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崇拜三舅勝過很多人,大概是因為三舅總相信那些沒人相信的東西,并終生追逐。他年輕的時候跟著一個詩人去南方尋找蓬萊仙洲,狂熱如追隨革命的火種。蹉跎而返后,又一個人在村口支起了茶水酒家的門旗,這個富于交通的村鎮(zhèn),路口總有絡繹不絕的汽車,他每天都與南北的旅人擦肩,給他們盛滿四通八達的茶壺。
他熱愛和那些由北向南的運煤車司機成為朋友,他執(zhí)著于爬上他們的貨箱,從煤山中里撿一桶煤塊。最后撿得雙手污黑,那些人也大方地和他握手,簇擁著點煙,從不嫌棄他骯臟的茶壺,給他發(fā)一支來自家鄉(xiāng)的好煙。這些司機歇腳就睡在他茶社的通鋪里,夜里常常聽見微弱的啜泣,轉瞬即逝,隨著月色隱入云層,三舅夜來輾轉,便把爐火燒得更烈,在溫暖中他也沉沉睡去。
他后來也和那些年復一年隨著大雁一同遷徙、周游全國四處賣藝的雜耍藝人成為朋友,他忍不住翻看那些精彩的物什,抽線的絲衣。眼看見帶著傷病的,曾經(jīng)住在鐵桶中的老人,又帶著新一輩的小孩子奔走,陡然間他們就從幼童變成了嚴厲的藤鞭。每年春天,三舅不斷目送他們,以及他們賴以生存的卡車遠去。
這些并不是什么優(yōu)美的歸宿,在公路上從不停歇的人,在旅途之中,歇在不同的城鎮(zhèn)里,和風細雨的夜就做一些緩和的夢,而大多數(shù)時候被顛簸折磨,被鄉(xiāng)愁折磨,生活的盼頭很多時候是來自于別人的謊話,來自于一塊搖搖欲墜的不動產(chǎn),以及不成器的后代。他們并非酷愛奔忙。但每當有車從三舅眼前開過,有風塵仆仆的人從他身邊離開,他不再想到人流離的苦楚,心中有抑制不住的沖動要和他們一起離開。
三舅很難長時間待在萍鄉(xiāng),但為了兌現(xiàn)他將茶攤打造成百年老店的諾言,他總是不斷克制自己,同時因為洚山年幼,心中牽掛,人也難以瀟灑,造成了他越發(fā)沉默寡言,成了一個不快樂的人。他的養(yǎng)子洚山——我并沒有血緣的哥哥,也被他養(yǎng)得比別的孩子古怪,從小愛在山洞中制陶,與他一樣終年穿著黑衣。
我從前并不喜歡洚山,但母親對他極好,我并不理解,以為是三舅的緣故。直到很多年前收到過一件名貴的包裹,破爛的殼子里頭,幾層素紙包著一只碧綠的玉鐲。那時候我年紀太小,不明白母親因何收了寶貝還在屋子里痛哭,好幾日不見人。很久之后母親才同我說起那個價值連城的玉鐲,她說正是與她早年送出去的兒子有關,也就是我在這世上未謀面的哥哥。我再也沒有追問,只是替我的哥哥緊緊牽著母親,再看母親的手,這時才明白,玉環(huán)之中碧綠濛濛,原來是她一輩子都逃不出的孽湖。我對洚山的態(tài)度也自此好了很多,逐漸地和母親一樣,把什么好的都要留給他一份。
自從我對洚山多加在意之后,他大多時候住在我家院子里,像是真的成了我母親的孩子。三舅偶爾來探望他,給他買很多好吃的東西,我自然也有一份,三舅對我熱心,洚山也總保護我,不得不說那幾年里我過得十足快活,連難展笑顏的母親也時常感到高興。
直到讀完初中,洚山不愿意念書了,母親苦口婆心勸了半個月,洚山也不與母親頂嘴,一遇到母親嘴碎他就跑到山里躲起來,直到半夜才舉著火把回來,不知他去了哪里,亦沒人找得到他。暑期快要過完,三舅沒多追問,帶著洚山回去,與他在茶鋪同住,當幫手,做傳人,若他想闖蕩就給他鈔票。
那時候洚山說想去西邊找生父,是他第一次吐露自己的來歷。三舅已經(jīng)靠茶攤掙了不少錢了,他大概拿了一半積蓄給洚山,沒有別的叮囑,一天下午領著他去祠堂拜了祖先,然后把很沉的錢袋子放到了洚山旁邊。天要降雨,他望了望成噸的烏云,自顧自走到田埂上,像極了一支零落的麥穗。那一次三舅給了洚山足夠的盤纏,不過最后洚山還是沒去西邊,許是西行太遠,他留在了萍鄉(xiāng),留在了三舅身邊,每日和干柴烈火做伴,引得不少愛慕個性兒郎的少女去三舅簡陋的茶舍里吃茶。
每到雨后次日,三舅都要歇業(yè)進山,留洚山一人看門。直到傍晚,他才背著一整筐蘑菇回來,滿腳泥濘,像個隔世的野人重回人間。三舅總能收獲滿滿,因為他清楚每一顆孕育過孢子的菌坑的位置,雨后只需一夜,蘑菇就從土里鉆出來,它們和土地的連接并不像樹葉與枝條那么緊密。
那些摘來的蘑菇,三舅每次都不忘給我母親拿來。母親燉出的蘑菇湯鮮氣四溢,可我偏偏聞不慣那個味道,每每三舅拿來菌子,我都痛苦萬分,以至于一到下雨天,我鼻腔中就浮現(xiàn)出菌菇湯的味道,我開始變得討厭下雨。
后來三舅知道了我討厭蘑菇,他大笑我是個可憐人,沒有品鮮的福氣,在我面前生吃了一株顏色艷麗的蘑菇,我生怕他中毒,但想到他是個蘑菇的專家,即使是毒或許也只是一些讓人快樂的致幻毒藥。
從那之后每次他從山里回來,都給我?guī)б恍r令的山野里的果子,酸澀、甜蜜、辛辣、芳香,顏色也總是不同,我把嘴里吐出來的種子都種到院子里,悉心澆水,盼望著,卻始終沒有一顆發(fā)芽。
洚山見了,用手指嘗了種植的土壤,他說太甜,隔了幾天來我家時,帶來一瓶黑褐色的藥水,往土里一澆,他叫我等待春天。我半信半疑,用手指也嘗了嘗土地,苦得我霎時掉淚,原來果子愛好苦。不久之后,洚山還送我一只他用陶土燒制的小鳥,朝著尾巴吹氣時能發(fā)出一些嘶啞的叫聲。我把它放在窗口,逐漸被日光曬得有些變色,果苗卻還沒長,后來我看見他也有一只一樣的小鳥,連嘶啞也如出一轍。
洚山在茶鋪的日子枯燥,但他不像以往總是逃學,每天按部就班干活,勞動讓他變得強壯結實,不動聲色就背回來小山高的木枝條。而三舅最日常的工作就是燒水,他總愛守在灶臺前面,盯著火,盯著壺底,等一壺水燒到沸騰,短暫的幾分鐘里,他站在那個朽壞的篷屋底下,身心似乎可以短暫地離開。水響了,他才回過神來,我從未見過比他燒水更專注的人。
萍鄉(xiāng)的路口沒打井,沒有山溪綿延。三舅用慣了自來水洗手,洗瓜果蔬菜,沐浴洗衣,但從開茶鋪以來他就一直想著要用山泉水泡茶,三舅賣的是一元錢一大碗的下等茶,茶湯如何都是混沌的,山泉的甘甜能解救多少。但直到他買來運水的小車,在半路徹底報廢,他決心要在茶棚的后面打一口水井。三舅在萍鄉(xiāng)中到處向人討教,奈何自來水管線四通八達,萍鄉(xiāng)近十年沒人打井,過往的師傅都背井離鄉(xiāng)到更偏遠的地方去了,三舅卻不甘心放棄,日復一日鉆研,帶著洚山,舉著鋤頭四處碰壁。
但水井還未及打通,三舅就又得了主意,開始收拾起背包,說要跟著同村在西北育林的工人去黃沙中種樹,帶著洚山去西北闖蕩,那年洚山十六歲,第一次離開萍鄉(xiāng)就去了千里之外,我從沒見過這樣瀟灑的人。
那個育林人的名字叫林森,聽著就像和樹打交道的人,他說他注定要與林海為伴。林森前后在西北待了十年,只有每年風沙的季節(jié)才回到萍鄉(xiāng)。他絕對是個有理想的人,在任何地方都能高談闊論,也敢于把宣傳的理想身體力行。他來到三舅的茶攤上喝茶,半天的工夫,就說服三舅和他一起去幾千里外種樹。我不知道這是歸功于他自恃的理想,抑或于根本是三舅對于改變世界的癡迷。
外祖父被他氣得頭暈目眩,幾個人也攔不住,沖到院子里撿了根廢鋼筋打斷了三舅的腿,滾到西北別再回來,他在院子里叫罵,說了許多我這輩子都沒聽過的污糟話,依舊心火難消,于是他掄圓了胳膊,把那鋼筋擲了老遠,一手鮮紅的銹印,像是用手捂過傷口。他立在檐下,真如渾身都在血流不止。
二舅和鄰居用拉牲口的板車把三舅送到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一路上雖然三舅痛得直冒汗珠,臉上卻帶著英雄的神色。路過溟山,他看著樹,快樂得就好像是西北的那片戈壁已經(jīng)郁郁蔥蔥。三舅只有心中有癡念頭的時候才讓我覺得熟悉,其余時候他都像個不成器的中年農(nóng)漢。
養(yǎng)傷的日子里,三舅不甘臥床,每日掙扎著也要洚山扶著他到河邊徘徊,以至于腿傷難愈,于是一直延遲到來年夏天才到甘肅去找他的同伴。三舅這輩子,每每要離開萍鄉(xiāng)總是艷陽,每每站在萍鄉(xiāng)的村口總有伴隨著壯烈的黃昏、金黃的色調,我兒時夢寐以求,長大了也念念不忘。
西北是三舅最后一次離開萍鄉(xiāng),其間我考上了市里的中學,每周末才乘巴士回萍鄉(xiāng)吃母親的家常菜,帶回一些換洗的衣裳,每周日下午離開,母親總在車站送我,含著淚眼像是今夜我也要遠走他鄉(xiāng),不知我如何能走得出萍鄉(xiāng),只怕要狠下心腸。那時候地理課學到風化沙漠,我羨慕洚山能親眼見到,卻也牽掛他與三舅的流離。
那一年我在書上學到詩人說,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支春,洚山扛著枯柴似的三舅從西北回來時,送我一枝胡楊的枯枝,三舅的形狀也大致相當。洚山說是今年春日風沙中,樹苗第四次灰飛煙滅,四年心血依舊黃沙難當,三舅大病一場,他們只好鎩羽而歸?;貋頃r一路顛簸,到了萍鄉(xiāng),三舅的病容已不堪憔悴。我從學校請假回來,坐在大巴車上就忍不住想哭,在茶鋪里我滿面愁容地看著他,他卻依舊笑,從懷里拿出那枝胡楊,三舅已經(jīng)病得很重。
知曉三舅時日無多,外祖父終于不計前嫌與他和好,每天都千方百計要帶他去大醫(yī)院里治病。三舅依舊倔強,即使日漸虛弱也仍住在他的茶鋪里,每日看著洚山忙碌,看著那些令他依舊羨慕的流動的人群。疼痛,腐壞,不分晝夜地來自于身體內部的死亡臭氣,無一不讓他恐懼萬分,但他還是沉默著,終日抱著一床破褥子,每天醒來撕掉一頁日歷,握在手中直到睡前才付之一炬,眼中的火熄滅了就睡到明天,沒人知道他會在哪一天不再醒過來。但三舅說因離開過萍鄉(xiāng),心神步伐遠至天邊,看過許多難堪的死法,窮酸地求告,因而終愿像一梭子彈,打穿他的四十年,不回頭牽扯攀援。
在生病的日子里,三舅每天從醒來就沉默著蓄力,直到傍晚茶鋪關門,與洚山說話到半夜,一日比一日起得更遲,洚山卻依舊每天早起去很遠的地方挑來山泉水,把爐灶燒得很旺,一個人把茶鋪搞得風生水起,受著三舅的故事滋養(yǎng),神色也變得像從前專心燒水的三舅。
眼見拗不過,為了從全方面療愈他凄苦的兒,外祖父想了一些其他的辦法。他先是在茶鋪門窗周圍移栽了許多茂密的樹,三舅一醒來就能望見林蔭,由此引來不少鳥兒,每日歡騰地叫著。之后外祖父找了最有名望的半仙來給三舅占卜,但由于那老頭斷言三舅明年春天就要死,占卜的事情也鬧得不歡而散,在萍鄉(xiāng)上傳得沸沸揚揚。
我寒假從學校回來的時候三舅已經(jīng)幾乎下不了床,我每天都去看望他,每天都擔心著不知道還能看幾天,那時候洚山獨自完成著那口尚未開鑿的山泉井,我也不知他能不能在春天之前完工。
冬日里,三舅躺在床上,耳朵在緩慢地流血,我一邊拿棉花棒幫他擦,一邊陪他聊天。
我問三舅緣何奔波,他說他對于在世上留下痕跡過于癡迷,決心不愿就此消亡。
燈火忽閃,毗鄰黃河的孤村里依然寂靜無聲,院中的豆粒被下山的猴子席卷而去,群鳥撲騰翅膀,只能聽到山野的微聲。就是那么暗的冬夜里,他的心卻亮了,掏出了懷里在西北沙土中埋過而未發(fā)芽的種子,正是他隱蔽的心臟。
三舅在我面前忍不住大哭起來,我一時間被定在原地。他稍后平靜下來,拉著我的手問道,他這輩子是否終究徒勞?我連忙搖頭,他望了望正在門外煮茶的洚山,拍了拍我的手背,背過身去不再同我說話,這是我最后一次同三舅講話,因著他最終的沉默,這成了我的一個心結,我總害怕他臨走時心中還帶著遺憾,我懦弱遲疑地搖頭究竟能打消多少他的遺憾,我終生無法得知了。
而洚山的井也沒打完,這大概也成了他的遺憾。
春天的時候,三舅病得很重,但他似乎坦然了,再也不難過,彌留的那幾天他還看了黃歷,給洚山說他要死在哪一天,具體哪天我不知道,洚山不講,因此我也不知道三舅是否如愿。事到如此,外祖父終于做了回主,他要把三舅送到市里最豪華的殯儀館里火化,三舅總算無法反抗。
在等著尸體火化的那天,我們都坐在焚化爐前的小房間里,透過玻璃就能看到正在運作的爐子。我靠墻站著,幻想他就在那里化為灰燼??墒鞘虑椴⒉缓臀蚁氲囊粯樱鸹?,人仍是一架白骨,并非塵埃,輪廓綽約,可見人形,卻當真是潔白一片。
外祖父被喊進去看,我不知他要看什么。掌爐的那工人偷偷收了外祖父塞去的紅包,拿著火鉗,對著那一堆燒剩下的骨頭指指點點。最后他對著胸腔的一處輕輕敲了一下,那一片的骨骼就坍塌下去。外祖父湊近了撿了一片骨頭起來,捏在手里很久,另一只手撐著工作臺,他默默良久,不過最后還是還給了那工人,讓他放進機器里粉碎,這時候三舅才真的成了一捧骨灰。
大家都沒想到的是,三舅的脛骨太硬太長,粉碎不成,被敲碎成了一片一片,可是骨灰盒里放不下了,工人也一時為難。外祖父叼著煙,把母親和二舅喊過去,圍著骨灰盒子說了點什么,他便把那幾片碎骨都揀出來,隨意地留在了焚燒臺上,然后把抽了半截的煙也留在那里,用紅布把骨灰盒包起來,示意屋子里的所有人準備離開。
最后只有我和洚山還站在那,隔著玻璃,看著那一小堆骨頭,我擔心三舅的靈魂永遠被困在這里,又或許因此下輩子投胎變成個先天沒有腿的殘疾人。洚山一言不發(fā),我看了看他,他這時候理應打著黑傘走在最前頭撒紙錢,這是做兒孫的哀孝。但是他也站在這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從主樓出來走到停車場,我走在隊伍最末,地上都是剛剛飛撒的買路錢。洚山走在最前面,隔著烏泱的隊伍,我看不清楚我打著黑傘的表哥,他正聽從法師的安排,給三舅開路,哪怕他也知道三舅走南闖北從不是個會迷路的人。
據(jù)說這個法師名望很高,剛剛才從很遠的地方趕來,肩上挑著黃色的紙幡。所謂久負盛名,看起來卻只是個體力不濟的老頭。他階梯邊和外祖父很親密地握手,然后又抱在一起,夸張的帽子滾落在地,一群人要去幫他拾起來,他對著車窗端正了又端正,方才交代起要緊的規(guī)則。
老法師先是哼唱,又念白,沒人聽得懂他說了什么,又都聽著他的指揮,擺出一些滑稽的造型,他帶著洚山朝著西邊烏蒙的天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教他如何長喚三舅的名字,朝空撒開買路的冥錢。
這時剛過五點,昏黃的路燈底下聚集了十幾條野狗,不叫,也不行走,三三兩兩地聚成一團,就圍在送靈隊伍的周圍。那骯臟的毛皮,尖銳的耳朵,這或許就是無家可歸的魂魄。它們隨著太陽出來,就又要回到城市下方的管道或者洞穴之中,此時朝著朝日嘶叫一聲,不知已經(jīng)如此送走過多少萍水相逢的靈魂。
我最后一個上車,看見外祖父在后視鏡上系了一根細長的紅綢,粗笨的莊稼人的手腳一不小心就系成了死結,他嘗試解開卻也不行,拉著紅繩站了一會,母親眼見他面露不悅,攙著他坐到了車里。又下來耐心重新系過,我眼見母親系了個漂亮的雙扣,上車坐到了后排。
送靈的車子一路上要打著雙閃,車里的人多困倦極了,顛簸中睡去,母親不許我睡,要我和她一起念經(jīng),眼看著她又要哭起來,我只好強打著精神,跟著母親默念。
“老三就算死了,也是把硬骨頭”,這話引得車上一陣哄笑,外祖父兩夜沒睡,點了煙精神緩和過來,已經(jīng)開起玩笑。一點不像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講起那工人讓他看三舅身上那塊發(fā)綠的骨頭,說是這輩子喝過的酒,在身體中最終的積淀。說到這里外祖父又突然默然了,車窗外天已經(jīng)開始蒙蒙亮,公路上大霧籠罩,他抱著骨灰盒佝僂著坐著,我看著他高挺的鼻子在光線下的剪影,覺得三舅一點也不像他,三舅也不像劉家的任何人。外祖母死后,外祖父就不再指望他的兒女能明白他,這事太難了?;叵肴藦哪戏交貋矸鲮`,外祖父看著三舅風塵仆仆而不知疲倦的臉,茫然不知他如何長成。
那時候半夜睡不著覺,外祖父就舉著燈一遍一遍地拆三舅寄來的家書,那些旅途中繚亂的字,總讓他想起自己從前行軍的夏天,在星空下面背著軍刀跳舞,一腳把篝火邊的空罐頭踢進大江里面。他連忙捂著那些折痕陳舊的書信,萍鄉(xiāng)之外的光,霎時從他胸膛中溢散出來,他就忍不住想沖到荒涼的村子里,隨便找個人就向他訴說自己的一生。
車開到了溟山下,很多萍鄉(xiāng)人在山腳聚集,他們站在隨著公路修建起來的石堡上駐足觀看,一些人還在借機售賣果子和雪糕。三舅的死成了一件遠近皆知的大事。
這時候法師養(yǎng)神已畢,正在制服車后廂里彩羽的公雞,稍后用于墳前的奠儀,我不想回頭去看那血肉橫飛。一心捧著寫了三舅生辰死忌的紙符,捧了一路手心出汗,紅色墨水的符文出現(xiàn)了暈染的跡象,不知道稍后會不會被法師責罵,怪我毀了三舅的功德,我心中一酸。
透過窗戶,在人群里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我不確定他們在迎接什么,但他們不是為三舅來的,三舅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即使在村民眼里也只是個小人物。更多人是為了曾經(jīng)的外祖父而來,老年喪子,人們只想看看他的樣子,看他抱著兒子的骨灰登山憑吊的樣子。
外祖父是萍鄉(xiāng)響當當?shù)娜宋铮贻p的時候當過兵,被流彈傷了脾臟才回到家鄉(xiāng)來。當年他在鄉(xiāng)門口從卡車上跳下來,被人圍著追問,想聽他隨口就能說出驚天動地的故事。外祖父沉默不語,眾人就像摸石像一樣摸他的臉,拉扯他的背囊。而他卻跪倒在地上,望著溟山一下就哭了,想起來春天的時候,他還在北面戰(zhàn)地的窯洞里面,多怕自己什么都還不懂就變成了故鄉(xiāng)的一塊墓碑。人群拉扯,肋骨底下的傷口扯破了,又開始流血,算是代替了他已經(jīng)流盡了的熱淚。
那時候外祖父發(fā)誓再也不走了,把懷里得來的獎章扔到路邊的河里,離鄉(xiāng)的幾年里,他被萍鄉(xiāng)之外的世界所恐嚇,或是眼見的與他前半生所奮力爭取的一切大相徑庭,最終所致心傷難愈。有人也說他在城市里愛過潑辣的姑娘,情事挫敗,帶著破碎的心回來,但外祖父說并非那樣,他是被自己傷透了心。
多虧他窮了三代的祖宗,牛不愿耕的薄田,得到了機會在萍鄉(xiāng)做官,人到五十遇上了升遷的機會,但他還是選了留在萍鄉(xiāng),當個芝麻大點的鄉(xiāng)官,踐行了他年輕時說過再不離開萍鄉(xiāng)的諾言。外祖父在萍鄉(xiāng)那個鄉(xiāng)委的土房子里一直干到六十五歲,退休的那天躲在成摞的文件后面。他知道自己早就不年輕了,鏡子里稀疏的頭發(fā)就是很好的證明。任何一個禿頂?shù)哪腥?,或多或少都被生活折磨過,死了又活過來,失去一塊茂盛的毛發(fā),這是某種標記。他在鏡子里看了自己很久,心中覺得自己好丑,一事無成。還好萍鄉(xiāng)尚存。故鄉(xiāng)真好,他渴望就留在這里,到天地覆滅的時候。外祖父深信自己只是個懦弱的侏儒,萍鄉(xiāng)是庇護他的宏光,使他有了萬千威嚴的長影,全然不問何事何時將他摧毀至此。
外祖父在十里八鄉(xiāng)這樣受歡迎,絕不是因為他是個公正廉明的清官,在他管理萍鄉(xiāng)的三十年里,他也常常憑著私心辦事,貼著人情行走,總在他自己的惻隱之心中掙扎,猶如溺水,常常因為心緒的一時羸弱而給他人留下笑柄或來日指正的痛處。秉持文人風骨為官是最癡的事情,即使是再末流的官,也因此被自身挫磨,以致在風光后總被千頭萬緒糾纏,逐漸內里衰老不堪。
萍鄉(xiāng)的人,天生就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愚昧怯懦,又或許也不止于萍鄉(xiāng),世上那些同樣擁擠著的人,總是赤誠又懵懂地把一生寄托給別人,他們相信總有知道更多出路,知道更多世界上的大事該怎么改變的人,他們只顧奮力活著,全心相信,在遭遇背叛和隱瞞時,以疲怠與憤懣苦望著生活,但也總是寬容,更多的時候是在寬容自己,等待著,順其自然的結果、壽終正寢的歸處。
于是從外祖父少時負傷回來,就因為他身上那些虛幻的傳說,萍鄉(xiāng)的人花了三十年期待著外祖父帶他們改變點什么,替他們活出點什么。直到外祖父也到了不怒自威的年紀,成為一個真正有權威的人,他已經(jīng)再也無法和萍鄉(xiāng)分割開。外祖父從前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漸漸也成了真的,他偶爾自詡成就,卻總是悲苦難當,他知道是一切都源自他從卡車上跳下來的那個下午,那道肋骨下的疤痕從未真正愈合。他如今還是常常望著溟山,但不再哭了,當年從村口哭著站起來已經(jīng)足夠艱難,但不料這一輩子都自此欲言又止下去。
外祖父這輩子沒什么卓著的成就,但成了萍鄉(xiāng)最驕傲的兒子,或許是因為他從不曾離開,因而每日每夜的苦楚都被鄰人窺探,在鄉(xiāng)野里傳揚,一切是源自于這種恰到好處又有所敬畏的親密。他一輩子離不開對山的眷戀,與他奔碌的兒子恰恰相反。
如果說在外祖父老去的三十年里有過什么讓他也覺得有意義的事情,那就是帶著萍鄉(xiāng)的人在雨季找到了洚山,洚山那時候是不知來處的孩子,跟著萍鄉(xiāng)的魯先生在小學里住了一年。村里本沒什么人想著要去找,只有外祖父和魯先生堅持一定要去把孩子找到,組織了一個二十幾人的隊伍,三舅擔當領隊,那是這輩子父子二人唯一一次通力合作。
我永遠記得跟著許多長輩在山林里找洚山的經(jīng)歷,正值雨季,萍鄉(xiāng)眾人渾身濕透,也沒有一個人打傘。即使是在后來的夢里,我也常常夢見那些背著帳篷的年長的男人,他們拄著手杖行走,整夜整夜呼喚,他們心中那股勁不知是從何而來,使得他們悲憫,使得他們忍耐。這世界似乎不再養(yǎng)育這樣的人,看著他們逐漸衰老,使得我對著世界越發(fā)不信任,世上走失的人越來越多,但被找到的越來越少。
尋人隊伍里不斷有大人講真假參半的故事,我一面害怕一面纏著想聽,拉著我的好伙伴走在隊伍最前面,走在外祖父和魯先生后面,走在三舅后面。我們聽著那些長者說話,并不是所有話都進了我們的耳朵,我拉著我的伙伴,我們交換石頭,用樹葉敷臉。跑累了,遠房的叔伯就抱著我,我安然睡去,晨間又在母親溫暖的炕頭醒來,我再也想不出比這更幸福的事。
在幾個徹夜搜尋后的黎明,晨霧中我和我的幾個伙伴提著裝了干糧的籃子從皮卡車上跳下來往山上沖,比賽誰能先找到帳篷,一片白茫茫中,我甚至認為我們將永遠尋找下去,翻過很多很多的山,最終將在一片海灘上找到曬得黝黑的洚山,他給我們一人摘來一顆椰子,說多么清涼。
找到洚山那天恰逢雨停,遇上對面山脊上也有火光,隊伍里疲乏的年輕人假扮頭狼嘶叫,引得山谷中回聲喧嘩,外祖父厲聲喝止他們,只有三舅只身朝著對面的火光追過去,直到天亮的時候在懸崖邊找到洚山,抱著他回來的時候就認定了洚山,不言不語要收養(yǎng)。外祖父見三舅獨身半輩子,小孩子孤苦無依,甚至也沒顧血脈親緣,還想辦法給洚山上了戶口,真正成了三舅的兒子,劉家的長孫。
外祖父頭一個從靈車上下去,人群里他不在意別人看或不看,一手牽著那個十幾年前找回來的孩子,冰涼的手讓外祖父忍不住想把他握得更緊。下車的時候掉了眼淚,不知外祖父是痛心荒唐的兒子一輩子的不值得,又或者只是覺得一世良苦,霎時竟也不曉得該如何自處。
過去外祖父從不把吊唁之事放在心上,越到老年越不屑于墨守墳塋,在外祖父眼里死是絕對的,生死之間何來溝通傾訴之法。因此他從沒去溟山祭拜過亡妻,但也沒人多事去指摘他的是非。
溟山是萍鄉(xiāng)內最高的山,山頂有云層環(huán)繞,是遠近百里的人的埋葬之處,碑林按著宗族聚集成群,人死之后,依然要以家族的形式聚在一起。從我第一次上過溟山后,從此都因此而倍感壓力,不曉得一些長命百歲的老人是否是出于對這種歸宿的恐懼而頑強活著,我那時候總是想逃的,客死他鄉(xiāng)最佳。
走到半山腰外祖父叫停人群,獨自抱著三舅走去林中。劉家的多少年里的家長,劉家事都由外祖父來做主。他沒有把三舅帶到劉姓的宗族冢中,而是在山腰上找了個好山好水的地方,旁邊有棵十分茂密的青松,附近也沒有別家的碑林,是溟山少有的凈土。法師再三勸阻,明言如此不利風水,外祖父聽了蹲在地上,用勁捏那些松軟的泥土,他說老三這輩子都不喜歡做他的兒子,不愿意做劉家的后人,他生來不怕寂寞,也不必誰來作伴兒,唯一求的就是個自由自在。這里是最好了,埋吧,埋吧,莫再多言。
于是法師各處布置,安排他的弟子左右忙碌,天已經(jīng)亮透了,他才開始唱起來。他在一堆土坑前來回踱步,他一邊唱一邊往天上撒大米,袍子背后已不知何時豁開一道口子,見著他大紅色的名牌運動服,我和洚山肩并肩站著,此時正唱到“梧桐樹一倒,扶也扶不住”。洚山忍不住笑起來,他肩膀劇烈顫抖,我也忍不住笑起來,幾個墳前的后輩抖成一片,站在遠處的外人看不清明,不曉得我們正哭還是笑。
只有外祖父看了個明白,下山時給了我和洚山一個實心巴掌,我倆一個踉蹌,他輕快地走到了前頭,背著手,也沒說什么責怪的話,一個人抽上了旱煙。
晚上在外祖父的院子里擺席答謝鄉(xiāng)里,答謝給白事出力的人,也算喪事告?zhèn)€尾聲。不到三點,就已經(jīng)有許多人在院子里聚起來,廚師也在空地上里用磚石壘起了灶臺,到處都是剛剛活殺的雞鴨魚肉。任憑外頭已經(jīng)熱鬧,外祖父在他檐下的躺椅上似睡非睡,和旁邊說話的人時不時搭上兩句。他把我和洚山留在旁邊,也沒同我們說話,隨我們把冥紙一沓一沓地拆散扔進火桶。
焚燒的灰燼不斷高卷,落在我們的頭發(fā)上,落在外祖父的臉上,又被風吹開。他說是三舅來收錢了。
春寒料峭,人們圍著火堆講閑話,談到哪個先輩最有福光,正有人說起魯先生,還有外祖父的同輩人氏,他們也死了,于是評選外祖父作為福星,話里話外帶著奉承,他沒搭話,但又像說中了他的心傷。這時候戲匣子唱四郎探母的橋段,我聽得真切,恰恰唱至“我大哥替宋王席前遭難,我二哥短劍下命喪黃泉,我三哥被馬踏尸骨不見……”一段精絕的快板,楊四郎哭起來,眾人一時啞言。
晚上席間許多人拉著外祖父喝酒,他喝了很多,滿臉通紅坐在正中央,眼睛一閃一閃,不斷說起往事,把洚山拉到一旁,他說四十歲得你,我已經(jīng)八十歲,四十年!顯然他把洚山當成了三舅,場面使人心酸,來笑話他的人也默然。
眼前的一幕使我想起了外祖父退休那年,那時候三舅還在萍鄉(xiāng),我們給他擺宴席慶祝,席間他也喝了很多酒,吃醉了把三舅摟在懷里,過一會又翻臉把他趕到院子外面。那天晚上臨走,外祖父捧著我的臉給我說,小七,你將來一定會大富大貴,大富大貴!母親拉我連忙推脫,只是外祖父牢牢捉住我的手,我掙扎不得,釘子般站在原地,他又半天說不上話來。
光透過房檐上空懸的那些燈紙,明暗切割開外祖父的臉,在地上投出幽幽暗暗的影子,他被各處的煙霧包圍著,坐在席中目送賓朋離去,人越來越少,他還在原處痛飲。外祖父心中的鑼點不絕,也曾這樣送別過很多人,直到看見洚山披上麻布進了房子,他才停止與明月對酌。
沒了三舅,二舅仿佛突然意識到父親年邁,要接去東邊他同住,外祖父執(zhí)意不愿,想著洚山,說他還是個小孩。外祖父在見過足夠多人死去之后,逐漸擺脫了對于少年的敬畏,轉而發(fā)現(xiàn)這世上十足的庸人比十足的圣賢更少,世上并不是只有愣頭青藏著一身傲骨,更讓他心碎的是那些已然凋零卻心火不滅的人。在那些棺材里,福壽盒里,他找到了太多冤死的紅心,他忍不住認為人們舉香祭拜的并非虛無縹緲的靈魂,而是那些心火殘存在世間的余熱,每個人都在盡可能燃燒。于是人到高年,外祖父才學著尊重那些萍鄉(xiāng)里的笨蛋,寬宥三舅,愛護洚山,甚至是我。
三舅死后,就只剩下洚山一個人守著茶鋪,母親本有意接洚山回他以前的房間住,外祖父卻先她一步,去集市上彈了新棉花,做了套艷麗圖樣的被套,把三舅從前的床布置得松軟干凈,讓洚山時不時去睡。加之去派出所吊銷三舅戶口那天他給了洚山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一串電話,號碼是個曉得打井手藝的人,那人是外祖父的舊相識,洚山因此十分念及外祖父的好,聲音很小地回絕了母親的邀請。為此母親慪了幾天氣,氣她父親把洚山當替身。洚山寬慰母親并非這樣。
三舅的頭七剛過,連連陰雨之后天色終于放晴,洚山帶著汽水和干果,壺里裝著酒,在我家屋外喊我出門。他說要去看望三舅,我聽了也振奮,像是我們真要去做客了。洚山給我看了他包里滿滿當當?shù)墓雍蜔D,他沒想著買紙錢,我也想不起來。他騎著三舅留下的自行車,我坐在后面,一路上我吃了很多果子,渴了就喝汽水,這是我那一年里最快樂的一天,陽光那么和軟,風也輕柔,洚山滿頭大汗,像我們小時候的任何一個下午。我們把車留在溟山下,沿著小路,一直走到陽光被松樹的林蔭覆蓋,我們才開始有些傷懷。直到見到一捧黃土,空野中的墓碑,洚山忍不住哭起來,我也恍然大悟,三舅已經(jīng)死了,再高興不起來。
我學業(yè)繁忙,假期之后很久都見不到洚山一次,本以為按照他和三舅一般飄零的性格,許多事情最終都會辦不成,人也將消沉下去,可偏偏并沒有這樣。我在宿舍樓道里和母親通話,母親說洚山白天經(jīng)營茶鋪,晚上架著燈看人打井,自己幫著挑土方,萍鄉(xiāng)里不少人下賭注,如今賭他能打出水井的已經(jīng)比去年多了一倍,按照這樣的努力,下個月就能出水,茶鋪將要供應山泉茶。
在學校里,白天我總是想起洚山那張莽撞的臉,總讓我覺得他會做很多癡事,也不知是否因此,夜間做夢總夢見三舅。夢見他的臉成了一座山;夢見我被他背到滿是晶石的山洞里,他隨手拔下一顆,吃糖般大口咀嚼;夢見他某天從溟山上跑下來,就像他從前從很遠的地方跑回來,滿面塵土卻毫無倦容。每每醒來,關于這些夢的記憶迅速淡去,我只好緊緊抓住那只翅膀上已有裂痕的瓷鳥,緊了又緊,深有預感洚山也將離我們而去。他與三舅一樣,甚至與外祖父一樣,茶鋪也好,萍鄉(xiāng)也好,他們苦心經(jīng)營的只是個歸處,身死魂滅之前絕不就此臣服。
真真可惜,萍鄉(xiāng)人或許不知道,但我知道,劉家人也知道,外祖父父子二人,一個心死他鄉(xiāng),一個身死病榻,抱憾終身?,F(xiàn)今外來的血脈振作起來,在四季開花的樹下挖井,多小一件事,聽說城市中修大廈也只需要十天,卻意外鑿著劉家人的心坎,如今誰也不差喝了那一口水,但也像是誰也離不開了那一口水。洚山不再只是個外人,列祖列宗看著,溫情脈脈的鄉(xiāng)土逼仄著,天曉得他終也禁不住奔,忍不住逃。
快要立夏的時候,狠狠下了幾場雨,雨季里洚山把水井打通了,完成了三舅的遺愿,井口用摔碎的殘次瓷器貼得光鮮,十步之外就是三舅無名的茶鋪。洚山打了第一桶水起來,嘴對著瓢喝了一大口,實則灑了大半,領口也淋濕了。他那時站在萍鄉(xiāng)的邊界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般坐到泥沙堆邊,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那天中午我陪著洚山,他提著兩只用軍用水壺裝的井水茶,先去給外祖父品嘗,外祖父喝了一口,說甜極了,倒也不像茶,拉著洚山的手給他散煙。我進屋尋蜜餞解饞,無意看見外祖父書桌上擺著一沓厚厚的錢,后來才知道是洚山偷偷放在那里的。他們在門口的木板凳上坐了一會,我們又出發(fā)去溟山,那是我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去三舅墳前。不過三五個月,野草都快要掩蓋住他的墓碑,我想上前動手清理,被洚山叫住,洚山說便讓他隱去。于是我們在一片繁茂中看著三舅的碑牌。洚山將壺中的茶水大半倒在地上,倒給自己一盅,分給我一盅,我淺嘗一口,又苦又澀,茶葉渣子鉆進我的口腔,茫然不知甜從何來,卻還是捧著鐵盅一飲而盡。在碑前,洚山只作我并不在旁一般,同三舅的墳墓道別,說他也要盡興一回。
洚山走的時候并沒有與我道別,我也不需他與我道別。
他走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在鎮(zhèn)上買了好酒請外祖父喝酒,把外祖父也喝醉了,把外祖父退回來的錢又悄悄放到他枕頭旁邊,夜里就悄悄離開,只有萍鄉(xiāng)的野狗夜貓看見他的蹤跡。
那晚外祖父說那茶攤不再開,也沒人去那里取水了,大概幾年之后荒草長起來,井口都再也找不到,這井就廢了,但洚山說沒事,蓬萊仙洲找不到,沙土地里種樹也灌不活,但這里有了口涌出活水的井,也夠了。
外祖父次日醒來并沒多說什么,之后又下了好久的雨,他更是沉默。晴的那一天他叫了母親和二舅陪他去溟山看自己選的墓地,我也跟著去,外祖父像是去尋什么寶物似的一路上都很精神,看完那地方他說實在是好,母親問他去不去看看三舅,他說不去,直到后來母親兄妹二人聊天說到洚山,外祖父坐在大石頭上很是傷心,眼里淚花花的,我只好搶著扭開話題,說起我在學校里的事。
洚山這一走就是很多年,萍鄉(xiāng)都幾乎忘了這個人,除了外祖父,萍鄉(xiāng)里只有談到那口井的時候人們才會再次想起他。我讀完高中,到外省念完大學,回到城里在中學當?shù)乩砝蠋煟@期間我都沒有收到過來自他的消息,有些人說他在南方發(fā)了大財,把我們都忘了,也有人說他偷渡到了日本,在餐廳里洗碗。洚山走得徹底,和三舅從前一樣,他們又是從何而知,我一概不信這些傳聞。
直到我生了孩子,又一年春天我?guī)е畠夯仄监l(xiāng)看母親,走之前去看了三舅當年的茶鋪,房子已經(jīng)很爛了,那口井卻并沒有我想象中荒廢,我抱著女兒在井邊照了相,回到學校洗出來,那天陽光明媚,照片好看極了,很想寄給洚山,卻不得寄處,心中掛念很久。偶爾鬼節(jié)重陽看見外鄉(xiāng)人在路旁野祭,更是想到洚山,在濕潤的南方里,怕他點不燃受潮的紙錢。
直到外祖父在世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洚山終于從南方的碼頭回來,帶回來一個他當年大小的男孩,在萍鄉(xiāng)走街串巷,逢人就招呼介紹,同三舅當年帶著他拜宗廟敬祖宗一樣,帶著他漸漸成為劉家的后人。那小孩生在南方一副北方腔調,想來是洚山言傳身教。聽母親說那天外祖父親手磨墨開硯把小孩子寫到三舅和洚山的名字后面,之后把拇指上的金戒指摘下來搖搖晃晃遞到小孩子手里,說自己已經(jīng)戴過好多年。
母親說,如此,劉家無親無故的旁枝就繼續(xù)延續(xù)下去了。我想三舅泉下有知也會高興,他從前就篤信因緣際會牽連起的血緣。
除夕晚上我?guī)е⒆訌某抢锘貋恚姷戒?,只覺得他老了很多,他問我如今當老師生活如何,我只顧著點頭,他從懷里掏出一顆渾圓的陶土制的蛋,我打趣問他多年前就是鳥,如今成了蛋,豈不是越長越倒退,他笑著說不是。雪越下越大,我們站在門口,我抱著我女兒,他牽著他兒子,讓我想起母親和三舅帶著我們的時候,他指著我手里那顆雪白的瓷蛋,這才說,妹妹,這才是開始叻。他轉身追著看爆竹的兒子,跑到遠處,我手里放著枚冰涼的蛋,想叫他,最終也沒有出聲。
晚上年夜飯桌上酒過三巡,外面煙火喧然,電視里的小品逗得滿堂喝彩,女人們在廚房里忙著十二點的餃子,小孩子們圍著電視嬉鬧,只有外祖父面露疲態(tài),母親在廚房出來找來杯子催他吃藥,他閉著眼睛吞了手里花花綠綠的一把,洚山牽著兒子到外祖父身邊,教他乖乖跪著作揖拜年。
外祖父神情恍惚,費力去摟起那個半身高的南方小孩,雙手直發(fā)顫,定睛望著小孩子的臉。回來了,三兒。他說罷禁不住老淚縱橫,那孩子乖巧,拭去老頭眼角的苦淚,斜著身體,偎在將死之人的懷中,不發(fā)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