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雷多找一杯熱水

在去瑞士的前一天我好像病了。

那天早上，不，是那天中午，我還遲遲未想好一天的安排。西班牙的早晨從中午開始，我很少見到比自己起床還要晚兩個小時的城市，在北京的時候，日出得太早，光亮平均地滲透進每棟樓的東半邊，就這樣，我時常被窗簾中間的縫隙漏出的光喚醒。蘭州日出稍晚，但城市已經(jīng)蘇醒了，唯有馬德里，拒絕了地中海的初日，用白色的百葉窗合攏了每扇窗，直至中午。

買了去托雷多的火車票后我像往常一樣出門了，半小時車程的一日游并不需要什么行李，但在那天前我一直有個習慣是不帶水出門。習慣在我看來往往都不值得稱贊，是我們脆弱又悄悄在心里暫緩不去解決的問題，所謂好的習慣都是刻意束縛自己才能擁有的，但那樣拘謹不自由的做法我也不認為能稱得上是好。而我不帶水出門的習慣在那天導致我誤以為自己生了病。

在火車站時，還有點時間，我便進了咖啡店。我從來不主動喝咖啡，拋開令人清醒的作用不說，我不懂人為什么喜歡喝苦的東西，而咖啡往往喝了依然犯困，又或者讓我清醒過頭。那天我只想給自己在極難找到一杯熱水的歐洲找點熱飲。

我說，我要一杯h(huán)ot coffee?，F(xiàn)在想想這仿佛是在跟飯館說我要一碗飯。果然，店員表示了自己的疑惑，我便立馬改口為hot americano，這是我唯一第一時間能想起的咖啡名，不知為什么還是溝通不暢，她甚至舀起一勺冰塊問我是否需要。后面的一位女士過來用英語問我是否需要幫助，終于，幾番周折后，我點了一杯大概99℃的熱美式。我尋思是否是因為點熱飲的人太少才這般艱難呢。當晚回家后，大家告訴我可以直接要一杯h(huán)ot water，他們都習慣了中國人喝熱水。于是第二天在飛機上我便這么做了，那位空乘熟練地拿著熱水壺向我走來，當時我感覺自己和坐在旁邊被托管的歐洲小女孩沒什么兩樣。

托雷多整個城市就像一座古老的城堡，好似迪士尼電影，就可以直接在這里取景拍攝，以土色為主調(diào)，壘起一堵堵城墻，但占據(jù)高地往下望時竟發(fā)現(xiàn)不同房屋像調(diào)色盤里的無數(shù)小色塊，錯落參差，怎樣也看不厭。走走停停，轉(zhuǎn)眼幾個小時過去，我?guī)缀跬俗约涸S久沒喝水的事，其間的一頓午飯也沒有補充夠水分，于是很突然地，我仿佛忽然被35℃的太陽打擊了一下，給我的腦袋造成了不小的傷害。要說之前都不曾這么脆弱，但那天在空調(diào)車和戶外直曬的兩個模式間切換了太多次，再加上缺水，腦袋已經(jīng)適應不過來了。我摘下墨鏡太曬，戴上又太暈。打開手機一看，回程的火車還有兩三個小時，一時間不知該怎么安放自己已經(jīng)有點頭暈目眩、顫顫巍巍的身軀，于是我立馬開始改簽車票。

嘗試了許多遍第一次使用的火車票訂票軟件，怎么也改不成功，于是我轉(zhuǎn)念一想，退吧，去坐汽車吧，正好看看公路風景。我搜了搜最近的車站，并決定快速走過去，在手機上能看到的車次信息有限，走到車站買了票又發(fā)現(xiàn)上面沒有車次時間，只有大巴的序列號，我跑下來到站臺找了找，確定有車，并且有人排隊，于是我又跑了上去決定買瓶水再回來。誰知這一趟上去再下來，車上已坐滿了乘客。

我的直覺很“彎曲”。說它不準呢，我總能遇見事情最差的一面，譬如當時的我就在想會不會錯過這一趟，因為一念之差猶豫了，如果先買了水下來應當就可以坐上車了。說它準呢，又從沒有幫助我完成過什么，只是讓我徒增需要抉擇的煩惱。所以我想，我沒什么直覺，我的感覺都很彎曲，不會直指向哪個結(jié)果。無奈，我只得繼續(xù)等待。

等待中我曾想過問其他人，自己買的票在這里等，是否合適，但正要上前時瞟到了前面一個女生的票，同自己的目的地一模一樣，這才放心了。她坐在地上沉迷于tiktok，票早已扔到了一邊，我選擇相信她的這份從容，不像那會兒的我，緊緊捏住票，死死盯著車駛來的方向。

回到馬德里后，我著急地吃了解暑的藥，一心想著明天還能不能去瑞士，像耷拉著尾巴的小貓小狗一樣疲憊。早上六點鬧鐘響后，我莫名有種孤身赴戰(zhàn)的決絕感，身體倒是完全無礙，于是沒有什么理由阻擋我出行了。車速不止140碼，車窗外是我未曾見過的馬德里的日出，一路上倒是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讓我不再那樣緊張。其實來西班牙多日，好像只有在托雷多的后半天我是緊張的，因為六月剛生了病，碰到頭痛總歸有些敏感，盡管只是中暑罷了。平日里我對自己的容錯度很低，總是很謹慎也很焦急，但馬德里從起床時間就告訴了我，不必著急，一切都在按它本來的自然的方式進行著，況且這樣也行那樣也行，我們終將會到達彼岸的，許多這種心緒鉆進了我的頭腦，就這樣到了機場。

落島

故事本來是要接《在托雷多找一杯熱水》后的瑞士，但Ibiza對我來說太新鮮了，我準備還是讓它先行。

在這座小島上我受到的沖擊一波接一波，除去它本身的魅力，以及這是我第一次登地中海度假小島以外，其他的似乎都只能歸因為自己，回憶起其實頗有些羞恥。小姨來回的機票都訂了夜間航班，按理來說，這樣的航班最大的好處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落下任何東西，但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了一回。

行李前一晚已經(jīng)收拾好了，那天白天約了去逛馬德里皇宮，傍晚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后我們便出發(fā)了。對Ibiza這座電音小島的了解，同Tyga的那首歌一樣，有一種年輕人應該在此醉生夢死之感，好似在這里，夜晚才是一天的開始。剛上飛機我們就感受到了這股熱浪，緊挨著的后排坐著三位無頭無腦的西班牙青年男子，在一小時左右的航程里歡呼了一個半小時，因為起飛前和落地后他們也一秒都不曾停歇。剛開始的十分鐘我跟小姨對視了一眼，她說真想用西語罵他們，我說我也是，雖然我能想到所有我會的其他語言，但我還是怯懦了。

我發(fā)覺歐洲人有一種我無法擁有的忍耐力，這種感受是我未曾設想過的。我曾經(jīng)習慣了用餐間隙尋找并召喚服務員，也習慣了在看電影或坐飛機時遇到太吵的人就出聲制止，習慣了在一切我不滿的情況下提出抗議，但這都是因為我并不覺得這樣做有問題。而那些天我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比我擅長等待，于是我也潛移默化地變成了一個能忍則忍的人，等待服務員看向我們時才招手示意，等待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打了一路電話的人掛斷電話，等待這三位熱血青年的血變冷……但那晚我們怎么也沒等到，明明那班航班的空調(diào)那么冷——又試問誰能不“譴責”那邊的空調(diào)，有人說是按歐美男性的體溫設定的，所以普遍更冷。在飛機上用絲巾和遮陽帽保暖的我由于太困，最終竟在那三重唱的伴奏聲里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都為自己當時的睡眠質(zhì)量感到吃驚，也不知究竟是有多困。

但小島的火熱與快樂同我們無關(guān)，并不是因為我們不聽電音，飛機落地的時候我們都還抱有激情，準備火速前往租車然后享受海風。但我們在機場旁尋找租車公司來接我們的車太久了，以至于小姨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一個假公司給騙了。幾番打聽和尋找之后我們終于找到了接車，原來那輛車已經(jīng)在我眼皮下來回開過幾遍了，只因為我錯誤理解了租車公司的名字而沒有分辨出來，語言不通果然受限，此時我還能為自己辯解。以為一切終于順利，到達租車點后排完隊站在柜臺前，已近半夜兩點，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帶駕照公證。那一刻比我高考時看到完全沒見過的數(shù)學大題還要震驚，因為我太相信自己了，我怎么可能犯這種錯誤呢？我從未將它拿出來過啊，但包里就是只有一個文件袋，里面空無一物。

在驚愕、不解、無語、無奈之后，我們又被友好地送回了機場，我還奢望通過別的方式解決問題，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連一張照片或電子版都未存過，那時的我只有12123上的電子駕照，和無法辯解的張不開的嘴。打車去酒店的路上我們以“也好，這里的路太難開，這里的車太猛”為由自我安慰，其實重點不是到底有沒有租到車，而是因為我的不靠譜居然出了岔子。

這個插曲導致我們在Ibiza全程都是火急火燎卻并沒有節(jié)省出時間的節(jié)奏。比如原本想去的另一座小島沒有時間去了，在車站幾次詢問后暈頭轉(zhuǎn)向地坐上了車，回程因為車太慢而擔心誤機，等等——在島上沒車真的很不方便。一次在車站買票時，在我們后面排隊的兩個韓國女生，可比我不耐煩多了，一直用“？…？？…”（啊……真是的……）之類的言語來表達催促。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在韓國以外遇到的韓國人都火急火燎，沒一個能給人留下好印象的。走時我忍不住還轉(zhuǎn)頭看了她們一眼。

在痛失已經(jīng)繳費了的交通工具之后，第二波沖擊是地中海的陽光。

我太過小瞧了它的毒辣，但更尷尬的是，我在整座島上極其“引人注目”，穿著裙子的時候還覺得自己尚且有救，只剩泳衣時我?guī)缀鯖]摘過墨鏡，不敢和人對視，因為，我比所有白人都白。而這還是我覺得在這個夏天曬了太多太陽，已經(jīng)比之前黑了很多的情況下。一路上我都在尋找比我白的白人，可整座島上大概也只遇見了不到十個。也許在他們看來，我需要整天打工，根本沒有節(jié)假日可以用來做美黑。從那天開始我總覺得自己太白了，總觀察周圍有沒有比我更白的白人。但回國后完全沒想起過這事兒，可見東西方的審美發(fā)生了什么顛倒對置。

而可悲的是，我不僅輕信了自己打包行李的記性與靠譜程度，還輕信了一直在用的防曬霜和涂抹手法。大概只過半天，我除了臉之外全軍覆沒，曬傷后的肌膚火辣辣地痛，痛了許久。被曬傷又被包帶折磨的肩膀，也痛了無數(shù)天。三個月后到了秋天，我去南方玩再次穿夏裝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曬出的比基尼印還在，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島上，但并不是回到了海灘的陽光下，而是回到了最痛恨的空調(diào)出風口下——因為被曬傷而專門站在那里以此來減緩痛感。那時窗外晚霞正美，我卻沒心思欣賞。

回到馬德里后，第一件事便是打開房間的門四處翻找，而就在床頭柜上，雪白的駕照公證躺在那里，甚是無辜。

水鄉(xiāng)畫家

到達紹興時，已是晚上了。晚上到一個仍是充滿未知的城市，好像是第一次見面卻沒有看清她面容的姑娘。司機師傅說，紹興北還沒有修好，需要走很久，過一條河。我卻沒有看見河，只因急著脫下剛從北京帶去的厚外套，被夜晚仍未散去的潮濕熱浪帶著過了那條河。

師傅聽完說，不用失望，紹興哪里都是水，明的，暗的。我們現(xiàn)在正走在水上，這里以前都是水，都是后來填起來的。

我們住下后，月色入戶，難以入眠，立即起身出門在庭院里散步，這時室外已經(jīng)細雨綿綿，青瓦白墻就那樣靜靜地待著，或許它們準備開始閉眼迎接江南的雨季了，又或許，這就是江南的常態(tài)？

但雨、河，和這所有的水，于江南而言是常態(tài)，于紹興而言，于我們而言，卻極為重要。

我相信所有的藝術(shù)家都是畫家。他們在創(chuàng)作時心中絕對是有明晰的畫面的，哪怕是作曲家、建筑師、導演、舞者……都想將腦海中核心的情感與邏輯畫出來、構(gòu)建出來。當然，還有文學家。想當一位好作家自然很難，想當一位好讀者也非易事。二十一世紀最簡單的是讀都市風光，因為我們存在于其間。也能輕易在游歷河山后回想過去讀過的海上明月、大漠孤煙，而這些是印象派，是我們不用刻意想象的色彩。

但作家并不都是浪漫的、五彩的，一碰上現(xiàn)實主義就有點兒麻煩了。他們所寫所畫所熱衷的是自己熟悉的當下，卻是我們從未見過的過去式，或者平行的直線。就這樣我突然發(fā)覺，讀現(xiàn)實主義更需要想象力，并且就算努力去想象，也常是錯誤的。

所以我這程水鄉(xiāng)之旅最大的收獲便是，發(fā)覺自己過去對與魯迅有關(guān)的所有想象都是錯的。

我也不曉得自己怎會如此主觀，在讀“小橋流水人家”時就能想象烏篷船與水流聲，但一轉(zhuǎn)向祥林嫂，我眼前出現(xiàn)的就是從我們老家山里跑出來的一個農(nóng)民婦女，她頭上包著頭巾，臉被曬得通紅，身后是黃土高坡；讀阿Q與孔乙己時，我甚至壓根兒沒想過他們開口會是怎樣的方言。我不由得也想到《覺醒年代》中先生在京演講時的畫面，覺得不夠真實之處，在于演員的普通話沒有一絲紹興口音。

可是我也發(fā)現(xiàn)，就算代入我的那些想象，先生筆下的文章與人物也都成立。就算閏土在玉米地里捉小鳥雀，就算咸亨酒店被建在戈壁灘上、大漠中央，不論是精細的江南還是粗獷的西北，或者中國的任何一個角落，又會改變什么結(jié)局呢？所以我的想象從來沒錯，他寫的從來就不只限于紹興的面孔，他讓我們自己去代入。這是他所有作品共同繪出來的畫面，是多重的，是從哪個角度看都能成立的。

此行我頗為感慨的是紹興竟出過這般多人物，以及蘭亭竟在這水鄉(xiāng)之間，這是我們未曾料到的。到蘭亭時，天公作美，天地間好像只有“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這八個字能形容當時的美景。其實我并不喜平原，總覺得看不見崇山峻嶺會著急，但在蘭亭，滿眼都被綠色充斥，令人快要萌生想永遠留在這山水間的念頭。于是我又不自覺地動用了想象力，開始勾畫曲水流觴旁文人雅集的場面。這時我才明了為什么《儒林外史》的士人雅集盡發(fā)生在江南了，倘若換到我們西北去，應當一切都變得兇猛粗糙了起來，不見茂林與清流，只剩寒涼的蕭蕭風聲。所以古代的西北人民心中，烏托邦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他們會否想象出桃花源那樣的畫面？

后來，我竟開始感恩這顆星球的生態(tài)多樣性，否則我那匱乏的想象力會更加受限。我感恩明暗交織的每一條河流，否則如何誕生這般多的畫家？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