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未婚妻生產后的第六天,因為工作關系,我重返馬尼拉,再次開始中斷了很久的“朝九晚五”,我內心有一種“東山再起”的狂喜。另外,雖然通情達理的未婚妻說不要太顧慮她,她的母親和哥哥會照顧她,以工作為重,我還是內疚,又念起居家辦公時的自由。
我給母親單獨發(fā)孩子的照片,想了想,也在家族群里發(fā)了。孩子棕色的臉還看不出像誰,群里的親戚卻已經為他的膚色吵起來,說中國南方也會曬成這樣,不單是菲律賓。這是家族群里久違的熱鬧。表情包成串地在群里排隊出現,紅包一個接著一個,掩蓋了那些美好的爭論。我點開二舅給我發(fā)的一個專有紅包,五百塊。微信里的熱烈討論讓原本的擔憂又沉浸到心底的深處。
我在菲律賓亞馬遜公司上班一年有余,做的是我當時在深圳的老本行——客戶服務。去年匯率持續(xù)下跌,讓我稅后收入已不足一萬人民幣。還好,這個薪酬跟當地人比,實屬罕見高薪,維持往常生活水準不是難事。
2022年,未婚妻懷孕,我們在馬尼拉又舉目無親,我就把房子退了,跟她一起去距馬尼拉兩百多公里遠的碧瑤市,在她父母住所的附近找了一棟房子租住下來。如果感染了,也好有個照應。
墻是白的,卻白得不干凈,潮濕的雨季讓白生出斑駁,人站在這樣的空間里,便覺得霉味徘徊在鼻孔的下方。衣柜是老式的棕色,像十幾年前中國普通家庭流行的樣式,一拉開門,就看到漫天飛舞的塵灰,正在修路,也不知何時能夠完工。隔壁有陌生的狗叫,聽得我心煩意亂,我是一個對狗沒有任何愛心的人。我想是否要租下這里,和有狗看門的鄰居為伴。未婚妻并不怕狗,這里離她父母的房子只隔了不到半個街區(qū)。她說,租下來吧。
我付給了中介定金,租下了這棟兩層的房子。我雇了當地人打掃,又添置了一些二手家具,布置好后才和未婚妻搬進來。那是一個雷雨交加的下午,還好我們都并未淋到雨。我坐在灰色的沙發(fā)上,看著窗外流過的雨水,覺得這樣的雷暴很像我故鄉(xiāng)潮汕的夏天。陽光如瀑布,雨水也如瀑布。小時候,我經常上到樓頂的天臺上,走入落了一地的陽光,曬得皮膚的毛孔長出絲絲的痛癢,眼睛前方都是密集的斑駁墻面。居高臨下希望拍出時間痕跡的本地攝影師,最喜歡在這樣的露臺蹲點。那些被雨水沖刷出的斑斕線條就像是被刻意做舊,顯示出這是一個地道的中國南方城市。
我在這個熱帶國家,不過是往更南處去了。這里的雨和風,能讓一個城市幾近毀滅或者臨時癱瘓。我并非沒見過臺風,但這里的頻發(fā)與劇烈還是讓我頗為吃驚。住在不牢固的房子里,聽著外面嘶吼的雨聲,不知是房子晃動了內心,還是內心的搖晃撼動了房子,新奇中又有擔憂,覺得自己會客死他鄉(xiāng)。還好碧瑤是山地城市,氣候和宿務不同,即使是在雨季,會發(fā)生山體滑坡,但是風的叫聲沒有平地那么恐怖。不過,碧瑤12月的天氣陰冷潮濕,風衣外套是免不了的。
我打算等一會兒雨過天晴,拉上未婚妻跟我一起到外面的街上走一走。低矮的刷成粉紅或淡藍的房子,是典型的西班牙風格,走在其中,讓人心曠神怡。也許這就是熱帶給人的感覺。雖然流行病還未在菲律賓徹底結束,可熬過慌亂的幾個月,人們已經習慣了病毒的存在。而且,隨著菲律賓大選的即將到來,各種限制性政策明顯放松了很多,周末公園里的人也日益增多。可除了去費爾家,我們還是很少去超市或者商場。未婚妻指著自己的肚子說,為了他。
未婚妻的哥哥每天都會關注熱門候選人小馬科斯的新聞,見到我時都會跟我聊上幾句。他仍然在碧瑤頗有名氣的語言學校PINES教英語。他和妻兒住在一棟裝修簡單的平房里,那里靠近郊區(qū),租金便宜。
費爾南多曾經被調派到宿務市的分校BLUEOCEAN工作了一段時間,他有語言天賦,會說好幾種方言,比如宿務語和碧瑤話,還因為熱愛日本動漫學會了日語。我在他調來的當月成為他一對一的學生之一,那是2019年8月上旬。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三個月。街上遍布的英文招牌與那些寫滿英文的食品外包裝都在提醒我,我將度過一段全新的人生。
他告訴我,費爾南多是一個過時的西班牙名字,無論是菲律賓語還是文字,都暗藏菲律賓被西班牙殖民的歷史。他說我可以叫他費爾。他非常聰明,經常自嘲貌不驚人,身材矮小。他只有一米六高,也許是早期跟隨父母東躲西藏的生活讓他營養(yǎng)不良,抑或繼承了來自母親的身高基因。
幼年時,因為地區(qū)政治與宗教沖突,牽連到了本就不安分的父親,費爾一家連夜逃離棉蘭,暫居在馬尼拉郊區(qū)卡車車廂改造的房子里。母親將省吃儉用的錢買了一個破舊的二手空調,為的是讓他們可以持續(xù)地待在屋子里,不需要在外面消夏。郊區(qū)沒有那么多可供乘涼的樹,即使有,也被母親砍來燒飯。收拾父親殘局的母親有著驚人的能量,從來不會讓他和妹妹餓著。
那是一個混亂地帶,費爾親眼看見年輕的人們在他眼前抽大麻、海洛因,成為瘦骨嶙峋的癮君子;也看到幫派之間的追逐打殺,有人在他面前一頭倒下。母親外出打工,他履行起母親的責任,守著妹妹,黃昏之后不讓她出門。后來,母親又做出了果斷的決定,帶著他們投奔碧瑤的舅舅。不久,在馬尼拉混不下去的父親也來到了碧瑤。自此,他們就在碧瑤生活下來。如今,他的父母依然租住在從前破而小的房子里,每個周末他去探望父母,都會驚訝這個地方怎么能容下他和妹妹。他說,如果不是他母親,他可能已經走上歧路。
他的英文水平在教師群體中也是佼佼者。他喜歡看美劇,學了很多地道的表達,講英文時幾乎不帶菲律賓口音。課上,當我用有限的詞匯努力表達意思,他總能迅速猜出我要說的話,并教我一些英文俚語,諸如He is average Joe之類。遇到一些他認為我可能不知道的生詞,都會問我,是否知道這個詞?我一邊說No,一邊拿起手機的詞典軟件查詞。起初我都習慣看中文解釋,但英文詞里的語法和意思多種多樣,讓我鬧出不少笑話?;艘粋€來月才適應這個全新的語境。
2
我用了兩個月,在一次又一次搜腸刮肚的英文表達中,和費爾建立了互信的關系。他說他的夢想是有一棟自己的房子,讓家人有個永久居住之地,而不是半生漂泊。他這么一說,讓我發(fā)現世界上無論是居住在發(fā)達國家還是不發(fā)達國家的普通年輕人,都背負同樣的住房壓力。
費爾也有過好時光,那是他們全家寄居在叔叔家的時候,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住在那樣的大宅。后來,叔叔出事了。他微笑著,嘗試記起那模糊的往事。
在監(jiān)獄里度過好多年的叔叔一出獄就被不知名人士暗殺了。費爾從未想過有一天,新聞里的事情會發(fā)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八九歲時,他跟父親去監(jiān)獄探望過叔叔。據說作為一座城市的前領導者,叔叔有自己的獨立牢房,并未吃多少苦。
叔叔去世后,家鄉(xiāng)的媒體發(fā)了新聞,那是2000年左右的事。自此以后,父親再也不提自己與弟弟的過去,他們一家與后來搬到馬尼拉的堂弟一家徹底斷了聯系。聽說他們在馬尼拉一直過著優(yōu)越的生活。費爾的語氣平靜而空曠。
費爾從不參加學生們的周末聚會。學校地理位置優(yōu)越,周邊有國際五星級酒店,也遍布很多小酒吧,周末都是語言學校的學生。在昏昏暗暗中,一打又一打的酒被端上來,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喝得醉醺醺,這是拿酒祭祀學習壓力的好時刻,這是把內心的壓抑借助酒精釋放出來的時刻,這是老師與學生的界限被打破的時刻,這是欲望登頂的時刻??墒琴M爾一如既往地冷靜,他說學校有規(guī)定,除了上課以外,不能和學生有任何接觸,不然會被警告或者開除。他從未卷入狂歡,謹言慎行。
學生們說,工作沒了可以再找嘛。他僅是報以一個典型的禮貌性微笑,然后回到不遠處的宿舍玩借來的游戲機。見慣了來來往往的學生,他覺得這樣的友誼點到為止,有明晰的邊界,才是語言學校的老師與學生的相處之道。
他走路去學校,在宿務時,學校提供的宿舍是海邊的酒店——一棟有上百間客房的大樓,語言學校的老板租了其中的一些,作為派遣而來的老師和學生宿舍。他盯著大樓時,會想閑置在家里的那輛二手摩托車應該保養(yǎng)了,他應該要打電話讓父親幫忙騎去更換一下潤滑油,不過他不想告訴父親鑰匙放在哪里,父親一定會加大馬力到處開。它是迄今為止費爾買過的最昂貴的東西,花費超過兩萬比索。在碧瑤時,費爾住在山下,每天騎車去學校大約需要一個小時,他喜歡熱風刮過臉頰的感覺,就像把臉上的疙瘩慢慢刮凈。他的臉上有一些青春痘坑,讓原本端正的五官遜色不少。有時,課程結束晚,沒有吉普尼,他會順路載女同事回家。也有一兩個對他有意思,但那時剛工作的他,對感情還很遲鈍。說到這里時,他為自己的不解風情哈哈大笑。當時,我們去了宿務市著名的教堂,在麥哲倫十字架前,他跟我說了以上的話。那是一個熙熙攘攘的周日,教堂已經擠滿了來聽布道的人。
我排隊,跟普通游客一樣在十字架前面拍了照。這個位于街心的景點會讓每一名慕名而來的人大失所望,走進去,抬頭看小小的橢圓的穹頂上面,都是關于宗教故事的粗劣壁畫,和麥哲倫傳奇的人生不是很相配。費爾說島上的信仰起源于麥哲倫時期,不接受天主教的當地居民都被屠殺,不過麥哲倫也遭到報應,被當地人砍成重傷,死在回國的船上。那名當地人被奉為英雄,以他名字命名的拉普拉普市屬于宿務管轄的區(qū)域。
我參加過學校組織的周末旅行,去過拉普拉普市的馬克坦島潛水景點,雖然學校就位于馬克坦島上,但是團體的費用比散客價便宜很多。這里不缺沙灘、陽光與清澈的海水。不會游泳的我只是坐在出海的船上看著同伴們一個一個跳下去又浮上來。我對海底世界不感興趣,即使教練說浮潛是安全的。我記得那是某一天的凌晨,太陽慢慢地蠶食夜色,光散落在海面上,像魚的鱗片。我能察覺到自己望向海面時的緊張,我的肩膀微微縮起,像個鴕鳥把自己保護起來,巨大的海面仿佛要把我卷進去,往年臺風的余威藏在其中。船上只有我自己,即使耳朵有從水底傳來的陌生而奇異的聲音,我仍然感到一種完全陌生的孤獨。這是一種在異國他鄉(xiāng)、語言不通的環(huán)境下的孤獨。我忍不住想,到底是什么底料,才能搭配出這種讓人難以忍受卻又迷人的孤獨?
在宿務的費爾也有相似的孤獨。無論身在何處,他都對周邊所有的事物保持警惕,從未跟任何人建立起長久的聯系。他說自己不需要朋友的原因可能源于早年的不斷遷徙,從一個臨時的家到另一個臨時的家。所有的記憶都被一張單薄的花簾子一分為二,這邊是他的床,那邊是妹妹的床。一直到結婚,他都未曾擁有過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男的無所謂,女的就比較麻煩。他說。
在我們還不熟的時候,有一次,口語課上的主題是故鄉(xiāng)。他的語速快了一些,仿若一個跳遠之人,想一氣跨過故鄉(xiāng)。他略微尷尬地談及故鄉(xiāng)應該只有一片小小的廢墟,因為臺風過境把那些鐵皮屋都摧毀了,那是從大宅搬出來后住過幾年的地方,臺風讓人居無定所。
接著,他問起我的情況。我說自己出生在廣東的一座小城,后來在深圳打工。他驚叫,是不是華為公司總部所在的地方?我說是。然后他向我展示了他的手機——華為。后來,我才注意到學校里大部分老師所用的手機型號都是過時兩三年的中國品牌產品,在他們的口碑中無一例外是好用與拍照好看。話題的轉換讓故鄉(xiāng)這個主題不再那么沉重與難以繼續(xù)談論下去。意猶未盡之時,大樓的電子鈴聲響了,我不得不收拾課本走出來趕去下一個上課用的隔間。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課程間隔只有五分鐘,這樣的密集與忙碌讓我覺得比自己在大學時更有效率。我在一所默默無聞的技術學校讀了三年,取得了大專文憑,畢業(yè)后來到深圳,在一家小公司做客戶服務,積攢了一些經驗,便進入外包公司專門負責DW手表的客服工作。我來菲律賓時,這個瑞士品牌的手表在網上線下賣瘋了,我卻在它最輝煌的時期離職了。朋友的代購要求都被我一一拒絕,我并未告訴他們,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客服,購買渠道和他們毫無區(qū)別。
3
威廉不僅是費爾的學生,也是我的舍友。周五下午最后的課程結束,他就結束了全部的學習,周日他就要回到臺灣繼續(xù)當碼農。他約費爾在周六學校附近的紅酒吧聚一聚。費爾拒絕了。威廉在宿舍經常聽我提到費爾,知道我和費爾關系好,央求我去跟費爾談一談,那是他在菲律賓最喜歡的老師,也許以后他和費爾很難再見。說完費爾,他接著說,這世上還有很多國家他沒有去過,接下來的行程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全球旅行。威廉故意留了一小撮胡子,好讓自己看起來像日本電影里憂郁的男主角。他在家寫代碼,工作自由,收入頗豐。那是一個我們都知道分別在即的夜晚,我們一起湊錢買的大風扇在我們身旁嘩啦嘩啦地吹著,電費太貴,我們不輕易開空調。
我并未有說服費爾的把握,他的過度謹慎,讓夜晚看上去到處都像學校布置的陷阱,一不小心落入就會被扣工資或者開除。雖然費爾對待在這個學校有了厭倦,但是要調回碧瑤校區(qū)的通知讓他堅持著。我跟他說,我們送走威廉,下次我們再見面一定是在碧瑤。他說,這是為你,兄弟。他在離開宿務之前終于破了一次例。
舍友們都睡下之后,已是半夜,我起來,從窗戶望出去,大海隱約可見,許多人選擇這個學校主要是因為風景,當然,宿舍費用也比別的學校貴一些。認識費爾的人都因為他答應參加聚會而驚奇不已。他的應允也讓我感動,這對一個希望一直處在安全界限內的人來說,并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我也清楚,威廉走后,我接下來的日子,也不會有太多的集體活動。因為英文還未足夠好,雖然認識一兩名能說中文的日本人,但是每次去酒吧娛樂,大家都用英文交流,我不可能一直讓人家翻譯,詞匯的缺乏讓我始終無法自如開口說話。
唯一能暢所欲言的是在口語課上,時間是四十五分鐘。聽上去很長,但把禮貌問候掐頭去尾,真正切入課本主題的時間并不多。有時一個話題還沒有聊完,下課鈴就響了。費爾會立刻中斷話題,去走廊那里打水和上廁所。一切看上去很忙碌,樓上樓下找教室的人都不斷地在樓梯或者窄而長的過道碰面,久而久之,便會說一聲Hello,卻從未有細致深入的交談,五分鐘的間隙,能聊什么呢?后來,我跟費爾說,如果沒有口語課,我們的話題不會那么寬泛。聊天其實是一種解膩。出于職業(yè)的緣故,從前下班后我很少跟人有持久的聊天,好像所有說話的興致都在那八小時里消耗掉了。換了地方,換了語言,我感覺自己又重新活過來。這是做出游學的決定后帶來的無數好處之一。
那晚,我先和威廉去買蛋糕。我們沿著紅酒吧走下去,這個街區(qū)的下角有一個很小的面包店,這時還不算太晚,應該還有現成的。我們大概走了十分鐘,路上我踩到了一坨狗屎,我一邊痛罵遛狗的人怎么這么沒有道德,一邊抬腳將鞋底往旁邊的水泥地上擦了擦。臭味從腳底散開,本來想假裝沒有發(fā)生這件事的威廉不得不捂住鼻子忍著笑說,一會兒記得去廁所沖一沖,不要到時把蛋糕熏臭了。
我們進了蛋糕店,威廉神色自若地問柜子后面的服務員是否有現成的蛋糕,他對那名異性校友有一些好感,素日斤斤計較的他突然變得慷慨。我則想著逐漸擴散的氣味是否會掩蓋掉面包店一直彌漫的香氣。威廉花了七百比索買下被服務員從冰柜里取出的最后一個蛋糕。蛋糕自始至終沒有從盒子里被拿出來過,服務員只是指著上面的圖案說里面的蛋糕和它一模一樣,威廉也默契地沒有打開確認。
拎著走出去后,威廉跟我說他有蛀牙,吃不了甜食,但是那個越南妹子喜愛。他的話里透著一股悲傷。讓我想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果告訴他我此刻的想法,威廉一定會說我詛咒他去死。我便只是靜默。同時,又因為他最后的大方對他刮目相看。我參加過幾次告別聚會,每個人都是各自買單,賬目算得清清楚楚。一些人回去之后還保持著一段時間的聯系,但因為社交軟件與使用習慣的不同,從此天南海北,杳無音信。也是那個時候,我開始懂得距離其實包含著復雜的含義。
把蛋糕放到我們預訂好的酒吧桌上,我就去外面接費爾,附近的酒吧長得太相似,他不是很清楚酒吧的具體位置。我穿的球鞋,沖洗不了,那股臭味還是陰魂不散。我的腳步很重,想把這股味道藏于地下,卻不曾考慮這股難聞的氣味會熏倒這被修修補補的土地。
我看到費爾時,他的臉上多了一個口罩,他說自己喝不了任何含有酒精的酒,因為感冒鼻塞,不想加重癥狀??谡质菫榱祟A防在喧鬧的酒吧里傳染病毒。我心里暗喜,說,如你所愿,我們都不是擅長飲酒的人。周末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很放松。這條街上到處都是青春的氣息,已經二十七歲的我沉浸在這樣放浪形骸的氛圍里,突然意識到自己還很年輕。站在酒吧低矮的門口,看到那滿桌搖曳的新鮮面孔,我的眼前出現母親在天臺上的人工土坑里播種,數日后長出的擠擠挨挨的菜芽。雨水落在紅色的泥土上,那些嫩芽好像長得更快了些。我覺得自己也會長得枝繁葉茂。
我把費爾帶到威廉早已預訂的靠門的桌子邊。他已經打開蛋糕對著對面的越南妹子用英文說驚喜來襲。越南妹子笑得和她的英文名糖果一樣甜,在異國他鄉(xiāng),有人愿意花錢為自己慶生,快樂的甜度應該是頂級的。這時候,我還在暗中嗅著桌底下的味道是否淡了些,旁人是否能夠察覺到這異味。這時候,我還不確定自己會去碧瑤,成為語言學校的實習經理,打工換課程,雖然我跟費爾說過自己會再次跟他見面。這時候,我還在想著回國后自己能干什么,抑或如威廉所說,再延長三個月時間,讓自己的英語從量變到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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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的游學結束后,雖然英語講得結結巴巴,語法顛三倒四,但基本的語言生存能力已經有了。為了更精進一步,我最后還是聽從了已經離開宿務的威廉的意見,他幾次在Ins上給我發(fā)信息,讓我一定要堅持下去,不然回到國內,瑣事纏身,語言學習將會徹底終止。這是他的經驗之談,也是他從身邊朋友看到的直接結果。他不想讓我半途而廢?!拔覀儾蝗卑胪径鴱U的人,我們缺的是可以長久堅持的同行者?!蓖紶柋憩F得像一個哲人。我看著他剛剛發(fā)布的被美女環(huán)繞的海邊照片,覺得他的日子過得特別滋潤。當時我們和學校的其他人一起組團去卡瓦山谷,他、我與另外一名女生不會游泳,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著別人高高興興從懸崖處跳入水中。如今的威廉,已經不再怕水,考到了潛水證。我想他是快樂的。
這時,費爾已經回到碧瑤。我則在離開宿務之前,投了一份英文簡歷到碧瑤的一所語言學校,崗位是實習學生經理?;貜秃芸?,在簡單的面試后,面試官問我何時能入職,旺季即將到來,他們亟須中文經理填補空缺,服務來自中國的游學家庭。起初,我還擔心自己蹩腳的英文會讓我無法獲得這個職位,但在反復確認入職時間后,我像被閃電擊中,在此之前,我并未做好會被錄用的準備,純粹是想碰一碰運氣。其間,我回了趟國,在家待了半個月,便從廣州飛往馬尼拉,再從馬尼拉坐大巴到碧瑤。
總校在碧瑤的山上,另外一個分校在克拉克。根據安排,我在這里熟悉業(yè)務后,就會被派到克拉克校區(qū)。那里的環(huán)境更適合集體游學度假的家庭,不過我都沒等到去那里的機會。那是后話。
這里的許多老師都依賴摩托車,所有的交通規(guī)則都包括摩托車。每次我坐在吉普尼上看著風馳電掣的摩托車,想著要不要也買一輛。我告訴費爾我明白為什么他在宿務時那么懷念他的摩托車,那就是現實版的《速度與激情》,即使嚴重的交通事故年年發(fā)生。
晚上我會在辦公室值班,周末去機場義務接送入讀的新生——如果我有空——學校很樂意使喚我,如果是老師去,學校必須額外支付一筆老師的勞務費用,雖然這筆接送費出自學生。
2020年1月中旬,東亞國家和地區(qū)的寒假來臨,帶孩子過來游學的韓國家庭和中國家庭與日俱增。有時,我經過泳池,會停住看一看孩子們帶來的活色生香的熱鬧。雖然他們語言不通,但無礙他們能玩到一起,孩子有驚人的溝通天賦。站久了,我靈敏的鼻子發(fā)現他們的氣味都是一樣的,有著天真的奶香味。剛剛跳槽到這所學校的未婚妻路過,問我在這發(fā)亮的陽光下做什么。彼時,我和她因為費爾的關系,已經認識。我剛來到碧瑤時的一個明朗的周日下午,就和費爾、她一起去拜訪了他們就讀的高中。費爾說碧瑤沒什么像樣的景點,去看花也沒啥意思,我又體驗過懸崖跳水,還不如去看看他的母校。
鐵皮屋頂的平房,只有四間教室,比工地板房好一些,鮮艷的外墻很吸睛,讓人忽略了其他糟糕的缺點。我想象他們的高中生活是什么樣子。菲律賓的教育體系和國內不同,小學畢業(yè)后升入中學,讀完四年后,便可以參加大學入學申請考試。菲律賓學生從大學畢業(yè)時,不過十九歲、二十歲,所以費爾踏入社會時還很年輕。不過從2016年起,菲律賓也開始進行中學教育改革,和國際同步,改成了六年制。費爾說那一批都是試驗品,他們的人生還需要很多的時間,才能知道這次改變的影響。
費爾讀高中時的體育課主要就是勞動,因為臺風會損壞這些房子,他們要干泥工,老師說這是體能訓練,為了讓他們長得更加茁壯。臺風過后,費爾還要去收拾刮落的樹枝,平整教室前的小空地。這樣才能在一個學期里有限地開展一些簡單的戶外運動。我搜索了我的母校——一所普通的南方中學的照片給他們看。照片上的建筑比綠植多,巨大的操場赤裸地躺在藍天下,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我不知道為什么不找一張正在做早操的圖展示給他和他的妹妹露易絲?;蛘吣且豢涛蚁胱屪约旱哪感?雌饋碛芯薮鬅o比的空間,如同讓人引以為豪的廣闊國土一樣。
露易絲是她后來自己改的名,她同樣有一個過時的西班牙女性的名字,于是,她在自己冗長的名字與簡短的姓氏之間再慷慨地插入另一個中間名。露易絲說怪不得中國學生這么刻苦,應該說東亞國家的學生都很刻苦。
我環(huán)視被繁盛的樹木包圍得嚴嚴實實的學校,這里到處都是陰影,即使是漫長的夏天也不會過度悶熱。費爾說,這是他們以前種下的小樹苗,雖然是自己的勞動,但是看到成果也沒有很高興。他所記得的是自己攪拌水泥雙手摩擦的疼痛;記得自己挖土坑時看到的惡心的蚯蚓,被他和同學砸成兩半,它們是再生動物,死不了;記得自己因為敷衍種樹被老師用力地彈耳朵,疼得嗷嗷叫。
讓我難忘的還有圣誕節(jié)。2019年12月中旬,碧瑤城區(qū)節(jié)前的熱鬧很是旺盛。從9月開始,當地人就已經開始討論如何度過圣誕假期。摩托車大軍將駛出城區(qū),去往各地的鄉(xiāng)村,應是如此。費爾告訴我這個從未真正度過這樣一個節(jié)日的人,入鄉(xiāng)隨俗,你應該體驗一下。
圣誕節(jié)前所需要準備的東西都已在商場或者獨立店鋪上架。緊隨圣誕節(jié)后的新年同樣是重要的節(jié)日。
費爾邀請我去他的父母家一起吃飯慶祝圣誕節(jié)。“反正你也是一個人。”那時候,他應該發(fā)現我和露易絲都互有好感。也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露易絲的性格和費爾不同,她爽朗,膚色比費爾白很多,我不確定是不是涂粉的緣故,或者是因為淺色衣服的襯托,讓她看起來和當地人有些差異,抑或是因為繼承了來自祖父這邊的中國血統(tǒng)。費爾和露易絲的祖父來自中國,但是來自中國哪個省份,他們都無從得知?!爸袊?。”兩兄妹異口同聲。偶爾我會想,廣東有很多僑鄉(xiāng),也許費爾的祖先就來自這個省份的某座城市。
費爾的祖父幾乎從未對他們的父親提及過過去的事,也許生活在一個嶄新的地方,意味著新的開始,過去的一切只須以遺忘來抵達。逝去的祖父只給他們留下一個中國姓氏:Yap。
費爾騎摩托車,載著當時初來乍到的我和他的妹妹從他們的高中學校往山下去。風吹向一個巨大的袋子,把我和露易絲裝在里面。我聞到露易絲洗發(fā)水的味道,我知道她用的品牌是多芬。她給我推薦過它,說能把山風從頭發(fā)洗落。白天她會搭乘吉普尼去自己任教的學校,那個學校與我的相鄰。我有時有事出去,會在吉普尼上偶遇上車回家的她。這時我們會聊上幾句。除了頭頂的棚子,四面沒有任何遮擋的吉普尼也會被風占領,吹皺人們的臉,吹亂人們的發(fā)梢。還好我剪的是板寸頭。當我轉頭看露易絲的側臉,就特別想幫她拂去貼在臉上的長發(fā)。不過,一直到她拿起硬幣敲著頂上的鐵管提醒司機停車,我還是紋絲不動。不知是太平洋刮來的風鎮(zhèn)住了我,還是我將風進行了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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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認真給朋友與家人準備圣誕節(jié)和新年的禮物。我去的是一家位于街角的禮品店,很小,也兼賣一些二手商品。一走進去,我就覺得自己被五光十色包圍,圣誕樹上掛著的彩燈在白天里閃光,仿佛要把單調的日光涂出一張花臉,價格并不便宜,至少要幾百塊人民幣。讓我想起春節(jié)時父親買的可以從大年三十一直放到大年初三的鞭炮,響的都是錢。一個白色圓筒里豎立著各種禮品包裝紙,小小的柜臺上有攤開的紙張和一卷卷的彩帶。無論是什么樣的節(jié)日,都需要物質裝飾的儀式,我第一次知道挑選合適的禮物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店老板是一個年輕人,英語說得比費爾差很多,有濃重的碧瑤方言口音。在他的推薦下,我給費爾準備了一個摩托車頭盔,給露易絲準備了一雙芭比粉沙灘鞋,工作之外,她長年穿著各式各樣的拖鞋。然后給費爾的父母買了兩罐桂格牌燕麥片,費爾提過他的父母早餐習慣煮燕麥片粥。包裝好后,店老板幫我把它們都裝在一個大袋子里,我拎起,覺得還挺沉,走出來感到饑腸轆轆,便去隔壁的Jollibee連鎖店吃了一個漢堡,味道和我在深圳的西式快餐店吃的差別很大。不過我的胃已經適應了這里的所有食物,覺得那些有頑固飲食口味之人的潛意識里一直不想入鄉(xiāng)隨俗,才會對不同國家的菜肴有所抱怨。這時候,離新冠疫情即將全球暴發(fā)已經不遠,而我還無從得知,接下來我還會在菲律賓度過許多個難忘的圣誕節(jié)。
費爾父母的家在一條破舊的上坡路。晚上時,他們會準備燒烤材料,在街邊擺個燒烤小攤,賺取自己的養(yǎng)老錢。費爾說他變老的父親和以前相比,性格好了很多,愿意幫母親一起干活,對他和妹妹也不再是咒罵。那段父親事業(yè)失敗的日子,一直是費爾和露易絲的夢魘,他絕口不提父親的生意是否和從政的叔叔有關聯。
也許是知道自己以后要靠兩個孩子養(yǎng)老,所以對我們開始和顏悅色了。成年的費爾已經完全可以躲開父親的拳腳,也有能力對父親的所為提出反對。
在不算大的平房里,沿墻的角落堆滿了費爾父母所需的雜物,都與他們的燒烤攤有關。墻上掛了彩帶,字母拼出了“圣誕快樂”,出自露易絲之手。她沒事喜歡做手工,對空間裝飾也熱衷。我來得早了一些,臨時充當了她的副手。也許是節(jié)日的原因,這一天,屋里的氣氛很好。費爾的父親看起來很正常,不像費爾所形容的總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費爾說,那是因為還沒開始喝酒。
費爾的父親正從地上的袋子里取出可樂和罐裝啤酒放到那張小圓桌上,費爾的母親在烤一種我叫不出名的甜食,看起來很像蛋糕,卻比蛋糕黏膩。他們一家會自然說起菲律賓語,這時,我就微笑著,偶爾喝一下手中一次性塑料杯內的飲料。我想起自己初來乍到,找過國人做語言伙伴,可面對彼此糟糕的英文,說不出來,我們還是決定繼續(xù)以中文交談,說著對方能明白的網絡梗,比如開口說英文的勇氣是從梁靜茹那里借來的。
費爾的父親啤酒喝得很快,卻無人想阻止他。我瞥了下他的神情,是老人常見的慈祥與開朗,我很難把他和費爾的描述聯系起來。
也許大家都不想浪費掉這歡樂的夜晚,也許大家怕我這個客人在場,因此隱秘而小心地選用一些喜慶的詞語。原來每年的平安夜聚會,費爾的父親都會因為一些過去的事被指責。不過,最終大家都變得怒氣沖沖的情況在今晚并未發(fā)生。被浸泡于酒精之中的疼痛,也許像費爾父親的曾經,在這一夜醉得不省人事。
見過費爾的父親之后,我知道費爾完全遺傳了他父親的身材。露易絲幸運地隨了母親,露易絲在這個狹小的小屋之下,看上去有著更溫柔敦厚的長相。
費爾的父親喝高了,話也多了,開始問我關于中國的事。然后又提到自己的父親,也就是費爾的祖父要把故鄉(xiāng)毀于身后。這讓我瞬間想起破釜沉舟的故事??晌矣⑽谋孔?,不知如何告訴他們一個中國成語。
費爾說自己的父親幫叔叔賤賣家鄉(xiāng)的宅子時,他還很小。和他現在居住的公寓比起來,那是一座巨大的豪宅,雖然他無數次夢見一位婦人的鬼魂踏著樓梯來到他的睡夢中,他從不害怕。他知道自己終將會在黎明時刻醒來,即使醒不來,母親也會在通常的時辰來到他的床前,喚醒他。這是模糊的卻唯一能夠確認自己曾經在富貴中度過幾年的證據——記憶。
那時,有叔叔的庇護,母親仍會限制他和露易絲的出行。在犯罪率畸高的時期,無論他們住在哪里,外面都不安全。時至今日,這種教育還深刻影響著費爾。
不是費爾,是露易絲給我準備了禮物。她讓我不要拆開,回去的時候再看。她說,雖然是給你的,但是我希望你把它用在我身上。這句曖昧的話語讓我在回家的路上猜測不已,心驚肉跳。
我回到家就立刻拆了,是一盒染發(fā)劑和一雙黑色的襪子,原來她想讓我給她染發(fā)。我獨自笑自己,怎么會想到是保險套呢?
新年那天,在費爾的家里,我和他一起配合,給露易絲染了一頭金黃的頭發(fā)。后來,一直到我們確定關系、有了孩子,她堅持只染這種顏色,她說這是唯一能跟太陽的光芒媲美的顏色。
6
2月是2020年的春節(jié),我并未有任何特別的慶祝,僅僅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和幾名中國學生去城區(qū)的小酒館喝酒,這是最流行的方式。所有的離散都在小酒館里被留下,所有的記憶都被打包帶回自己的母國。
這時,露易絲來到我這所服務游學家庭的學??煲粋€月了。她主要是教兒童和青少年基礎英文,雖然拿的薪水比之前少了一兩千比索,但是工作相較之前容易很多,都是來自牛津或者劍橋的少兒教材,學校自己整理打印成冊,賣給學生,這是學校重要的盈利點。
露易絲用這筆減少的薪水買走了她從前過多的壓力。我要聽她說幾遍才能勉強理解她的話。在我們當時為數不多的對話里,她總有一些奇思妙想。她開朗天真,再次讓我確認她和費爾是完全不同的人。也許她從小就是家庭成員所保護的對象,她被自己的母親給予了額外的關愛。
她比學校的很多老師都早來,那時候,她會或坐或站在泳池邊上,身披早晨卻已閃耀的日光,笑臉盈盈。這是我每天都會經過的路。和宿務相比,碧瑤的太陽溫柔太多。她會和我說上幾句話,然后在她第一節(jié)課開始前的五分鐘去往教室,教外國小孩ABC或How are you。我則去位于另一側的建筑上課,或者是在辦公室里值班,負責協調學生的換課。而這樣平穩(wěn)的日子很快就被蔓延全球的流行病打破了。
2020年2月底,因為對未知的劇烈恐慌,附近學校的學生變得躁動不安。我所在的學校也有學生陸續(xù)提前退課。我一下子變得很忙,負責處理學生退課退校的事。而露易絲與費爾原本排得滿滿的日間課程因為學生的離開,則有了許多自己的時間。但是錢少了許多,這讓費爾感到久違的憤怒。他對金錢敏感,源于幼年的波折。
他說他們這一代人,就像在日光下暴曬的稻谷,每一??雌饋矶冀瘘S耀眼,卻不能單獨拎出,因為那微不足道的價值隨時都可以丟棄。我們弄不清自己的渴望,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弄不清自己存在的意義。我們?yōu)檫@突然而至的不確定性、物價飛漲而憤怒,這意味著收入的大幅銳減,這意味著距離追求自己的物質夢想隨著時間的增進又遠了幾步。費爾會跟我表達他對菲律賓的失望,即使他喜歡自己的國家,是一名忠誠的愛國主義者。
我和他走在夜晚的街上,這時街上的人已經很少了。臉書上的信息真假難辨,不只是網絡、現實中那種讓人抑郁的情緒幾乎感染到每一名活著的人。這是我第一次經歷這種事。在此之前,我以為社會或者世界就是我所經歷的日常樣子,波瀾不驚而有條不紊。可是費爾的話讓我膽戰(zhàn)心驚。他所說的一代人,不也包括我這個來自異國的青年嗎?
我所在的學校在某個工作日上午于自己的社交媒體號上發(fā)了公告,在線下學生客源急劇減少后,它仍會做好服務,繼續(xù)運營,并開通在線課程服務無法入境的學生。
各國陸續(xù)封鎖邊境,阻止跨國流動。閑來無事的我天天去游泳池游泳,曬得一身黑。之前帶過來的中英教材,被我送給了一名剛來沒多久卻又選擇回國的學生。在這里的兩周,因為基礎實在太差,她幾乎沒有學到任何東西。我組建了一個微信群,給尋找外教的朋友介紹老師,收取一點中介費。學校從3月伊始就不再給我發(fā)每個月七千比索的補助。因為不想買價格翻了至少十倍的機票回國,又不想太過依賴家里支持,我決定在臉書上尋找新的工作機會。很快,我就在馬尼拉找到一份在華人物流公司的工作,老板還在商場開了一家奶茶店,有時我也免費在那里兼職,工資換成人民幣大概四千塊。
我去馬尼拉后的第三個星期,露易絲也來了。當我們在一起后她吐露心聲,因為不想失去戀愛的機會,所以她一路從碧瑤追到了馬尼拉。她在一家外包客服中心當客服。她抱怨自己剛換到我的學校,還沒來得及熟悉新的同事,就又被迫從事新的職業(yè)。廉價的勞動力讓菲律賓不僅輸出菲傭,也成為全球最大的客服外包產業(yè)之一,主要服務歐美公司。無論是馬尼拉還是宿務,到處都是客服公司的招聘廣告,幾乎沒有什么門檻。唯一的缺點就是要上夜班,不過薪資比當英文老師高了至少三分之一。
露易絲原來租住在一個并不是特別安全的社區(qū),房東每次醉酒會在半夜敲著大門叫住戶幫忙開門。有一次,她不得不下樓給房東開大門,把滿嘴噴酒氣的房東痛罵了一頓。后來每次碰到,房東都會威脅要在某一日換鎖,把她趕出去。她氣得七竅生煙卻又不得不繼續(xù)住在那里。在一個我們見面的上午,我知道她的處境后,盯著她深色的眼圈說她可以搬到我那個地方來。我還在等待新的室友,租金可以跟她的公寓價格一樣。那段時間,因為搬到馬尼拉,各種開支陡然飆升,我的工資并不足以支付我所有的費用,因此,我迫不得已透支信用卡,國內的父母則用人民幣幫我還債。不只是露易絲,費爾也說羨慕我有這樣能夠幫忙的中國父母。他還聽說中國的父母會為孩子準備房子和車子,以備將來結婚用。
露易絲搬來我這里時,費爾也從碧瑤過來幫她一起搬家,他要到晚上才去馬尼拉機場接學生。他已經默認我和露易絲在一起,“露易絲應該有一個更好的未來?!蔽宜退酵饷娴瘸鲎廛嚂r,他趁著露易絲不在對我說了這句語重心長的話。
如果當時費爾能負擔得起大學的費用,他可以去馬尼拉最好的大學——菲律賓大學,也可以去菲律賓久負盛名的私立大學——雅典耀大學。他不后悔,那是當時對他而言最合適的選擇。他拿了助學金,去了碧瑤當地一所大學,見到了比他聰明的同學,他覺得他們應該有更好的出路,畢業(yè)后的情況卻并非如此。費爾在麥當勞打過工,也憑借在機械上的天賦,在修理廠上過班。后來,他還是成為一名英語老師。他接觸到很多東亞國家和地區(qū)的學生,他們中的很多人并不比他聰明,但是他們拿的人生入場券比他強太多,他們一出生就享有各種福利和物質條件,而他為了時薪不到一百比索的工作沒日沒夜地干,感冒生病也不得休息。背后的經理、課程調解員不斷地說,你能做到的,再堅持一天,可是他的嗓音已經嘶啞。他已經不會隨便鼓勵別人:“You can do it.”他認為這句話的背后是變相剝削,自己是學校賺錢的工具。反而是在局促的教學空間里,他的癥狀讓學生感到不安,有些主動放棄上課讓他得到足夠的休息。這時他的內心充滿感激。這就是被奴役后的感恩戴德。搬完東西后,我們在公寓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飯,他在陌生的環(huán)境有了談話的興致?!拔伊w慕你出生在中國,中國的父母都會無條件支持自己的孩子。”我收下了他的夸贊,因為確實如此。
線下課程取消后,他工作的學校在之前網站運營的基礎上,完全順利過渡到了線上,這是眾多語言學校在大環(huán)境下的被迫轉型。費爾也很快進入了新角色,無須面對面,無須面對感染的風險,他覺得工作比之前輕松了很多,因為網課更容易殺死時間。
7
奶茶店的生意不好,咖啡還是當地首選,勉強撐了三個月,關門大吉。廣州到菲律賓的海上集裝箱價格水漲船高,年輕老板的物流生意并不好做。我出于諸種原因離開了這家初創(chuàng)的公司,在獵頭的推薦下順利通過了菲律賓亞馬遜公司的面試。萬幸的是,露易絲的新工作很穩(wěn)定,她熬過了最初的三個月,習慣了兩班倒。她開玩笑說自己習慣了美國時間。
等待工作簽證下來的漫長時日,我騎著速賣通上買來的小電驢,在馬尼拉多雨的夜晚接送露易絲上下夜班。我們順其自然地像普通的情侶那樣開始了同居生活。吉普尼停運,所有學校全部停課,學生都是在家根據學習模塊自學。
“產生了多少野孩子!他們的父母才不會管他們,他們這一代的識字和閱讀能力跟我們比肯定差很遠?!甭兑捉z說。即使露易絲明白菲律賓普通父母對待小孩的教育方式,她仍然無法喜歡。她的一些同學都沒能進入大學,在馬尼拉或者在宿務打各種臨工,或是到海外做菲傭。現在,她在成年之后重返馬尼拉,看著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驚嘆于它發(fā)展的速度與依舊混亂的治安,卻從未叫我跟她一起去她居住過的郊區(qū)地帶。馬尼拉變化很大,但是我們那里一定一直保持原樣,因為那里的人無力改變命運。和費爾一樣,少年時期無窮無盡的遷徙讓她無法成為一名念舊之人。
我剛辦了一張健身卡,健身房就暫停營業(yè),然后很快倒閉了,還好當時我花的錢不多。網絡博彩業(yè)在馬尼拉華人圈里傳播的速度堪比光速。前車之鑒,我擔心失業(yè)率的攀升可能會引發(fā)騷亂,所以我和露易絲從未在假期出游。我們的戶外運動就是在大樓前面的花壇邊走一走、坐一坐,曬曬太陽聊聊天,口罩卻從未摘下。那種緊張的社會情緒讓我們必須小心翼翼。
那一年,當我習慣各種新聞和總統(tǒng)大選辯論在電視與網絡媒體上出現之時,等待數月的工作簽證終于下來,我成為菲律賓亞馬遜的一名普通員工。我去公司上班沒幾天,新的通知就出來了,所有員工都可以根據情況選擇是否居家辦公,時間彈性相對較大。因此,我依舊過著跟從前待業(yè)時一樣的生活。
那是月光如銀絲的晚上,那是露易絲難得的假日,我們在樓下散完步,回到公寓的客廳,對著電視聊了很久現在的情況。她的月經已經晚到了兩周,她用驗孕棒測試后確定懷孕了。她并未要求我結婚,她說她會把孩子生下來,即使以后我離開,她成為一名單身母親,也不會怪我。因為信仰和法律規(guī)定,不能離婚不能墮胎,未婚同居或者單身母親在菲律賓很普遍。
最后我決定先按照中國方式拍婚紗照,婚禮以后再說。入睡之前,露易絲幫還不到三十歲的我拔了幾根白頭發(fā)。她將其中一根放在我的掌心,說我這兩年慢慢活成了一個沉悶的老頭。這是生活所迫。我簡簡單單概括了自己這兩年的人生。
經交游廣闊的威廉介紹,我和來自韓國的攝影師談妥了拍婚紗照的價格,約了一個晴朗的周末,去了黎剎公園和馬尼拉大教堂。原本游客熙熙攘攘的地方,已不見昔日擁擠的景觀,也聽不到熱熱鬧鬧的中文。露易絲說不管人們來不來,這都是我的國家。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面對攝影師的鏡頭露出了笑容。我則扭著脖子看著她黃金般的頭發(fā)落在我的眼睛里。對我而言,背后的教堂只是入畫的建筑。
8
碧瑤的天氣熱了又涼,臺風來了又去。不知道帶走了誰的生命,也不知道讓誰的身體處在不適的狀態(tài)。無論誰戴上或摘下口罩,我都不在意,也不會提醒這些認識的朋友。只要我外出,我都習慣戴著……
原本陌生的詞也在這些年中密集出現并被發(fā)布在媒體上。伴隨著各種各樣駭人的謠言,一切都蕩漾在一片污穢中。不過,不只是我,費爾和露易絲也分別發(fā)現那些標志性的東西成為日常。口罩就像人們身上的手機,或者鑰匙。超市里總有一柜子不同的口罩品牌供人挑選,價格卻已趨近,不過相差幾毛錢。外面的街道上,垃圾桶旁也常常有臟口罩。在那段艱苦的日子,它們曾經如此寶貴,如今卻泛濫成災,它要在這擁擠不堪的地球立住腳。
我在這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醫(yī)院里,以胡思亂想抵抗不安的等待。菲律賓的醫(yī)療讓我很不放心。我不知道一個胎兒被一名孕婦耗盡力氣地產出意味著什么。這所醫(yī)院沒有足夠的消毒條件,我不能進去陪產。所幸露易絲年輕力壯,當天順利分娩。
我們回到租住的公寓,是三天后。費爾之前就和我動手把墻壁刷成天藍色。菲律賓人喜歡有色彩的東西,所以外面的樓房外墻很難看到純白的顏色。內部的墻壁也是貼上鮮艷的墻紙或是把乳白色油漆調成別的色彩粉刷。露易絲天然像一名母親,和她相比,我很笨拙。除了出去購買嬰兒用品,我?guī)缀鯉筒簧厦?。露易絲的母親白天過來幫我們煮飯,我讓她熬雞湯。她驚奇地看著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做這樣的食物。我也不能解釋說這來自我母親的指導。我母親羅列了一張清單,都是與月子有關的食譜。而她為露易絲準備的,是露易絲喜歡的食物:西式燉菜、酸蝦湯、土豆燉肉、甜點及我完全叫不出名的菜肴。
在露易絲母親做飯的時候,我走到嬰兒床邊,盯著睡著的孩子,又望望正刷著手機視頻的露易絲,覺得這樣的經歷就像一場不切實際的夢。我孤身海外三年,建立起了自己的社交圈子,又成家立業(yè),時間的流逝讓我察覺不出自己的改變,但是慢慢想起來,原來熟悉的一切已潛移默化地離開。
露易絲給孩子取了一個很長的英文名,說是對自己祖父母與父母的紀念。我作為一名外國人,看著這串字母,讀起來也覺得拗口。費爾說,不要和女人有任何家事爭執(zhí),他被剝奪玩游戲的權利就是一個慘痛的例證?,F在,只有周末之時,費爾才能去見一些老友,才能重拾這個愛好。他最常拜訪的韓國同事家里,有著無數的卡帶、索尼最新出的游戲機、任天堂……他可以在那里待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為了感謝同事,費爾幫他把玩過的游戲卡帶放在臉書上出售,游戲玩家很多,不愁賣。同事用得來的錢請他去一些好餐館吃飯?;楹蟮馁M爾經常身無分文,他把所有工資都交給善于儲蓄的妻子。
他知道我就要返回馬尼拉。他承諾我一旦安頓好,他就送露易絲和孩子一起去馬尼拉。這時候,菲律賓的總統(tǒng)已經由杜特爾特變成馬科斯了。費爾說,無論是誰,他的日子在可看得見的將來都不會改變。所以,在勞務中介的幫助下,他申請了日本學校的外籍英語教師職位,為在碧瑤有一棟自己的住宅而努力,而我,在新一年的春節(jié)來臨之際,決定休年假,帶著露易絲和孩子回廣東。露易絲可能會有驚人的發(fā)現,也許百年前,她的祖先是從這片土地出發(fā)的。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