊。
夜里幾次睜眼,感覺是天亮了,瞇著眼仔細辨別了下,應(yīng)該是樓下路燈漫射上來的光。閉上眼睛重新睡,最后一次睜開眼睛聽到鳥叫,知道這一回應(yīng)該是天真的亮了。
東摸摸,西摸摸,吃完一碗青菜肉絲面。我去了學(xué)校,其他跳遠、跳高的選手也都來了,大家三三兩兩地圍著操場上的幾個乒乓球臺,你吃什么我吃什么說了會兒話。市體育場離學(xué)校還有兩站多路,朱老師抬手看了看表,咱們出發(fā)去體育場吧,她看了看我,眨眨眼睛,沉吟了下,對一位男同學(xué)說:“你不是有自行車嗎?你騎車帶著她一起去?!?/p>
我心里一緊,兩步走到朱老師身邊,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她,緊接著搖了搖頭,小聲地說:“不要,不要他送。”朱老師一臉莫名其妙,我感覺周圍的同學(xué)也都將視線轉(zhuǎn)向了我。其實我和那個男同學(xué)并不熟悉,除了在操場上見過幾回,幾乎不曾說過話,不讓他送的原因,只是因為他是男孩兒,我不愿意坐他的自行車。
時間還早,我和同學(xué)們走到了體育場。
體育場已經(jīng)有不少人了,水泥看臺上分坐幾個學(xué)校來觀賽的學(xué)生,他們是觀眾也是參賽選手,還是臨時的后勤——衣服、水杯保管員,在操場上圍了一圈兒,各個代表隊也都把校旗隊旗支在身邊。有人在熱身了,彎腰壓腿活動手腕跑步,他們身材頎長,一個個都是藍色紅色的運動衣,兩條白色的條紋鑲在身體兩側(cè),一塊四位數(shù)的白底黑字的號碼牌別在身后,看起來帥極了,更要命的是,他們都是那么成竹在胸,有條不紊,而我是第一次參賽。
一個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的女運動員正在擴胸,我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伸伸胳膊,她閃動著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笑嘻嘻地問我:“你參加什么項目?。俊闭f到了1500 米,她高高興興地說那正好,我倆參加的是一個項目,我問了一句:“你是什么學(xué)校?”
“我是體校的?!彼f。
我一下子想到大燕,大燕如果考上了體校,也應(yīng)該就是這樣子吧。
越來越多的運動員跑上跑道,團團簇簇地擁在周圍,可能都是孩子的緣故,你看我、我看你調(diào)皮地擠著眼睛,熱身的時候就開始不聲不響地較上勁兒來。
在尖利的哨聲中,比賽開始。
臨到我上場了。幾個人先是站成一排,抖腿甩臂,接著在口令聲中,弓腰,起身,“砰”的一聲發(fā)令槍響,我們箭一樣射了出去。
那個鹿一樣的女孩子早已甩開了我,不知去向,而我,還有一圈兒。就像很多事,一開始,我們會想著獲勝,到了最后,只想著怎么完成。
暗紅色的跑道綿延彎曲伸向遠方,一面面招展的小旗子在風(fēng)中抖動,我感到眼前迷糊起來,一切像是在夢中那樣晃動,跑道上的人漸漸少了,似乎只有我一個了。我忽然感到在偌大的操場上,一個渺小的我找不到一個拿著秒表的幫手——那個陪我練跑的父親。
白茫茫一片中,我看到終點裁判隨意地記下了數(shù)據(jù),邊記邊轉(zhuǎn)身離開。我倒忽然不是那么累了,慢慢地走回了看臺。大燕正坐在看臺上,她看著我,眼神里有點兒小心翼翼的同情,她慌忙地把水杯擰開遞給我,可我倆低著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班主任朱老師和體育老師趴在看臺欄桿上,他們正聊著天,體育老師是個黑臉龐,他不知道為什么輕輕松松地笑著,完全不能體會我的失落。朱老師把她的蘭花大手絹遞給我,讓我擦汗,又回過頭來對我說:“新一同學(xué),別急,咱們比她們小一歲,明年個子長高了,腿也長了,又有了今年的比賽經(jīng)驗,保準把她們都甩到后面去?!闭f著,她轉(zhuǎn)過身,又趴回了欄桿,看其他比賽去了。
我內(nèi)心安穩(wěn)了一些?!靶乱?!新一!”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轉(zhuǎn)過頭來,看向臺下方的通道,通道的鐵柵欄鎖著,父親來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父親側(cè)著身子從兩個欄桿的寬縫里看著我,我卻趕緊收回臉不敢看他,這比剛才最后的兩百米還要艱難。我知道他在喊我下去,讓我走到柵欄邊去,可我坐在看臺的水泥臺階上怎么也動不了。
我在那個臺階上坐了很久,屁股上的兩個骨頭戳得酸疼,而父親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了。
六
父親終于知道我不是一棵體育苗子,心里感到很失望,但練習(xí)長跑給我?guī)碜畲蟮氖芤妫侨D書館借書。每天放學(xué)后的時間,都是緊張的,我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背著沉重的書包,跑到離家三站路的圖書館去借書,借完書,再回到家,時間也正好。
有一次,聽一位同學(xué)說,有一本叫《失樂園》的書好看,我便去圖書館借閱。管理員阿姨說,你一個小孩子看這書干啥。我更奇怪了,我為什么不能看這本書。管理員阿姨說,我給你推薦一本書。她拿了一本《中學(xué)生作文選》給我,我翻了一下,說這本書太淺了,我寫的作文也在上面哩。說著指了我的名字給她看,她看了后,懷疑地問我,這是你寫的嗎?我說是的。那一刻我的驕傲感滿滿。管理員阿姨又給我拿來魯迅的《野草》,說這本不錯,你可以看看。我說,我早看過了。管理員阿姨看著背著書包的我,感到驚詫,我便張口來了兩句:“當(dāng)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父親知道我在看書,但他希望我多讀體育類書籍。他每年都在訂著《體育博覽》雜志,我也喜歡翻看,那個年代,只要有書,我都饑不擇食。父親有時候看到《體育博覽》里的比賽,便興奮地和我討論運動員的技巧和各種體育運動的特點,然后就告訴我運動員的艱辛和堅持,在面對困難時的信心和勇氣等。父親想用這種方式,激發(fā)我對體育的繼續(xù)熱愛。但我要看的是文學(xué)作品,覺得《體育博覽》里面的文章太過泥實,沒有文學(xué)作品的好看。
臨近中考,我的學(xué)習(xí)也越來越緊張,父親再也沒有要求我去練習(xí)長跑。秋天我終于考進了本市的重點高中。
大燕的體校夢沒有實現(xiàn),順理成章地回來幫媽媽賣鹵菜,這是家里早擬定好的路。
不久,發(fā)生了一件轟動的新聞,大燕離家出走了。
大燕的家人立即報了警。警察問大燕有什么愛好,她媽媽說大燕喜歡長跑。警察通過對路口的攝像鏡頭一一排查,很快鎖定她朝肥東縣城的方向去了。
那時從我們省城到附近的肥東縣城很近,大約有20 公里。大燕心中有一個夢想,縱然不能上體校,也要突破20 公里。她早就選擇好了這條路線,并做好了準備。如果跑到了縣城,她就成功了。她不想告訴家里人,怕他們會阻攔她。這天是一個好天氣,天空藍得透徹。早晨,大燕吃了一碗蛋炒飯,喝了一杯豆?jié){,渾身輕松地踏上了征途,溫暖的陽光仿佛給她的身體注入了無盡的力量。
警車載著大燕的媽媽,一路追了過去。這是一條長長的柏油馬路,路邊栽著高大的楊樹,樹葉在早晨的陽光下閃著片片光亮。車子穿了兩個下穿橋,就是一條小河,河水在陽光下碧波蕩漾,水邊是連片的蘆葦,是這條馬路上的景觀帶。再往前,就看到肥東的樓房了。這時,他們看到一位年輕的女子,穿著一身紅色的運動衣,在柏油路上小跑,她抬頭挺胸,向著陽光,躍動的身姿像火焰一樣耀眼,一只馬尾辮子在腦后甩動。
警察問:“這是不是你的女兒?”
大燕媽媽說:“就是,就是?!?/p>
警車開到大燕的前面停下。大燕媽媽從車里下來,一把抱住大燕就哭了起來,埋怨她不該離家出走,搞得家里人擔(dān)驚受怕。
大燕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呆了,她蹲下身子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涌起一層細密的汗珠,胸口涌起一陣疼痛,如刀絞一般,她用手捂著,氣急敗壞地說:“媽,你這是干啥,我不是離家出走,我是在跑步。”
大燕媽媽和警察不聽她的解釋,連拉帶拖地把她弄上車,拉回了家。
當(dāng)?shù)赝韴髨蟮懒诉@件事,記者說是警察幫助市民找回了離家出走的孩子。
七
又過二十年,生活終于“塵埃落定”。
大燕已成了家,接過了她母親的鹵菜攤兒,維持著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大燕的生意前期不好,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現(xiàn)在,大燕把她的鹵菜放在美團上賣,銷售火爆。大燕穿著白大衣,白大衣里有時襯著兩道白線條的運動褲。身上總是散發(fā)出鹵菜的味道,手機里不斷地響著收到二十元、三十元的語音提示,胖乎乎的臉上洋溢著笑意。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開了一家小公司,業(yè)余時間開始了寫作,發(fā)表了多篇小說,也獲得了本地的幾個征文大獎,做起了少年時的作家夢。我曾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寫道:“我的小說發(fā)表后,一般是不聲不響的,大家都在忙于生計,誰會關(guān)注一個人在寫小說。小說發(fā)表了,只有我自己是甜蜜的。有一天,我把發(fā)表的小說拿給父親看,父親對此是不屑的。但過了好久,父親還是看了,夸我寫得好。得到父親的認可,無異于我得了茅獎,淘淘然起來?!?/p>
年老的父親已沒有超越拖拉機的生機,轉(zhuǎn)而開始關(guān)注養(yǎng)生之道,茶杯里總是漂著紅色的枸杞,或是白色的人參片,希望能有個馬馬虎虎的好身體。
有時,我和父親談到少年時的長跑,父親仰面靠在沙發(fā)上,認真地對我說,體育并不是為了得冠軍,但人生總是要有點兒體育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