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中路從北往南,過營盤路大約一百余米,往右上建湘路有一小坡,坡口往右一條小巷,走幾十步,即見左上方有一門牌:望麓園六號。以此為起點,從東往西,先過一拱門,那拱門便是望麓園的標志。再走二三十步,過一名曰戥子橋的橫街,便進入了局關祠。局關祠長約三五百米,左邊是十四中。再往前,過蔡鍔路,進教育街。教育街西南角系原省文化廳,右前方則為省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廳。再往前拐一小彎,即六堆子。六堆子的右邊曰賜閑湖,左邊往南沿青少年宮的圍墻便到了中山路??斓街猩铰返墓諒澨?,即原省民政廳。中山路南原有又一村飯店,現(xiàn)已不存。現(xiàn)老照壁的對面,中山亭的東北角,便是青少年宮。青少年宮的南大門,面向中山路。原團市委就在這青少年宮的后棟。望麓園六號和青少年宮后棟,都曾是《新創(chuàng)作》雜志租借的辦公場所。前面這一段介紹,頗似繞口令。你若走一走,估計不到一公里。但就是這么一條叫著不同名字的小街小巷,卻有著歷史的厚重,教育的傳承,市井的鮮活,文學的繁榮。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和二十一世紀初,我曾有七八年的時間,就在這一條交織著文化和煙火的歷史步道以及它的周圍四處行走,度過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望麓園原為寧鄉(xiāng)縣試館,清陜西巡撫、寧鄉(xiāng)籍人士劉典于同治四年(1865年)倡建。試館即各地學子來到省城參加科舉考試時居住和學習的場所。劉典先生有《錄試館圖記》曰:“試館凡三進,第一進為頭門,題曰溈寧試館,左右有房閽者,居之中為正廳,最上為內(nèi)廳,左右均有房。正廳之左為會客廳,昭忠祠右偏為達道齋。凡四齋,齋房各十四間。試館之左為行火齋,凡四齋,齋房各六間。其規(guī)制略仿岳麓、城南兩書院。落成之時,適為大比之年,多士云集,雍雍如也?!?/p>
“其規(guī)制略仿岳麓、城南兩書院”,可見當年氣勢之恢宏,規(guī)模之龐大。那些前來求學應試的莘莘學子,在此晨昏苦讀,又或在其街巷穿行,可想其時,書聲瑯瑯,書香四溢,他們懷報國之心,展凌云之志,好一派勃勃生機。
二十世紀初,科舉廢除,寧鄉(xiāng)縣試館改為寧鄉(xiāng)縣駐省中學。辛亥革命元老周震鱗曾主持該校。徐特立、劉少奇曾就讀于此,還有毛潤之的《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也在此寫作。“望麓園”三字門額原由周道恒題,一九五九年又由郭沫若重題。
望麓園真是個神奇的地方,我與望麓園也有著特別的緣分,特別是望麓園六號。楊里昂先生在他的新著《浮生雜記》中,有一篇回憶《新創(chuàng)作》創(chuàng)刊的文章,他說一九八一年,全國各省會文聯(lián)都辦起了自己的文藝刊物,長沙市文聯(lián)自然也不甘人后。只是當時條件太差,起步艱難,就連辦刊物的房子也沒有,只好向位于望麓園的革命紀念館借了一間房子,擺上幾張桌子就開張了,房子便是望麓園六號。
當時條件簡陋,房屋狹窄,但人都年輕,百廢待興之際,有的是希望和激情。楊里昂先生當年也就四十出頭。岳麓山下?lián)Q有“九大才子”,望麓園六號筑巢引鳳,一次就招來了三大才子,即張新奇、賀夢凡、田舒強。之后,又陸續(xù)調(diào)進了周健行、蕭楚奇、倪鷹、羅丹、李漁村、駱矩等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來當編輯。開始,雜志的美編是著名書籍裝幀藝術家賀旭,現(xiàn)聲名顯赫的畫家李自健也曾借調(diào)到雜志當過一年的美編。
《新創(chuàng)作》出了兩期試刊號,其辦刊的宗旨是“以扶植文壇新秀為己任,努力做當代青年的知音”,這兩句話印在了每期刊物扉頁的顯要位置。據(jù)楊里昂先生回憶,創(chuàng)刊伊始“在京的湘籍老作家蕭三、沈從文、丁玲、廖沫沙、朱仲麗等,都對這個家鄉(xiāng)的新刊物給予支持,寄予厚望。沈從文先生用他那清秀的瘦金體為我刊題寫了刊名。老詩人蕭三熱情洋溢地寄來了一首賀詩。關愛這個新生兒的不止湘人,以長篇小說《李自成》名噪當時的姚雪垠先生也興致勃勃地為我刊題詞,全國各地的青年作家為我們寄來了眾多稿件。在湘的著名作家康濯、彭燕郊、未央、謝璞、孫健忠、王以平、葉蔚林、古華、譚談、張揚、莫應豐等都應邀前來為我們舉辦的青年文學講習班上課,或為青年作者評點習作,或為刊物撰寫介紹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文章?!?/p>
“以扶持文壇新秀為己任”,現(xiàn)在享譽海內(nèi)外的著名女作家殘雪,a95uGqX74eHUuo3OWMFkZ4OZp4pCKA0/XwW9zqrsu4w=她的處女作《污水上的肥皂泡》便是發(fā)表在一九八五年第一期的《新創(chuàng)作》上,后來她多次提到此事,提到望麓園六號。
我與望麓園六號有緣,無疑也是這風水寶地的最大獲益者。一九八二年和一九八三年,其時我剛從湖南師范學院零陵分院畢業(yè),分配到冷水灘耐火材料廠子弟學校任教。這兩年的暑假,承楊里昂先生的信任和厚愛,我榮幸地在《新創(chuàng)作》雜志協(xié)助看稿,與全國各地的讀者回信。我記得那兩個暑假,我都睡在編輯部,一張好大的竹板床,白天放在門角,晚上搭在兩張長凳上。傍晚下班前,有一個講普通話,長得非常帥氣的寇丹先生,向我反復地左叮嚀右交代,生怕丟了稿件,或者有所閃失。那兩個夏天,我如同一只青蛙,在文學的池塘里跳來跳去,或看荷花盛開,或在夏夜仰望星空。記得我以編輯部實習生的身份參加過兩次筆會,一次在望城縣的黃金鄉(xiāng)。那次筆會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何立偉剛在人民文學雜志發(fā)表《小城無故事》不久,在一條鄉(xiāng)村的小路上,在幾位美女的陪同下,他搖頭晃腦地背誦著:“護城河繞那棋盤似的古城一周,靜靜蜿蜒,即或有幾滴浪響……”他說要講究音韻和節(jié)奏。另一次筆會,則是和李漁村先生等一道,登上了湘江邊的昭山,山頂上有一座廟,站在廟前看湘江北去,別有一番景象。
楊老師在回憶《新創(chuàng)作》創(chuàng)刊的文章中還寫道:“還有新鄉(xiāng)土詩人彭國梁,當時正在讀大學,他的處女詩作也是在《新創(chuàng)作》上發(fā)表的。有意思的是,十幾年后從這里走出去的他,又回來當上了這家刊物的主編?!备兄x楊老師的厚愛,但這里有兩處有誤:其一,《新創(chuàng)作》創(chuàng)刊時我大學已畢業(yè);其二,我的處女作發(fā)表在南京的《青春》雜志。陰差陽錯,世事難料,一九九六年,感謝楊老師和少白主席的信任,他們將我從長沙市廣電的《空中之友》報調(diào)到了望麓園六號,讓我當上了《新創(chuàng)作》雜志的主編。我有些受寵若驚,也有游子歸家的感覺。望麓園六號和十多年前相比,有了不小的變化,除了編輯部以外,長沙市文聯(lián)的其他部門都在里面辦公,一個緊湊而儒雅的三層小樓。太親切了,那張我曾經(jīng)摸來摸去、寫滿了我文學夢想的木門,那條我走來走去、依然溫暖舒適的小路……
我接手《新創(chuàng)作》之后,其裝幀設計和欄目的設置都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但楊老師他們當年寫在扉頁上的宗旨“以扶持文壇新秀為己任,努力做當代青年的知音”卻沒有變。與雜志相關的種種,因篇幅原因,在此從略。
然而,就在望麓園六號的隔壁,有一個小小的盲人按摩院,讓我想忘也忘不了。按摩師姓楊,是后天性盲人,我沒見過他用棍子敲打地面,我躺在床上,他的手指與我的五臟六腑交談。他把我的身體當作琴,仿佛能彈出世界名曲來;他又像把我的身體當作電腦,他要從電腦中調(diào)出滿意的圖案,或敲打出得意的篇章。我把摩托車停在門外,他從摩托熄火的聲音里就能判斷出我的到來。我不說話,只輕輕地咳嗽一聲,他就會準確無誤地叫出我的名字。在那個特殊的世界里,他營造了一個特殊的場。我臣服,我被感染,我把心里的話掏給他,我對他的每一根手指都肅然起敬。后來長沙縣府遷往星沙,他是最早一批在星沙買房的。我專程去拜訪過,依舊是個按摩院,只是規(guī)模變大了,一個四層小樓,大約有四五個按摩師,我和他開玩笑,我說你這按摩可稱之為“望麓園分號”。
從望麓園六號往西幾十米,過戥子橋,便是局關祠。局關祠系一條小巷,全長約三百余米。原局關祠又名關帝廟,在北門外吊橋處。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年)關羽屯營于此,后人即以其地建祠以祀。這之后,毀而建,建而毀,飽經(jīng)歲月滄桑。清末經(jīng)學家、文學家王闿運有聯(lián)題關帝廟:
匹馬斬顏良河北英雄俱喪膽;
單刀會魯肅江南名士盡低頭。
至民國,祠廟不存,舊址曾作北區(qū)警察署和平民學校。四周均為民居,現(xiàn)僅有這一條小巷,名局關祠,但很少有人會因此而想起關公。
局關祠以南,現(xiàn)為長沙市十四中,也就是田家炳實驗中學。其前身為曾國藩祠和浩園。我在《長沙沙水水無沙》一書中有《浩園》一篇,對此曾述其詳:“曾國藩于同治十一年三月初四去世,謚文正。第二年,朝廷指示可在長沙建一曾國藩專祠。于是,湖南當局便趕忙張羅,其址選在今蔡鍔路以東、中山路以北、局關祠以南的一大片,約六十多畝地?!?/p>
據(jù)曾國藩的后裔曾寶蓀說,長沙曾文正公祠,是受清朝皇室所賜的祭銀三千兩,門生親友祭銀四五千兩,以及鹽商的捐助建起來的。她在回憶中寫道:“祠堂外面有一大坪,為轎馬停歇之處。正門朝南有甬道,直達正殿。兩邊鐘鼓樓,正殿上有文正公神位,神龕上有‘以勞定國’的匾,是翰林汪詒書所補寫。其余匾額對聯(lián),都因為數(shù)次兵燹,蕩然無存。大殿東邊為思賢書局,內(nèi)有客廳、船廳、藏書樓。西邊為思賢講舍,秀才們可以讀書,也有山長講學。后來由郭鈞老(嵩燾)與先惠敏公(曾紀澤,即曾國藩長子,曾寶蓀的爺爺)商量,供王船山(夫之)的神主于思賢講舍。當時清廷不許王船山配享孔廟,因為王船山種族革命思想甚深,所以連他的著作也視為禁品。船山的遺書乃由文正公在江南傳忠書局所印,也只有文正公因有挽救清室的功勞才敢印。因此惠敏公和郭鈞老才敢把王船山配享曾文正?!?/p>
曾寶蓀,字平芳,號浩如,民國初年留學英國,攻讀生物學等。一九一七年回國,一九一八年與其弟曾約農(nóng)在長沙創(chuàng)辦藝芳女校,一九一九年將藝芳女校遷入曾國藩祠。其時,祠后有園,名浩園。曾寶蓀是這樣描繪的:“文正祠正殿后面,有一花園名浩園。由正殿后門出來,便看見一帶青山,山后有一個大池塘,大約廣袤十余畝,成曲尺形。長邊狹仄,抵思賢書局,短邊寬大,盡頭有一八角亭,久經(jīng)摧殘,匾額已不可考。曲尺轉(zhuǎn)彎處有一玲瓏石山并小石橋。石山上有一茅亭,題曰‘存樸亭’。由存樸亭下來,沿著石磚路,便到八角亭。八角亭原來作為生員宿舍,迤東便到了‘聽雨軒’。此處樓臺高聳,為園中最高處,可以看見城中風景。再東為回廊及石山小徑,直達思賢書局。路上也可經(jīng)過一大石橋,至正殿后廳,沿途花木竹樹,極為美觀。每年五月五日,照舊老例開放浩園一次?!?/p>
一九九六年初,我有幸進入望麓園六號,主持《新創(chuàng)作》雜志。機緣巧合,我之胞弟國柱與弟媳早芝也在距編輯部一箭之地的局關祠開了一家小小的蒸菜館。家鄉(xiāng)的味道,童年的回憶,異常親切。那兩年長沙時興吃蒸菜,火車站背后有蒸菜一條街。局關祠這個小蒸菜館可謂應運而生,又異軍突起。蒸臘魚臘肉,蒸牛肉排骨,蒸臘腸油渣,蒸茄子豆角,能蒸者,照單全蒸。還有木甑蒸飯,米湯蘿卜菜等一應俱全。小店名又一莊,有廣告詞曰:蒸菜又一莊,蒸出滿城香。
其時,我與前妻分手不久,三餐無著,加之又一莊就在編輯部的旁邊,自然又一莊便成了《新創(chuàng)作》的食堂。有遠方來客,有作者造訪,無不帶他們前往,辣他們一個滿頭大汗,爽他們一個蕩氣回腸。記得武漢的紅桃K集團與《新創(chuàng)作》有深度合作,駐湘辦事處的負責人余楚杰和“帽子李丹”便隔三岔五地帶著一班人馬在又一莊進進出出。
又一莊門面小,客多擁擠,只好把桌子擺到店外的街上,還要不斷地翻臺,好不熱鬧。奇怪的是,那時好像沒有城管前來巡視,幸哉幸哉。
又一莊在局關祠居中的位置,開始幾年,靠西,因太小,后來往東挪了一下,換了一個兩層小樓。那小樓不起眼,我有一個公安朋友,他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他當便衣警察,在那樓上住過幾年,誰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弟弟后來興趣轉(zhuǎn)向,迷上了篆刻、寫字、畫畫,都是源于局關祠那小樓之上。
偶有雅興,我和老弟還學著下圍棋。開始時,我倆水平不相上下。所謂圍棋,知道一個白一個就黑,一個先一個就后,知道圍棋就是你圍我來我圍你。一個貪小失大,一個不顧金角銀邊去占“肚皮”,一個漏洞百出,一個視而不見,一個歪招接歪招,一個洋相再洋相,一個半斤,一個八兩,這就叫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胸中有怨氣,下一盤棋氣就消了;不平的路上碰了石頭,下一盤棋,腳就不痛了;日子太長,下一盤棋,日子就短了。
又一莊的對面就是十四中,也就是曾經(jīng)的曾國藩祠,曾經(jīng)的浩園,曾經(jīng)的藝芳女校。我有一個中學老師,后來從江背中學幾經(jīng)輾轉(zhuǎn),調(diào)到了十四中任高中畢業(yè)班的語文老師,他叫曹澤楊。他與我和我弟都超越了師生關系,而成了忘年交。曹老師是一個老長沙,對長沙的老街道老字號如數(shù)家珍。他曾為一家報紙寫過一系列與老街道有關的文章。在與曹老師的交往中,最讓我感到愉快的是,他是一位閑適的大家。我曾調(diào)侃曹老師:喝得一口好酒,抽得一口好煙,也聊得一口好天,且動手能力特強,炒得一手好菜,打得一手好球,下得一手好棋,彈得一手好弦樂,寫得一手好文章??梢哉f曹老師既有幾手,又有幾口,是一個讓我輩后生羨慕不已的既可動口又可動手的謙謙君子與七尺男兒,他對我的人生影響很大。
從一九九六年開始,有事沒事,一有空閑,我就會與曹老師相約又一莊。幾個蒸菜,兩瓶啤酒,偶爾也喝白酒,我們東拉西扯,說古道今,無數(shù)美好的過往,消散在煙酒蒸菜的趣談之中。最為難得的是曹老師在他的晚年,忽然靜下心來,將他畢生浸淫長沙的經(jīng)歷,和他對長沙民風民俗的深入了解,寫出了四本全是與長沙民俗文化相關的書:《長沙憶舊》《湘人百態(tài)》《湘城掌故》《澤楊散文選》。老出版家李冰封先生讀后評曰:“所有這些,都是長沙實實在在的歷史,都是深入了解長沙人特色的很好的文學資料。這樣的書,它的出版和流傳,和那些假大空的唱高調(diào)的文學作品相比,孰優(yōu)孰劣,自是涇渭分明。”遺憾的是,二○○九年的某一天上午,曹老師從外面辦事歸來,忽然就倒在了他教了幾十年書的校門口,一倒下就沒有再醒來。那是曾國藩祠的墻外,浩園的墻外,藝芳女校的墻外。長沙市十四中,也即田家炳實驗中學,永遠失去了一個好老師。一年之后,我寫了一篇文章——《曹老師的書,長沙民俗的大辭典》,以示懷念。
從局關祠往西,過蔡鍔路,便是教育街。街口的西南角,即原省文化廳,往西幾十米右側(cè),系現(xiàn)省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廳。再往西往左拐個小彎,再往南,便到中山路了。在拐小彎處往右,有一條小巷叫賜閑湖。在教育街與賜閑湖交叉的西北角,便是六堆子了。這與史書上的記載也許有些不同,但在一九八六至一九八七年,我是在這門牌上寫著“六堆子”的地方租住過一段時間的。
這個地方的歷史有些復雜,比如湖南省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廳這個院子,它的一面外墻上嵌著一塊石碑,上刻“貢院巡道街寬壹丈壹尺”。如果從三百年前算起,此院落的歷史依次為:湖南貢院——湖南督學府——湖南教育總會——民國湖南省政府——新中國臨時湖南省政府——湖南省人民政府——湖南省人民委員會——湖南省革命委員會農(nóng)林局——湖南省農(nóng)業(yè)廳——湖南省農(nóng)業(yè)委員會——湖南省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廳。
單是這貢院街、巡道街的歷史,就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只好以后另外撰文再敘。
一九八六年,我從長沙縣文化館調(diào)到長沙市廣播電視局,當時單位宿舍還未安置好,我只好在外租房。我記得是作家倪鷹介紹,說他一位朋友在六堆子有處私房,只是進出環(huán)境一般,在一個公廁的旁邊。我進去一看,尚可,睡房之外,有一走道可以做飯。我那時結(jié)婚在即,有一室容身,已心滿意足。楊里昂老師就住在旁邊的左局街五樓,得知我在此租房,家具全無,便送我書桌一張。我記得是在某一個中午,他和我抬著那張書桌,從他家的五樓下來,經(jīng)左局街、賜閑湖,再抬到我所租住的二樓。這張桌子,功能多多,既是書桌,又是飯桌,來了狐朋狗友,墊張報紙,還可當?shù)首幼?。由此可見楊老師對我的關照,無論是文學與事業(yè)的扶持,還是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都做到了無微不至。
詩人作家劉鴻伏,當時供職于團市委舉辦的雜志《長沙青年》,編輯部就在青少年宮內(nèi)。他與新婚的妻子經(jīng)常提著些蘿卜白菜來湊個熱鬧。我們談詩,談在他們雜志上寫卷首語,比如《九月,向我們走來》。我們喝著小酒,揮灑著青春的激情。
作家殘雪,原名鄧小華,住賜閑湖一個小院內(nèi)。我在《殘雪,執(zhí)著于自己的天堂》一文中寫道:“鄧小華,就住在長沙一條極普通的小巷,個體縫紉戶,衣服做得極好,特別是西裝,那肩那腰硬是出樣子。她不大善談,戴副眼鏡,見人總是靦腆地笑,三十多歲的人了,只看得像二十幾,學生味特濃。她的愛人也是做衣服的,厚道得令天下的女人羨慕。還有個七八歲的寶貝兒子,長得像媽媽一樣體面,爸爸一樣扎實?!彼菚r為作家古華、蕭育軒等做過出國服,我沒機會出國,但我也找她為我做了一件呢子藍格的西裝,感覺有些偏小,她說西裝要卡腰才好看。有一段時間,我穿著那件西裝到處招搖,仿佛領袖之中粘著的灰塵都散發(fā)著文學的靈氣。那件西裝我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直到身體發(fā)福,穿不下了,才把它掛在衣柜里,珍藏一種難得的過往。若干年后,一個遠方的親戚,很帥的一個小伙子,到家中做客,不知怎么說起了那件西裝,他說想試試,誰知一試他就把它試走了,從此一去不返。
我住在六堆子時,經(jīng)常在早上碰到殘雪在賜閑湖的小巷中跑步,風雨無阻。下雨天,她打著傘跑步的身影,就是小巷中一道亮麗的風景。殘雪的處女作發(fā)表在《新創(chuàng)作》上,一九九六年我主編《新創(chuàng)作》后,自然是第一時間向她約稿,讓她為雜志捧場。我和她做過長篇的訪談,也寫過好多篇關于她的文章,比如《殘雪,執(zhí)著于自己的天堂》《殘雪永遠神秘》《神秘殘雪》《殘雪、近藤直子及其貓》《日常生活中的殘雪》等。
相傳賜閑湖原名刺韓湖,系三國時關羽戰(zhàn)長沙,太守韓玄被魏延刺殺之處。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明嘉靖年間,湖廣督學顏鯨遭貶,告老還鄉(xiāng),吉王賜地一塊,讓他蓋了個園子,名賜閑湖。歷史太多巧合,了解殘雪家世者便知,她家所住之賜閑湖小院,也是鄧家蒙冤落魂之所。
再說六堆子,雖說其名不雅,在清末民初,那也是人才薈萃之地。一八九八年初,湖南維新派人士熊希齡、譚嗣同、唐才常等經(jīng)常在六堆子的思廉堂聚會,并成立政治團體南學會。學會推皮錫瑞、黃遵憲、譚嗣同、鄒代均等主講,同時創(chuàng)辦《湘報》。另,清末充滿著傳奇色彩、中國首位駐外使節(jié)、著名的思想家郭嵩燾的公館養(yǎng)知書屋,也在六堆子。隨著時代的變遷,以上舊居均已不存,這也是無奈的事。
教育街和中山路西北角的一大片,便是青少年宮,這個地方原來叫又一村。
又一村在明代為吉藩四將軍府。清康熙年間改為撫院衙門。其時巡撫趙申喬親撰一聯(lián)懸于大門,聯(lián)曰:
但愿民安若堵,
何妨署冷如冰。
撫院衙門占地頗廣,住在里面的歷屆巡撫不斷地加以修整擴建,使之頗具園林規(guī)模。至乾隆年間,巡撫蔣漙再次錦上添花,且取陸游“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意,將此處命名為“又一村”。清代著名書法家何紹基與友人游“又一村”后有詩曰:
佳節(jié)來尋又一村,
巷深雨后好園林。
前賢書畫同披賞,
何必商量到酒樽。
又一村中深復深,
外人不許聽幽禽。
群賢朱履千間廈,
一樹枇杷五畝蔭。
畫幀留題感時節(jié),
佳思何異在山林。
勉儲才筆歌鐃凱,
日日江南有好音。
由此可見又一村的規(guī)模。后來,這又一村中還建有雙清亭、豐樂亭、澄湘亭。這三座造型各異的古亭,現(xiàn)存青少年宮內(nèi)東北角,系保存完好的園林建筑,非常珍貴。一九一〇年四月,長沙發(fā)生搶米風潮,巡撫衙門前的旗桿被砍斷,大廳也被燒毀。到民國后,又一村又先后成了都督府、督軍府和省長公署的駐地。曾任《力報》采訪部主任的著名記者嚴怪愚在《又一村民眾俱樂部速寫》一文中寫道:“省政府遷居之后,民國二十年才改建為民眾俱樂部,現(xiàn)任部長是何主席,實際負重要責任的還是總干事竺永華先生,干事杜傅之先生,同秘書向愷然先生。提起向愷然,誰個不知,哪個不曉,一部《江湖奇?zhèn)b傳》同一部《留東外史》,也不知迷醉了多少眾生。這次能拋棄寫作生活,放棄文壇上的威名,而跑到湖南來主持民眾俱樂部,我們便不得不提到竺永華先生的才干同向先生的計劃?!泵駠拍暌郧暗挠忠淮?,曾經(jīng)很衰敗過一陣。嚴怪愚對那種衰敗也作了十分傳神的描繪:“那是一條小小的巷子,蜀道崎嶇,難使雄車直進。晚上一來靜悄悄的,月光斜照在地上,陰氣森森,幾疑是魑魅魍魎的棲身居住之所。沒有月亮,便得摸著壁子從那兒走過。”
嚴怪愚所說的現(xiàn)任部長何主席指的是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鍵。你想想,一個民眾俱樂部的部長由省政府主席兼任,那自然是會發(fā)揚光大的。因此,嚴怪愚說:“如今呢?事情還只隔五年,可是一切已經(jīng)改觀非舊了。那里有平坦的馬路,有一九三六年式流線型市虎來往,有巍峨的宮殿式建筑物支撐著天穹。有一九三七年式的高尚娛樂場所供人娛樂。”“每當夏秋之際,華燈初上時,全市的民眾,小孩子們、老人們、青年們、中年們,男人挾了女人,女人吊了男人,一對對,一簇簇,絡繹不絕地跑到這里來舒舒空氣,喝喝茶,打打高爾夫,射射箭,吃吃川菜,總是日以萬計?!睋?jù)嚴怪愚當時的記憶,民眾俱樂部共分為十二個部,即:一,跑馬場;二,兒童圖書館;三,照相館;四,射擊場;五,敬業(yè)庭;六,彈子房;七,川菜館;八,民眾浴室;九,高爾夫球場;十,大禮堂;十一,電影場;十二,理發(fā)室。嚴怪愚對這十二個部一一進行了評說,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露天茶座。
“熱天,每到晚上,到那里去喝茶的,實在是踴躍得可以。全坪擺滿了桌子,每個桌子坐滿了人,還要在樹底下、竹籬邊到處加添桌椅,結(jié)果還是有許多人占不到位子,有許多人先天下午就來占座位。天氣越熱,生意越好。”
“文夕大火”之后,又一村俱樂部便歇業(yè)了??箲?zhàn)勝利后,這里就改成了中山公園。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中山公園又改為青少年宮,一直到現(xiàn)在。二○○○年前后,長沙市文聯(lián)幾經(jīng)搬遷,先是由望麓園六號搬至惜字公莊,后又因營盤路改擴被拆,而新的辦公地點正在建設之中,只好又租住在青少年宮的后棟樓上。因此,有兩三年,我就一直在這青少年宮內(nèi)進進出出。嚴怪愚筆下的露天茶座,現(xiàn)在依然如故。且那些喝茶的還更多了些講究,有的打撲克,一打就半天;有的往椅子上一躺,就有人來幫他按摩。我就經(jīng)常見到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在那里幫那些年紀輕輕的人按摩,那老人體格健壯,顯得十分敬業(yè)。也有一些三十大幾的女人,在從事著這個職業(yè)。還有那三個撫院衙門的亭子,曾經(jīng)被經(jīng)營茶座的占用了,經(jīng)過市民的呼吁,現(xiàn)在又恢復了原有的風貌?,F(xiàn)在青少年宮內(nèi)依然有電影院、體育館或各類娛樂和學習的場所,遺憾的是沒有嚴怪愚筆下的射擊場和高爾夫球場了。
現(xiàn)在天氣太熱,加之我的腿腳不便,等到秋高氣爽了,我想再沿著那條歷史步道,從望麓園六號到青少年宮,或從青少年宮到望麓園六號,走走停停,東張西望,撿拾些歷史的碎片,尋回些青春的回憶,然后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想必也是很美好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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