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身而行

我們，是由我們自己塑造。近兩年，關(guān)于拿回自己“主體性”的討論層出不窮，要如何去做，社交媒體給了我們很多實踐的答案：建立自己的行為準則和評價體系，以自己的感受為先，等等。而這一切實踐的前提，是意識到我們每個人才是自己觀賞世界的主體。

在這個過程中，主動的自我塑造則顯得尤為關(guān)鍵。當時代與環(huán)境變化萬千之時，我們總要做出一些選擇，猶如雕刻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雕刻自身的存在，來塑造我們的人生敘事。

“我想要，我塑造，我得到”一一對于當下不少人來說，健身帶給他們一種百分百確定的“塑造”過程，像開出的花、結(jié)成的果，成為其與生活中那些身不由己的時刻相對抗的武器。當那些成為健身博主的女性以或生機勃勃、或充滿力量的形象與大眾對話之時，我們也逐漸見到了她們更具體、更多面的樣子，這也讓我們開始思考，開啟運動這種生活方式，為那些熱愛運動的人帶來了哪些新的可能。

何謂“身體美”

在社交平臺搜索“如何變美”，我們可以得到各式各樣的答案，有的人會教你減肥瘦身；有的人會教你化妝穿搭：也有人會告訴你，好看的皮囊干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所以要先提升自我，實現(xiàn)內(nèi)在美。我們尋找變美的途徑，當然是因為美于我們格外重要，但問題在于：什么是美？

對于那些熱衷于健身的人來說，運動正是她們追尋終極美學的一種途徑。早些年，鄭多燕、玉珠鉉、美麗芭蕾是許多減肥女生脫口而出的名字，近幾年，在全球身體文化蓬勃發(fā)展的助力下，分享增肌減脂經(jīng)驗的女性健身博主不斷走紅，越來越多女性開始跟隨這些博主的腳步練習，期待通過運動塑造心中美的樣子。

健身，逐漸成為越來越多女性塑造自我的重要手段，而這樣的演變其實一直都在進行。社會學家布迪厄曾指出，身體是社會日常生活的中心，是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銘刻在身體之上的穩(wěn)定的慣習，引動并制約著人們的社會實踐和日常經(jīng)驗。如果從歷史語境來看，其實決定身體外形標準的不是我們自己，或者說，我們的身體在被各種話語規(guī)訓著。對女性而言，無論是中國的“楚王愛細腰”、“三寸金蓮”，還是西方的束胸內(nèi)衣，都是在以一種忽視女性舒適度甚至基本生理構(gòu)造的方式強行確立美的標準，要求女性將身體改造為符合這些標準的存在。即便是在當代社會，女性也并未在真正意義上實現(xiàn)由自己決定將自己塑造成什么樣的主體，“A4腰”、“漫畫腿”、“巴掌臉”等網(wǎng)絡(luò)審美偏好也成為對女性身體規(guī)訓的某種延續(xù)，而社交媒介的低門檻和便利性使得這種規(guī)訓更容易被傳播，反而成為某種“好身材”的標準。

社交媒體打造了某種“形體神話”，使得女性將這種形體內(nèi)化為自身追求的目標，反而加劇了女性的身材焦慮，甚至讓許多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而健身博主們則更像是用自己的行動主動對抗這些標準的群體。暴食癥患者和健身博主，兩個看似完全相反的形象，卻是fit4life姥爺（運動類自媒體fit4life的主持人是兩位健身的北京女孩，自稱姥姥姥爺）在不同階段的人生所經(jīng)歷的。在暴食那段人生最黑暗的時期，她曾陷入強烈的焦慮，對自己的不滿讓她對瘦有了極端追求，“‘瘦’可以讓我好看，好看才有朋友，才能讓我內(nèi)心獲得一點滿足?！敝钡胶髞?，運動在她身上實現(xiàn)了某種“內(nèi)化”，她開始更關(guān)注運動本身，至于身材的變化，不過“只是運動帶來的附屬品”。

fit4life姥爺?shù)慕?jīng)歷可能是許多關(guān)注身體的女性的縮影。社交媒體對形體美的過度渲染使得越來越多女性參與到對身體的改造，這些改造中當然有積極正向的實踐，但也會有負面甚至傷害身體的行為。在這樣的具身實踐中，不斷有女性意識到運動作為一種健康正向的身體改造方式，能夠使女性的身體形象、自我意識強大起來，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對自我的塑造。許多健身博主正是在感受到運動的魅力后，出于一種想要將自己感受到的變化分享給更多人的目的，開始了視頻拍攝與分享。大眾則在看到一種有別于過去柔弱女性的健康有力、充滿線條感的身體所呈現(xiàn)出的能量后，也開始跟隨這些博主的視頻完成每日的運動。

健身博主們的走紅，也讓許多女性對身體美有了新的理解和定義。如果說過去容易被關(guān)注的是“小烏腿”，那么現(xiàn)在更能吸引人的是那些線條分明、充滿力量感的身體。fit4life姥爺坦言，她們非常切實地感受到了這種變化一一七年前開始分享健身視頻時，她們還時常會收到類似“腿這么粗，一點都不好看”“練得比男人還壯，找不到男朋友”的評論，那個時候健身房器械區(qū)幾乎見不到除了她們以外的女生；而如今，器械區(qū)的女生越來越多，在朋友圈曬出自己肌肉的女生也早已不是少數(shù)。

女性身體審美的改變，也體現(xiàn)在她們對健身博主的選擇上。那些最受歡迎的健身博主往往有著小麥色的皮膚、漂亮的肱二頭肌、肌肉線條分明的大小腿和緊實圓潤的臀部，這樣的外形配合自信的笑、充滿活力的精氣神，可能就是大部分人想象中健身后的最佳狀態(tài)。對很多粉絲來說，能夠戰(zhàn)勝惰性、堅持跟練視頻的最佳動力，正是健身博主們所呈現(xiàn)的身體和精神面貌，她們期待著通過跟練實現(xiàn)對自我的某種重塑，真正意義上成為像健身博主那樣的人。

運動之于她們

如果說，許多人選擇健身是為了重塑自我，那么健身博主可能是已經(jīng)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群體。她們熱愛運動，陽光開朗，積極向上，對生活充滿了熱情與激情，普通人眼中痛苦的早起、運動、學習、工作對她們而言似乎易如反掌，高能量在她們身上有了具象化的體現(xiàn)。她們似乎踐行了互聯(lián)網(wǎng)中流行的“掌控身材的人才能掌控人生”，對自己的身體、情緒、生活展現(xiàn)出了超強的掌控力。因此，跟隨她們的腳步，成為像她們那樣自律、正能量的人，可能是許多粉絲的愿望。

然而，經(jīng)常會在社交平臺分享“戰(zhàn)拖技巧”的fit4life姥姥則不認為自己在刻意自律，“自律和樂趣之間，本就沒有任何分別?！迸c其說她在努力自律，倒不如說她在嘗試竭盡全力擴展自己，而全力以赴正是她樂趣的來源。這種體驗很像許多人在運動中感受到的樂趣，每一次配速的提升、每一次負重的增加，都是拓展技能的體現(xiàn)，也是全力以赴的表現(xiàn)。如此，也可理解fit4life姥姥所說的，“運動徹徹底底重塑了我們的性格。它幫我們剔除了很多本性中怯懦和消極的我”。鐵人三項、馬拉松，這些許多人眼中的極限運動，卻讓她在全力以赴中實現(xiàn)了某種蛻變。

能夠在生活中全力以赴并非易事，也因此，對自我有期待、有要求的人會想要學習健身博主的這種能力，既希望擁有她們那樣完美的身體，也希望可以在運動中獲得對生活的掌控感。她們更像是一種具象化的目標，讓我們看到“to do list”上的條目一項項完成后自己可以成為的樣子。

但我們看到的她們，有時卻未必是真實的，或者說是完整的她們。鏡頭里熱情開朗，生活中也可能是個更喜歡獨自待著的i人；鏡頭里樂觀積極，生活中也會脆弱無助；鏡頭里是個無所不能的“榜樣”，現(xiàn)實中卻可能不得不面對身體與精神的挑戰(zhàn)。我們看到的那些掌控感，有時不過是博主們基于工作的特殊性而“扮演”的一個符合大眾想象的形象。只是，努力表現(xiàn)出符合大眾期待的樣子，有時也可能轉(zhuǎn)變?yōu)槭`她們的枷鎖。

在健身博主周六野看來，粉絲對她的了解更多是“溫柔的姐姐”那一面，甚至有許多苛刻的言論強調(diào)她“應該是個榜樣”，粉絲們的這些期待似乎又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她對自己“鄰家大姐姐”這個身份的認同，于是在面對問題時，她更多是選擇自己扛著憋著，那些工作和生活中的壓力全都被她隱藏了起來，解決完之前絕不輕易開口。這帶來的直接后果是，生活中那些負面的、“有毒的”、不那么美好的部分只能由她獨自承受、消化，當這部分超出了承受力后，她的身體就以疾病的方式表達了抗議。

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治療與恢復后，周六野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可以不完美，可以向親人朋友和粉絲展示自己無助、脆弱的一面，也可以向他人尋求幫助，生活中的問題無需只靠自己扛著?？赡芪ㄒ恢档脩c幸的是，哪怕是在最痛苦的階段，運動依然是周六野“唯一排解壓力的方式”。所以，在她看來，哪怕沒有博主身份，運動健身依然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一天不運動就會感覺渾身不舒服，哪怕出門走一走消耗—下能量，我才能睡個好覺?！?/p>

如果不是fit4life姥爺和周六野主動披露自己的患病經(jīng)歷，可能很少會有人將她們同疾病甚至手術(shù)聯(lián)系起來。象征健康、活力的健身博主也可能面臨身體和情緒問題，而這樣簡單的結(jié)論卻挑戰(zhàn)了一些人的認知。這當然與健身博主們始終保持積極進取、熱愛生活的形象有關(guān)，但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為在我們的慣性思維里，能夠保持運動的只能是那些健康的人。可對博主們而言，運動從來都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當運動已經(jīng)內(nèi)化為自我的一部分時，身心狀態(tài)就只是一種結(jié)果和附屬品，再也無法成為選擇運動與否的原因。

重構(gòu)與自洽

因為熱愛運動，想要將自己健身的經(jīng)驗分享給更多人，于是拍攝視頻成為健身博主；成為健身博主后，運動從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進階為工作的組成，甚至內(nèi)化了自我的一部分，于是開始更頻繁地運動。我們很難說清這種聯(lián)系背后的比重關(guān)系，但可以確定的是，運動于這些博主是快樂的，正因為運動帶給了她們快樂，她們才會想要帶動更多人投入其中。

只是，運動經(jīng)驗從來不是她們想要分享的全部內(nèi)容。她們當然希望自己分享的干貨、健身知識能夠幫助到更多女性，但也同樣希望自己的內(nèi)容不局限于運動本身，如果可以，她們更愿意將自己的生活與人生經(jīng)驗完整地分享給大家?！拔业膙log是完完全全屬于我的內(nèi)容，無法被復制和模仿?！眆it4life姥爺在解釋為何會更喜歡做日常分享的內(nèi)容時如是說。成為粉絲的電子閨蜜，分享自己的快樂迷茫甚至傷心難過，是她們分享日常的動因。她們希望自己不僅能給粉絲帶去一些運動干貨，也能給予粉絲陪伴，更重要的是，與粉絲一同成長。

或許成長為更好的自己，是健身博主選擇將運動作為人生重要組成部分的真正動因，也是她們前行的真正內(nèi)驅(qū)力。博主身份的獨特性，讓運動于她們多了比常人更多的內(nèi)涵，她們的身體屬于自己，卻也不僅屬于自己，她們展露的身體早已成為公共話語中女性身體的一部分，也因此，她們的每一次分享、每一條視頻都難逃被審判的命運，被“評判”成為某種常態(tài)。大部分人習慣了自己的生活處于某種流動狀態(tài)，變化本身就是常態(tài)，但對博主們而言，保持穩(wěn)定才是合理的，她們需要穩(wěn)定地進行某種確定的運動，穩(wěn)定地推進人生的各種大事，穩(wěn)定地“積極向上”。當她們表現(xiàn)出作為普通人的“流動狀態(tài)”時，反而可能不那么容易被大眾接受，只有那些真正將博主視為朋友的“真愛粉”，才有可能允許她們迷茫、犯錯，接納她們的全部。因此，完成自我接納，從內(nèi)心深處獲取支持和力量，對她們而言格外重要。

周六野從拒絕不完美到坦然分享自己的焦慮、疾病，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期間甚至停更了九個月。直到完成對自我的接納，她才算是實現(xiàn)了某種意義上的升級。fit4life的姥姥姥爺面對這個問題則顯得同樣淡定，盡管越來越多人的關(guān)注會讓她們對自己的要求更嚴格，但她們依然希望以一種體驗的心態(tài)完成生活中的每一次轉(zhuǎn)變。

“我對人生活得夠不夠好的定義，一直是以我在‘人生游戲’里的出場設(shè)定，這副身體這個頭腦這樣的家庭背景，到底能活成一個什么樣子來判斷的”，fit4life姥姥將這種人生哲學稱為“心理時間旅行”一一對每一次運動、每一件事完成的評判，不僅以當下的結(jié)果為依據(jù)，還要基于最初的“出場設(shè)定”，于是，那些不那么完美的表現(xiàn)也變得可接受了。當自己就能成為支撐力量的源泉時，外界的評價就再也無法輕易摧毀她們。

如今，她們分享的內(nèi)容也越來越多圍繞自己的喜好，在興趣發(fā)生變化后，她們果斷選擇“隨心”：fit4life姥姥練鐵人三項，姥爺學習柔術(shù)，她們的分享也轉(zhuǎn)而聚焦在這些運動體驗上：周六野則是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提醒女性要重視平衡事業(yè)、家庭、情感和自我關(guān)愛、壓力管理、身心健康一一盡管增肌減脂、讓身材更好的內(nèi)容可能更有流量。

回看這些博主們從最初分享健身經(jīng)驗到如今的內(nèi)容，能夠明顯感受到她們狀態(tài)的變化，這種狀態(tài)并非是許多人想象的簡單的“積極”、“正能量”，而是一種對生活坦然接納后依然熱愛的生命力。這種力量可能更多源自一種對生活的自洽，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無需想著上進，無需要求自己有怎樣的身材外貌，而只是從心底滿意如今所擁有的一切。

或許，從心出發(fā)，對生活與自我保持滿足而非苛責，才是她們“成為更好的自己”的真正答案。而外在被賦予力量的同時，內(nèi)心也更加充盈，想必這也是健身帶給她們的極為寶貴的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