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是村莊的秘史

【作者簡介】高衛(wèi)國，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奔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有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校園文學(xué)》《當(dāng)代人》《膠東文學(xué)》《散文百家》《大地文學(xué)》《生態(tài)文化》《奔流》《四川散文》《晚霞》《牡丹》《雪蓮》《躬耕》等刊，部分作品入選《河南文學(xué)作品選》。獲第九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征文佳作獎。

我腳下流淌的是一條具有神力的河，與其說河里面流淌的是水，不如說流淌的是靜默的時間。

河的上游流經(jīng)安陽市，故而鄉(xiāng)親們將這條河稱之為安陽河，安陽河古時稱為洹河。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就有“戊子貞，其烄于洹泉”的記載，這說明洹河見之于文字，至少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了。

水從河的上游緩緩流下，也從時間的上游流過。蘆葦、垂柳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水鳥立于河的兩岸，河床上水汽氤氳，光與影便在河面鋪展開來，那些流走的時光也如同河里的水一樣，一會兒渾濁、一會兒清澈。

幾尾小魚、一群蝌蚪穿過漣漪，在河岸邊的淺水灘游弋，我不清楚它們究竟從哪里趕來，河流沉默不語，這成了小魚、蝌蚪還有河流共同守護(hù)的秘密。

潮落之后，可以看見岸邊東倒西歪的水草身上掛滿了泥漿，兩岸的河坡留下了明顯的水痕，望著眼前的水痕，前幾日潮滿河床的情景就如同一個斑駁的夢影殘存在我的腦海里。

這條河的最終走向是海河。小河在距離我們村莊十里之外一個喚作馬固的村莊附近，匯入了一條名叫衛(wèi)河的河流，衛(wèi)河至河北館陶與漳河匯合后，最終至天津入海河。

衛(wèi)河的河面上架了一座橋，因旁邊的村莊而得名馬固橋，那座橋是我童年時期見過的最長的橋，全長有一公里，這在鄉(xiāng)下孩童的視野里，是一個偉大的存在。

《詩經(jīng)》國風(fēng)中的衛(wèi)風(fēng)，收錄了衛(wèi)地的歌謠，衛(wèi)國是周王朝姬姓諸侯國，在河南鶴壁、河南濮陽一代，我的家鄉(xiāng)距離濮陽僅有三十里路，距離鶴壁淇縣也只有七十里的路程?！缎l(wèi)風(fēng)·氓》歌唱過一條河叫淇水，“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变克@條古老的河流如今依然在鶴壁淇縣的境內(nèi)流淌，有資料顯示衛(wèi)河流經(jīng)鶴壁時接納了淇水，我大膽地猜想，家鄉(xiāng)的這條河就是從《詩經(jīng)》傳唱的時間深處流淌而來的。

小河落潮以后，河床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大青石清晰地裸露出來，我光著腳丫踩在細(xì)沙上，偶爾在石頭底部的水洼里可以撿到銅錢，也有人在水底摸出碎瓷片，水里還可以見到殘破的石碑，它們都是村莊的一部分，曾經(jīng)見證過祖先的生活。那一刻，我腦海里掠過一句詩：“河流是村莊的一部秘史。”

春風(fēng)送暖，河兩岸的土地最先解凍變得松軟，兩岸的垂柳吐出了一片鵝黃。春光斜斜地鋪在河面上，垂柳的倒影就在柔波里蕩漾。幾只鴨子從村莊的小巷蹣跚走來，臨近水邊它們拍打著翅膀躍入水中，小燕子也從遠(yuǎn)方趕來，它們拖著剪刀似的尾巴在河面上飛翔。

夏日炎炎，水流充沛，河岸的淺水處有碎葉蓮的妝點(diǎn)，柳樹的濃蔭罩在河面上，小魚也游過來躲在濃蔭下乘涼，不遠(yuǎn)處的荷葉下有幾只青蛙正鼓著腮在鳴唱。傍晚時分，橘黃色的夕陽打在河面上，一群少女坐在河邊的長條石上捶打衣裳。

秋風(fēng)浩蕩，暮色蒼茫，此時河水掩藏在秋日的薄涼之中，我站在堤坡上，能聽見河水沖刷石頭發(fā)出嘩嘩啦啦的聲響，聲音含混、低沉、似乎是從時間的縱深處傳來，它知道河流的秘密，也洞悉村莊的過往。

冬日來臨，大雪紛飛的日子到來之前，河兩岸的柳樹完成了四季的輪回，將最后一片枯葉搖落到河面上。柳樹站在岸邊看河水奔流，一副閱盡滄桑的神態(tài)，要不了多久，雪花飄落，河流兩岸就會變成粉妝玉砌的世界。

河岸的垂柳、蘆葦、龍須草、碎葉蓮還有水中的小魚、青蛙、水鳥、野鴨子，這些植物和小生靈一起豐富了生命世界的底蘊(yùn)，我在與小河的對視中獲得了“鳶飛魚躍、道無不在”的生命頓悟和法喜。

每一次回鄉(xiāng)，我都會站在橋上俯視這條河，如今的河道比我小時候見過的河道彎曲了許多，河兩岸密匝匝的蘆葦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開墾出的農(nóng)田，這使得我眼前的小河缺少了蓬勃的生機(jī)。

傍晚時分，橘紅色的夕陽從遠(yuǎn)處的堤坡上滾落，給小河渡了一層夢幻般的光暈，水波在光暈中蕩漾。暮靄漸漸從河岸升起，河流蜿蜒漸行漸遠(yuǎn)，在蒼茫的暮色中，幻化成了一幀水墨畫。

有河流的村莊，都是古老的村莊，這樣的村莊又怎么會沒有故事呢？史料顯示，明朝時安陽一帶有兩種屯田形式，一種是軍屯，另一種是民屯。軍屯是下令軍隊(duì)開荒種田，民屯的主要目的是遷民屯田?！睹鲗?shí)錄·洪武錄》記載，明政府兩次遷民屯田都把安陽放在了首位，我的故鄉(xiāng)一個叫做遷民屯的村莊就是原有村落在這兩次遷民后發(fā)展而來的，故而遷民屯的名字也由此而來。

河上架著一座雙曲石拱橋是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修建的，橋墩最上端的兩側(cè)雕刻著“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幾個大字。童年時期，每次看見這幾個字我都心生欣喜，因?yàn)槲铱梢詮倪@幾個字里面指認(rèn)出我的姓名。祖母曾經(jīng)講過，石橋修建前，這條河上面架著一座木橋，是我們高家和霍家兩姓的族人出錢出糧建造的，我們兩家在舊時代是村里的大戶人家?？墒墙虻倪^程并不順利，河北岸是高家祖墳所在地，河南岸埋著霍家人的祖先，不曾想在建橋的節(jié)骨眼上，風(fēng)水先生卻說橋建高了對高家的后人有利，建低了則有利于霍家人的發(fā)展，那個年代的人都迷信，將風(fēng)水先生的話當(dāng)成了趨利避害的指路明燈，于是兩家互不相讓，甚至為橋要高處建還是低處造發(fā)生了械斗，后來不得不請出兩個家族的族長，他們坐在一起共同商議選擇了一個折中的高度，才在河面上架起了那座木橋。

雖然在遠(yuǎn)去的歷史時空中，霍家和高家曾經(jīng)因?yàn)樾迾虬l(fā)生過爭執(zhí)，但是當(dāng)那些陳年往事隨時間卷入流云之后，兩姓人家依然會互通婚姻并和諧相處。如今七八百戶的遷民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兩條東西走向的大街，一道南北走向的大路，交錯相通，四面堤坡環(huán)繞，村莊共有十幾姓人家，卻也是筋連著骨，藤繞著蔓，就算是扯不出親戚關(guān)系，也一定有著前面幾代人的交情或瓜葛。

我在腦海里沉思村莊歷史的同時，再一次打量眼前的河流，不禁想起丹納在《藝術(shù)哲學(xué)》中寫下的一句話：“滔滔不盡而有規(guī)律的流水使人體會到一種平靜、雄偉、超人的生命。”

小時候，我行走在河邊經(jīng)?？梢钥匆娨粋€高姓的牧羊老人，他低頭看著河面的流水和流水中被風(fēng)卷入的落葉，也有時看水中的枯草，他看了好多年了，他從小河流水中究竟讀出了什么，無人知曉。

夕陽在山，霞光濃稠，就如同一大片攤開了的柿子，小河與堤坡都披上了一層金黃。橋頭走過來一個莊稼漢和兩個婦女，牧羊的老人也將山羊從河坡草地趕到了橋上。莊稼漢肩上扛著一把鋤頭，鋤頭的把手處系著一捆青草，牧羊老人走上橋面的時候手里牽著一只頭羊，另外一些填飽了肚皮的山羊緊跟在老人和頭羊的身后悠閑地邁著步子。莊稼漢、婦女、老人和山羊就一步一步走進(jìn)了畫里面，夕陽在他們身上鍍了一層金色的光。

如今那個牧羊老人早已長眠于小河北岸的泥土之中，他頭枕著堤坡下面的泥土依然可以望見緩緩流淌的小河。

村莊里生活過的一代人又一代人就如同天上流逝的云，也如同小河流逝的水。天空如此闊遠(yuǎn)，地面布滿褶皺，河流也隨著歲月流轉(zhuǎn)逐漸變老了。當(dāng)年水邊洗衣的少女早已為人婦、為人母了，我也早就從家鄉(xiāng)逃離闖入了城市的天空。四十多年來行如奔馬，那些遠(yuǎn)去的日子有一部分濃縮成了我記住的過往，還有一些我不曾記住的日子悄然沉入時光之河的深處，猶如兒時的我打水漂時旋出去的瓦片沉入了眼前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