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梅雨季

1

初中三年，季曉鷗都不是很喜歡她的班主任李琦。

她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在學(xué)習(xí)上沒什么自控力，還處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狀態(tài)，本來她就不愿意被接到市區(qū)，變成一個只在乎考試成績的人。

偏偏李琦總把她的成績掛在嘴邊，幾乎每天都在叮囑：“距離你中考只剩下大半年的時間了，還不收收心嗎？”

若是季曉鷗某次的隨堂考試錯了一道題，李琦都會把她叫到辦公室，當(dāng)著其他老師的面大聲指出她的錯誤，根本不留情面。

其實季曉鷗的成績不算差，但也不拔尖。自從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中考”這個“大魔怪”，她就仿佛被帶進(jìn)了一場梅雨季，讓她的心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

她當(dāng)然不喜歡李琦，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李琦其實是季曉鷗的媽媽。

是的。雖然季曉鷗很不想承認(rèn)，但這就是事實。

從季曉鷗記事起，她的媽媽就是外婆口中最有出息的人，憑借自己的努力考出鄉(xiāng)鎮(zhèn)，又讀了一所一流大學(xué)的研究生，畢業(yè)后去了市區(qū)里最好的高中當(dāng)班主任。

最開始聽外婆說起這件事，季曉鷗還眨巴眨巴著眼睛，一臉崇拜。后來她長大了，開始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為什么別的小朋友的媽媽都在身邊，只有自己的媽媽總是“藏”在電話里呢？

她們每年幾乎只能見兩次面，一次暑假，一次寒假。兩年前，季曉鷗小學(xué)畢業(yè)，李琦回來時帶了許多新奇的玩具，季曉鷗沒有表現(xiàn)得很興奮，只是盯著她問：“你這次不走了，好不好？”

李琦沉默了。

外婆出來打圓場：“曉鷗，你媽媽肯定是有自己的計劃，再給她一些時間吧?！?/p>

季曉鷗憤然：“每次都這么說！算了，我以后不會再問了?！?/p>

李琦摸了摸季曉鷗的頭，看著面前這個個子還沒有她肩膀高，氣焰卻比任何人都囂張的女兒苦笑了一下。

季曉鷗就是在這時候覺得，在媽媽的計劃里，從來就沒有她。一想到這兒，她的眼眶就濕潤了。李琦是一個孝順的女兒，一個優(yōu)秀的班主任，一個左鄰右舍眼里的好孩子，可她就是不會成為一個能陪伴自己的媽媽！

但只是過去一晚上而已，季曉鷗還在被窩里呼呼大睡，旁邊的李琦猛地爬起來，輕輕拍了拍她，說：“曉鷗，我決定好了。”

季曉鷗翻了個身，眼皮都睜不開：“什么？”

“你下半年不在鄉(xiāng)鎮(zhèn)上初中了，我要把你帶在我身邊?！?/p>

李琦的嘴巴一張一合，還在說些什么，可是季曉鷗卻什么也聽不清了。她腦子里出現(xiàn)了許多畫面，例如她會和媽媽一起吃飯，一起散步，會像朋友一樣互相傾訴心事……季曉鷗害羞地拿被子蒙住半張臉，偷偷看著媽媽，然后目光被她察覺，媽媽轉(zhuǎn)頭沖自己一笑，周遭的一切都靜了下來。

其實，季曉鷗何嘗不向往和媽媽待在一起的生活，只是在媽媽還沒有開口之前，她只能用那些“囂張”的語言去維持自尊。

李琦的承諾讓季曉鷗開心了一整個暑假，但這樣美好的時光，結(jié)束在李琦成為季曉鷗班主任的那一刻。

2

“季曉鷗，張婷婷，你們出來！”大課間，李琦走上講臺，用力地敲了敲黑板，她的語氣像一個個冰雹砸在地面上，硬邦邦的。

完了！季曉鷗腦海里只有這兩個字。隨著教室門“吱嘎”一響，她只能和張婷婷低著頭追了上去。

同學(xué)們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她感覺后背被燙得很痛，好像無論怎樣邁動雙腿，都離辦公室那扇門遙遙無期。

“上次的數(shù)學(xué)卷子，你們是誰抄誰的？”

季曉鷗和張婷婷面面相覷，接過那兩張得分和錯題都大幅度相似的試卷，啞口無言。

“我希望你們能實話實說，抄試卷的行為固然不好，但是養(yǎng)成了撒謊的習(xí)慣，可就很難改過來了?！崩铉Z重心長地說。

其實張婷婷最初來找季曉鷗說這件事的時候，季曉鷗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一是她數(shù)學(xué)成績每次考得都不穩(wěn)定，二是萬一被李琦發(fā)現(xiàn)了，肯定又是一陣“腥風(fēng)血雨”。

可是張婷婷聽到季曉鷗拒絕，聲音都顫抖起來了：“曉鷗，你就幫我這一次好不好？我偏科太嚴(yán)重了，下周我爸爸媽媽就從外地打工回來了，我想拿一個不是太低的分?jǐn)?shù)給他們看一看?！?/p>

“這……”季曉鷗有些猶豫了，她開始安慰自己，反正這只是一周一次的小考試而已，應(yīng)該算不了什么的，以后的期末考就不能這么做了。

一想到這兒，她腦海里竟然反復(fù)地想起李琦的那張臉。季曉鷗猛然發(fā)現(xiàn)，如果這次能夠成功欺瞞她，她的內(nèi)心非但不恐懼，反而泛著一股莫名的躁動和興奮，雖然并不強(qiáng)烈，但根本抑制不住。

季曉鷗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估計是因為她在李琦面前也壓抑太久了吧。

考試當(dāng)天，班級座位沒有被打亂，所以季曉鷗和張婷婷順利地坐在了前后桌。

一開始，她們都正常地做題，等到了后半段時間，季曉鷗的身體歪向一邊，把試卷露出一角，后面的張婷婷戴上眼鏡，開始“奮筆疾書”。

這時，季曉鷗抬頭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李琦，好巧不巧的，她們四目相對。

不好！要被發(fā)現(xiàn)了嗎？季曉鷗的眼睛因為驚愕而瞪得大大的，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仿佛能透過李琦的黑色瞳孔，看見自己那張面色灰敗的臉，仿佛涂了一層白花花的石灰粉。

李琦沉下臉，緩緩地走了過來，一步，兩步……

此刻，一支筆落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這是張婷婷的暗號，代表她已經(jīng)寫完了。

季曉鷗如夢初醒般彎下身子，撿起筆遞給張婷婷，又裝作不經(jīng)意地將自己歪斜的試卷正了過來。

“不好好考試，你盯著我做什么？我臉上有字嗎？”李琦的目光在她們之間流轉(zhuǎn)，落在季曉鷗耳朵里卻重如千鈞，“好了，時間到了，科代表收試卷吧！”

季曉鷗終于松了一口氣，她本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的，誰承想試卷成績出來后，卻被李琦抓到了把柄。

張婷婷因為時間緊迫，根本來不及把太多對著抄的答案進(jìn)行更改，這才……

此刻，李琦的眼睛里帶著火氣：“你們這是在欺騙我嗎？！是在欺騙你們自己！我說了多少遍，你們要中考，考一個好高中，這是決定你們一輩子的事情啊，你們不想以后上一個好大學(xué)，找一份好工作嗎？！”

“李老師，對不起，我錯了?！睆堟面脺I眼婆娑。

季曉鷗嘟囔著：“如果我長大以后，不能好好陪伴自己的孩子，得到再好的工作也沒用?！?/p>

“你說什么？”李琦臉色發(fā)青，幾個深呼吸后，強(qiáng)忍怒火說道：“張婷婷，你先回去，季曉鷗留下寫一份檢討，明天早自習(xí)在班級里念出來?！?/p>

3

晚上回到家，季曉鷗悶著頭進(jìn)了房間，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為什么張婷婷不需要寫檢討？李琦一定是看我是她的女兒，所以才把所有錯都安在我一個人頭上，拿我當(dāng)出氣筒，可我也是為了幫助張婷婷啊，是有苦衷的！

一進(jìn)家門，李琦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她不再像學(xué)校里那樣刻意嚴(yán)肅，隔著一道門，和季曉鷗說了幾句玩笑話，可是都得不到回應(yīng)。

直到晚上吃飯時，李琦把做好的飯菜端進(jìn)季曉鷗的房間，然后又看著在床上生悶氣的她，拉過一旁的椅子坐下。

“曉鷗，知道你怪媽媽，可是錯了就是錯了，難道不應(yīng)該接受懲罰嗎？”

“媽媽？不，我要叫你李老師，”季曉鷗噌地坐了起來，窗外的晚霞映在她的臉上，紅撲撲的，“如果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就應(yīng)該先去了解一下事情經(jīng)過，或者先聽我說出這件事的前因后果，而不是只憑一張卷子就處罰我。”

“不管怎樣，你確實幫張婷婷打小抄了，對不對？”

李琦還是那樣平平淡淡的語氣，仿佛季曉鷗說什么，她都會用自己的一套理論反駁回去。

季曉鷗一下子就崩潰了，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要答應(yīng)幫助張婷婷，其實她就是覺得自己和媽媽的距離太遠(yuǎn)了，每天兩個人能聊的就只是學(xué)習(xí)、成績、中考、高考……所以她很想用一種哪怕是激進(jìn)的方式，也要讓媽媽多注意到她，多關(guān)心一下她的心理健康。

在這樣一個沉悶而無聊的夏日，“潘多拉魔盒”打開了，季曉鷗的秘密劃過夜空，成為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星。

不過，她并不打算將自己的秘密說出口，所以只能緊握著拳頭說：“對！誰讓你只看重我的成績。我每天過得好不好，開心不開心，交不交得到朋友，你都不在乎。外婆總說你優(yōu)秀，可我認(rèn)為恰恰相反，你讀書讀傻了，不明白對孩子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你是個糟糕的媽媽！”

季曉鷗止不住地說著。

“啪”的一聲，她臉頰火辣辣地疼，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手僵在半空中的李琦。

“那你告訴我，最重要的是什么？”李琦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

季曉鷗吼出來：“我不要再待在你身邊了，我要回外婆家！”

“好，但做人要有始有終，明天檢討完，我就送你回去?！?/p>

李琦撂下一句話，就這樣從季曉鷗淚眼模糊的視線中離開了。

季曉鷗蒙住被子，哭一陣，沉默一陣，淚痕劃過她的臉龐，割破了她對媽媽的全部幻想，悲傷從那里汩汩流出。

4

“季曉鷗，你上講臺來?！?/p>

第二天，季曉鷗堵著氣，拿起檢討書，徑直朝前走去，教室課桌之間的路，突然變得好逼仄，這里好像已經(jīng)容不下她了。

有一陣大風(fēng)在季曉鷗心里來回席卷，聲響如野獸一般肆無忌憚地嘶吼。

在季曉鷗開口之前，李琦先出聲了：“同學(xué)們，我知道你們一直都覺得我是一個不近人情、嚴(yán)厲的老師，對不對？我還侵占了你們的體育課和音樂課，大課間也只知道讓你們做試卷。今天這節(jié)課，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p>

有幾個同學(xué)竊竊私語道：“哇，我沒聽錯吧！”

這還是李琦第一次利用上課時間講故事，同學(xué)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安靜了下來。

“同學(xué)們，從前有一個女孩，她從小就不喜歡讀書，因為她生活在鄉(xiāng)下，平時只愛招貓逗狗，或者在草地上玩，活得像一個假小子，她在班里的成績一直吊車尾，直到那次……”

那個女孩的媽媽，在給女孩開完家長會之后生病了，高燒不退。女孩一問才知道，媽媽是為了省下十幾塊錢的車費，自己走路過來的。

十幾公里的山路，不知道她走走停停了多少次，腳上也起了一層水泡。最終，媽媽只是換來了老師的一句：“這孩子學(xué)習(xí)上沒有天分，別考高中了，送去學(xué)一門手藝吧，以后也好養(yǎng)活自己和你?！?/p>

女孩聽到了這句話，頓時覺得自信心受損，紅著臉說：“那我就退學(xué)！”

可媽媽只是摸著她的頭安慰道：“不用呀！這個世界上，有些花兒是很小的時候就展現(xiàn)出自己的能力，開得艷麗非凡；有些花兒則可能看著平平無奇，但也會慢慢開到好大好大。我相信我的女兒現(xiàn)在就是一顆頑強(qiáng)的種子，無論何時，都會開花的，媽媽相信你，媽媽也愿意等你?！?/p>

那時候，女孩家里的條件非常不好，為了給她買練習(xí)冊，媽媽要在家編好多花籃，再背著去鎮(zhèn)子上賣。每次看見媽媽滿是老繭的手，女孩心里都很不是滋味，所以她決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希望有一天能帶媽媽離開大山，去過更好的生活。

“好感人呀！李老師，你叫季曉鷗上講臺，是不是這就是她的故事？”有同學(xué)擦了擦眼角的淚，問道。

季曉鷗愣了一下，她僵硬地挪著步子，結(jié)果撞了一下旁邊的課桌，噼里啪啦的，好像掉落了很多東西。某些地方有些空空的，她摸著胸口，幸好心還在。

“不是她，”李琦說，“這是我的故事?！?/p>

同學(xué)們都震驚了，在她們眼中，李琦肯定是一個從小到大都非常熱愛學(xué)習(xí)的人，所以她才會這么高要求地對待自己的學(xué)生，沒想到……

“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大家，我其實是季曉鷗的媽媽，”她接著說，“昨天晚上，張婷婷同學(xué)主動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把考試的事情都和我說了，而且她決定明天獨自重考一次周測。季曉鷗是一個很好的孩子，我為擁有這樣的孩子而感到驕傲?！?/p>

季曉鷗的眼睛里充滿了委屈，但更多的是感激。

李琦走了過來，一下子抱住了她，這個懷抱包裹著五味雜陳的心緒。

季曉鷗從來沒想到，媽媽也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段經(jīng)歷，她突然就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努力了。

中考不是一個“魔獸”，而是代表著她未來能不能給愛的人更好生活的一個跳板；中考也不再只是一場梅雨季，只要跨過了這段時間，肯定會迎來更加絢爛的季節(jié)。

5

季曉鷗打開家門，竟然有飯香味兒！而且這味道也太熟悉了！季曉鷗沖向廚房，看見了外婆的身影，她尖叫一聲沖了過去：“外婆，你來啦！”

“對呀，以后我都不走了，行不行？”

季曉鷗回頭望向李琦，她則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這些年我攢了一點錢，終于可以付一套市區(qū)小房子的首付了，所以我決定把你們都接過來。只是，你們別嫌棄房子太小哦。”

外婆笑了：“怎么會呢，我們能待在一起就很好?！?/p>

季曉鷗咧著嘴巴： “放心吧，我以后工作了，給咱們換一套大房子，好不好？”

“好！”三個人激動地抱在一起。

從那之后，季曉鷗徹底投入滿是油墨香味的試卷和練習(xí)冊中。張婷婷也不甘示弱，上次李琦沒有追究她，只是讓她重新做了一套試卷后，她終于明白了，假的成績永遠(yuǎn)都是假的，還不如拼一把，試一試靠自己究竟能不能考高分。

季曉鷗在一次模擬考試中，獲得了班級前五的好成績，各科老師都在夸獎她的進(jìn)步。

李琦和同學(xué)們換了一種相處模式，會在課堂上偶爾講一些她以前學(xué)習(xí)上的趣事。中考臨近的幾個月，整個年級組的氣壓很低，烏泱泱的，但只要同學(xué)們一上李琦的課，就像有一抹顏料，遮去了他們頭頂原本單調(diào)的黑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斑斕起來。

所有人都在為了那場考試，做著沖刺準(zhǔn)備。

直到真正上考場之后，季曉鷗卻發(fā)覺自己好像沒有那么緊張，這么長時間的努力有了效果，各種題目她都能做到心中有數(shù)，迎刃而解。

等到考完走出考場的那一刻，季曉鷗的身子抖動了一下，視線開始變得模糊，她哭并不是因為害怕考不好，而是一種努力過后的踏實、釋放。

外面散落了一地的落葉，太陽被擠在一堆烏云里探不出腦袋，空氣中滿是剛下過雨的泥土香味。

她看見了李琦，沖過去抱住她，激動地說：“媽媽，謝謝這三年你的陪伴?！?/p>

她們互相抱著，身體的溫度互相傳遞著。

“我以前特別不喜歡中考給我?guī)淼哪菆鲫幵泼懿嫉摹酚昙尽?，現(xiàn)在的我，反而有些期待坦然地走進(jìn)幾年后高考的‘梅雨季’了?！奔緯扎t長呼出一口氣。

“梅雨季？你再抬頭看看?！崩铉α艘宦?，摸了摸她的毛茸茸的頭發(fā)。

季曉鷗猛然抬頭，太陽已經(jīng)從烏云里鉆了出來，她驚喜地叫了一聲，拉住李琦的手跑了起來。

過去那些日子被季曉鷗拋在腦后，瞬間變成一部長長的紀(jì)錄片，街道上的灰蒙蒙的霾與濕漉漉的春苔，此刻通通融化在陽光里，消失不見了。

從此以后，唯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