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5分從上海虹橋站出發(fā),3小時39分后能到武漢漢口站。每周在同一緯度來回兩次。這樣的日子,他已經(jīng)過了幾年。
許舟認(rèn)識了幾張熟面孔:都是睡不醒的臉,標(biāo)配是拉桿箱、雙肩包和大杯冰美式,一進(jìn)車廂落座就打開電腦或?qū)χ謾C埋頭輸入。打工人總能嗅出同類。這列車在南京南或者合肥南到站休息的時候,他們到月臺上打電話、報價、跟進(jìn)各自的項目,抽煙。許舟也在其中。久而久之互相留意,會點頭問好。他們說,來了一個男孩。
許舟留意到那個站在車門口看書的男孩。他戴一頂棒球帽,兩耳塞著藍(lán)牙耳機。男孩面朝車頭位置,左手卷著書,右手下意識地玩著手機,手機上掛著一個金色的小吊墜。后來為了翻書頁,這孩子把手機塞在牛仔褲的后兜里,吊墜露在口袋外,隨著那許舟聽不到的音樂,有節(jié)奏地輕輕擺動。
回車廂時,許舟經(jīng)過那個男孩,看到那孩子放在胸口的書的封面,是《變形記》。他覺得那孩子的樣子有些眼熟。他想起自己的女兒麥麥。
后來許舟又在這班車上遇到這個男孩兩三次。每次男孩都獨自一人,全程看書。有一次是《大師與瑪格麗特》,有一次是《蠅王》,有一次是《在輪下》。許舟意識到這個孩子每周五都會到上海,然后坐周日的車回武漢。所以當(dāng)那個周一的早上,許舟發(fā)現(xiàn)坐在自己身邊靠窗的就是這個男孩時,他有點驚訝。周一應(yīng)該是這男孩在學(xué)校的時間才對。
“他今天曠課了。”許舟心里想,轉(zhuǎn)念又覺得自己的操心好笑。許舟自己整個上學(xué)生涯從未無故曠課,高二那年,他一邊嘔吐、一邊發(fā)著燒都準(zhǔn)時爬到五樓的教室。從小他就是這樣的學(xué)生。成績好、聽話、乖、讀書人,這是從小到大,同學(xué)父母和鄰居老師對他的評價。正因為這樣,許舟留意到這個總在讀書的男孩。
列車準(zhǔn)時啟動。上海密集高樓構(gòu)成的天際線漸漸矮下去,窗外的風(fēng)景換成丘陵起伏的曲線、一片新綠的波浪紋,間隔以金黃的油菜田,明亮似用熒光筆在地面畫出的標(biāo)記。今天這孩子在用平板電腦看書。許舟忍不住瞥過去。里厄醫(yī)生與妻子告別,對她說:“你回家時,一切都會好些。我們需要從頭開始?!痹S舟嘆了一口氣。
那男孩回頭看了他一眼。許舟趕緊笑了笑,舉起自己的手機,意思是他并沒有偷窺。但很快許舟又側(cè)過臉,看男孩放在小桌板上的屏幕里的句子:
“說得對,我能理解。但您的勝利永遠(yuǎn)是暫時的,如此而已?!?/p>
“永遠(yuǎn),我知道。但這不是停止斗爭的理由?!?/p>
“當(dāng)然這不是理由。但我因此可以想象,這次鼠疫對您意味著什么?!?/p>
“不錯,意味著無休止的失敗?!?/p>
許舟終于說:“好看嗎?”
那男孩看了他一眼,有點害羞地點了點頭。
許舟說:“加繆啊?!毙『⒌亩浼t了。
許舟說:“我看到你幾次了,你每次在車上都在看書,真好啊……我女兒比你小一點,她如果像你這么讀得進(jìn)就好了?!蹦悄泻⑿α?。
許舟問:“你們老師布置的?”那男孩搖了搖頭,說:“我在用我媽媽的閱讀賬號。”
許舟點點頭。列車員過來推銷零食時,許舟買了一包巧克力脆片,遞給那孩子。男孩笑著拒絕了。這笑里面也有一種在笑許舟的意思:“我又不是小孩了,不吃糖?!痹S舟意識到這男孩沒有說出口的話。有好一會兒他都覺得窘迫。他自己打開包裝吃了幾片,一邊說:“其實我也不吃糖。不抽煙的時候想吃甜的?!蹦泻⒖戳丝此中α诵?。等到小推車離開車廂,空氣重新安靜下來時,許舟打開手機,遞給男孩看自己下載的電子書。
許舟很早就下載了加繆的《局外人》,但是沒有念完。收藏夾里沒有念完的,還有他按照微信讀書排行榜下的《面紗》和《月亮與六便士》。顯示已經(jīng)閱讀完畢的,是《長期投資》《情緒控制十妙招》《喬布斯傳》《芯片戰(zhàn)爭》。許舟解釋說:“候車時看的?!?/p>
那男孩湊過來,原先作為陌生人的生硬感從他身上消失了,他說:“叔叔看《月亮與六便士》?我有《刀鋒》的電子書?!?/p>
男孩在許舟遞過來的手機屏幕上迅速下劃。許舟看到許多連自己也遺忘良久的書名:幾年前在黑龍江出差時下載的《額爾古納河右岸》,更早時慕名下載的《瓦爾登湖》《白鯨》。慚愧,都沒打開過。像驟然見到舊照,明明就是自己的臉,但面生得叫人尷尬。最后,許舟看到自己收藏夾末端的《羅亭》。
“嗯,多余人,但我想先看《獵人筆記》,再看這本。”男孩興致勃勃的神態(tài)和對作家作品如數(shù)家珍的態(tài)度,都告訴許舟,這是一個真的喜歡文學(xué)的學(xué)生。許舟坦言自己并沒有看這本書。男孩說:“沒關(guān)系,叔叔,下次坐車時你可以在路上看?!痹S舟笑了。這笑里面也有一種在笑自己的意思。他平時在車上安排公司的事務(wù),他經(jīng)手的金額、他做的事,都比看書重要,他哪里還有一個學(xué)生的閑心。當(dāng)然許舟沒有這么說,他說的是,他們上??偣驹陉懠易欤?fù)責(zé)的分部在武漢,所以他兩邊跑。男孩說:“哈,雙城記?!?/p>
車過六安的時候,許舟知道了這男孩在武漢念高一。今天學(xué)校春游他請了假,所以這孩子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周日就趕回去。這男孩說話的語氣大方有禮貌,看上去不起眼的馬術(shù)騎士尼龍外套內(nèi)是博柏利的黑色T恤。想到這孩子每周往返都坐一等座,而且“爸爸的司機等一下會來接站”,許舟推測這孩子一定來自那樣一個家庭。
那種許舟在麥麥的同學(xué)里見過的家庭——冬季他們往返日本滑雪;考試季往返澳門補習(xí);平日每個周末,他們往返淀山湖賽艇,或者戶外登山,曬得一身黝黑。他們這樣的家庭的孩子,從幼兒園起就有英語外教,上私立中學(xué)前差不多已環(huán)游了各大洲。這種家庭對孩子的投資是不遺余力的。相形之下,也叫許舟覺得力不從心。
麥麥在上海的一所雙語學(xué)校念小學(xué),一年的學(xué)費以及那些馬術(shù)、舞蹈、網(wǎng)球、鋼琴和游泳課的費用就差不多榨干了許舟。他當(dāng)然希望她得到最好的。起碼應(yīng)該得到她的同齡同學(xué)擁有的一切。但有時,許舟又覺得自己像冬蟲夏草里的那條蟲,他的性狀正被一點一點改變,他在被慢慢吸干,他在失去自己,但同時又變得有了目的。他的寄生者是那么美,那么可愛,連帶讓他正在變化的軀殼升華,最后等待這條蟲的結(jié)局是注定的,但即便是這樣,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再說他是主動出差的。除了回家睡個覺,他把幾乎所有時間都用在工作上了。武漢分公司需要他。他需要賺錢。他就是這樣告訴小喬的。
許舟準(zhǔn)備下車前看到男孩主動為一位老婦人從行李架上取下箱子,然后把喝完的飲料瓶和吃剩的橘子皮仔細(xì)分類扔進(jìn)不同的垃圾桶。車門一開,風(fēng)吹動這男孩的發(fā)梢,青青的鬢角。他家長把他教得真不錯。年輕真好啊,前途無量。像一棵春天冒葉的小樹。
加了微信后,他知道這孩子名字是陳鐘。
許舟在12:30準(zhǔn)時到達(dá)位于西北湖金融街的公司時,秘書已經(jīng)在桌上用小托盤準(zhǔn)備好了他的咖啡和熏牛肉三明治。他沒有動。先確認(rèn)了供應(yīng)商的回復(fù),然后花了點時間面試了一個實習(xí)員工。都是〇〇后來應(yīng)聘了,他想,和自己都不是一個世紀(jì)的人了。在等下一個面試者進(jìn)來前,他刷著手機,看了看小喬的朋友圈。她什么也沒有更新。他給她留言,說“到了”。小喬回復(fù):“哦?!彼戏朔麄兊膶υ挘际沁@樣的。
出發(fā)了。嗯。早點休息。哦。你自己先吃。嗯。今天晚歸。哦。不要等我。哦。想買什么自己去買吧。哦。
事實上,小喬對購物沒什么興趣。但許舟也不知道一個年輕女人能有什么別的消遣。她不會和女伴扎堆咋咋呼呼。過去他很喜歡她的單純。讓他覺得一種盡在掌握的輕松?,F(xiàn)在他只覺得害怕。因為不論什么時候回家,小喬總是在家。她似乎哪里也不去,像一只幽怨的、被遺棄的寵物那樣用無辜的眼神盯著他。她不吵鬧。但整個房間也無歡欣。沒意思極了。許舟知道,倘若他愿意哄一哄她,她會高興起來的。
但她越是這么無聲地盼望,許舟越是想躲開。一個女孩跟著他這么幾年,他不應(yīng)該裝糊涂說不明白自己該做什么。可他已經(jīng)結(jié)過婚也離過婚了。他不想再走進(jìn)圍城,這又不犯法。他想到小喬坐在客廳里等他的樣子。她沒有開燈。任由屋外天光慢慢暗下去。整個房間里只有她手機屏幕一點光,從下往上照著她圓鈍的白臉。像個女鬼。她調(diào)低的音量掩飾不住勁爆的罐頭音樂,顯然她在刷短視頻。她不會看書的,不會看《月亮與六便士》,也不會看《情緒控制十妙招》。
許舟覺得自己可憐。他這么忙,這么辛苦,這么累,他一早趕了811公里從上海到武漢,連午飯也沒吃。而她只回復(fù)了一個“哦”。
然后他刷到陳鐘的微信朋友圈。這個男孩從書里摘了一句話作為標(biāo)記:“鼠疫是什么?鼠疫就是生活?!?/p>
這一天是五一假期前的最后一個工作日?!翱偹愣挤砰_了?!痹S舟聽到老吳靠在秘書的隔板前說。
秘書說:“許總今年假期帶千金來玩的話,我?guī)湍銈冊诤Q笫澜缬喥?。”老吳還有一年多就要退休。他也是從上海派來的,負(fù)責(zé)后勤,據(jù)說是上??偣拘氯沃鞴艿哪硞€表親。許舟有些忌憚他。老吳聽到秘書這么建議,回頭看著許舟嚷嚷著說:“那我五一不回上海了,陪我們許總轉(zhuǎn)轉(zhuǎn)?!痹S舟笑笑不接話。老吳有些沒趣,轉(zhuǎn)頭和秘書說:“你們男神不理我哎?!泵貢Φ溃骸耙驗樗悄猩?,而你——是——男——神經(jīng)……”老吳在秘書的臉上扭了一下。他們笑起來。老吳回頭看了看他。
許舟回房關(guān)門。他想,自己的確都沒在武漢好好轉(zhuǎn)過。一開始是顧忌疫情,然后是忙。主要也是沒興致。要不是麥麥說來玩,他想不出城市有什么好看的,他覺得每個地方看起來都差不多。差不多的高樓和高架,差不多的道路和車輛,差不多的商場里賣著差不多的貨。有時上海這邊來客戶,他倒還陪著上了幾次黃鶴樓,俯瞰武漢長江大橋的時候,他滿心想著的是指標(biāo)、考核和項目,以及晚上要把酒陪到位,和酒宴后的安排。
一年四季,辦公室都是恒溫的26℃。讓人根本察覺不出外頭季節(jié)的變化。許舟從辦公室窗向下望去,原來西北湖周邊早已一派新綠。他覺得或許是應(yīng)該到街上去走走。小時候他跟著鄰居的小姐姐背詩:“讀書不覺已春深,一寸光陰一寸金。”這是鐘家掛在沙發(fā)上的一幅字,裝在相框里。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家里有一面墻的書架,就是在鐘家。他第一次看到屠格涅夫的名字,也是在鐘家。鐘愉從祖父的書架上抽出那本書,書被褐色牛皮紙包裹得極光潔。像一片新出爐的面包,讓他覺得有香氣,讓他覺得餓。
那時候他是公認(rèn)的讀書好。但不是鐘愉的那種讀書。她讀的不是課本書。她上的是旅游職校。但他知道,只有他知道,他總想超過她。那時候的年輕人都在做些別的什么,追四大天王,看漫畫,打電子游戲,或者給電臺寫信點歌。他沒見過第二個和鐘愉一樣的人。她為書里的人哭,為寫書的人哭。他見過她捧著《邊城》哭出聲,為《十八春》發(fā)抖。至于張愛玲去世的事,就是鐘愉告訴他的,那是1995年的秋天,她紅著眼睛問他:“她在洛杉磯的家里,在死后一星期才被人發(fā)現(xiàn)……”鐘愉轉(zhuǎn)過頭去擦眼淚。這讓他手足無措。
那時許舟早就習(xí)慣了周末不回家。父母當(dāng)時雙下崗,正為生計發(fā)愁。他懂事地知道,自己能在學(xué)校吃一頓,就是為家里省一筆開銷。他的成績是父母的希望。他們把他的獎狀貼在家里的餐桌邊的墻上,仿佛只要看看獎狀,即便沒菜,也能下飯。
父母和他說:“你只要管好讀書,其他一概不要你管?!庇侄冢骸耙婚T心思?!焙退螂娫挼臅r候,媽媽也重復(fù)說:“好了好了,掛了,打電話要錢的,你一門心思讀書?!?/p>
原先初中時代每周二下午,到傍晚自習(xí)課開始前,學(xué)生們獲準(zhǔn)去校外街上逛逛。大家到小賣部買零食和飲料,也有人在小賣部公用電話前排隊打電話,許舟則走上一段路到郵局門口的公用電話亭打給鐘愉。
鐘愉當(dāng)時在外灘邊上的那所老牌五星酒店上班。她描述那些港臺客人走進(jìn)房間,闊綽地將一疊人民幣放在茶幾上,進(jìn)來一個服務(wù)員就讓自取一張作為小費。許舟聽母親說過,斯皮爾伯格來上海拍電影時劇組就住在那家酒店,“房費要一天兩百美元?!蹦赣H咂舌。許舟父母兩個人加起來的月收入也不夠在那里住一晚。
鐘愉說:“讓我想起《了不起的蓋茨比》里黛西看到蓋茨比的各種華麗的襯衫,她一下抱著那些衣服哭了,真的,一切都華麗得讓人傷心。你知道嗎,有一個客人,為了洗澡,每晚讓我們開幾箱進(jìn)口礦泉水灌滿浴缸。碰到我想不落的事情,我就想啊,我現(xiàn)在是在看書里的一個情節(jié)。這樣什么都能面對了……對不對……”
那些下午,許舟會走到郵局用電話卡給自己家里人和原先小學(xué)時要好的同學(xué)打電話,也給鐘愉打電話。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別人打電話,反反復(fù)復(fù)說的都是相同的話題。好嗎?吃了嗎?身體好嗎?讀書不累。我挺好。我一切都挺好。好了。一門心思讀書去吧。掛了。只有給鐘愉打電話時,她總是興致勃勃問他看了什么書。
他告訴鐘愉,好的,他會去借《了不起的蓋茨比》,但張愛玲對他來說太細(xì)膩了。他因為《駱駝祥子》去看了老舍的《月牙兒》。太苦了。他說。電話那頭,鐘愉像積攢了很久那樣,急不可待地告訴他,她剛看完了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和《無名的裘德》,“我下班后到我們職工休息室,老外造的房子都是雙層鋼窗,窗臺下原先是嵌暖氣的出風(fēng)口,有好大一個飄窗平臺,我就躲在那里,坐在飄窗上看書,把窗簾一拉,這樣就算有人進(jìn)入房間,也察覺不到我在那里。那種感覺很神奇,我就坐在窗和窗簾當(dāng)中。一個既不在里面也不在外面的空間。有時我想,這就很像看書,書里還有另一個平行世界,這讓我感到……感到眼前的世界倒是虛的,書里的世界是實在的。”
許舟握著話筒,感受到那一端的熱情。鐘愉構(gòu)建了一個島嶼。日常的水流過來時,只是繞島而過,沒有什么能漫上堤岸。島在水中央。許舟獲準(zhǔn)去那個島上坐坐。
許舟抬頭看著郵局門口的行道樹,他熟悉那些樟樹,它們總在春天落葉子,滿地紅葉。
然后他對鐘愉說了些別的,他說自己考試不再是第一,他覺得重點高中強手如林,他告訴她,他和室友完全處不來,他學(xué)會了抽煙。鐘愉聽完只說了一句:“是嗎,那下次我?guī)鉄熃o你抽抽看。你能吐出煙圈來嗎?”
許舟想,除了鐘愉,沒有別人能讓他聊這些了。當(dāng)然語文老師會和他們說起這些書。但不是這種讀法。那是在課堂上的另一種讀法,那是由閱讀理解、作者生平和中心思想等問答構(gòu)成的一種讀法。好像解剖一具尸體。但對鐘愉來說,仿佛所有的小說場景,都和她在同一城市,所有的小說人物,都和他們在同一時代,呼吸同樣的悲喜。他們就好像是她服務(wù)的酒店的客人,做出種種正常的或者不正常的舉動,而她服侍他們,清理他們的嘔吐物和水漬,為他們鋪床、送上飲料,觀察他們,閱讀他們,如她坐在窗和窗簾當(dāng)中,她的手指劃過書中的段落。
初中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鐘愉說祝賀他直升,要帶他“開開眼界”。她工作的酒店每晚都有爵士樂隊演出,平時需要外匯券才能進(jìn)去消費,但那個周末對公眾開放。鐘愉囑咐他“穿好點”。于是許舟特意穿上了校服里的那套禮服:白襯衫、藏青西裝外套、長褲和黑皮鞋。這套校服禮服的左胸口繡著?;?,這是上海灘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校,平時穿著它出門,別人多少高看一眼。許舟還特意理了發(fā)。
公交電車停在終點站九江路外灘。乘客陸續(xù)下車,司機也跳下車,然后嗖地沿著車屁股爬到車頂調(diào)整電車辮子。在兩排高大的花崗巖墻面洋行建筑當(dāng)中,這條車道顯得非常窄。呼呼過著穿堂風(fēng)。這道縫隙形成一個天然的豎框,突顯于畫面當(dāng)中的,是黃浦江對面這年春天剛竣工開始發(fā)射信號的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按笾樾≈槁溆癖P?!边@年電視臺、電臺的新聞里不知道描述了這個建筑物多少次。許舟在車站的上街沿蹲下來,低頭解開鞋帶,然后側(cè)頭看了看對岸這幢新地標(biāo)——正輪番變幻粉色、紅色和紫色的光線——許舟重新系緊鞋帶,又擦了擦鞋面,直起腰,吸口氣朝酒店走過去。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鐘愉穿著工作制服。她站在那幢十九世紀(jì)末西僑建造的鐘樓式的門廳前等他。鍍金邊框的玻璃旋轉(zhuǎn)大門外,一身紅的門童邊上,她穿著掐腰的黑色西裝,胸口掛著名字牌,青果領(lǐng)里是襯衫,一步裙下一雙腿,穿著職業(yè)要求的黑色絲襪和黑色中跟鞋。許舟怔在那里。有點認(rèn)不出似的。
他們從小是一層樓的鄰居,他見過她各種樣子:穿校服、穿汗衫短褲、濕著頭發(fā)、捧著鍋子去菜場買油條。他見過她穿漂亮的毛衣、大衣和連衣裙,甚至見過她穿睡衣。那時他們都穿著睡衣,躺在一個被窩里說話。但原來,她是一個女人。像有人忽然從他面前搬走一件屏風(fēng)一樣,他一下子看清楚了。這個如此簡單明白的事實就在那里。
他把手伸進(jìn)褲袋里,貼著自己的大腿。他的個子已經(jīng)比鐘愉高了。他盡量挺直脊背站在她邊上,平復(fù)自己走進(jìn)大堂時的震撼:整個大堂金碧輝煌,碩大的燭枝燈,水銀壓地一樣從天花板傾瀉下來,與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互相映襯,宛如進(jìn)入琉璃世界,讓他每走一步都有些露怯,還有彌漫在整個空間里的沁人的香氣,讓他不敢大口呼吸。
鐘愉招手叫他快跟上,她帶他上樓,厚厚的地毯吸走她的足音。他頭暈?zāi)垦5馗┻^大堂,上樓到西餐廳,又轉(zhuǎn)入到舞廳,膽戰(zhàn)心驚地坐下。她示意走過來的穿白西裝的侍者遞給許舟一瓶可樂。她告訴侍者:“帶我阿弟來玩?!笔陶咄蛟S舟的眼神,一瞬間從那種職業(yè)性的待客的殷勤,換成打量同事家小孩的那種戲謔。許舟覺得酒店冷氣不夠。他的額頭和頸窩不斷沁出汗。他周圍都是衣香鬢影的人。他看到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太太頭上發(fā)亮的鉆石發(fā)簪。他看到一個穿著三件套西裝的老先生。他看到一個戴著粗粗金項鏈的敞開黑西裝外套在用大哥大的男人。是這個男人會放一沓現(xiàn)金在包房的茶幾上嗎?許舟覺得不自在。
現(xiàn)在他就是初進(jìn)城的陳奐生,是入大觀園的劉姥姥。他握著手里的汽水玻璃瓶,瓶身上滋出水,簡直滑得拿不住。許舟換手拿汽水,把濕漉漉的掌心在褲腿上擦了擦,準(zhǔn)備喝時,侍者伏身過來,替他把可樂倒在一支放了檸檬和冰塊的空玻璃杯里,再推給他。這才是給他喝的。一瞬間,許舟的眼圈紅了。這時鐘愉湊過來。她輕輕在他耳邊說:“嗨,怎么了,傻孩子?”她揉了揉他的頭,有那么一個瞬間,她將他的頭摟向她的肩膀。就那么一下,鐘愉放開了。
樂隊開始奏《玫瑰玫瑰我愛你》了。
就是那一年,1995年。暑假過后的初秋,許舟去念高中。周二的下午,他還是獨自一人和同學(xué)們背道而行。他去郵局打給鐘愉?,F(xiàn)在他只打給她。他在暑假看了不少書,他會趕上鐘愉的,他想。他想著她穿著那套黑色制服,想著在樂隊結(jié)束演出后,她帶他走到那幢富麗堂皇的酒店地下室的職工休息區(qū),指給他看的她平時看書的窗臺。他想著她夾著書,從光可鑒人的大堂走到西餐廳,放下書準(zhǔn)備服侍客人用餐的樣子。厚厚的綠色地毯吞沒了她的腳步聲。她黑色絲襪里的腳踝。他一直想著她。在窗內(nèi)也在窗外的鐘愉。存在于此也不存在于此的鐘愉。
忽然之間,許舟覺得心里轟的一響,他腿下一軟,等抬起頭來,他意識到這條路不再是原先那條路了,郵局也不再是原先的郵局了。仿佛經(jīng)過一個夏天后,通往郵局的路兩邊,那些香樟樹一下子躥高了。樹的枝丫長滿新葉,在空中交織成一片陌生的風(fēng)景。
傍晚的蟬鳴聲,像落了一場暴雨。許舟就走在那雨中。
送走客戶后,司機問他要去哪里。許舟報不出別的地名,他今天不需要工作,但還不想回酒店房間。他脫口而出說了公司名。
明天就是假期,辦公室里已空無一人。許舟沒有開燈,窗外街道上的燈光照進(jìn)來,室內(nèi)可以視物無礙。許舟慢慢走到窗邊。他從冰箱里取了一瓶氣泡水,擰開,對著窗外慢慢喝著醒酒。從上往下看,能依稀看出西北湖邊跳廣場舞的隊伍正在散去。綠道上的酒吧街邊,不少人在室外,做出呼朋引伴的手勢。因為完全隔絕了聲音,遠(yuǎn)距離看他們走來走去的樣子,像在演出一場啞劇。
許舟把空玻璃瓶留在桌上。他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下樓走了過去。
夜晚的湖邊一點也不涼爽。原來這湖水白天吸飽了空氣中的熱量,晚上才慢慢釋放。走近湖邊,如走進(jìn)一間溫室。許舟脫了外套搭在手上。他繞著兩湖的外圈走了一會兒。綠地里遍植櫻花樹,如今花期剛過,滿樹繁葉,林中三三兩兩有一些情侶挽著手散步。
許舟走到兩湖相交處,站在棧道的盡頭,遠(yuǎn)遠(yuǎn)找到自己住的酒店的招牌,然后往右看,大約五百米的距離外,就是他上班的大樓。他在黑暗中,仰頭數(shù)著公司辦公室所在的樓層。
他曾教小喬這樣仰頭去找他當(dāng)時的辦公室位置。他們站在上海浦東陸家嘴環(huán)形天橋上。底下全是車,身后全是人。華燈璀璨,到處是變幻的光線和色彩。他從背后環(huán)抱小喬。小喬一邊數(shù),一邊往后仰。這里是468米的東方明珠,那里是420米的金茂大廈、492米的環(huán)球金融中心,還有中國第一高樓、632米的上海中心大廈,相當(dāng)于把整個浦西外灘豎起來。哇塞,哇塞,小喬連連驚呼,整個人全然信任地往許舟身上靠,她微微張著嘴,嘶哈嘶哈笑,一派天真,仰望高樓,也仰望他。這叫許舟感到輕松。在這個全然由人力、物欲和野心建造起來的氣勢恢宏的環(huán)形山脈腳下,在這山谷中,他覺得自己正抱著自然世界最后的遺跡:一個無比天真爛漫的女孩。
他是在那次展覽會上留意到小喬的。他站在幕布一側(cè),預(yù)備上去發(fā)言——這是一次業(yè)內(nèi)的頒獎活動。一隊禮儀小姐走過來。她是里面最矮的那個,但胸前的衣服繃得最緊。她臉上搽著和湖藍(lán)色旗袍毫不相配的紅色腮紅,和她緊張地不斷更換捧獎?wù)峦斜P的姿勢,透露了她初出茅廬的羞澀和惶恐。當(dāng)看到她從臺上回到幕布后,為了趕上同伴小跑起來胸部一顛一顛的樣子時,許舟禁不住笑了起來。她跑的幅度太大,飛掉了一只高跟鞋,直直飛到許舟腳下,他當(dāng)即決定逗逗她。
那晚他請她和她所有的女伴吃了飯,唱了歌,買了零食和夜宵。他很快了解到,她剛從鄉(xiāng)下來上海,預(yù)備考美容學(xué)校,志向是成為化妝師,和朋友來當(dāng)禮儀小姐是為了補貼平攤的租房費。展會持續(xù)兩周,結(jié)束的時候,他知道了小喬還是處女。她爬起來開燈,看了一眼床單就哭了。
她坐在那揉成一團(tuán)的床單上哭。他只好摟著她,時不時親她的臉。小喬說沒臉回老家了,又說不用他離婚,然后要求他發(fā)誓永遠(yuǎn)愛她,又說自己什么也不在乎,只要他,只要他,他。反正她說什么,許舟都順著她。事實上當(dāng)時許舟只留意到小喬的皮膚非?;?,臉蛋因為濕潤顯得發(fā)光。她抬頭看他一眼,如溺水的人找援手,又像尋找避雨處那樣把臉緊緊埋進(jìn)他的肩窩,持續(xù)抽泣著。許舟感到一種被依賴的快樂,以及一種松弛。原來就是這種感覺,他想。然后他感到自己的手臂被壓麻了。
等到小喬情緒平靜下來,許舟才抽回他的手臂。血液循環(huán)恢復(fù),伴隨著一陣微微的刺痛。許舟像第一次感到自己有手那樣,緩緩地、憐愛地看著自己的手。
那時麥麥剛從月子中心回來,或許是驟然換了環(huán)境,徹夜啼哭。許舟家里永遠(yuǎn)鬧哄哄的:丈母娘、岳丈、保姆來來去去,育兒嫂換了五六個,臥室門關(guān)不上,各色人等輪番到訪,每個人都對尿布、奶粉、濕疹、黃疸有一堆意見,家里充滿各種忽然出現(xiàn)又消失的親戚、禁忌、要求,以及始終板著臉的妻子。他怕她。
他知道小莘需要他。至少小莘明確地用語言在口頭和電話里都表達(dá)了。小莘要他減少出差,隨時匯報定位。小莘要他早點回來,不能在書房睡覺,還要他起夜參與照顧嬰兒。她問他“為什么你看世界杯可以熬夜一個月,現(xiàn)在就說不行”。她要他學(xué)會換尿布,但看黃漿樣的屎尿讓他惡心,看女兒的私處讓他覺得膈應(yīng)。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出錢付了月子中心的費用了,現(xiàn)在把保姆的錢也照單全付了,為什么還對他提要求?他曾經(jīng)和她大學(xué)同窗數(shù)年,奉子成婚,從未料想小莘還有這一面,披頭散發(fā),不修邊幅,一邊上廁所一邊敞開著門和岳母刻薄地數(shù)落保姆。
那會兒他母親感冒發(fā)燒,為了不傳染給嬰兒就自己回家休養(yǎng)。他已經(jīng)于心不忍。有一天他聽到小莘在對岳母抱怨說婆婆是借故不來照顧。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不再接小莘的電話。
他想起岳母和小莘抱著麥麥沖到陸家嘴大鬧辦公室要捉奸夫淫婦的那個下午。那是他即將被擢升為上??偣静块T主管的前夕。
他站在自己被砸倒在地的電腦、水杯、獎杯、綠植和滿地碎泥面前,像看著外星來物一樣看著妻子一張一合的嘴。他想的是:“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麥麥午睡的時間。”
第二天,大老板用電郵叫許舟在上班前去他辦公室聊聊。
大老板是新加坡人,長著一張眉骨突出的臉,常年健身,極瘦,笑起來一嘴大白牙。大老板讓許舟坐下,自己卻沒有坐下,他靠著自己的桌子站著,背光,他俯身過來用英文說:“舟,我親愛的老朋友,如何處理私事完全是你的自由。我也結(jié)了兩次婚?!崩习迮e起左手示意婚戒。
老板用英文說:“但上周,我還參加第一段婚姻的丈人的生日宴會。現(xiàn)在的小舅子,每周和我打壁球。如果一個合作伙伴上網(wǎng)去搜索我的名字,跳出來的信息,除了公司業(yè)務(wù)不會有別的。我也不想有人,比如說,這幢大廈的其他公司的人,在經(jīng)過我們這層樓時有負(fù)面聯(lián)想?!?/p>
許舟站起來想開口,大老板走過來,拍拍許舟的肩膀,讓他坐下。大老板用中文說:“許先生,如何識人、選人,應(yīng)該是我們的基本功,如何在私事和公事之間劃出分寸,說到底,體現(xiàn)的是個人能力問題。”
還沒等許舟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手機顯示收到新電郵,人事部措辭祝賀許舟:“武漢乃中國九省通衢之地,相信你去分公司開拓業(yè)務(wù)會大有作為?!?/p>
所以他現(xiàn)在在這里。站在夜色籠罩的武漢西北湖的中間。在湖的另一頭,有一間小房子,亮著燈。
在那一瞬間,許舟想起了許久許久以前,他在書里看過的一個場景。
那是蓋茨比第一次認(rèn)出了黛西家碼頭盡頭的那盞綠燈時所感到的驚奇。
從他第一次為了趕上鐘愉的進(jìn)度念這本書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三十年。多奇怪啊,小時候完全不理解蓋茨比,小時候覺得自己是不會走到這一步的。那時候覺得只要考上名牌大學(xué)就萬事大吉了,未來就會是一條平坦的金光大道了。沒有人告訴他離開校園之后還會遇到什么。仿佛只是一夜之間,許舟的心已經(jīng)泄氣。
他的兩鬢斑白了,他不再能熬通宵,心氣不似從前。此刻他醉眼蒙眬,眼淚上涌,他看著湖那側(cè)的燈,向那光伸出手去,仿佛一切應(yīng)許之物,都曾唾手可得,但現(xiàn)在,萬事已離他遠(yuǎn)去。剩下他在這里,年近半百,身處異鄉(xiāng),午夜夢回。發(fā)下來的卷子上的題目,他一道也不會,而收卷的時間就快要到了。
有一個老頭坐在樹蔭里,囁嚅著什么。許舟以為他在打電話。等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那人頭發(fā)蓬亂,手里拿著編織袋,是在自言自語,顯得不太正常。那老頭看了許舟一眼。許舟一下子酒醒了大半,快步從這個人身邊繞過。
就這樣許舟走到了湖的另一端。
原來就是這里了。發(fā)出光的房子四壁是玻璃,可將內(nèi)里一覽無余,里面全是書。只留了一盞燈,照亮門口書店的牌子。此時已過營業(yè)時間,他決定明天白天再來看一看。明天父母帶麥麥過來時,他或許可以帶女兒到這里看看書。這一間西北湖邊的玻璃屋的名字是“城市書房”。
以前鐘家的爺爺,就在書架中央掛了一幅字,是他自己寫的,“文蔚書房”。
許舟模模糊糊聽自己父母說過,鐘愉爺爺從教會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法院上班。但鐘愉爺爺擺手告訴許舟,完全沒有那回事,他一輩子都在紡織廠子弟小學(xué)教語文到退休。其實對許舟來說,鐘爺爺就是一個每天早上去小菜場買菜回來,會帶兩根油條,一根給鐘愉,一根給許舟的人;也是一個每次看到許舟會摸著他的耳垂,教他“君子豹變,其文蔚也”,囑咐他洗了手再去摸書的人。除此之外的時間,老爺爺就回到自己房間看書讀報,對著電視機打盹。
和許舟家一樣,鐘家也是小小的兩居室。爺爺睡在朝東那間。另一間是客廳、飯廳兼書房。窗下一張棕色沙發(fā),晚上翻出內(nèi)側(cè),便是鐘愉睡的地方。那張沙發(fā)對許舟來說,曾是無邊無際的樂園。他小時候在上面跳,把它當(dāng)蹦床,后來窩在里面和鐘愉一起吃方便面、下跳棋,后來識字了,他就開始坐在上面學(xué)著看書。
那些父母在廠里三班倒沒回家的日子,許舟放學(xué)回來就徑直到鐘家做功課,然后洗了手,從書架上隨便找一本翻開,從只會看有插圖的書,到開始能看完一整本凡爾納。有時在天光還明亮的時候開始看書,到抬起頭來,窗外天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他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張沙發(fā)上度過了多少時間。
有時他也在這張沙發(fā)上睡著了。醒來時聽見鐘愉和爺爺在邊上小聲吃飯,然后他聽見自己媽媽敲門進(jìn)來的聲音。媽媽說:“小鬼頭困著了?哎呀,我們下班晚了,麻煩爺爺了?!睜敔斦f:“沒關(guān)系,我歡喜他來。讀書小人兒,我歡喜。讓他再睡會兒,不要叫醒他?!眿寢尶偛粫帐謥?,她總是端一碗餛飩或者一鍋排骨,要不就是帶廠里發(fā)的酸梅湯、咖喱角或者半只西瓜過來。那時紡織廠效益還很好。來了她就坐下,與爺爺和鐘愉聊會兒天。為了不吵醒他,爺爺沒有開大燈,只開了一盞桌上的臺燈,那點溫柔的黃光如燭光,把大人的身影投射到沙發(fā)上。
許舟其實已經(jīng)醒了,但他還不想起來,他閉著眼睛想讓這時刻持續(xù)得久一點。似乎從遙遠(yuǎn)的地方飄來飯菜的味道,似乎從更遠(yuǎn)的地方傳來他們說話的聲音。而臨睡前看的書還卷在他的手里,散發(fā)出舊書才有的味道。
書架上都是鐘家爺爺早年的藏書。封底內(nèi)頁寫著某年某月某日購于某處,像來自歷史深處的古跡。后來鐘愉開始工作,有了收入,也開始買書,她買了一整套譯文出版社的金色經(jīng)典,放在爺爺?shù)牟貢吷?,?nèi)頁是那種一點不像女孩的豪邁的字:鐘愉藏書。
至于鐘愉的父母,許舟統(tǒng)共只見過他們五六次。平時他們帶著鐘愉的妹妹住在安徽軍天湖勞改農(nóng)場。鐘愉父親是個極高大的獄警。每次看到許舟,也不說話,但會一把把他抱起來,讓他攀著他的一邊手臂,讓鐘愉妹妹攀著另一邊手臂,然后他轉(zhuǎn)圈,越轉(zhuǎn)越快,好像游樂場的夢幻秋千一樣,直轉(zhuǎn)到兩個小孩哇哇大哭大叫,獄警才嘿嘿一笑停下來,大力拍一下手,回頭看看鐘愉。鐘愉遠(yuǎn)遠(yuǎn)站在角落看著他們,臉上掛著那種似乎是羨慕但又有些痛苦的表情。
他們每次來,都好像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
那幾天里鐘家的門整天敞開著,鐘愉媽媽大力洗刷廚房地板,陽臺窗外掛滿床單、衣服、枕巾、枕套,連窗簾也被拆下來洗刷干凈。鐘愉爸爸則買來各種食物,家里煎炸烹煮的聲音幾乎從早到晚。幾天后一切結(jié)束,鐘家像忽然撤掉了布景的舞臺,安靜下來。獄警夫婦和妹妹也消失不見。
許舟就學(xué)會了不在鐘愉面前提她的父母。并沒有人教他這么做,他只是察覺鐘愉不會喜歡。倒是有一天晚上臨睡前,他躺在自家的床上,聽到自己的媽媽和爸爸說:“其實是最寶貝那個大的,才會給送到上海來的呀。小孩以后會懂爺娘苦心?!?/p>
父親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p>
媽媽說:“小姑娘一個人跟著老爺子,也沒人教她。作孽作孽。做我的女兒就好了。”
父親說:“要么討來給你做兒媳婦?!?/p>
媽媽笑起來。
父親說:“哎,廠里要開動員大會。將來難講。我們這點鈔票未來能養(yǎng)好一個就不錯了?!?/p>
沉默很久。許舟聽到媽媽小聲說:“有手有腳,為了兒子,我做啥都可以?!?/p>
父親說:“好了好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許舟媽媽的確把鐘愉當(dāng)成了自己的女兒。一有空她就教鐘愉怎么樣洗菜,怎么樣保持爐灶的整潔,怎么拆縫被套,她還多配了一把家里鑰匙給鐘愉。在許舟的腦海里,總存著一幅畫面,那是他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放學(xué)推門進(jìn)屋,看到鐘愉和媽媽面對面錯開一些坐著。鐘愉正繃著雙手撐開線團(tuán),讓媽媽繞毛線。她倆說說笑笑,身邊開一臺收音機,里面正在播放溫柔的船歌,廚房里沒有開燈,只余吸油煙機上的一盞小燈亮著。灶臺上燉著湯,咕嚕咕嚕發(fā)出聲響。許舟就這樣在廚房和房間的當(dāng)中站了好一會兒。
那時許舟的父母還每日從紡織廠按時上下班,那時紡織系統(tǒng)龐大到哪怕僅僅是想象它的解體也顯得荒誕。那時一切多么規(guī)整:像早飯后確保會有的午飯,像午飯后的晚飯,晚飯后的沐浴,沐浴后的安眠;像安眠后醒來第二天必然是前一天的重現(xiàn);像一個存在于玻璃殼里完美自足的小世界。
還有一幅畫面,是有一天傍晚許家正在吃晚飯,鐘愉敲了門卻不肯進(jìn)屋,只是一聲聲喚著許舟的媽媽。許舟媽媽上下瞟了一眼鐘愉,立刻放下碗筷拉著鐘愉進(jìn)了廁所,兩個人在里面忙活了半天才出來。他進(jìn)廁所時看到紙簍里帶血的手紙,覺得滿腹疑問,是有人受傷還是生???但大人們的眼神似乎也沒有出現(xiàn)慌張。爸爸立刻起身主動洗碗,媽媽則重新開了爐灶,從吊柜里翻出紅棗和紅糖,加了一個水潽蛋,煮了一鍋甜湯。許舟想當(dāng)然覺得是做給自己吃的某種新點心。沒想到媽媽連鍋帶蓋全送去了隔壁鐘家。
鐘愉后來開始在酒店工作,領(lǐng)來第一份薪水時,第一件事,是給許舟媽媽買了一件米色羊絨衫,又給許舟爸爸送了一條煙。那時許舟爸爸已經(jīng)找到一份差事,每周三天,開車從上海往返橫扇毛衣批發(fā)市場進(jìn)貨,許舟媽媽則在虹橋一戶美國人家找到工作,吃住都在那里,一個月回來兩天。媽媽打電話回來說:“理查德和珍妮的這兩個洋囡囡,是雙胞胎,10歲,藍(lán)眼睛,波斯貓一樣,我用上海話教他們說‘泡飯’‘螺螄’,好玩得不得了。”
媽媽說:“噢喲,傻孩子,媽媽一點不累的呀,我做的事和我在家里做的事一樣,也就擦擦地板,燒兩只小菜而已,很輕松的,對吧。珍妮教我做意大利面呢,我以后也做給你吃。學(xué)點新東西,很好玩的?!?/p>
媽媽說:“洋房好大的,我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淋浴有熱水,條件很好的,為家里省水費省電費省飯費,嗲吧。”
媽媽說:“你就一門心思在學(xué)校里好好念書。別擔(dān)心。男孩子,堅強點?!?/p>
高二國慶節(jié)后那個周日,許舟早上起床時就覺得難受,肚子疼,在趕去學(xué)校的公交車上,他趴在前座的靠背上,一動不想動。下車的時候,風(fēng)一吹,許舟發(fā)起抖來,但他還是堅持爬到教室準(zhǔn)備念書。這是他現(xiàn)在唯一能為家里做的事了。
見他難受,老師說不算他曠課,班主任為他付了車費,送他打車回家休息。許舟到家樓下,扶著墻幾次,才總算上了樓。好不容易開門后,許舟踢掉鞋子,徑直回房倒在床上,昏睡過去。等到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身上是還沒脫的校服,父母都不在,床單粗糙發(fā)涼。
隨著這天醒來一起開始刺痛的是右下腹,許舟掙扎著起來洗了把臉,窗外的光線正在暗下來,空中隱約雷鳴,屋外的樹上滾起浪。扶著水斗,許舟又吐了。因為一直沒吃東西,這次吐出來的全是水。許舟害怕了。
此時,樓道里響起隔壁的開門聲。然后是許舟家門口的敲門聲。鐘愉的聲音響起來,她說:“叔叔阿姨,你們在家嗎?”她說:“叔叔阿姨,你們門沒關(guān)好哎?!痹S舟走過去,在到門口的一瞬,許舟滾燙的臉感到樓道里穿梭的涼風(fēng),然后是鐘愉貼上來的手掌的涼意,濕漉漉的,許舟才意識到自己在流淚。
“你怎么在家?”鐘愉說。許舟扶著門,覺得自己像是風(fēng)里的一根蘆葦。鐘愉撐住許舟問:“你病了,叔叔阿姨都不在家嗎?”許舟點點頭,惡心的感覺又上來了,低頭想吐,但也吐不出什么。鐘愉一下子抱緊許舟,說“跟我走”。
屋外閃過一道白光,許舟模模糊糊中,感到鐘愉凸出的胸貼著自己。這讓許舟很不好意思。許舟想后退,又想往前。鐘愉讓許舟靠著墻,然后蹲下利索地給許舟套上鞋子,再連拽帶拖地把許舟帶到底樓,讓許舟靠著鐵門站好,她則快步重新上樓。
大雨落下來了。豆大的雨珠,摔裂在樓道大門上方的雨棚上,然后變成細(xì)碎而尖利的雨點,箭陣一般射入大門內(nèi),大樓的門廳轉(zhuǎn)瞬間就濕了。雨點落在許舟臉上,他終于暢暢快快地哭出聲。
這時,只見鐘愉從樓上扛下她的自行車。她兩步一跳地下樓,在樓道門口架好了車,套上了黃色的雨衣,跨上了座椅,然后她掀起雨衣的后擺,用命令的口氣對許舟說:“鉆進(jìn)來。”
許舟坐在她自行車的后座,上半身全部套在鐘愉的雨衣里。一剎那,整個世界都消失了。許舟就像進(jìn)入了一個溫暖的潛水鐘。
雨衣隔絕了暴雨。只聽到雨點用力打擊雨衣發(fā)出的聲響。許舟看不見外面,世界變得只有眼前鐘愉起伏的背這么一點大,她襯衫的后背被雨洇濕了一塊,許舟能看清她內(nèi)衣肩帶的花邊。許舟掉轉(zhuǎn)視線,低頭看著自己腳下。
“潛水鐘”下,漲起來的積水已淹沒灰色的路面,許舟看到落葉被水托得浮起來,然后隨著湍急的水流被迅疾沖走。水聲交織中,許舟聽到鐘愉上坡蹬車的喘息。
鐘愉大聲說:“抱住我啊,抱緊,要下橋了啊。”許舟在雨衣里,鐘愉的聲音聽起來清晰又遙遠(yuǎn),許舟抱住她的腰,感受到她的體溫,他把額頭抵在她背上。他感到自己的疼痛,也感到自己心痛。他的心跳得大聲。在雨衣里。和著落在雨衣上的雨點。自行車從橋面的頂峰俯沖下去。
鐘愉救了許舟。這是后來許舟聽查房醫(yī)生和護(hù)士聊天時說的。
“闌尾炎是小手術(shù),但要是再晚一點來,就要穿孔了?!?/p>
那次開刀的其他細(xì)節(jié),許舟幾乎都不記得了。但他還記得,手術(shù)后第二天鐘愉來病房看他時的打扮。
她有一張稍長的鵝蛋臉。她細(xì)長眼睛的眼尾微微下垂。鄰床那位病人的兒子,正在給病人擦臉。兩人用方言互相埋怨著一件什么小事。但就在鐘愉進(jìn)屋的時候,父子倆靜了下來。許舟隨著這驟然的安靜抬頭看。
鐘愉提著一籃水果站在病房門口。從她的妝容,許舟看出來她是去上班的路上過來的。她涂了口紅,一頭微卷過肩的長發(fā)還披散著。許舟坐了起來,用力擼平自己的頭發(fā),覺得自己沒刷過牙的嘴一定發(fā)出難聞的氣味。許舟想坐端正些,但刀口疼痛,不禁哎喲了一聲。
鐘愉彎下腰來,把許舟的枕頭豎起來,塞在許舟身后,然后側(cè)身坐在許舟手邊,替許舟掖了掖被子。她盯著許舟看了看。那雙細(xì)長的眼睛里,一雙瞳仁反射著窗外的光線,明亮極了。
她在許舟面前梳攏濃密的頭發(fā),雙手在腦后用力扭了扭,盤成發(fā)髻,一邊從外套外口袋里取出發(fā)網(wǎng),將它們都塞進(jìn)去卡住,然后對著許舟左右晃了一下腦袋,問許舟,梳好了嗎?
許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因為撩起頭發(fā)而露出的脖子的線條。
他想下次他就要說了。下次他不是這么狼狽地穿著病號服躺在床上的時候,下次,等他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對她說。許舟拿兩眼盯著鐘愉,感到自己整顆心不在胸膛里,而是在刀口搏跳。
鐘愉低頭為許舟削蘋果,然后將蘋果切成兩半,她用調(diào)羹刮著蘋果泥塞進(jìn)許舟嘴巴里,囑咐他多嚼。醫(yī)囑是吃半流質(zhì)。她說:“對了,我們家的鑰匙你有的哦。”
許舟嘴里都是果肉,模糊地問:“干嗎?”
鐘愉繼續(xù)刮著蘋果說:“你會幫我照顧爺爺吧?我爸爸會接他去的。他走之前,你有空就去看看他?!?/p>
許舟說:“???”
鐘愉塞了一勺蘋果泥到自己嘴里,鼓囊著說:“我留學(xué)簽證下來了?!?/p>
鐘愉說:“總想去看看書里寫的國家,對吧?歌里這么唱的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不能永遠(yuǎn)躲在窗簾后?!?/p>
鐘愉說:“爺爺說了,藏書他不帶走了,捐給街道和小學(xué)圖書館,還有我的書,一起處理掉。你看看有喜歡的先挑幾本走?!?/p>
白天的西北湖,是另一種樣貌,水波不興的樣子。湖邊步道上,十來個四五歲的小孩,正在兩個年輕教練的指引下練習(xí)輪滑。彩色的小樁在地上擺了兩列,戴著紅頭盔綠頭盔藍(lán)頭盔的小孩們背著手躬身從許舟身邊嗖嗖嗖地飛馳而過。
今天法定假日,湖邊都是孩子。走到城市書房,門口易拉寶上介紹今天這里有一場親子自然閱讀分享會,介紹《帝企鵝日記》。許舟探頭進(jìn)去看了看,一房間的家長孩子席地而坐。
麥麥問:“爸爸,今天晚上我可以跟你睡嗎?”
許舟說:“好呀。”他心里想,小孩子長起來真快啊,也就一周沒見,女兒似乎又拔高了些。
麥麥說:“老師讓家長六一兒童節(jié)來學(xué)校參加班會,你沒空也沒關(guān)系的,我叫奶奶去。你忙著上班賺錢,也是愛我?!?/p>
許舟不知道該說什么,摸了摸麥麥的頭。
書房里正因為主持人模仿企鵝的樣子而爆發(fā)出笑聲。許舟對麥麥說:“你想進(jìn)去聽聽看嗎?爸爸在門口等你?!?/p>
他走到城市書房外,看著玻璃房里女兒走入人群坐下。他看著她頭上的小鳥形狀的發(fā)夾。如果這個戴著小鳥發(fā)夾的女孩現(xiàn)在需要他的肝或者腎,他會立刻、馬上給她。如果到了世界末日,需要他死去才能換她存活的船票,他可以立刻去死,眼睛也不會眨一下。但到頭來他所能做的,只是這樣站在她的邊上。站在她所在的玻璃房的外面。
他什么也做不了。他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
他摸出一支煙。
大學(xué)時代,許舟經(jīng)常會這樣站在禮堂門口聽文學(xué)家來演講,臺上的人和他看書時想象的完全不同,起初他以為也許多見幾個會有改觀,但很快他就興味索然。最后一次去聽,是因為一位特別有名的老作家來,那次大禮堂座無虛席。許舟看沒有空座位,打算上個廁所就走。在從廁所出來時,他被一個卷發(fā)女生堵住。她把一本書和一支筆塞在他手里,用不容置喙的口氣對他說:“同學(xué)幫我簽個名。”
許舟完全摸不著頭腦。那女生推了他一下,讓他在廁所門口原地轉(zhuǎn)了個圈。她說:“哎呀,同學(xué)!幫個忙嘛,作家在里面,我又不能進(jìn)去。快去!”
許舟拿著書站在洗手池邊,等老作家走出隔間洗了手,他只好窘迫地遞上了書。作家笑了,說:“我手濕的。稍微等一下啊?!痹S舟尷尬極了,一句話也想不出來。作家簽好名,把書還給他說:“謝謝同學(xué)啊。”封底的確被弄濕了。許舟想。早有人等在廁所門口,把作家簇?fù)碜吡恕?/p>
走出廁所,那女生站在門口等著他,讓他想到從樹上一躍而下的豹子?!昂灥搅藛幔俊币娫S舟點頭,那女生高興地一把從許舟懷里抽走了書,“太好了,我們導(dǎo)師會高興的,他今天沒能來呢?!?/p>
許舟說:“你幫你導(dǎo)師要簽名啊。”
女生說:“是的,謝謝同學(xué),我中文系的。你呢?”
許舟說:“我念計算機?!?/p>
女生說:“我們本院的要求敲章所以來聽。你不用敲章也來聽,哦,文青啊,聽我說,你幫了我大忙,我請你吃飯。”
許舟說:“不用客氣,你進(jìn)去聽吧。再說……好像外面下雨了。”
她唰地解開外套拉鏈,把書揣在懷里。鼓鼓囊囊的胸前,支棱著那本封底潮濕的小說。那女生說:“我有車,你會帶人嗎?或者我?guī)阋部梢?,我會帶人?!彼艿蕉Y堂門口,然后指著車棚下一輛女式自行車對許舟說:“我們跑過去好嗎?我把雨衣放在車兜里了。那件黃色的雨衣,你看得到嗎?”
后來他們每天中午一起吃飯,他和小莘,有時也會約好一起在圖書館做功課。大學(xué)里到處都是各種社團(tuán)活動,他找到兩份家教,暑假在一家外貿(mào)公司當(dāng)翻譯,漸漸手頭寬裕起來,有時下課后他也不再去食堂,就和小莘坐地鐵到市中心的商業(yè)街吃飯,吃西餐、吃日料、吃韓餐,吃泰餐、吃印度菜、吃秘魯菜……
原來上海這么多熱鬧的、高級的場所,過去他從來不敢推門走進(jìn)去。小莘怕胖不喝可樂。他總是會叫一罐可樂,并請服務(wù)員帶杯子來時記得加一點冰塊。他開始喜歡參加聚會,他歌喉不錯,因此也常常被同學(xué)邀請一起去KTV,為此他添置了全套的新衣服和鞋子。他還熬夜為小莘和她的同學(xué)買了演唱會門票,他并不熱衷那個歌星,他只是想試試,試試和別的青年一樣徹夜排隊購票的感覺。他也學(xué)會了喝酒??傊?,高中時代那種修道院里苦行僧似的生活痕跡似乎完全不存在了。小莘生日時在復(fù)興公園邊的KTV包房預(yù)定了過夜,餐食都是自助,所有的盤子和杯子剛空了些,立即會被填滿,像傳說中取之不竭的神奇魚盆。他站在餐飲區(qū)前發(fā)愣,他想他的父母也許永遠(yuǎn)不會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就像那些新開的賣奢侈品的商場,那里的大門對誰都開著,但他們永遠(yuǎn)不會走進(jìn)去。
回包房的時候,同學(xué)們起哄讓他說說怎么追到的小莘。小莘站起來把啤酒一飲而盡說:“我追的他好嗎?這么一個學(xué)霸帥哥,我要先下手為強。”
和小莘在一起,許舟覺得自己合群許多,別的情侶做些什么,他們也做些什么。她似乎每到一個節(jié)點會往前推一推他。該去看電影了,該去逛街了,該見朋友了,該見父母了,該買對戒、該拍合照了,要不要看看房子,要不要看看裝修。他覺得很好。不然他該再做些什么呢?
過去目標(biāo)是明晰的,也是簡單的。小升初后是盯著中考,中考之后是全力以赴高考?,F(xiàn)在終于到了這里。他已經(jīng)達(dá)到了目標(biāo)。那之后他該再做些什么呢?沒人告訴他。
是小莘用她的時間表給他建立起了坐標(biāo)系,她要考大學(xué)英語四級,然后是六級,然后是高級口譯證書,然后是實習(xí),然后是論文,然后是畢業(yè),她準(zhǔn)備在25歲時結(jié)婚,30歲前生好兩個孩子,孩子應(yīng)該在徐匯區(qū)老牌名校讀書。每一個節(jié)點應(yīng)該完成一件固定的事。她覺得這是天經(jīng)地義。他對此毫無想法,但也不抵觸。他覺得自己大約也像一張她應(yīng)該準(zhǔn)點拿下的證書。對,本來他是那個答卷的人,但他現(xiàn)在變成了一張試卷,躺在那里,許多空白?,F(xiàn)在,他等著有人能來填滿他。
小莘填的志愿本來是外貿(mào),但考分差了點,落到中文系?!坝袆艈幔课覀兠總€人都說中文,為什么還要讀中文?等我考研時,我一定要洗刷這種恥辱?!彼f。不過她沒考研。大四時她在一家外資教培公司找到工作。許舟也沒考研,他想早點為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小莘的同事推薦許舟去張江一家初創(chuàng)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了一陣。在看了他帶回家的工資條和帶回家的女孩后,父母問他,要不要買房。
那時候老房子所在位置被劃入上海一條地鐵新線路的建設(shè)范圍內(nèi),全部被拆除。父母拿到拆遷款,再貸了款,在上海房價再次上漲前,在郊區(qū)買了自住房,并資助了許舟新房的首付。
當(dāng)時,許舟正忙著準(zhǔn)備從張江跳槽去位于陸家嘴的新下家。他覺得這應(yīng)該是他人生的新起點。他想,買房就是最后一次啃老了。他接下去的日子必然會節(jié)節(jié)高,高到什么程度,他不知道,總之他不會再匱乏了,他應(yīng)該可以喘口氣了。這是他在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時,所有人都默默向他暗示過了的。長跑即將結(jié)束,他過線了,應(yīng)該休息了。在小莘說似乎懷了孕的時候,他們領(lǐng)證了。在婚禮前,他打了一個車回到老家。他要去和過去告?zhèn)€別。
出租車停下來的時候,許舟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好像是忽然到了上海以外的別的什么城市。他究竟要和眼前這陌生的建筑群說什么呢。一切看起來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了。他有點想重新回車上,但出租車開遠(yuǎn)了。許舟只好抬頭去尋找,盡管來之前他就知道,他和鐘愉童年曾一起住過的那幢房子已經(jīng)不在了。
那里成了一個新建的社區(qū)綜合購物中心。有六層樓高。頂樓是社區(qū)文化活動中心和電影院,余下幾層是商場和超市。地下是車庫,有一個出口,通向地鐵。
原先他們住的那幢新村房子也是六層樓高,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上海大興新村住宅里的一批。統(tǒng)一都是樸素的灰綠色外觀,樓道里是灰色的水泥地和樓梯,內(nèi)部都是清水混凝土上刷白粉的墻壁。每三幢房子算一排,每十排房子是一列,從空中看去,一式一樣,從中心的十字商店街向四面延伸到四個街區(qū),如同閱兵式的步兵方隊??瓷先]有美感,但樸素、實用。
過去,如果從新村的門口走進(jìn)去,在第一排房子的最西側(cè)左轉(zhuǎn),能看到小路盡頭有一列白玉蘭樹。春天的時候,這些白玉蘭開出滿樹滿樹晶瑩的花,玉蘭樹下,低矮的瓜子黃楊充當(dāng)籬笆圍起綠化帶,綠化帶靠北是整齊的一排排由棕櫚、八角金盤和結(jié)香交織出的小樹林。
小區(qū)里的孩子們,都在這條小路上玩。有時會有個過路的賣爆米花的老漢在這條小路上擺攤。他搖動一只墨黑的手轉(zhuǎn)爐,將居民遞過來的大米爆成米花,在米花即將出爐的剎那,他會大喝一聲呼叫圍觀者注意,然后那只爐子發(fā)出巨大的爆炸的聲響,米花的香味,就彌散在整個小區(qū)里了。在身后為許舟按住耳朵的,總是鐘愉。
可她為什么拋下了他?她仗著比他大就可以獨自先走嗎?她總是讓他追不上。追不上她發(fā)育的速度,追不上她閱讀的速度,追不上她離開的腳步。她總在前頭。像拋物線無限接近又觸碰不到的點。
后來出差的時候,許舟去過世界各地,從美國到歐洲,從日本到新加坡,他住過許許多多老牌的和新興的五星酒店,還去過迪拜帆船酒店,他也坐郵輪向蔚藍(lán)的海洋開出去,開到不屬于任何國家的公海上。那些夜晚,在夢里,時不時,他會回到童年住過的這幢灰綠色的房子。
有時夢里許舟站在小路上。他認(rèn)出自家那幢灰綠色的樓,忍不住跑過去,一路跑過去,跑進(jìn)大門,然后一口氣跑上樓。
有時鐵門開著,就好像他放學(xué)回家時那樣,從這個位置應(yīng)該能看見廚房里媽媽系著圍裙的背影,但廚房里沒有人,許舟從廚房右轉(zhuǎn)進(jìn)入臥室,發(fā)現(xiàn)所有的家具還都按照原來的位置擺放著。許舟在房間里走了一圈,回首卻發(fā)現(xiàn)房間里正住著另外一家人,于是許舟道歉,并央求他們,告訴他們他只是原來的住戶,請他們同意他進(jìn)來看看。
然而等到許舟重新打量房間,他就認(rèn)不清楚了。新的住戶在原來許舟父母放床的地方,放了別的什么家具,在原來是窗臺的地方,堆了別的什么架子,許舟意識到那個屬于他的空間已經(jīng)沒有了。徹徹底底沒有了。
在夢里,他后退著出來,要去敲隔壁的門。他依稀聽到鐘愉爺爺開著的電視機的聲音,他敲著鐘家的鐵門,從縫隙里看到鐘家爺爺?shù)臅?。書架上貼著爺爺手書的“文蔚書房”的相框。許舟想叫鐘愉的名字,但在夢里,無論如何也叫不出聲。許舟變矮了,也變小了,樓道忽然變長變寬,他沿著樓道走啊走啊,累極了,精疲力竭。忽然之間,整幢建筑都消失了。
只剩下自家和鐘家緊挨在一起的兩扇門,它們變得越來越遠(yuǎn),最后在一片空茫茫的空間盡頭,他看見鐘愉的自行車停著。車兜里,放著她折疊整齊的黃色雨衣。
鐘愉走過來,她從爺爺?shù)臅苌铣槌瞿潜緯?,書被褐色牛皮紙包裹得極光潔,像一片新出爐的面包。她遞給許舟。牛皮紙上謄抄著書名:屠格涅夫,《初戀》。
城市書房的活動似乎散場了。許舟準(zhǔn)備走進(jìn)書房的時候,被坐在地上的一個孩子的包絆了一下。快摔倒的時候,那書包的主人出手扶住他。許舟低頭道歉并道謝,這男孩也站起來,叫了一聲叔叔。竟是陳鐘。他告訴許舟今天來做讀書會志愿者,自己就住在附近。
許舟為陳鐘介紹了麥麥。男孩立刻體貼地為麥麥取來一個帝企鵝文創(chuàng)鑰匙扣。
“爸爸,我可以買下這本書嗎?”她捧著一本介紹帝企鵝的書說。許舟點頭為她付賬。陳鐘為麥麥找了臨湖的座位,麥麥坐下翻起新書。
站直的陳鐘稚氣未脫,但已經(jīng)和許舟一樣高了。許舟問:“《鼠疫》看完了?”陳鐘笑著撓頭說:“還沒呢,到了學(xué)校忙得很,根本沒時間看書,平時也就坐車時看看。”許舟說:“我等下帶女兒吃飯,請你一起吧?!标愮娬f好。
他們并肩走在西北湖邊上。陽光已經(jīng)有些曬人。麥麥把新買的書舉在頭頂遮陽。
許舟問:“對了,你一直坐車往返,是每周去上海上什么課嗎?”
陳鐘笑了笑說:“如果說這是上課也可以,很重要的課?!?/p>
許舟說:“我有朋友的孩子也是每周特意從外省到上海來上課,說是專門沖美國藤校的。”
陳鐘說:“我的課,其實告訴你吧……我是每周去看我媽。”
許舟說:“哦,你母親住在上海啊?”
陳鐘笑笑說:“她住在醫(yī)院。她不能下床,所以只能是我每周去看看她。上海的腫瘤醫(yī)院?!?/p>
許舟看了看走在前頭的麥麥。
陳鐘說:“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了。醫(yī)生說還有半年,但現(xiàn)在挺好,也有一年了。”
許舟應(yīng)該說“你不容易”或者“堅強點”或者“別太擔(dān)心,總有醫(yī)學(xué)奇跡”,但他盯著麥麥穿著小白鞋一跳一跳走在綠道的花蔭下。他什么都沒說。
陳鐘說:“其實所有人,包括所有動植物,最后都有這一天?!彼哪樕浅F届o。
許舟拍了拍陳鐘的肩膀。
陳鐘說:“我媽說,她不怕死。她小時候是老人帶大的,她說她活著可以和我和爸爸在這個世界,死了可以去和老人團(tuán)聚在那個世界,不論去哪個世界都會有伴,不會寂寞。她說就好比她先出國,先勘察勘察地形,以后我也可以去找她?!?/p>
許舟看了看陳鐘。陳鐘笑了笑。許舟意識到這樣的談話,在這對母子之間必然已經(jīng)進(jìn)行過好幾次了。
許舟也笑了一下,他說:“你母親,很豁達(dá)?!?/p>
陳鐘說:“不然能怎么想?”
陳鐘伸直胳膊,撫摸了一下經(jīng)過的一叢木香上的白花。他說:“我陪我媽的時候,看到病人里頭,有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還有比我小的,能怎么說呢?我媽說,起碼她做了許多她很想做的事,度過了很快樂的一生?!?/p>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花園道,在這條時髦的餐飲街上,他們找了一家西式簡餐店,三個人各自要了一份套餐。許舟為兩個孩子叫了橙汁,自己叫了一杯紅茶。
“看文學(xué)書對叔叔的生意有幫助嗎?”陳鐘忽然問。
“沒有?!痹S舟說。
陳鐘說:“我媽挺愛讀書的,我小時候經(jīng)常跟著她坐在床上一人看一本?,F(xiàn)在她精神好的時候,我就給她讀讀書,她很喜歡。有個日常以外的世界,對我們來說都挺好的?!?/p>
陳鐘說:“這事我沒和老師或同學(xué)講,我們不認(rèn)識,反而我可以對你說實話。叔叔,我昨天看到《鼠疫》里一句話挺好的,我拍在手機里了,我念給叔叔聽?!?/p>
假如我們中間有一個人偶爾試圖在人前談上幾句心里話,流露出一些情緒,那么不管對方回答些什么,其結(jié)果十之八九都反而會刺傷他的心。他會發(fā)覺他和談話對象之間沒有共同的語言。一個講的確實是他整整幾天來思念和痛苦所凝成的語言,他想表達(dá)的是長期受到等待和激情煎熬的形象;而另一個認(rèn)為他發(fā)的只是些老生常談的牢騷,談的是那種比比皆是的苦悶,人人都有的傷感。不管回答是善意還是惡意,總和講話者的意愿相違,因此還是悶聲不響為妙。有些人耐不住沉默寡言的苦悶,但又不能和別人推心置腹,于是只得人云亦云,講些老生常談的話,聊聊一般的人情來往,社會動態(tài),無非是每天的新聞而已。把最真實的痛苦通過庸俗的套語來表達(dá),這已習(xí)以為常了。
許舟聽著。放下刀叉。他側(cè)頭去看麥麥。
還好她在,許舟想,要不是麥麥在,他要失態(tài)了。一個大人,若對著一個小孩流眼淚,像什么樣子呢?
但他心里有一種很強的沖動,他很想告訴這個少年,他在過著兩種生活,表面上,他在上海有房有車,還穿著名牌襯衫和西裝,他進(jìn)出高檔場所得體熟練,還能供孩子念私立學(xué)校。但他自己知道,他已經(jīng)到頭了,而且,對這種到頭也習(xí)以為常了。
他像一只帝企鵝爸爸,在極寒的狂風(fēng)中緊緊夾著幼崽為它保暖,全副心思就是指望它活下去。他不能走開,不能逃離。他就是這么說服自己的,且以此作為自己存在的意義。他不喜歡他的功課,但他一門心思去學(xué)了;他不喜歡他的工作,但他一門心思去做了。他不知道這么順從的意義,也不能去想這么順從的意義。還好有麥麥,他不負(fù)責(zé)任地將其帶到這個世界上的麥麥。是麥麥的存在給了他一件外衣,讓他不用再赤裸地站在人們的目光里。但如果麥麥再走近一點,恐怕她就要發(fā)現(xiàn)了,爸爸完了。假如小喬再精明一點,她就早該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完了。當(dāng)然他最害怕的是讓母親發(fā)現(xiàn),她為人做仆傭供養(yǎng)大的兒子其實完了。究竟是什么時候完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正式來武漢的前夕,許舟去向父母辭行。媽媽說:“麥麥我們會照顧。但你這一走,小喬怎么辦?”
許舟攤手說:“隨她。”
媽媽說:“我問過行情,化妝師收入不錯的,這幾年跟著你,是你耽誤人家?!?/p>
許舟不響。
媽媽嘆氣說:“糊涂啊……你堂堂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p>
爸爸說:“你少講兩句。”
媽媽說:“我要是有個女兒就好了。媽媽知道,要是小愉還在……”
鐘愉臨走前,拿出一筆積蓄,以客人的身份在那家五星級酒店住了一晚。她說同事朋友們會來組織一個小告別派對。她請許舟也去。為了這件事,許舟特意推掉了區(qū)里的一次計算機競賽。
那是他第一次走進(jìn)這幢琉璃皇宮的內(nèi)部,在酒店客房里,許舟默不作聲地吃著鐘愉的朋友們帶來的炸雞和薯片,有人還灌了許舟一杯紅酒。一屋子青年男女把電視開響,鬧了半天。等接近晚餐時分,他們各自返回崗位上工,逐漸散去。最后就剩下許舟。他醉了。
房間的窗都大開著,雅致的白色窗紗,來回?fù)崦罄硎芭_。許舟沒有開燈,從打開的窗戶,能看見對岸東方明珠的光,還有緩緩移動的,是江上游輪的光,如發(fā)亮的水波一樣,流動地照到房間正中的床上搭著的一件女式灰色針織衫上。
許舟走過去,坐在床沿,盯著那衣服的袖口,握著它。
不知不覺間,醉意涌來,許舟是什么時候躺在床上的,他不記得了,恍惚間,他睡著了。
鐘愉送客回來,許舟模模糊糊聽到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正想起身,這時床墊輕輕一顫,是鐘愉躺到了床上。她似乎累極了,輕輕嘆氣。她把頭靠在許舟背后。許舟看不見她,他聽見電視里在放慶祝千禧年的節(jié)目。
鐘愉說:“你睡著了嗎?”
許舟搖搖頭。
鐘愉湊近一些,許舟感到她把臉貼在自己的后背,她輕輕說:“你不用給我寫信,很快就沒什么可寫的。”
鐘愉嘆氣說:“我就要和這一切告別了?!?/p>
許舟不曉得怎么接口。但事實上,他當(dāng)時并沒有專心聽她說話。
他感到她的手指正搭在自己的手肘上,隨著她的話語,游移著位置。最后那手停在許舟的腹部。她撫摸著他的刀疤。許舟在半夢半醒之間,覺得一切如此清晰,又仿佛只是幻覺。他希望她停下來,也希望她不要停。他聽到她的呼吸,還有隨著她的起伏,輕輕觸在他后腰的身體部位。這不可能是別的,是她的胸。當(dāng)許舟意識到的那一刻,他勃起了。
他臉漲得通紅,渾身緊繃,情欲如一股潮水沖上來,他暗暗地攥緊拳頭。鐘愉似乎察覺了什么,支起身探過來查看。
黑暗籠罩著房間,只有電視機發(fā)出的光亮一閃一閃照在床上。她沒有出聲。許舟能感到她重新躺下,并同時挪開一點,不再碰到自己。
電視開始播放廣告。他聽到鐘愉摸索到遙控器,關(guān)掉了電視。房間現(xiàn)在完全暗了下來。窗外大約是邊上沿江建筑頂部的燈漸次亮起來,屋內(nèi)一片朦朧,江上的游輪,傳來悠長的鳴笛。
她從身后把手插進(jìn)許舟的頭發(fā)。她用力揉了揉許舟的頭,用輕快的語調(diào)說:“哎呀,長大了呀?!彼α艘宦?,輕輕把許舟的身體扳過來面向她,她摸了摸許舟的臉,“我們還從來沒有分開過呢?!辩娪湔f。
“你想要嗎?”鐘愉說。她用雙手捧著他的臉。她的手燙得幾乎要烙在他臉上。
“還有這一段。加繆《西西弗神話》里的。”陳鐘說,他把自己的手機遞過來,給許舟讀。
同樣,天天過著沒有光彩的生活,時間是載著我們走的,但總有一天必須載著時間走。我們靠未來而生活:“明天”,“以后再說”,“等你有了出息”,“你長大就明白了”。這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挺可愛的,因為終于涉及死亡了。不管怎樣,人都有那么一天,確認(rèn)或承認(rèn)已到而立之年,就這樣肯定了青春已逝。但,同時立即讓自己與時間定位,于是在時間中取得了自己的位置。他承認(rèn)處在一條曲線的某個起伏點上,公開表明必須跑完這條曲線。他屬于時間了,不禁毛骨悚然,從時間曲線認(rèn)出他最兇惡的敵人。明天,他期盼著明天,可是他本該拋棄明天的。這種切膚之痛的反抗,就是荒誕。
許舟喝了一口茶,把手機還給陳鐘。他看清手機掛墜是一只小黃鐘造型的鈴鐺,會響。
許舟說:“為什么取名叫小鐘呢?陳鐘,是晨鐘暮鼓的意思嗎?”
陳鐘反問:“叔叔為什么叫許舟呢?”
許舟說:“我爸姓許,我媽姓周。取了一個母親姓的諧音?!?/p>
陳鐘說:“我也是,我媽姓鐘。”
陳鐘說:“叔叔什么時候再回上海呢?還有……”
陳鐘沒有再問下去。許舟的茶灑了。陳鐘拿過一疊紙巾覆在水上。
這天晚上,許舟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麥麥的頭發(fā)全湊在自己的下巴上,小胳膊牢牢抱住他的半邊胸膛,好像一把鎖,用全部的身體重量把一個要飛走的氣球按回地面。
他很慢很輕地把麥麥挪開了。在靜默中,時間過去了。他聽見酒店床頭鬧鐘分針走動的聲音。他看了一眼鐘點。他好久沒這么連續(xù)睡過幾個小時了。
他想起麥麥嬰兒時候也這么趴在自己的胸膛上,那么小小一只,像一個樹袋熊。他托著她的頭。她的小身體隨著呼吸起伏,也帶動他身體的呼吸起伏。他可以整夜、整夜不睡,就這么體會兩個人的呼吸的曲線,像兩只安靜飛翔的鳥,有時速度一致,有時前后追逐,有時保持滑翔。他在靜默里辨認(rèn)出自己。他終于可以什么話也不用解釋了。
許舟起身走到酒店窗邊。窗下的西北湖,被一條黃孝西路分開,夜色中像一只打開的蚌殼。這個往下看的視角,讓許舟想起酒店經(jīng)理曾和他說過的事。
那是一天早上,許舟正在自助餐廳吃飯時,這家酒店的經(jīng)理走過來陪長住客人喝咖啡。他看著窗外,對許舟說,他曾經(jīng)站在窗邊,想從這里跳下去。
“疫情剛爆發(fā)的時候,酒店里的客人走光了,”酒店經(jīng)理說,“員工最后只剩下三個。食物也快沒了。彈盡糧絕。有一天晚上我站在窗邊往下看,看著西北湖,路上一輛車、一個人也沒有,但所有的路燈和霓虹都照常開著,那種絕望……”
許舟看著酒店經(jīng)理。
“后來各省的醫(yī)療支援隊來了,有一支就住這,支援他們的物資也運來了,堆在大堂里?!本频杲?jīng)理接著說下去,“當(dāng)時為了節(jié)約電,燈也沒開足,有天夜里我走過大堂,只見黑乎乎的一個人影,竟然在拉開給醫(yī)生的保障物資包,我一看,是我們酒店留下來的一個員工,偷了一包方便面就跑開了。要是平時,我一定會狠狠批評他或者就地開除。”
“但我什么也沒說。”酒店經(jīng)理說。
許舟說:“我明白。”
酒店經(jīng)理說:“是啊。”
他們各自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看了會兒窗外。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