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中國人,一生一定要去一次敦煌?!倍鼗褪窍碜u世界的藝術寶庫和文化殿堂。敦煌石窟保護現狀如何?如何才能把這一文明瑰寶一代一代傳下去?2024年8月,敦煌研究院院長蘇伯民接受《人民畫報》專訪表示,在一定意義上,守護敦煌就是守護中華文脈,就是守護世界文化遺產,未來幾年的主要目標,就是按照習近平總書記在敦煌研究院座談時所強調的,把研究院建設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保護的典范和敦煌學研究的高地。
蘇伯民:歷史文化遺產是不可再生、不可替代的寶貴資源,所以保護是文化遺產地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一項工作,敦煌研究院最重要的職責也在于此。
莫高窟的保護主要經歷了幾個階段:從搶救性保護到科學保護再到預防性保護。通過幾十年的保護,莫高窟的洞窟環(huán)境、保護狀態(tài)得到了較大改善,各種風險因素得到了較為有效的控制,大多數瀕于危險的洞窟基本得到了根本的保護和修復,所以莫高窟目前的狀態(tài)是比較穩(wěn)定的。
保護的同時,我們探索出科學規(guī)范的世界文化遺產保護理念和方法。例如,在環(huán)境治理方面,經過幾十年的努力,有效遏制了風沙對莫高窟的影響,在20世紀60年代對崖體和石窟進行加固的基礎上,處理崖體所存在的各種危害因素,使得崖體得到了根本穩(wěn)定。我們還對崖體的安全性和穩(wěn)定性進行了科學評估,因為崖體是洞窟存在的根本。
在壁畫保護方面,多年來,我們持續(xù)研究壁畫的各類病害,每個洞窟大大小小都存在一些差異,各時期壁畫的制作工藝、材料方法、所處環(huán)境不同,所以病害在不同壁畫上的表現方式也有不同。針對這些病害,我們進行了大量研究,總結出了比較有針對性的保護修復技術,在國家文物保護專項資金的支持下,逐年逐步修繕壁畫,使得壁畫得到了很好的保護。
1987年,敦煌莫高窟被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這源于莫高窟無與倫比的價值。1988年開始,我們率先和國內外的一些機構合作,引進、學習國際先進的文化遺產保護理念、保護技術和管理經驗。在莫高窟的環(huán)境監(jiān)測、風沙治理、莫高窟保護總體規(guī)劃編制、游客承載量研究、莫高窟遺產地管理和人才培養(yǎng)等方面開展了多層次、多方位的深度合作。再加上我們努力引進人才、研發(fā)各類技術、申請國家科技項目,取得的成果也很快應用到莫高窟各方面的保護工作中。通過保護,我們總結了一套壁畫保護技術、評估技術、分析技術、修復技術,這些技術不僅可以應用于莫高窟,還延展至絲綢之路沿線石窟的保護中,為全國許多遺址和殿堂壁畫、墓葬壁畫的保護修復提供技術幫助。
更重要的是,我們培養(yǎng)了一支具有保護能力的人才隊伍。敦煌研究院文物保護團隊是全國最大的文物保護團隊,也是經驗最豐富的保護團隊。無論是基礎科學研究,還是具體的保護修復工程,我們可以進行全科覆蓋式的保護。這支文物保護團隊也負責起草了許多行業(yè)規(guī)范和標準,指導或引領了國內文物保護行業(yè)的發(fā)展。
蘇伯民:在大多數瀕臨危險的壁畫得到科學保護和修復后,我們很早注意到,因為莫高窟是不可移動文物,人力無法改變它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也很難完全克服或防止人為因素對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或影響,所以我們便開始研究已有病害機理,探索如何通過控制相關風險因素防止壁畫再次發(fā)生病害,進而產生了預防性保護的想法。
這些年在預防性保護方面,我們梳理了莫高窟所面臨的風險因素,對洞窟的溫度、濕度、二氧化碳等環(huán)境因素進行長期監(jiān)測,研究如何應對不斷增加的游客量對莫高窟洞窟小環(huán)境和微環(huán)境的影響。通過室內的模擬實驗,分析出將窟內的濕度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可以將影響降至最低,并據此建立了一套預防性的風險監(jiān)測預警體系。
我們現在的主要任務,一方面是在自然環(huán)境出現變化時進行應急響應,比如及時發(fā)現、及時處理突然間的降雨、極大的風沙等對一些崖體或個別洞窟的局部所造成的影響;一方面將更大的精力放在預防性保護上,監(jiān)測和控制洞窟微環(huán)境的變化,監(jiān)測崖體中水汽的變化,盡可能保證崖體的濕度處于穩(wěn)定的狀態(tài),為壁畫的長期保存提供適宜的環(huán)境保障。
科學的管理也是一種保護。這些年在科學管理方面所開展的最長期、最有效的一項研究,是關于莫高窟游客承載量的研究,通過十多年的洞窟監(jiān)測、游客調查等評估分析,確定直接影響洞窟每日游客承載量的關鍵參數,最后得出科學的結論。關于莫高窟游客承載量的一系列研究方法,不僅在中國首開先河,在國際上也處于領先地位。這套游客承載量的方法現在也被應用于莫高窟的游客管理中,在將游客對洞窟環(huán)境所造成的干擾降到最低的同時,保障大多數游客參觀的有序性和體驗感。
1998年至2004年,敦煌研究院制定了《敦煌莫高窟保護總體規(guī)劃(2006-2025)》。這是科學管理的另一方面,制定這項規(guī)劃時,敦煌研究院對當時莫高窟的保護任務進行了仔細的調查,也對所要開展的各方面的工作進行了較為科學系統(tǒng)的梳理,目前規(guī)劃的目標任務已基本完成。
總而言之,預防性保護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方面是針對文物本體已有病害進行保護和修繕,另一方面是通過控制環(huán)境、監(jiān)測本體和崖體中可溶鹽的變化防止洞窟出現新的病害。預防性保護是一個長期、仔細、科學的過程,需要我們每時每刻都關注文物的狀態(tài),因為文物始終處于動態(tài)變化中。
蘇伯民:2019年8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敦煌研究院座談時對敦煌研究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努力把研究院建設成世界文化遺產保護的典范和敦煌學研究的高地”。按照總書記的要求,一方面,敦煌研究院要保護好所管轄的6處石窟。其中有3處是世界文化遺產,包括敦煌莫高窟、天水麥積山石窟、永靖炳靈寺石窟。另外3處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有瓜州榆林窟、敦煌西千佛洞、慶陽北石窟寺。同時能夠把經驗、技術方法、技術能力服務于國內更多與敦煌石窟相似的遺產地,更大范圍地提高或改善國內文化遺產的保護水平。
另一方面,作為典范,敦煌研究院要進一步總結文物保護的科學規(guī)律,總結科學的保護、管理世界文化遺產的方法,提出具有普遍適用意義的管理經驗、管理方法和保護技術,為國內其他一些遺址乃至世界其他國家同類型的遺址提供服務。
我們理解的典范應當是,第一,所保護的文物的狀態(tài)是一流的;第二,在世界范圍內具備一流的保護能力和經驗。我們在朝這個方向一步一步前行。
例如,這五年,我們加強了基礎科學研究,通過申請國家重點研發(fā)項目,逐步將保護范圍從干旱環(huán)境的石窟寺壁畫保護拓展到殿堂壁畫,乃至拓展到潮濕環(huán)境下的墓葬壁畫的保護,并且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同時在石窟寺壁畫的保護之外,30年前我們便開始研究西北地區(qū)特有的土遺址的保護,總結了一套保護規(guī)范和保護技術,也有一支保護隊伍,研究對象也從干旱環(huán)境中的土遺址拓展到了潮濕環(huán)境下的土遺址。近年來,我們的保護團隊還承擔了四川三星堆、浙江良渚遺址等土遺址的保護研究工作。
在治理國內石窟寺保護的“疑難雜癥”方面,都有我們的保護團隊的身影。隨著接手的保護項目越來越多,我們不斷發(fā)現新的問題,進而開展有針對性的研究。這使得敦煌研究院的保護技術、科研水平不斷得到拓展和提高。
我們也在對世界文化遺產的管理經驗、方法進行更加科學的梳理。比如在管理方面,敦煌研究院與美國蓋蒂保護研究所積極合作、共同研究,不僅使世界文化遺產莫高窟得到很好保護,還推動了行業(yè)標準《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的出臺。去年,敦煌研究院制定出面向2035的《敦煌研究院事業(yè)發(fā)展總體規(guī)劃(2021—2035 年)》。
蘇伯民:歷經30余年的不懈努力,敦煌研究院已經完成了敦煌石窟295個洞窟的壁畫數字化采集、186個洞窟的圖像拼接處理、162個洞窟的全景漫游節(jié)目制作、7處大遺址三維重建、45身彩塑的三維重建、5萬張歷史檔案底片的數字化掃描工作,形成了多源、多模態(tài)的海量數據資源。
“數字敦煌”的運用,為永久保存敦煌石窟藝術信息提供了有效途徑,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美術工作者臨摹工作過程中起稿難、上色難等難點問題,成為臨摹工作重要的輔助工具。便捷、高清的海量數字資源,為國內外敦煌學學者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信息資源。
隨著時代發(fā)展和“數字敦煌”技術與內容的不斷完善、延伸,充分運用“數字敦煌”的豐富資源和先進技術,一方面讓游客實現“窟內文物窟外看”,減輕洞窟開放壓力,有效保護窟內文物、滿足游客體驗;另一方面,通過深度挖掘文化內涵,在國內外舉辦各類不同的數字展覽,使深藏在敦煌石窟中的敦煌藝術“活”起來。我們一直在做的敦煌藝術大展,主要依托的也是數字化資料。社會大眾也可以通過“數字敦煌·資源庫”與“數字敦煌·開放素材庫”“數字藏經洞”等板塊和海量資源了解和關注敦煌文化。
蘇伯民:敦煌學有兩大核心資源,一方面是敦煌石窟的研究,包括研究壁畫內容、藝術演變以及各種文化的元素在壁畫里的反映和體現等。經各國學者總結,敦煌文化是多元文化交流融合的結晶。另一方面是關于藏經洞出土文獻的研究。藏經洞出土的文獻中,除漢語言文獻外,還出土了許多我國少數民族或其他國家語言文字的文獻。從藏經洞出土文獻來看,中國在中古時期對多元文化便秉持著學習、包容、交流的精神。這種文化思想、文化精神在絲綢之路上各國之間的貿易往來、和平友好的相處中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絲綢之路推動了世界文化的交流互鑒、經濟的發(fā)展和人類文明的進步,這對我們今天開展各國間的文化交流也有非常重要的啟示。
1987年9月20日,“敦煌石窟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敦煌召開,季羨林先生在會上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碑斀?,我們還是提倡這樣一種精神,希望世界各國的學者關注研究敦煌文化。研究敦煌文化的過程,也是敦煌文化對外傳播的過程。
國內學者,特別是敦煌研究院的學者,近水樓臺先得月。因為我們有語言優(yōu)勢,加之長期以來浸潤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每位學者對敦煌文化都有自己獨特的理解和認識。進入21世紀,敦煌學研究不斷發(fā)展,中國學者在敦煌石窟考古研究、敦煌遺書研究、敦煌歷史文獻研究、古代少數民族研究等領域取得豐碩成果,推動敦煌文化研究拓展至絲路文化等更廣闊的領域。可以說,是中國學者在引領敦煌學的發(fā)展。
總書記在敦煌研究院主持召開座談會之后,這五年來,敦煌研究院一方面組織自己的學者開展有特點的研究,比如在石窟考古和石窟內容的識讀、研究方面,敦煌研究院的學者占據優(yōu)勢;在藏經洞文獻,特別是少數民族文獻的研究方面,我們也有獨特的優(yōu)勢。因為敦煌學是百科全書式的,正是因為不同領域、不同機構、不同大學的專家從各個角度去研究敦煌學,才構成了立體、多樣、豐富的敦煌學研究的世界。
最近幾年,敦煌研究院發(fā)揮敦煌學研究高地和平臺的作用,所組織的敦煌學方面的學術會議成為全世界很多學者發(fā)表成果的陣地。近期,我們發(fā)布了敦煌學研究文獻庫,將在滿足當下敦煌學研究學術需要的基礎上,為學者們開展系統(tǒng)性研究、推出更多有益研究成果提供堅實的學術支撐,并為全世界敦煌學的發(fā)展及敦煌研究院“高地”“典范”的建設注入源源不斷的新動能。
蘇伯民:文化是旅游的靈魂,所以保護文物永遠是第一位的,我們要在保護好洞窟的基礎上談文旅融合。這幾年大家對敦煌的喜愛程度越來越高,我們也下了很大力氣做好游客接待,盡量滿足更多游客參觀莫高窟的愿望。
目前,莫高窟每天最大承載量為6000人次。這是經過十多年科學研究測算得出的結果。參觀者如果過多,會使洞窟內的溫度、濕度和二氧化碳濃度發(fā)生變化,當濕度達到62%至63%的時候,鹽分活動會導致壁畫快速劣化,嚴重危及文物安全。
從2014年開始運行的數字展示中心,是游客到莫高窟參觀的第一站。大家通過觀看兩部影片增加對莫高窟的了解,同時也將不同時段r+ZN7VgJ7u2L0DsgGc6LpPW2Z72vUxDi1eCFxF0hzn0=參觀的游客匯集成同一批次,觀影結束后便可統(tǒng)一安排參觀8個實體洞窟。在旅游旺季,為緩解供需矛盾,莫高窟增加了應急參觀模式,每天限量1.2萬人次。游客預約應急門票,雖然看不了數字電影,但可以參觀4個通風條件較好、應急開放的大型洞窟。
文化依托在很多寶貴的文物本體上,通過這樣的探索,不僅堅守了保護為主的底線,提升了游客的體驗感,也進一步弘揚了敦煌文化。喜愛莫高窟的游客,除了到莫高窟參觀外,也可以通過線上數字化展示以及普及類讀物,感受敦煌文化的魅力。
蘇伯民: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fā)展。中華文明以海納百川、開放包容的廣闊胸襟,不斷吸收借鑒域外優(yōu)秀文明成果,造就了獨具特色的敦煌文化和絲路精神。
從敦煌研究院現在所管理的文物資源的價值來講,我們理應擔負起弘揚敦煌文化的責任。近年來,敦煌研究院深入挖掘展示敦煌藝術及其研究成果,陸續(xù)舉辦了一些活動,借助絲綢之路(敦煌)國際文化博覽會等展會平臺,承辦各類學術活動、藝術展覽20余場,舉辦10余場“敦煌文化環(huán)球連線—走進使領館活動”;在國內20多個?。▍^(qū)市),以及美國、法國、意大利、以色列、土耳其等10余個國家和地區(qū)舉辦各類“敦煌藝術展”“數字敦煌展”;今年我們也會在新西蘭和法國舉辦展覽,以人們喜聞樂見的形式講好敦煌故事、傳播中國聲音。
敦煌文化是中華文明幾千年源遠流長不斷融會貫通的典范,共建“一帶一路”倡議為敦煌文化發(fā)展帶來了新機遇。近年來,敦煌研究院積極服務“一帶一路”建設,與共建國家高等院校、文博機構和社會各界開展交流合作,組織6批次專家學者赴印度、吉爾吉斯斯坦、阿富汗、伊朗等國家和地區(qū)進行考察;圍繞敦煌與絲綢之路、絲綢之路的發(fā)展和變遷,共建國家和地區(qū)的民族、宗教、社會、文化等主題進行深入研究,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學理支撐。
蘇伯民:習近平總書記在敦煌研究院座談時,對莫高精神有六個字的解讀,叫作“擇一事,終一生”。樊錦詩院長向總書記匯報工作時提到了“堅守大漠、甘于奉獻、勇于擔當、開拓進取”十六個字的莫高精神??倳浽谥v話的最后進一步重申和強調:“希望大家把研究保護工作當作終身事業(yè)和無悔追求?!?/p>
幾代莫高人保護敦煌石窟,深入開展敦煌學研究,之所以能夠取得今日的保護成效和豐厚的研究成果,就是因為有這樣一種精神在持續(xù)發(fā)揮作用,在支撐著所有人??赡墚敃r老先生們自己渾然不覺,但是他們堅持下來了,變成了一種信念。這種信念的核心就是研究、保護、傳播好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在所有敦煌研究院人的眼里,敦煌文化有無法替代的價值,大家對敦煌文化的熱愛和責任感形成了莫高精神的基礎,會因為在這里工作而感到自豪,慢慢忘記了生活上的一些困難,忘記了環(huán)境、條件的惡劣。
莫高窟人,特別是像常書鴻、段文杰、樊錦詩幾代人,都有過這樣的愿望,要把中國的敦煌學研究推向更高的階段,所以也萌發(fā)了開拓進取的力量。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克服了各方面的困難,我想這就是對勇于擔當的一種解釋。
幾代人凝聚成的珍貴的精神財富,也是莫高窟人、莫高窟的年輕人在學習的精神,一代一代這樣傳承下來,變成敦煌研究院特有的文化。這種文化我想也是80年來敦煌研究院發(fā)展最寶貴的財富。這筆財富也將在未來莫高窟的保護和研究工作、以及文化弘揚工作中發(fā)揮特別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