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父母沒給我辦過生日宴,尤其是十歲、二十歲這種重要的日子。親戚家的孩子、班里同學都會去飯店辦酒席,我爸媽都是在家整幾個菜,盡管比平常豐盛很多,但年幼的心靈仍然感到了自卑。我知道家里沒錢,很小就知道父母不易,從來不會吵嚷著要別人有的東西。
長大后我也沒給父母辦過生日宴,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這種重要的日子。倒不是因為舍不得花錢,只是打心眼里覺得沒必要。我繼承了父母的思想,覺得這些事都是在炫耀、刻意做給別人看的。請別人吃飯一點也不實在,何況禮尚往來這種事情,人人都覺得自己是虧的。
我父母沒什么朋友,我媽多年來只往返于家和菜場,親戚間的走動也極少,每年就清明一次,還被他們視作負擔。從小他們就不讓我參加各種白事,說不吉利,耽誤學習;長大后人情禮數(shù)也不要我操心,因為我還沒成家,盡管我已經快四十了。過年送長輩禮物,侄子考高中,舅爺爺去世,叔叔開刀,只有在非露面不可的場合他們才會通知我,就好像我每天都在忙幾百萬的大項目。
當然我也并不想走親訪友,我生在工業(yè)文明的城市里,生在把錢看得比人更重要的無產階級家庭,我的世界里只有課本、電視劇、漫畫、明星、電子游戲,哪里需要那幫子嘴碎的親戚?
當人生過了三十歲,突然覺得很多事情沒意思了,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當人生過了三十五歲,突然像眼前蒙著的紗布被揭開了一樣,我看見了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我一直置身其中卻一直沒看見的世界:農村;準確地說,是農耕文明下的家庭。
我被困在鄉(xiāng)鎮(zhèn)十幾年,抑郁了十幾年,憎恨了十幾年。曾經的我,拼命想證明自己和“鄉(xiāng)下人”不一樣,落得一身小資產階級病、孔乙己病,不接受現(xiàn)實又沒本事離開,搞得自己精神分裂,不知道自己是誰。
如今才明白,大宇宙這樣安排實在用心良苦,她是要讓我擦擦眼、洗洗腦,要讓那些大字不識卻明白事理、說話嗓門大卻毫無心機、不愛讀書卻能把人做好的人們教會我,生命的意義。
我讀了很多書尋找生命的意義,從西方哲學讀到佛教,時時陷入虛無主義而夜夜哭泣。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些個和土地走得很近的人,從一出生就在踐行“向死而生”的道理;而物化的城里人鮮有明白,他們忙著比成績、比財富、比誰住的房子大,他們眉頭緊鎖,言辭焦慮,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
我父母兩邊的兄弟姐妹,為了拆遷分家、老人生病等各種事都鬧得不愉快過,最后各自管好小家庭,兩代人之后誰還認識誰呢?而農村家庭的兄弟姊妹都走得很近,家里蒸包子就多弄些分分,很遠的親戚過世也會吊唁,家庭間互相幫忙是常有的。這些在我年輕時看來是負擔,如今看來卻是我從小就失落了的羈絆。
是什么改變了我?是同事們一次次帶自家地里的蘿卜白菜給我,菜做多了就分一口給我,過年給我?guī)юz頭,端午給我?guī)兆印瓭u漸才懂得,人比物更重要,情比錢更重要。
一個對死亡沒感覺的人,怎么曉得要熱愛生命呢?所以我一直不在乎無兒無女無朋友,死了沒人收尸又何妨?小時候沒有生日宴的孩子,便因為嫉妒,從此對所有儀式感滿滿的事情不屑一顧,自以為看透了這個世界的本質是無聊。
前幾天在朋友圈看到師父的父親去世,微信上給他發(fā)了消息,第二天才想到要隨禮,他不肯收再勸他收下,每一個步驟該怎么做、該怎么說,都是百度的。然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長大了,能夠自己處理自己的人際關系,而不再以孩子的視角看世界。
人情和禮數(shù)不是無意義的,而是讓每一個活著的人知道:我也被很多人在乎著。這不就是努力活著、努力工作的意義嗎?物質不是目的,而是為了讓我們愛的人活得更好;金錢不是攀比的手段,人們拿金錢去交換物品和服務,如果不是讓自己更愛這個世界,那又何必呢?
我活了半輩子,陰暗自私,目中無人,性格孤僻,脾氣暴躁,嫉妒心強,功利主義,毫無責任感,缺乏同理心,娘胎里帶出來的自戀人格。由自卑感引發(fā)的代償反應,從小就對這個世界擺出了敵對的防御姿態(tài)。我拼命證明自己很強,最后發(fā)現(xiàn),我的內在不過是個被忽視的孩子,從來沒長大過。
我花了很多年去看見這樣的自己,恨原生家庭,恨大時代在我父母身上刻下的印記;又花了很多力氣在反省、抑郁、否定自己的存在。我想,原生家庭理論不是用來歸咎的,而是看見自己身上那些不具有生命力的部分,克服它。我改變不了父母,但可以改變自己,把自己重養(yǎng)一遍,去愛這個世界、愛自己,等有了足夠陽氣就去愛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