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一個寧夏農(nóng)村女孩在離家400公里的城市出租屋中死去。女孩生于1991年,只有33歲。她的遭遇引起了極大關注。據(jù)媒體披露,她在2015年通過專升本考試被北方工業(yè)大學錄取,去了北京;畢業(yè)后,她3次考編,全部失敗。她死后,骨灰被家人撒入河中。
她無法在城市立足,也沒有再回到家鄉(xiāng),她離開世界時,非常凄涼,非常孤獨。
透過她的故事,人們看見了部分年輕人逼仄的生存處境,開始重視這種處境如何擠壓他們的精神世界,產(chǎn)生實實在在的影響。她是一名“90后”,我們用“90后”來考察死亡哲學問題,正是因為人類社會在這一代人身上加速太快了,從而讓生死觀都具備了此前從未遭遇甚至從未預想過的新的現(xiàn)代性問題。
如果留意,變化早在一代年輕人中間發(fā)生了。
在深圳南山區(qū)的南方科技大學,袁長庚曾經(jīng)作為一名人類學老師在此任教,他給學生們開設了《理解死亡》一課,課堂上,他給學生出這樣一道題目:
如果可以選擇死法,在以下四種中你會選哪一個?
A. 孤老終身;
B. 突發(fā)心血管疾病;
C. 艾滋病;
D. 乘坐的飛機在萬米高空解體,死于空難。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學生里,選擇死于空難的人最多。大家給出的理由相似,希望生命結(jié)束得干脆利落,不用面對漫長的死亡過程,也可以避免種種不確定性。
這一結(jié)果,讓他為其他幾個選項所設置的考慮失去了意義。
在他的設想中,孤老終身意味著可以有較長時間安排自己的生活和親友;突發(fā)心血管疾病意味著之前可能過著還可以的生活,但安排和處理余生、與親友告別的時間會很短;艾滋病意味著一個人在他的私人生活中或許有親密的陪伴者,但要面臨社會評價的壓力。至于空難,太超出日常了,太激烈了,最不為他所看重。
但大多數(shù)人都選擇了這個激烈的方式,沒有考慮父母親友的感受。這幾乎成為一種流行情緒和集體意識。就像他所感悟到的:“Z世代的年輕人非常倦?。何蚁胛业纳钪桓矣嘘P,不太考慮我死了之后,另外的人怎么辦。這種態(tài)度背后,潛藏的是他們沒找到建立與周圍環(huán)境聯(lián)系的方式?!?/p>
很顯然,很多人雖然活著,但在精神上與其身處的環(huán)境和秩序是分離的。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與意義系統(tǒng)割裂、錯位,陷于自己難以處理的巨大混亂之中,雖然理不清一團亂麻,但至少會本能地做出拒斥和逃避。
“當人們珍視的價值,沒有面臨威脅,他們會感到安樂;若是珍視的價值面臨威脅,就會體驗到危機感;如果珍視的價值面臨全面的威脅,會感到恐慌;但如果不明白自己珍視什么價值,又沒有體驗到威脅,就會漠然;如果對一切都漠然,就是麻木;不知道自己珍視什么價值,但是清楚地感知到面臨威脅,那就會焦慮不安,以致痛苦不適?!鄙鐣W家米爾斯在《社會學的想象力》中的論述,恰如其分。
現(xiàn)代那些孤獨而無助、忙碌而異化的人們,對意義不知所措,又能感受到生活空間的逼仄、生存秩序的粗陋,若無法配合它、加入它、適應它,自然產(chǎn)生排異反應?!皻绨伞焙汀鞍l(fā)瘋文學”作為一種流行語言的誕生,預示著許多人在精神上的枯萎。
對于人的脆弱性,中國文化的主流儒家干脆選擇回避,“未知生焉知死”。這種回避態(tài)度結(jié)合“迷信”,使“死”成為中國人的一種忌諱。
所以表面上看起來,比起老一輩忌諱在言談中提及死亡,更年輕一代好像在語言上將死亡去神秘化、去迷信化,從而脫敏了,以至于隨口而出得那么輕飄。但這不是一句輕松的自嘲自諷,它是懷疑主義的普遍彌漫,是存在狀態(tài)的疲憊孤寂,是伴隨意義感缺失的厭倦。
對死亡的態(tài)度關乎人如何活著。好比那個我們都不陌生的問題:假如還有最后一天的生命,你要做什么?
這時候的選擇,最能看出哪些是對我們至關重要的人和事,標記著我們精神上的價值排序和情感歸屬。
所以,死生勾連,面對死亡,無比凸顯生的意義。死亡也遠遠超出生物學和醫(yī)學問題,關乎人心秩序的安排、社會政治的建構(gòu),關乎我是如何存在的。
孤獨地死,意味著孤獨地生,而孤獨,是一個相當現(xiàn)代處境的問題,是生存秩序和意義系統(tǒng)裂解的后果。
以現(xiàn)代和前現(xiàn)代的對比來解釋。盡管在不同的文明中,對死生的態(tài)度和理解不盡相同,但是在前現(xiàn)代有某些文化上的共性。
第一,死亡是必然的,這是人和神的區(qū)別。人作為生物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會死的,這使人成為脆弱的東西,盡管有帝王總是僭越,自視為神,尋求長生,但從來不能不臣服于死亡,從而更加確認自己的渺小。
對于人的脆弱性,中國文化的主流儒家干脆選擇回避,“未知生焉知死”。這種回避態(tài)度結(jié)合“迷信”,使“死”成為中國人的一種忌諱。大談死亡,很少見,它總是沉重的。
對脆弱性和有限性的充分體認,也讓人變得謙卑。如在一神教傳統(tǒng)下,人習慣于祈求原諒,祈禱?;郏珜z憫與互愛,非如此,難以度過痛苦的此世。
比如宣告了“上帝已死”、現(xiàn)代人誕生的尼采,就將基督教下的人類品德斥為奴隸道德,它使人自視弱小,將自己隱身在群體之中,推崇愛與同情。尼采痛恨基督教站在所有軟弱者、失敗者、卑賤者一邊,將這些人美化為善人和好人,生命本身的力量感卻被弱化了。而他所推崇的強者,則要擁有豐沛的生命意志、強健的體魄。
尼采的區(qū)分,提示了人類對死亡的傳統(tǒng)理解。雖然人很脆弱,但也正是因為脆弱,人把自己附著于群體中,寄托于某種更強大更穩(wěn)定的存在,那么生或死,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都需要在群體聯(lián)系和神秘化儀式中進行和完成。孤獨地死是一種例外,也是一種可恥,宗教徒死前都要受到祝福,如此才可安然離去。
第二,死亡不必是一個要遠離、要避免的壞東西,相反,它代表著生命向某種更高價值的過渡和實現(xiàn)。
《左傳》記錄過這樣一個故事。晉靈公在位時,行不似君,世卿趙盾直言勸諫,晉靈公大怒之下派鉏麑前去暗殺。凌晨時分,鉏麑到趙盾家埋伏,發(fā)現(xiàn)趙盾家中房門早已打開,趙盾也穿好官服,莊重地等待上朝。
見此情狀,鉏麑大為感動,旋即陷入矛盾:“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币簿褪钦f,殺害為民做主的好官,違背了忠,放棄君主的命令,違背了信。在命令與良心之間,鉏麑最后撞樹自殺。
這絕不會是一個現(xiàn)代故事。這道選擇題,交給如今的人來做,大多數(shù)哪怕能如鉏麑一樣,會感到兩難,也不會就此自殺,保全生命是更有價值的事。
所以現(xiàn)代人拍《趙氏孤兒》的故事就會變成徹底的權謀之爭,而失卻了古典感,即道義是比生命更值得守護的。
在荷馬史詩中,我看到了相似的故事。英雄大多必有一死,并且死得輕而易舉,但他們簡直就是在主動奔赴自己的死亡。
“神樣的”阿基琉斯,全身上下只有腳踝一個弱點,他本不欲參加希臘主帥阿伽門農(nóng)領導的征討特洛伊之戰(zhàn),可是他最終被勸服,是因為他被告知了一個預言。如果參戰(zhàn),他將成為一個人人稱頌的英雄,但是他也會死,而如果不參戰(zhàn),他可以長壽地安享榮華富貴。
他迫不及待地選擇了去死。榮譽比生命更高貴。
唐·吉訶德之所以被喻為站在現(xiàn)代世界的開端,也是因為他為搖搖欲墜的騎士精神表演了最后的哀悼。正如昆德拉在描述唐·吉訶德作為一個脫節(jié)了的人,面對一個裂解的新世界時所說的,“當上帝慢慢離開它的那個領導宇宙及其價值秩序,分離善惡并賦予萬物以意義的地位時,唐·吉訶德走出他的家,他再也認不出世界了。世界沒有了最高法官,突然顯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模糊。唯一的神的真理解體了,變成數(shù)百個被人們共同分享的相對真理”。自此之后,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將在大眾時代暗淡退場。
如果沒有這些信念,活著就會成為唯一的美德。
最后,死亡不是終點。浸淫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文化中的中國人最懂,家族的延續(xù)、血脈的保存,遠比個人選擇和個人生活重要得多。在無窮盡的子子孫孫中,個人生命有終時,但某種集體的意志得到了傳遞和維護。
死亡也遠遠超出生物學和醫(yī)學問題,關乎人心秩序的安排、社會政治的建構(gòu),關乎我是如何存在的。
在二元論傳統(tǒng)的西方,死亡也只意味著身體機能的停止和肉體的腐壞,靈魂不受死亡的影響,而會永生。蘇格拉底在死前花了很大工夫證明靈魂的不朽,只要靈魂是不朽的,那么在輪回和傳承中,死亡也就不是終點,甚至在死后,靈魂還可以擺脫脆弱肉體的限制,而獲得純凈。所以蘇格拉底才會那么坦然甚至歡欣地接受自己的死亡,他相信,對智慧的追尋,將使他的靈魂飛向美善的諸神。
這對肉體凡胎的人來說,是多么大的慰藉和希望啊。
現(xiàn)在人類對生命和死亡的理解大不一樣了。因為相比于傳統(tǒng)處境,我們?nèi)缃竦纳鏍顟B(tài)已經(jīng)相當個人化,打碎了原來宗教的、宗族的牢固社會網(wǎng)絡,祛除了神性的光輝色彩,也消解了由身份所帶來的價值感和意義感。神性褪去后,在此時此地,“充滿人性的光輝”已是一種至高的褒獎。
現(xiàn)代處境下的人性首先是個人性。每個人都是自己生命中的英雄,是自己故事的唯一主角?!拔颐晌也挥商臁?,人不再是一個封閉的、整全的意義系統(tǒng)和生存秩序中的一個位置性的存在,而是獨立的、自由的個體。他自信、他享樂、他成功,他的自我意識旺盛。但同時,人的生與死都將變成碎片的,死亡也只是個體的消亡,而不再具有任何神性意義,人類已經(jīng)失去了天堂。
在死亡也變得個人性的同時,醫(yī)學干預介入以延長生命,成為一個非常典型而普遍的現(xiàn)代性現(xiàn)象。通過現(xiàn)代科技與醫(yī)療術,人類治愈疾病、發(fā)明疫苗、干預生命、延緩死亡。死亡仍然是必然的,但人可以利用科學技術挑戰(zhàn)它,這使人變得前所未有地自信?,F(xiàn)在,甚至可以通過數(shù)據(jù)化AI模擬,讓一個人在死后,復原音容笑貌,仿佛他還沒有死。而科幻作品在上載意識、人造人、機械增強等上面大做文章,也無異于一場自己成為造物主、慶祝再生的狂歡。
由于對生與死的認識在醫(yī)學條件下都更加充分,現(xiàn)如今的人也可以更為坦然地面對死亡,談論死亡,把死亡當作一件客觀的事情來對待。死亡變成了一種技術性的身體和心理關懷。一個例子是,若去搜索關于死亡的資料,相當大一部分的結(jié)果都來自醫(yī)學工作者,與健康高度相關。
同時,死亡也是一個需要竭力避免的事情。對人之罪惡最嚴厲的懲罰——死刑也隨之被審慎對待甚至被廢除,這在某些地方成為了判斷文明與否的標志。
對死亡的確認現(xiàn)在無關靈魂,只剩下了一件事——身體。但是這也不足夠了。是以身體的具體哪個部分失去機能為節(jié)點呢?是腦死亡、心臟停止跳動那一刻,還是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大量的技術細節(jié)牽涉具體的法律判決。死亡成了一件非常專業(yè)的事。
但對于一個將要面臨死亡的人來說,現(xiàn)在,他很難再相信自己死后,不朽的靈魂依然存在,生命將回歸某種更高的價值。若死后一切皆是虛無,死亡也就不是生命輪回中的一種過渡,將是最后的終點。當人不得不獨自面對黑夜和虛無,一切殘酷都會赤裸裸地出現(xiàn),他們“充滿了憂慮和恐懼,以至于不知道它指向什么”(榮格)。
由于對生與死的認識在醫(yī)學條件下都更加充分,現(xiàn)如今的人也可以更為坦然地面對死亡,談論死亡,把死亡當作一件客觀的事情來對待。死亡變成了一種技術性的身體和心理關懷。
對于人這種精神性存在,活著便需要意義,死亡不是從心臟停止跳動那一刻開始的,它意味著失去一切聯(lián)系(和周圍的親友、和他人的記憶、和永恒性的精神、和穩(wěn)固的秩序),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之后,死亡將會發(fā)生。
并不是說,傳統(tǒng)境況就好于現(xiàn)代。現(xiàn)代人的處境,就像韋伯說的,不再有統(tǒng)一的十字架,每個人要背負起自己的十字架。而許多的痛苦,來源于人不被允許背負自己的十字架,又或是背錯了別人的十字架,更可能是找不到自己的十字架。
可是,一個暫時找不到自己十字架的人也不一定會死。人類長久的生存實踐說明一件事,孤獨的人最為脆弱。一個人不會輕易死于困境,卻會被孤獨和絕望殺死。無論是親友還是自我選擇的家人,是精神上的友人還是現(xiàn)實里的同伴,無論是何種形式的共同體,我們需要在某個群中——在群中獲得支持,在群中共享情感,在群中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