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單主軸”到“大拼盤”：美國沙特關系的重組

【關鍵詞】美沙關系中東局勢美國中東戰(zhàn)略沙特外交沙伊關系巴以沖突

2024年7月9日，北約成立75周年峰會在美國華盛頓舉行，峰會邀請沙特、阿聯(lián)酋、約旦、巴林和以色列等中東國家出席，反映出美國撮合“中東小北約”的迫切心情。2023年以來美國積極推動沙特與以色列建交，為想象中的“中東小北約”奠基，也為美沙關系危機解套。然而，美沙共同利益萎縮，矛盾尖銳突出，雙邊關系可能長期在困境中掙扎、摸索，難以進入一個穩(wěn)定和諧的新時代。

美沙關系面臨新危機

能源革命、美國中東戰(zhàn)略收縮和沙特獨立自主性增強三大因素同頻共振，導致美沙關系的傳統(tǒng)基礎受到嚴重沖擊，出現(xiàn)新一輪危機。1945年以來美沙關系遭遇過多輪危機，包括1973年石油危機、1986年“伊朗門”丑聞、2001年“9·11”事件和2018年卡舒吉事件等。2019年美國對沙特石油設施遇襲冷眼旁觀，2022年10月沙特不顧美國壓力減產石油，這些事態(tài)凸顯出美沙關系新一輪危機非同小可，“石油換安全”的根基已然松動。

長期以來，根據(jù)“石油換安全”原則，沙特依據(jù)美國戰(zhàn)略需求供應石油，美國則向沙特提供安全保障。沙特是全球最大石油生產國，美國是全球最大石油進口國，雙方利益高度契合。因此，冷戰(zhàn)時期美沙關系基礎相當牢固，沙特是美國中東政策的重要支柱之一，保護沙特安全就是維護美國的全球利益。

目前，沙特、美國和俄羅斯三國石油產量占全球石油產量三分之一左右，能源市場上演爭奪石油權力的“三國演義”。在三巨頭中，美國既是最大石油生產國，也是最大消費國，還擁有強大的金融、科技和軍事能力，享有綜合性石油權力。隨著石油權力擴大，美國野心不斷膨脹，不再滿足于“穩(wěn)定的石油供應”，還要求“舒適的油價”。美國的油價目標介于70—80美元/桶之間，沙特想要維持“2030愿景”的開支，油價需要穩(wěn)定在96美元/桶以上，這是雙方的主要矛盾。

2022年7月油價超過120美元/桶時，拜登親自飛往利雅得，要求沙特增產，但沙特卻在10月“歐佩克+”會議上宣布減產200萬桶/日。當天美國就憤怒反擊，宣布釋放戰(zhàn)略儲備油100萬桶/日。英國《金融時報》稱此為“新石油戰(zhàn)爭”，美沙關系跌到谷底。美沙從你供我需的合作伙伴，變成你爭我奪的競爭對手。阿聯(lián)酋政治學者阿卜杜拉指出，美國政府必須“醒一醒”了，接受海灣國家“對美國說不”的事實。[1]油價涉及沙特經濟自主權，事關“2030愿景”命運，而“2030愿景”是沙特的頭等大事。沙特不再按美國的戰(zhàn)略需求供應石油，而是根據(jù)自己的意愿在各方之間合縱連橫。在石油問題上，美國感覺沙特靠不住了。

在安全問題上，沙特明顯感覺美國不可靠了。奧巴馬、特朗普和拜登三任總統(tǒng)接續(xù)推進中東戰(zhàn)略收縮，淡化對盟友的安全承諾，向亞太、歐洲轉移戰(zhàn)略資源。原本“石油換安全”就是一種戰(zhàn)略默契，缺乏精準概念，也沒有清晰的責任與義務界定。美國承諾向沙特提供安全保護，但“安全”的范圍有多大、美國保護的力度多大，一直模糊不清。1980年卡特主義提出，任何外部勢力控制波斯灣的企圖都是對美國根本利益的侵犯，美國將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反擊，這是美國提出過最明確的安全承諾，假想敵明顯是蘇聯(lián)。但是，沙特的安全需求不僅僅是波斯灣免受外部勢力控制，還要求保護領土安全甚至是政權安全。美國安全保護的界限需要在實踐中探索，但近十年的實踐卻讓沙特大失所望。2011年中東劇變期間，美國不僅對埃及穆巴拉克政權垮臺袖手旁觀，還勸導穆巴拉克下臺，沙特意識到美國安全保護不包括政權安全。2014年也門戰(zhàn)爭爆發(fā)后，美國借口沙特人權問題斷供部分武器，沙特感受到美國的安全保護并非全天候。2019年9月沙特石油設施遇襲，時任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表示：“這是對沙特的襲擊，不是對美國的襲擊?！鄙程孛靼祝绹陌踩Ｗo并不包括沙特領土安全。美國的安全保護到底是什么，沙特對此感到越來越迷茫了。美沙均認為對方背棄了“石油換安全”精神。

更令美國不滿的是，沙特在國際政治博弈中特立獨行，常常與美國利益背道而馳。在大國競爭加劇背景下，沙特沒有堅定站在美國一邊，而是在中、美、俄之間搞平衡，從中獲取利益。在烏克蘭危機中，沙特沒有隨美制裁俄羅斯，而是保持中立，還在油價問題上同俄羅斯合作，削弱美國制裁效果。在美國對華科技博弈中，沙特在能源、人工智能、數(shù)字經濟等方面擴大同中國的合作。2022年3月美沙關系非常緊張，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接受《大西洋月刊》采訪時表示，世界的未來在沙特，如果你想錯過，東方國家的人會超級開心。[2]

沙特不可能因美國利益而犧牲經濟獨立，美國也不會為維護沙特安全而打一場中東戰(zhàn)爭，“石油換安全”的時代一去不復返。面對國際政治中的新情況、新問題，美沙難以找到新的利益契合點，雙邊關系進入困難時期，并在2021年拜登入主白宮后陷入新低谷。

早在2019年競選期間拜登就誓言要改造美沙關系，停止向沙特出售武器，要讓沙特付出代價，讓沙特成為所謂“賤民”。[3]拜登上任一周后，美國停止向沙特出口進攻性武器；一個月后，美國解密情報評估，指控王儲穆罕默德主導了卡舒吉事件。在一年時間里，拜登拒絕同王儲穆罕默德通話，而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首次和王儲通話，就是通知對方美國要撤出部署在沙特的薩德導彈防御系統(tǒng)。這相當于釜底抽薪，因為當時沙特機場和石油設施遭受胡塞武裝導彈和無人機襲擊，迫切需要導彈防御系統(tǒng)。2022年10月22日，英國《經濟學人》預言，未來幾年內美沙都將被困在一段不幸的“婚姻”中，華盛頓和利雅得都沒有找到新辦法。[4]事實上，當美沙關系面臨崩潰的前景時，雙方已經開始在困境中突圍，尋找“婚姻”保鮮的新辦法。

美沙關系發(fā)生結構性重組

以2022年7月拜登訪問沙特為標志，美沙關系出現(xiàn)回暖跡象；以2023年年中美國斡旋沙特與以色列建交為起點，美沙關系開始邁入轉型時代。經過一年多的較量，美沙均意識到對方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美國承認沙特在油價、大國博弈和地區(qū)政治等議題上具有關鍵作用，沙特認識到仍然需要美國的安全保證。2022年2月爆發(fā)的烏克蘭危機和2023年10月爆發(fā)的新一輪巴以沖突等系列事件，加速了美沙雙方的戰(zhàn)略轉向。

美國全球戰(zhàn)略重心轉向亞太，沙特反而變得更加重要了。美國既要實施中東戰(zhàn)略收縮，減少投入，又要維持影響，防范中國、俄羅斯和伊朗影響擴大，最佳選擇是在中東建立北約式的聯(lián)盟體系。在美國的“中東小北約”構想中，沙特和以色列是支柱，伊朗則是主要目標。阿拉伯國家中，多數(shù)國家人多但錢少，埃及就是典型；少數(shù)國家錢多但人少，卡塔爾、阿聯(lián)酋屬于此列；只有沙特人多錢多，有潛力成為美國的戰(zhàn)略伙伴。2020年9月《亞伯拉罕協(xié)議》簽署后，阿聯(lián)酋、巴林、蘇丹、摩洛哥4個阿拉伯國家實現(xiàn)與以色列關系正?；?，此前埃及、約旦已經同以色列建交，承認以色列的阿拉伯國家增加到6個，美國看到了拼湊多年的“中東小北約”的曙光。此后，以色列同巴林和摩洛哥簽署安全協(xié)議，同阿聯(lián)酋共建導彈防御系統(tǒng)。2021年1月美國把以色列從歐洲司令部轄區(qū)轉劃到中央司令部，與其他中東國家同在一個轄區(qū)，為三方軍事合作掃清了機制障礙。2021年9月美國中央司令部第五艦隊成立“第59特遣艦隊”，同中東盟友在無人機、人工智能等遠程控制方面開展多邊合作，阿聯(lián)酋、以色列積極響應，三邊軍事合作呼之欲出。2022年1月也門胡塞武裝襲擊阿布扎比時，以色列與阿聯(lián)酋共享防空信息。如果沙特與以色列建交，“亞伯拉罕協(xié)議軸心”就能橫跨波斯灣、東地中海和紅海，包括海灣六國、埃及、以色列、約旦、摩洛哥和蘇丹，“中東小北約”便初具雛形。

在全球層面，同沙特這樣的中等強國結盟，有助于形成對美國有利的權力格局。烏克蘭危機爆發(fā)后，伊朗向俄羅斯提供武器，沙特與俄羅斯聯(lián)手調控油價。2022年12月，當美沙關系處于低谷時，中國與沙特、海灣六國和阿拉伯國家在利雅得舉行“三環(huán)峰會”，隨后中國還促成沙特與伊朗復交，美國感到自己的主導權遭到削弱。2023年10月巴以沖突爆發(fā)后，美國更是備受國際孤立。美國媒體惡意炒作所謂中國、俄羅斯和伊朗“軸心”概念，《外交》雜志誣稱這是“動蕩軸心”，《華爾街日報》則誣稱這是“規(guī)避（制裁）軸心”。[5]在此背景下，沙特這樣的中等強國能夠影響全球權力平衡，拉住沙特是美國全球戰(zhàn)略的需要。美國戰(zhàn)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中東問題專家喬恩·奧特曼指出，美國如何阻止俄羅斯與沙特結盟？必須與沙特保持關系。如何阻止中國與沙特結盟？中國是美沙緩和的部分原因，沙特一有機會就提醒美國，中國是他們的另外一個選擇。[6]

從2023年夏季開始，推動沙以建交成為美國中東政策的優(yōu)先目標，美國中情局局長、國務卿和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以及國安會中東事務協(xié)調員四人穿梭訪問沙以。但是沙特對沙以建交并不積極，且有一定抵觸情緒，核心癥結是巴勒斯坦問題。巴勒斯坦問題對沙特具有特殊意義，沙特老一輩領導人特別執(zhí)著于此，堅持沙特是最后一個與以色列媾和的國家。沙特王室是伊斯蘭教兩大圣地的守護者，自視為全球伊斯蘭教領袖，有更大的義務支持巴勒斯坦民族解放事業(yè)。在2002年阿盟峰會上正是沙特提出“阿拉伯和平倡議”，明確解決巴勒斯坦問題是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建交的前提條件。沙特還是最保守的伊斯蘭國家之一，民眾的巴勒斯坦情結非常濃厚。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fā)后，200萬沙特人參與捐款，若一個人代表一個家庭，根據(jù)沙特家庭的平均規(guī)模，這大約代表著沙特一半的人口。[7]目前來看，沙特同以色列建交需要付出的政治成本大幅增加，因此沙特要價相應提高，之前要求以色列給予巴勒斯坦經濟援助，現(xiàn)在提出以色列必須不可逆轉地落實“兩國方案”。

美沙在沙以建交問題上有分歧，但分歧也蘊含機遇。沙特想以此為杠桿跟美國搞一個大交易，即以色列承諾結束加沙沖突、落實“兩國方案”，沙特承認以色列，美國給予沙特具有條約性質的安全保證，這是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策略。但是，讓美國促成加沙沖突結束，落實“兩國方案”，實則說易行難。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fā)以來，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八訪中東，幾乎每一次都在利雅得會見王儲穆罕默德，磋商“一攬子大交易”。表面上看，美國想推動落實“兩國方案”，沙特想要安全保證，以色列想與沙特建交，這貌似一樁“三全其美”的交易。

2024年6月9日美國《華爾街日報》披露，美沙條約的模板是《美日安保條約》，如沙特遭受襲擊，美國有義務協(xié)防沙特，作為回報，沙特向美國開放領土和領空；沙特不允許中國建軍事基地，不與中國進行安全合作。該條約的名稱是“戰(zhàn)略同盟協(xié)議”，需要獲得美國參議院三分之二票數(shù)通過。[8]與“戰(zhàn)略同盟協(xié)議”平行的另一個協(xié)議是“防務合作協(xié)議”，雙方將在武器銷售、情報共享和應對伊朗、恐怖主義威脅等方面合作，這個協(xié)議不需要參議院批準，總統(tǒng)可以通過行政命令簽署。美國堅持，沙以建交是美沙簽署“戰(zhàn)略同盟協(xié)議”的前提；沙特要求，以色列必須結束加沙沖突，幾年內采取“不可逆轉”“不能撤銷”的步驟推進巴勒斯坦建國，這是沙以建交的前提。

在民用核能問題上，美國的標準方案是所謂的“123協(xié)議”，即美國原子能法第123條所規(guī)定的，美國向對象國提供核技術，對象國不能在本土從事鈾濃縮和再加工，因為這一過程可能被用來開發(fā)核武器。截至2022年12月6日，美國同全球47個國家在“123協(xié)議”下開展核能合作，其中阿聯(lián)酋同美國簽署過類似協(xié)議。沙特要求例外，或者美國允許沙特在本土從事鈾濃縮和再加工，但必須在美國的嚴格監(jiān)控之下；或者沙特不能在本土提煉濃縮鈾，但可以建立一個鈾轉化工廠，將精煉的鈾粉轉化為鈾氣。沙特已經同中國、俄羅斯簽署核能合作備忘錄，若美國不妥協(xié)，沙特就會引進中俄技術，這是沙特手中的牌。同時，2024年5月美國禁止從俄羅斯進口鈾。截至2022年俄羅斯提供美國鈾采購的12%、濃縮燃料采購的20%，若沙特可以從事鈾濃縮，這個缺口就可以由沙特填補。民用核能合作協(xié)議不需要美國國會參議院批準，只需送參眾兩院審議，簽署的難度較小。

在排華條款上，除軍事基地、中沙軍事合作等議題外，關于中沙高科技合作的問題特別引人注目。美國負責中東事務的前國防部長助理幫辦安德魯·艾克薩姆說，在這個問題上阿聯(lián)酋是一個先例，美國應該與沙特達成類似協(xié)議。[9]2023年在美國政府要求下，阿聯(lián)酋人工智能和云計算公司G42從中國撤資，將中國設備從其業(yè)務中剔除，2024年4月微軟宣布向G42投資15億美元，鞏固了阿聯(lián)酋作為地區(qū)技術中心的地位。沙特與阿聯(lián)酋競爭地區(qū)技術中心的位置，美國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給沙特施加壓力。

這是“一攬子大交易”，更是一個龐大的協(xié)議群，美沙把各自的關切都囊括其中?！笆蛽Q安全”作為美沙關系主軸的時代已不復存在，雙方試圖用安全保證、大國競爭、巴以問題、地區(qū)安全聯(lián)盟等多個議題重構美沙關系，美沙關系正在從“單主軸時代”邁入“大拼盤時代”。

美沙關系發(fā)展面臨的挑戰(zhàn)及其前景

美沙關系“大拼盤”包含諸多內在悖論和微妙平衡，要求美國、以色列和沙特三國同時實質性改變現(xiàn)行政策，并克服各自國內政治掣肘。然而，當前三個國家的民意尖銳對立，實現(xiàn)戰(zhàn)略重組需要同時具備眾多有利因素，這就決定了其短期內實現(xiàn)的可能性非常低。

以色列需要率先改變對巴勒斯坦的政策，這難度非常大。1993年巴以簽署《奧斯陸協(xié)議》以來，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都曾相信，先解決巴以問題，然后才能解決阿以問題。巴以談判陷入僵局后，2009年時任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提出，以色列可以擱置巴勒斯坦問題，先同阿拉伯國家建交，當時連以色列人都認為這是癡人說夢。然而，2020年《亞伯拉罕協(xié)議》簽署后，22個阿盟國家中有6個同以色列實現(xiàn)關系正常化，以色列人普遍認為目前的路線是正確、可行的。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fā)后，以色列反對巴勒斯坦建國的立場更堅定了，沒有一個主要政黨支持“兩國方案”。有民調顯示，74%的以色列猶太人反對為同沙特建交而先讓巴勒斯坦建國。[10]以色列政策轉向需要國內廣泛的政治共識，目前看不到任何希望。

美國同沙特簽署共同防御條約也非同小可，意味著美國中東政策的重大轉折。在全球范圍內，除北約成員國之外，美國只向韓國、日本提供過類似安全保證，澳大利亞、新西蘭和新加坡等國家都未在其列。在中東，土耳其是美國北約盟國，享有共同防御待遇；以色列是美國盟友，但沒有正式盟約；7個阿拉伯國家是美國“非北約盟友”，享有一些軍事和金融特殊待遇，主要是象征性的。若簽署共同防御條約，沙特將成為阿拉伯國家中唯一的美國正式盟友。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阿倫·米勒認為，這將是1960年美國修訂《美日安保條約》以來的第一個共同防御條約，也是第一次同一個威權國家簽署類似條約。[11]這不僅意味著美國要大幅修正其結盟原則，而且標志著其中東戰(zhàn)略收縮政策發(fā)生重大變化。在美國已經連續(xù)十多年推進中東戰(zhàn)ZJ0MxkvXBNbfHUCApW0B8w==略收縮的前提下，突然要擴大安全承諾，必須有非常充足的理由。

沙特則要一定程度上放棄獨立自主的對外政策，重新回到美國“小兄弟”的位置，這不是一顆容易吞咽的果子。沙特視大國博弈為機遇，而非風險。中國是沙特最大的貿易伙伴，美國是沙特最重要的安全伙伴，俄羅斯是沙特最關鍵的石油伙伴，沙特不是要在大國間選邊站，而是要實現(xiàn)自己的最大化發(fā)展。英國《金融時報》稱，沙特正在從一個地區(qū)大國發(fā)展成一個全球玩家。[12]為提高自己的影響力，沙特一方面同伊朗、土耳其、敘利亞、卡塔爾、胡塞武裝、哈馬斯、真主黨等各方改善關系，另一方面采取“極端平衡”政策在中美之間、伊（朗）以（色列）之間維持平衡。2023年沙特先邀請中國主持沙伊復交，后宣布購買美國價值370億美元的波音客機；與伊朗復交的同時，啟動同以色列的建交談判。美國《華爾街日報》披露，沙特王儲希望主要大國相互對抗，沙特可以向華盛頓施壓，迫使其在軍售和核技術方面讓步。[13]

沙特追求經濟上脫美、安全上靠美的高難度和高風險平衡政策。沙特不會幫助美國遏制中國、俄羅斯，而會在石油問題上同俄羅斯合作，在經濟問題上同中國合作。目前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沙特要放棄獨立自主的外交和經濟政策，而是想以沙以建交為杠桿撬動美沙關系，獲得共同防御條約。媒體透露的“一攬子協(xié)議”，沒有提到油價問題，沙特在石油問題上的責任沒有了，美國對沙特的安全承諾反而加強，對沙特非常有利。這是一樁交易，而非長遠的戰(zhàn)略承諾。

沙特的本意是拖住美國，美國的目標是從中東脫身，這是一個悖論。在沙特有足夠強大的海陸空軍隊之前，任何沖突導致的國家安全風險都需要美國幫助承擔，而美國不會給予沙特這樣的安全保證。只有沙特有足夠能力保護自己，美國才會同意給予安全保證，但那個時候沙特未必需要了。歷史上，沙特給予過美國的軍事支持也是有限的。1990—1991年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期間，沙特允許美軍使用領土，支付美軍部分戰(zhàn)爭費用，空軍曾同伊拉克作戰(zhàn)，但是沒有協(xié)助美軍地面作戰(zhàn)。2015—2020年也門戰(zhàn)爭中沙特軍隊表現(xiàn)不佳，美國難以看好沙特的軍事價值。

美國、沙特和以色列三方都有難處，尤其是以色列明確拒絕，這是三方協(xié)議的第一個障礙。沙特提議，美沙防務協(xié)議同沙以建交“脫鉤”，美沙可以拋開以色列達成兩方協(xié)議，遭到美國拒絕。一方面，這樣的協(xié)議難獲參議院批準。參議院不可能單獨通過美沙共同防御條約，“這是無法逾越的一條紅線，不論哪個黨控制白宮或參議院”。[14]只有把美沙防務、沙以建交、防范中國三個協(xié)議打包，才能打動參議院。另一方面，沒有沙以建交，美國就得不償失。美國的戰(zhàn)略目標不是協(xié)防沙特，而是促成沙以建交。

即便不考慮以色列因素，美沙協(xié)議也困難重重。美沙共同防御關系到底有多緊密，這是最大難題。對一方的攻擊就相當于對另一方的攻擊，這是共同防御條約的基本原則，然而由于中東安全形勢的復雜性，這個尺度非常難把握。比如，若伊朗無人機襲擊沙特，美國是否要協(xié)防；或也門胡塞武裝導彈襲擊沙特，美國是否要介入；若沙特出兵也門，美國是否要參與；伊拉克民兵、也門胡塞武裝襲擊美軍，沙特是否要卷入。美國駐沙特大使邁克爾·瑞塔尼指出，美沙安全協(xié)議與《美日安保條約》的相似度有多大，以及其細節(jié)還在討論之中。[15]恰恰是這些細節(jié)關乎協(xié)議的簽署與落實。

共同防御條約難度大、前景渺茫，美沙可能退而求其次，美國作出縮減版的安全承諾，沙特也相應減輕自己的責任。美國總統(tǒng)可能發(fā)表一個類似卡特主義的講話，重申對海灣或沙特的安全承諾；或者美沙建立類似美國與新加坡之間的防務合作關系，緊密但沒有正式條約。美國的盟友大致分為三類：核心家庭、延伸家庭、朋友和熟人，北約成員、日本、韓國、菲律賓和澳大利亞是核心家庭，冷戰(zhàn)時期的沙特是延伸家庭。[16]若共同防御條約簽署，沙特就從延伸家庭進入核心家庭。若形成類似美國與新加坡之間的防務關系，至少保住了延伸家庭的地位。

美沙同床異夢，拜登想獲得超越《亞伯拉罕協(xié)議》的外交成就，沙特要誘導美國在戰(zhàn)略收縮時期作出更可靠的安全承諾。最終的結果很可能是：雖然拜登政府提出過大膽、富有創(chuàng)意的中東和平方案，并進行過較大努力，但由于其內在矛盾和困境，仍會是自奧巴馬政府以來美國在巴以問題上又一次失敗的嘗試。

[1]“WhyAmericaandSaudiArabiaAreStillInseparable，”O(jiān)ctober22，2022，https：//www.economist.com/middle-east-and-africa/2022/10/20/why-america-and-saudi-arabia-are-still-inseparable.

[2]Graeme?;Wood，“AbsolutePower，”March3，2022，http：//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22/04/mohammed-bin-salman-saudi-arabia-palace-interview/622822.

[3]ScottDetrow，“BidenHasChangedHisTuneonSaudiArabia，”June9，2022，https：//www.npr.org/2022/06/09/1103997616/biden-has-changed-his-tune-on-saudi-arabia.

[4]同[1]。

[5]AndreaKendall-TaylorandRichardFontaine，“TheAxisofUpheaval：HowAmerica’sAdversariesAreUnitingtoOverturntheGlobalOrder，”June2024，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china/axis-upheaval-russia-iran-north-korea-taylor-fontaine;IanTalleyandRosieEttenheim，“HowAmericaInadvertentlyCreatedan‘AxisofEvasion’LedbyChina，”May30，2024，https：//www.wsj.com/world/how-america-inadvertently-created-an-axis-of-evasion-led-by-china-0a9bc477.

[6]FeliciaSchwartzandAndrewEngland，“HowSaudiArabiaWonBackBiden，”June17，2024，https：//www.ft.com/content/6c7cc4fc-a65a-47cf-b7a4-ed0762afea03.

[7]BernardHaykel，“IsNormalizationbetweenSaudiArabiaandIsraelStillPossible？”June5，2024，https：//www.hoover.org/research/normalization-between-saudi-arabia-and-israel-still-possible.

[8]StephenKalinandMichaelR.Gordon，“U.S.toOfferLandmarkDefenseTreatytoSaudiArabiainEfforttoSpurIsraelNormalizationDeal，”June9，2024，https：//www.wsj.com/world/middle-east/us-saudi-arabia-defense-treaty-israel-palestine-e2cc1821？mod=middle-east_more_article_pos25.

[9]AndrewExum，“TheSaudiDealTheU.S.ActuallyNeeds，”May31，2024，https：//www.theatlantic.com/international/archive/2024/05/us-saudi-relationship/678545/.

[10][11]同[8]。

[12]KimGhattas，“SaudiRapprochementwithIranIsanExerciseinBuyingTime，”March16，2023，https：//www.ft.com/content/d48de469-f930-438a-b1c7-6471dd332aed.

[13]StephenKalin，“SaudiCrownPrinceTestDrivesNonalignedForeignPolicy，”March14，2023，https：//www.wsj.com/articles/saudi-crown-prince-test-drives-nonaligned-foreign-policy-450ddefb.

[14]KristianCoatesUlrichsen，“DifficultiesFacingaUS-SaudiSecurityAgreement，”June25，2024，https：//arabcenterdc.org/resource/difficulties-facing-a-us-saudi-security-agreement/.

[15]“US，SaudiArabiaonVergeof‘Historic’Deal：SeniorAmericanDiplomat，”June4，2024，https：//english.alarabiya.net/News/united-states/2024/06/04/us-saudi-arabia-on-verge-of-historic-deal-senior-american-diplomat.

[16]孫茹：《美國同盟體系：新時代的舊秩序》，北京：時事出版社，2024年版，第1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