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6月8日13時,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著名表演藝術家、導演藍天野在北京病逝,享年95歲。這位觀眾熟悉的老人即使到了暮年,也依然熱愛生活。他喜歡用微信和朋友溝通,喜歡發(fā)朋友圈。他最后一條朋友圈是5月12日發(fā)出了一條黃永玉的畫展信息。他熱愛繪畫,早年間還曾拜師李苦禪。當然,他也熱愛戲劇舞臺藝術。
2021年年初,他還拄著拐杖走進北京人藝排練場,擔任歷史大戲《吳王金戈越王劍》的導演。他當時說:“這個戲,有一種濃濃的家國情懷?!辈痪们?,百歲秦怡去世時,藍天野也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表示悼念。2022年3月,濮存昕曾去探望藍天野,順便為藍天野理了發(fā),老人也興致勃勃地把照片發(fā)了出來。
藍天野的戲劇生涯始于革命時期的戲劇宣傳工作,作為一名北平地下黨,他于1944年開始全力從事戲劇運動。新中國成立后,他成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建院成員,參與塑造了北京人藝的藝術風格。70余年的戲劇生涯中,他扮演過話劇《茶館》中的秦二爺、《北京人》中的曾文清、《蔡文姬》中的董祀等經(jīng)典角色,也因為電視劇《封神榜》中姜子牙一角為全國觀眾熟知。
他從未離開過舞臺。2015年,他以88歲高齡主演話劇《冬之旅》, 45天巡演7座城市。2020年,北京人藝為紀念曹禺誕辰110周年,重排經(jīng)典名作《家》,藍天野再度登臺飾演馮樂山。2021年6月29日,藍天野在人民大會堂被授予“七一勛章”。
84歲再回舞臺
1948年的一個晚上,一個叫王潤森的年輕人被帶進了解放區(qū),接待的人對他說:“為了不牽連你在國統(tǒng)區(qū)的親人朋友,到了解放區(qū),你得改一個新名字,現(xiàn)在就改。”來不及多想,王潤森嘴里蹦出一個名字:藍天野。
后來,越來越多的人記住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名字。這個叫藍天野的人,他演了一輩子的話劇。
有機會看過藍天野年輕時表演的人,恐怕現(xiàn)在也都步入老年了。藍天野、朱旭和于是之等人代表的人藝的黃金時代,對現(xiàn)在的戲劇愛好者已是傳說。
1987年,藍天野離休。此后除了1992年的《茶館》的謝幕演出以及參演了幾部電視劇拍攝外,二十多年間,他專心作畫,不演戲、不導戲,也不看戲,與話劇舞臺徹底絕緣。直到2011年,人藝新任院長張和平在人藝食堂二樓的單間辦了一場“鴻門宴”,徹底改變了藍天野平靜的生活節(jié)奏。
張和平那天專程宴請藍天野夫婦和朱旭夫婦,張和平直截了當,對蒙在鼓里的四人說,劇院想復排曹禺先生改編的名著《家》,希望藍天野和朱旭能各演一個角色。
朱旭沒有直接表態(tài),藍天野當場拒絕。他最近一次演出是1992年人藝40周年紀念版的《茶館》,那都已經(jīng)是19年前的事了。況且他已經(jīng)幾十年不演戲,太生疏了。
現(xiàn)場變得尷尬,大家都不知該怎么把話往下接,朱旭的夫人宋鳳儀趕緊圓場,“先不做決定,先吃飯”。
藍天野身體不好,是劇院眾所周知的。且他有將近60年的失眠癥,一直靠安眠藥才能入睡,記憶力差,怕背不下臺詞,這些都成了他表演的障礙。他甚至用過“不堪回首”四個字來形容曾經(jīng)的舞臺演出帶給他的回憶。
那時候,文藝事業(yè)也要響應號召,排戲經(jīng)常三班,甚至四班連著通宵排。演戲場次也增加了,一天連演三場。演戲之余,還要參加大煉鋼鐵。整個社會氛圍如火如荼,藍天野也被一股勁撐著,經(jīng)常沒日沒夜地干,但越來越感覺演戲很累,睡不好。1959年,在參加國慶十周年獻禮劇目《蔡文姬》的演出時,他終于撐不住,在后臺暈倒了。從那時開始,藍田野每晚必須靠安眠藥入睡,直到現(xiàn)在。
那之后藍天野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他很清楚,“演員是靠自己身體工作的。帶病演出,實際上是給觀眾提供了次等品?!背鲇谝粋€演員的自尊和對劇場的尊重,藍天野申請轉(zhuǎn)制,做了導演。
“鴻門宴”之后,藍天野認真考慮了幾天,為了鄭重表達辭演的心情,他專程到劇院向劇院領導辭演。但他的拒絕并不非常堅定?!拔医^對不能上臺演出”這樣的話他始終說不出口,他覺得心里過意不去。
整場拒絕的解釋,劇院領導都不太接茬,任由藍天野“獨白”。聽完藍天野自認為妥帖但明確的回絕后,領導仍不接話。藍天野不好意思起身就走,就和領導們探討起了業(yè)務問題。2008年時,他受張和平之邀,和朱旭、鄭榕、朱琳等老藝術家一起,重回藝委會,擔任顧問。
藝委會曾在人藝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一部戲從開始運作到正式演出,都要由藝委會進行把關:審讀劇本;聽總導演的整體闡述;批準戲的主演、預算、舞臺設計;觀看聯(lián)排,并提出問題。如果最后的聯(lián)排在藝委會沒有通過,戲就無法正式公演。
說著說著,說到了《家》的角色上,藍天野順嘴說了一句:“如果我來演,就不要再讓我演高老太爺,應該讓我演馮樂山?!卑徒鹈都摇分械鸟T樂山,是大反派,表面風雅內(nèi)心骯臟。藍天野一生在舞臺上塑造過70多個角色,此前沒有一個是反面人物。
藍天野身高一米八,大長腿,國字臉,兩道濃眉,一口渾厚的男中音,是毋庸置疑的“偶像派”。因此,他成了北京人藝的“臉譜人物專業(yè)戶”,幾乎所有“高大全”的英雄人物,領導都第一時間考慮他。
領導依然言辭含糊,只問:“您跟朱旭商量過嗎?”藍天野急忙澄清,“這都是我個人的決定?!鳖I導告訴他,朱旭已經(jīng)答應了,正在準備劇本呢,但會尊重老藝術家的意愿,還是以保重老藝術家的身體為重……就這么把藍天野架在了半空。
幾天后,藍天野接到正式通知,他和朱旭共同出演,他演馮樂山。演馮樂山是自己的建議,藍天野沒了借口。他暫緩了已經(jīng)啟動的中國美術館的第三場個展,全心投入演出。
而直到戲正式開演之前,藍天野自己都沒有信心是否真的能撐足全場。
演出很成功。第一次演反派,藍天野演活了一個優(yōu)雅的反派士紳,一襲長袍,飄逸的長須,張嘴就是詩,骨子里卻是個齷齪和偽善的人。
二十多年修養(yǎng)生息,身體竟比以前好了許多;不用麥克風,飽滿的男中音能直達劇院二樓最后一排觀眾的耳膜,字字圓潤、清晰,中氣十足。
《家》的演出取得成功,作為演員,耄耋之年仍然能為觀眾提供正品、甚至精品,藍天野是欣喜的。
第二年,是人藝60周年大慶,扛不住張和平院長的再三邀請,藍天野在由老中青三代共同演出的原創(chuàng)大戲《甲子園》中出任男主角黃仿吾,同時擔任藝術總監(jiān)。從劇本、選角、舞美各方面,他事無巨細地監(jiān)督并參與。
這次的戲份比《家》重得多,兩個半小時的演出,單段超過6分鐘獨白。首輪26場,藍天野再次傾力、圓滿完成了表演。而那一次《甲子園》,90歲的朱琳、88歲的鄭榕、86歲的藍天野、83的朱旭在舞臺共同謝幕,也成為人藝舞臺再也無法復制的經(jīng)典。
回不去的《茶館》
藍天野從1952年“老人藝”籌備建院時,就已經(jīng)參與演出,是人藝的“活化石”。
人藝的鎮(zhèn)院劇目《茶館》首演于1958年,老舍先生的劇本,由焦菊隱導演。如今,《茶館》依然是人藝的看家戲?!恫桊^》首演時藍天野31歲,到告別演出時他已經(jīng)65歲,34年里藍天野和他的老朋友們一起總共演出了374場《茶館》,其中包括1980年赴歐洲三國演出,那是中國話劇第一次走出國門。
《茶館》三幕戲歷經(jīng)晚清、民國直至解放前夕,橫跨半個世紀。第一幕開場舞臺上擺著8張八仙桌,四十多位茶客輪番亮相,舉手投足都是戲。
當年,在焦菊隱的要求下,建組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體驗生活。先憑個人喜好,去街頭巷尾尋找“老北京”,泡茶館,觀察體驗各色社會人等;再則集中尋找與自己角色相關的人物;最終以生活小品的方式排練,呈現(xiàn)各自的觀察和收獲。
飾演秦仲義秦二爺,不是藍天野自己爭取的,而是導演分配的。當年,藍天野聽老舍先生讀完劇本,覺得故事很好。但偏偏他長得一身清高正氣,在三教九流的角色之中,找不到適合自己的角色。
為了更靠近民族實業(yè)家秦二爺,藍天野聽評書藝人講述江湖經(jīng)驗,也獨自去訪問過一位民族資本家。通過與其家人、傭人的聊天,從外圍逐漸理解人物。他還自己構思了一段與龐太監(jiān)人物關系的小品,來表現(xiàn)兩人上場之前的過節(jié)。
“《茶館》首次排練,花在體驗生活上的時間和精力,甚至多過排練?!彼{天野說。這整個體驗生活和揣摩前傳的過程,讓他逐漸觸摸到秦二爺這個角色。
看過茶館的人,都對秦二爺盛氣凌人的亮相印象深刻。有一位觀眾甚至還記得,小時候媽媽帶著看戲,幾度都昏昏欲睡去,直到看見秦二爺?shù)某霈F(xiàn),一個激靈瞬間清醒,秦二爺如何快步進門,又怎樣向前邁了兩步,他到現(xiàn)在都記得。
65歲再演《茶館》,為了找回亮相瞬間的年輕氣盛狀態(tài),藍天野上場前很早在候場區(qū)來回活動,尋找一種騎在馬上路經(jīng)街市的感覺。而音效師馮欽見狀,配合制造了馬蹄、鑾鈴聲?!拔覀冊诤驁鰰r共同演出了一場真實的戲,促我?guī)蛏蠄??!彼{天野回憶當年演戲時臺上臺下戲與生活相融的快意。
那個年代的演員,“戲比天大”真實地體現(xiàn)在行動力上。但藝術會隨著藝術家的離開而消失。1992年告別演出后,經(jīng)典已成絕唱,曾在《茶館》里上演人世悲涼的老一輩藝術家們也多已凋零。
重回人藝后,重導《貴婦還鄉(xiāng)》,讓藍天野為難了。在人藝,他已找不到具備82年版本的朱琳、周正、呂齊這樣實力的演員陣容。離開二十多年,人藝的晚輩們都已經(jīng)換了好幾輪,年輕演員,藍天野都已經(jīng)不認識了。藍天野認識宋丹丹、梁冠華、王姬、羅歷歌,這些都是人藝自己培養(yǎng)出來的演員,藍天野教過他們演戲、做人,但這些人早已離開了。有些人,離開得比藍天野還要徹底。
時間也遠遠不夠。當年排一出戲,至少三個月。但這一次從建組開始到演出,總共45天。《貴婦還鄉(xiāng)》多是群戲,但演員們總是因為各種原因湊不齊,藍天野和聯(lián)合導演劉小蓉一天三班倒在排練室排戲,而有的演員只能趕個早場或者晚班。排練的時間都無法保證,更談不上“體驗生活”。
藍天野也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藝委會逐漸消失了,藝術指導不再被需要。
人藝的排練室貼著四個大字,“戲比天大”。而現(xiàn)在人浮于事,似乎什么都可以比戲大。對于這些藍天野不抱怨,只是不斷重復“很難”,語氣中帶著無奈。
生病就是停演
《冬之旅》全場105分鐘,只有藍天野和李立群兩個主演。
這是一次演員、導演和劇組都沒有嘗試過的巨大冒險。88歲,還在舞臺擔綱主演,藍天野必須一直在舞臺上保持精神高度集中的演出狀態(tài)。這是所有人都沒有碰到過的情況,各種突發(fā)狀況都有可能發(fā)生。
重要角色實行AB制,以應對突發(fā)狀況?!都鬃訄@》中,濮存昕就是藍天野飾演的黃仿吾的B角。但《冬之旅》沒有AB制,88歲藍天野身體狀況如何,能否正常演出,成了劇組整體上下最關心的事情。
王可然專門為他安排了一個生活助理,整個巡演過程他也都親自跟著。他們保護藍天野,像博物館保護一尊珍貴的文物。藍天野也知道大家的小心,雖然他內(nèi)心是拒絕過分的關切和保護的。
他和李立群一樣,吃的是和工作人員一樣的盒飯。一天他沒有胃口,但硬著頭皮扒拉著盒飯往嘴里送。他對李立群說:“我這個飯是為別人吃。你不知道,如果我一頓飯不吃,會有多少人來問候我?!?/p>
他不愿因為自己身體的原因給劇組工作人員增添麻煩。一次在劇場彩排,藍天野突然感覺身體不適,排練被迫取消了。那一天,他情緒低落。藍天野拒絕將年齡大作為自己在專業(yè)上松懈的理由,他為因自己的“不健康”而耽誤進展向每一個人道歉。
可萬般小心,即使自己再好強,藍天野還是在巡演首站上海感到了不適。
2015年5月起,《冬之旅》開始在各個城市巡演,首站上海原計劃的三場演出的票在一周內(nèi)售罄,于是又加演兩場。演出期間,他已經(jīng)感覺到不適。最后一晚開演前,藍天野獨自坐在后臺休息室,面容疲憊而嚴肅。藍天野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體面,但這一天,他發(fā)型顯得凌亂,出門前無心打理,這讓旁人擔心。這一天他看著化妝鏡里的自己,再次體會到什么叫力不從心。
返京次日,藍天野生病了。他被送進醫(yī)院,連續(xù)打了多日吊針,醫(yī)生囑咐需要休息。
藍天野第一時間發(fā)短信告知了王可然生病之事,雖然他一再表示醫(yī)生說并無大礙,但仍提醒對方“以防萬一”。王可然慌了,生病就是停演,他沒有任何B方案。
幸運的是,下一站福州站的演出,藍天野如約站在了舞臺上。之后每周,藍天野都搭飛機往返北京和演出城市之間。
戲中的情節(jié)設定是在冬季。在這一年春夏季的巡演中,觀眾穿著單衣坐在臺下看戲,而88歲的藍天野需要穿厚重的棉襖、大衣,還要系上圍巾,站在聚光燈底下表演。一場戲下來,襯衫濕得能擠出水來。
不想告別的演出
藍天野工作室的顯眼位置,掛著一件《甲子園》所有演職人員簽名留念的紀念T恤。2012年《甲子園》共演出26場,票房826萬,上座率接近百分之百。幾位都超過80歲老人重新站在舞臺上,而觀眾則帶著朝圣和告別的心情而來。朱琳于2015年故去,而朱旭2012年腦血栓之后行動不便,那次演出便成了人藝第一代演員在舞臺上最后的聚會。
這是一代人的告別,他們也帶走了人藝最引以為傲的東西?!八麄冇袑λ囆g的真誠之心?!笔熘且淮说娜f方,在《冬之旅》和藍天野深度合作后,如此由衷表示。
朱琳曾在退休后跟院里領導請求:“我實在太想演戲了,讓我在臺上轉(zhuǎn)一圈也行啊?!痹凇都鬃訄@》里,90歲的她得以如愿,她的戲有3分鐘。當朱琳坐著輪椅一上臺,安靜的觀眾席隨即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在劇場,這種干擾正常演出的掌聲是不常見的。但在這個時刻,觀眾和演員之間已經(jīng)達成了默契,他們都明白,這是彼此在劇場的重逢與訣別,絕無僅有,無法再現(xiàn)。
就如1996年,張和平請到69歲的于是之復出,參演話劇《冰糖葫蘆》,那時他不能說話已經(jīng)1年多了。當朱琳帶著作為群眾演員的于是之走上舞臺,全場掌聲雷動。這也成為于是之先生在舞臺上最后的亮相。
從這點上說,藍天野又是幸運的。因為身體原因,他不得不早早結束演員生涯,不曾想孱弱的身體在晚年補償了他,使他能在近90歲時擔綱主演并情緒飽滿地演滿105分鐘。萬方記得,福州的巡演結束后,在劇場回賓館的車子上,天野叔叔坐在她身邊,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萬方?jīng)]有搭話,只是安靜地聽著,她心里明白,此刻,天野叔叔心里是滿足而敞亮的。
藍天野17歲第一次上臺演戲,是被好友蘇民拉去參加學生劇團的活動,演的是《日出》里的黃省三,一個卑微、軟弱的銀行小職員。
而現(xiàn)在(2015年)他88歲,抵擋住衰老、病痛,依然得以用主演的身份站在劇場,他是唯一的一個。很多晚輩向他豎起大拇指,“這是一個奇跡”。對于那些慕名而來的觀眾而言,與其說是來看藍天野演戲,不如說是與那個黃金時代再次相會與告別。
藍天野說,有一段時間他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走上演劇這條道路的。年輕的時候,藍天野最喜歡的是畫畫,他17歲考上國立北平藝專,全部興致都在繪畫上。
而陰差陽錯成為職業(yè)演員,多少有些“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往哪里搬”的意味。藍天野不是一個天賦型的演員。但他說過一句話:“藝術創(chuàng)造,如果能做得更好一些,為什么不呢?”
(摘編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