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高，燕高飛的高

1

6月10日，星期天。按照金劍嘯的安排，嘯河帶著喚河去了一趟百貨商店，置辦齊了野餐要用的一應(yīng)東西。

第二天中午，工友們吃過午飯后都去江邊遛彎兒去了。蕭紅想著下個星期六就是端午節(jié)了，原本要出門去買些粽葉的，沒想到老哈突然來了，她只好留下來陪著。

喚河因?yàn)檩喌浇裉熘滴绨?，也沒能出去。他正美滋滋地坐在廣告社大門口的石礅子上曬太陽呢，就見金劍嘯、蕭軍急匆匆地走來了。兩個人的眉眼里滿是焦慮，臉色也都陰沉極了。

喚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眼下不是講禮數(shù)的時候，就沒跟他們打招呼，只是站起身來讓開了路。等到他們一走進(jìn)大門，喚河就跟著跨了進(jìn)去，并機(jī)警地把大門閂上了。

廣告社二樓的社長室里，氣氛十分凝重。喚河在門口晃了晃，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金劍嘯看到了，沖他招了招手，讓他也進(jìn)來了。

待大伙都坐下后，金劍嘯先是朝窗外探看了一番，這才壓低嗓音說道：“小小沈已經(jīng)把大門關(guān)上了，現(xiàn)在，咱們開會！”

蕭紅默默地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蕭軍伸出手，攬住了蕭紅的背。

老哈和金劍嘯對視了一眼，都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金劍嘯說：“老哈，什么情況？非走不可嗎？”

老哈搖了搖頭：“非走不可！你們得相信我的情報。去年冬天《跋涉》出版時，我就感覺不妙了。這不這一天終于來了！”

喚河早就知道《跋涉》這本書，也知道它是蕭軍和蕭紅兩個人的處女作合集，只是至今還沒好意思開口向他們要一本看看。

金劍嘯感嘆道：“《跋涉》寫得多好??！我說實(shí)話，蕭軍你別生氣，蕭紅比你寫得好，特別是那篇《棄婦》，把東北眼下的悲慘全都揭露出來了?！?/p>

“的確，我也覺得寫得好！你們知道嗎？這本書前陣子傳到了關(guān)內(nèi)，有個大學(xué)教授寫了篇評論，夸獎你們倆是‘黑暗現(xiàn)實(shí)中兩顆閃閃發(fā)亮的明星’呢?！崩瞎f著，同時夸張地伸出了兩個大拇指。

二蕭對看了一眼，眼角都難掩欣喜。作家就是這樣，寫出東西后最希望的就是遇到知音。顯然，這位大學(xué)教授是個聞弦歌而知雅意的解人。

老哈重重地咳了一聲，道：“哎哎，這都什么時候了，火燒眉毛了！我怎么還跟你們說這個？這位教授當(dāng)然是好心，但他沒想到，你們這兩位作者還在東北，在這個日本人控制下的所謂的‘滿洲國’里！你們想想，現(xiàn)在日本人也看到了那篇評論，已經(jīng)下令在全東北查禁這本書了，你們這倆作者再不走，是要等著被抓嗎？”

“這……”蕭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這么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可我們怎么走？朝哪里走?。俊?/p>

“別急，我今早得到消息后就發(fā)動了所有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都已安排好了。這樣，你們先坐火車去大連，然后從大連坐船去青島。喏，火車是今天下午四點(diǎn)半發(fā)車，你們這就趕緊回去收拾收拾走吧！”老哈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了兩張火車票，跟著看了一眼手表。

蕭軍和蕭紅對看了一眼，知道只能按老哈說的辦了。

“得，那就走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蕭軍從老哈手里接過了車票。

“去青島很好，那里是咱中國自己的地盤。你們到了以后，就去荒島書店找孫老板，他跟我一樣，也是……”金劍嘯握著二蕭的手說。最后一個詞他只是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來，但看二蕭的神色，顯然都明白他的意思。

“人一多目標(biāo)就大，我們都沒法去車站送你們了?！崩瞎@息著。

“不用你們送，讓小小沈這孩子去送送就行了?！笔捈t剛才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才幽幽地接了一句。她內(nèi)心正在翻江倒海，一開口卻還是那般的從容、散淡。

“紅姐……”喚河心里滿是不舍，要不是強(qiáng)忍著就哭出來了。

“對了，蕭紅，差點(diǎn)兒忘了，祝你生日快樂！”老哈說。

“生日快樂！這次太陽島野餐生日會沒辦成，等將來有一天咱們再見面，一定給你補(bǔ)上?！苯饎[說著扶了扶眼鏡，想要拂掉心里的傷感?？墒钦?dāng)生離死別的當(dāng)口，哪有那么容易？他話沒說完便紅了眼圈。

蕭軍一把抱住了他：“兄弟！”

窗外突然起了一陣狂風(fēng)，一場氤氳了好久的大雨終于砸了下來。一時間，雨水味混著油漆味飄了進(jìn)來，裹挾著離情別緒，直滲進(jìn)了每個人的心底。

2

蕭紅走后，天馬廣告社照常經(jīng)營，喚河還是每天都早早地來上班。

但這個班他上得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快樂了。對他來說，蕭紅不光是他工作上的頭兒，更是生活中的紅姐。兩個人在一起朝夕相處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個月，卻已結(jié)下了一輩子的姐弟情。

喚河牢牢記住了送紅姐上火車的情景。那天站臺上到處都是日本軍警，他拎著一個木頭箱子，跟在二蕭身后，匆匆地上了火車。還好，他們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列車員過來檢票了，一邊粗暴地推推搡搡，一邊大聲吆喝著沒買票的趕緊下車。喚河見分別在即，連忙伸出手去，想要和紅姐握個手，沒想到蕭紅不光緊緊地和他握了握手，還順勢突然把他擁進(jìn)懷里，緊緊地抱了抱他。這個擁抱從此就刻印在了喚河的心里，溫暖了他很久很久。

整整一個星期，喚河都魂不守舍的，往年這時候他最愛吃才從菜圃摘來的新鮮黃瓜，今年吃在嘴里卻不覺得有味兒了，干起活來也心不在焉，以致刷廣告牌時老是出錯，惹得跟他一起干活的工友們沒少埋怨他。

雖然心神不寧，但喚河的小腦袋瓜兒可沒閑著。由二蕭的被迫逃亡，他想起了媽媽的慘死，想起了那個“黃鼠狼”軍曹的獰笑，想起了大婁子那骷髏樣的雙眼，還想起了河神羅先生給他們上的最后一課。這些都像過電影似的一幕幕出現(xiàn)在腦海里，讓喚河感到了一種深切的悲哀。

“你們這些王八蛋憑什么占我們的地方？都給我滾犢子！”想到最后，喚河只想痛罵那些日本子。

喚河是去年臘月十五那天來的哈爾濱，到五月端午就快半年了。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嘯河也覺得，喚河近來成熟得飛快，可不再是呼蘭河畔的那個懵懂少年了。

這段時間，喚河想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紅姐。由蕭紅他自然會想到蕭軍—那個老頑童多好玩啊，動不動就喜歡教別人打拳。由二蕭他聯(lián)想到了嘯河和小梅姐，他倆將來不會也這么難吧？想了又想，他覺得應(yīng)該不會，二蕭是有文化的作家，禍?zhǔn)率菍憰鴮懗鰜淼模瑖[河和小梅姐可沒人家那么大的本事。進(jìn)而他就想起了《跋涉》，為此還跑到相熟的書刊社找店伙計悄悄地打聽過，人家告訴他那書早都被警察給抄走了，店里還因此被敲了一筆銀子去。于是他又想，《跋涉》是看不到了，不知道啥時候能看到老哈寫的書呢？

前陣子老哈說過，蘇聯(lián)列寧格勒兒童文學(xué)出版社找他約稿了，讓他把在哈爾濱寫的報道和小說結(jié)成集子，出一本書給蘇聯(lián)的孩子們看，讓生活在蜜罐里的他們都能知道，中國的孩子們正在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下哀號、掙扎。書名就叫《大憤怒》—老哈解釋說：這大大的憤怒是趙尚志心頭的，是二蕭心頭的，是金劍嘯心頭的，也是所有東北人心頭的。

喚河琢磨了好久老哈的話，因?yàn)樗f完“也是所有東北人心頭的”之后，還特意補(bǔ)了一句：“包括你小小沈。你的心頭也正燃燒著大憤怒，你感覺到了嗎？”喚河當(dāng)時有點(diǎn)兒蒙，沒說什么，可現(xiàn)在他已確定了，沒錯，他的心頭正燃燒著大憤怒。而且他知道，嘯河的心頭也是。

但喚河還是看不透金劍嘯，他心里到底有沒有大憤怒呢？在廣告社二樓社長室開會那天，他的確憤怒了，可他怎么還是和那些來談生意的日本子打得火熱呢？而且在送走二蕭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在廣告社跟一個東洋布帛店的日本老板談笑風(fēng)生了，還稱兄道弟的！他或許是在虛與委蛇，可那個日本老板坐的那把椅子，頭一天蕭軍才剛剛坐過！面對此情此景，他難道不會想起自己落難的朋友，進(jìn)而痛恨起眼前的臭日本子嗎？

3

哈爾濱人每年都會把端午當(dāng)成狂歡節(jié)來過。即使這座城市被日本子侵占了，人們過節(jié)的熱情還是絲毫不減，甚至還反而更加大了。很可能在很多人的心里都是這么想的：你日本子再怎么牛氣，也管不到我們中國人過節(jié)吧？你們可沒有端午節(jié)，那我們更得過好了！

1934年的端午節(jié)，正當(dāng)星期六。在那個年月，人們一星期都要上六天班，端午節(jié)也不放假。因此，天馬廣告社這一天按理說是要上班的，但金劍嘯卻慷慨地給大家都放了假。

喚河早就跟嘯河商量好了，要趁端午節(jié)這天去太陽島玩兒。嘯河雖然不放假，但他平時都是上夜班，白天沒啥事。于是吃過早飯后，他便帶著喚河出發(fā)了。誰知剛出門不久，他們就聽說開往太陽島的輪渡停運(yùn)了。

“真倒霉！”喚河沮喪不已。他原是想著去太陽島遙祝紅姐生日快樂的，這下子就全都泡湯了。嘯河安慰他說，每年過端午，松花江邊都是最熱鬧的，太陽島上啥也沒有，不去也罷。倆人于是決定改去江邊玩兒。

等兄弟倆走到中央大街，才發(fā)現(xiàn)滿大街早已擠得水泄不通了，要想去江邊，只能隨著人流慢慢往前挪。

松花江上不興賽龍舟，人們來到江岸邊踏青、看光景時，往往會買上一束艾蒿，等著帶回家插到屋門上來祈福、驅(qū)邪。滿大街還隨處可見賣香草荷包和五彩繩的，大人們都會買了給小孩戴，說這樣能保孩子一年無病無災(zāi)。這些習(xí)俗和中國其他地方都差不多，單有一樣是哈爾濱獨(dú)有的，那就是端午這天人們都要來到松花江邊，用江里的長流水洗臉，以求免災(zāi)祛病。而這，正是造成每到這一天松花江邊就擠滿了人的直接原因。

雖然相距并不太遠(yuǎn)，呼蘭河沿岸就沒有這習(xí)俗。喚河覺得新鮮，跟在嘯河身后排了老半天隊，才終于捧起一捧江水洗了臉。

這時天已過午了，兄弟倆興致未減，買了幾個粽子當(dāng)午飯，吃過后繼續(xù)四處逛蕩。

在呼蘭過端午，不像哈爾濱那么熱鬧，但家家戶戶也都會吃粽子、插艾蒿、掛紙葫蘆。嘯河在江邊買了兩把艾蒿，兄弟倆一人一把拿著，身上就都有了淡淡的艾香。粽子也已經(jīng)吃過了，再買上一串紙葫蘆，回家掛在小屋的門楣上，這個節(jié)就算圓滿了。

可兄弟倆在江邊轉(zhuǎn)了好幾圈，愣是沒看見有賣紙葫蘆的?？纯刺焐蛲?，嘯河有些累了，就決定回家去，心說路上能碰見賣紙葫蘆的就買，碰不見也就算了。

路過天馬廣告社時，看到大門開著，喚河就提議進(jìn)去歇歇。兄弟倆進(jìn)到社里，見金劍嘯正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那兒抽煙呢。滿屋子已是云遮霧罩，一地的煙頭。

兄弟倆鞠躬問了好。金劍嘯招呼他們坐下，說：“在江邊玩到這時候？你們到底是年輕，可真不嫌累?！?/p>

“金先生您沒出去走走？今天街上人可多了！我想買個紙葫蘆都沒買上?！眹[河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金先生對面，熱熱乎乎地說。

“我沒去。報社那邊我今天休班，但這里也得有人看著不是?！苯饎[吐出了一個大大的煙圈，“其實(shí)主要還是沒興致。今天原本是要給蕭紅過生日的！她說長這么大還沒過過生日呢，又是本命年。我和蕭軍早都商量好了，要給她好好慶祝慶祝，沒想到臨了來這么一出?！?/p>

“就是啊！紅姐要是還在，今天不知道得樂成啥樣呢！”喚河接過了話頭。

“那肯定，你紅姐是個熱心人，不用等到今天，昨天她就會給你們幾個小家伙都買上一個香草荷包的?！闭f到這里，金劍嘯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嘯河，“哎，小沈，你咋沒給小小沈買個呢？”

“我要給他買來著，他不要，說他不是小孩了。”嘯河笑道。

“那可不？我都工作了，誰也別把我當(dāng)小孩了！”喚河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挺遺憾的。他當(dāng)然想要紅姐送的香草荷包。

“喲喲喲，小小沈還挺有志氣的嘛！”金劍嘯被喚河那認(rèn)真的神氣給逗笑了。

“金先生，我們呼蘭那邊不興給孩子過生日，紅姐她們家估計也是這樣，您別太當(dāng)回事啊?！眹[河說的是實(shí)情，想要寬慰一下金劍嘯。

“嗯，這會子二蕭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青島安頓下來了，蕭軍肯定會給她過個難忘的生日的。”金劍嘯說著，望了一眼窗外，仿佛這樣就能看到遠(yuǎn)在青島的二蕭似的。

“紅姐那么漂亮，那么颯，還那么有才，就連生日也是端午節(jié)，老天對她也太好了！”喚河也望了一眼窗外，感嘆道。

“嗨，要不說你還是個孩子呢！”金劍嘯猛吸了一口煙，被嗆得咳嗽起來?？韧晁耪f道，“端午節(jié)出生可不是好事！老輩子傳說，這一天出生的孩子都是索命鬼、討債鬼，會給父母親帶來災(zāi)殃。你紅姐的父親是個讀書人，卻也不能免俗。所以，你紅姐她小時候挺苦的，是她爺爺一手把她帶大的?！?/p>

“哦，是嗎？怎么會這樣？”喚河想不明白，端午節(jié)人們都這么高興，怎么這一天出生的孩子就不好了呢？

“迷信唄，還能有啥道理可講。好在你紅姐不管那一套，要是她也迷信，就寫不出那么好的文章來了。”金劍嘯說完，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就問嘯河，“后天晚上，你能多排一張單子嗎？”

嘯河點(diǎn)點(diǎn)頭，沖金劍嘯使了個眼色，隨即就把喚河給支了出去：“喚河，你先出去逛逛吧，看還能不能買到紙葫蘆?！?/p>

喚河說行，接過錢就出門了。

等他買到紙葫蘆回來，卻發(fā)現(xiàn)廣告社的大門關(guān)得緊緊的。他拍了拍大門，嘯河才出來了。

“哥，你們倆剛才說啥呢？怎么還得關(guān)大門？”

“噓—秘密！”

喚河一聽嘯河說是秘密，就不再問什么了。他哪里知道，自從他來到天馬廣告社上班以后，金劍嘯和嘯河就慢慢地熟絡(luò)起來了，已相約談了好多次心。眼下嘯河正幫著金劍嘯排印宣傳抗日救國的單子。嘯河明知道這是弄不好就要掉腦袋的事，卻一點(diǎn)兒也沒有表現(xiàn)出害怕來，每次都把任務(wù)完成得又快又好。上次給蕭紅張羅過生日的時候，金劍嘯就跟嘯河說了，組織上已經(jīng)把他列為考察對象了，過陣子就介紹他加入地下黨。

嘯河心思極其縝密，而且安全意識極高，所以連自己的親弟弟都沒有告訴。雖然金劍嘯對喚河也非常信任，可在嘯河的心里，喚河畢竟還是個孩子，這些事還是不讓他知道比較好。

一路無話。回到家吃過晚飯后，喚河終于忍不住了，決定給嘯河提個醒：“哥，我覺得金先生這人不太地道，你防著他點(diǎn)兒吧！你不知道，他整天跟那些日本子打得火熱?！?/p>

“我知道，你放心吧，金先生是最不可能害我的人。我們是同志！”嘯河看到喚河一臉熱切，就想著還是給他交個底，卻并不細(xì)說。

“那他和日本子……”

“你呀，就是個傻狍子！你想想，他不和日本子打交道，廣告社能開起來嗎？再說了，不和日本子打交道，上哪兒搜集情報去呢？”嘯河說到這里就停住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透露得太多了。

喚河非常聰明，聽嘯河這么說，頓時明白了，忙說：“行行，哥，看來是我誤會金先生了。那，你們干……干那個工作時，千萬小心點(diǎn)兒啊！”

4

因?yàn)樾瞧谔靾蠹埐怀隹?，端午?jié)當(dāng)晚嘯河美美地睡了一大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人睡好了就精神，他哼著小曲兒洗漱完，喝了一碗喚河熬的大子粥，就趴到床上吭哧吭哧地寫起信來。

“哥，寫信給小梅姐呢？你不嫌她那一臉麻子了？”喚河探過頭來，嬉皮笑臉地問。這小子經(jīng)常哪壺不開提哪壺，要不也不會外號叫老歪了。

“去去去！你少來隔皮猜瓜的那一套，哪兒涼快就上哪兒待著去，甭在這兒煩我。”嘯河一把捂住了信紙，狠狠地瞪了一眼喚河。

這世間所有的弟弟，對哥哥大概都是又愛又敬又有點(diǎn)兒怕。喚河對嘯河也是這樣，雖然心里知道他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動手揍自己了，但還是生怕一不小心把他給惹毛了，于是就識相地溜到屋門外，翻看起了嘯河帶回來的那一堆報紙。

等到他把那些報紙翻看完了，就該吃午飯了。他問了一聲嘯河還看不看那些報紙了，得到“不看”的回復(fù)后，就抱起它們出了門。他要去最近的一家書刊社，把這些舊報紙賣給他們，換幾個錢去買午飯。

報紙賣得很順利，喚河在書刊社里溜了一圈兒，沒有看到感興趣的新書，就和店老板打了個招呼，出門往面食店去了。這次報紙比較多，賣的錢不少，他盤算著待會兒夠買兩斤蔥油餅的，這頓午飯又美了。

正高興呢，喚河突然感覺到街面上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了，抬眼一看，就見一隊日本軍警如狼似虎地跑了過來。喚河連忙低頭縮脖往墻根上貼—這是哈爾濱老百姓人人都會的保命動作，喚河早就學(xué)會了。

這一隊日本軍警的行動目標(biāo)，竟然是喚河剛?cè)ミ^的那家書刊社。喚河聽到店里傳來一陣混亂，壯著膽子回頭看了一眼，正碰上擋在店門口的兩個日本軍警那陰冷的目光，嚇得他打了個冷戰(zhàn)，連忙拉拉帽檐兒，慌慌張張地溜走了。

進(jìn)了家門后，喚河才驚魂稍定。他沒顧上吃飯，就把這事兒一五一十地跟嘯河說了。

嘯河正在研究怎么才能把信紙折得更好看，聽喚河這么一說，神情立馬凝重起來了。他默默地把信折好，塞進(jìn)信封，示意喚河到他身邊坐下，這才嚴(yán)肅地開了口：“喚河，你把耳朵捋直了，好好聽著：最近市面上很不太平！要不金先生就不會那么急地讓蕭先生和紅姐走了。還有，昨天早上去太陽島的輪渡不是停運(yùn)了？聽金先生說，就是因?yàn)槿毡咀釉谀禽喍缮献チ嗽蹅兊膬晌煌?。今晚我會去報社打聽打聽，你好好睡你的，早上起來就去上班好了。不過你這幾天可得留神，廣告社要是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你就趕緊回來，可千萬別跟日本子硬碰！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哥。廣告社，也會被搜查嗎？”喚河感覺嘯河好像話里有話，就問了出來。

“難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心理上有個準(zhǔn)備，到時候遇上事就能冷靜一些，不至于麻了爪。”

5

這一夜，喚河睡得特別不踏實(shí)，總是睡睡醒醒的。直到聽到嘯河進(jìn)門，他心里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早上起來，喚河做了一鍋豆面粥，吃過后就匆匆去了廣告社上班。社里一如既往，工友們相互間開著玩笑，忙進(jìn)忙出。喚河走到蕭紅原來坐的位子旁邊，把墻上釘著的那本日歷撕到了今天—1934年6月18日，只見日歷上寫著：“宜婚嫁、走親、尋人。忌動土、開張。”

整個上午，喚河都在刷一塊大尺幅的東洋櫻花會廣告牌。雖然牌子上畫的那幾個日本子讓他直犯惡心，但他已然可以接受跟日本人打交道了。嘯河說得對，金先生那樣做是一種策略。加上今天天氣超級好，這也讓他心情愉悅。

天空藍(lán)藍(lán)的，綴著幾朵懶洋洋的白云。太陽烈烈的，烤得躲在樹蔭里的蟬兒沒命地叫。索菲亞大教堂養(yǎng)的那一群白鴿，一會兒升空，一會兒降落，有好幾次撲棱棱地從喚河頭頂掠過?？Х鹊臐庥?、啤酒花的甘醇和烤面包的麥香味兒不時地飄來，混合著油漆味兒直朝喚河的鼻孔里鉆。這一切仿佛都在訴說著歲月靜好，使得喚河從昨天中午就繃著的心弦終于徹底放松了下來。

吃過午飯后，喚河決定到索菲亞大教堂去看看那群鴿子。那里離天馬廣告社不遠(yuǎn)，紅姐在的時候，經(jīng)常領(lǐng)著他和工友們?nèi)ァ?/p>

到了大教堂的廣場上，喚河和鴿子嬉鬧了半天。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鴿子的咕咕聲是從身體內(nèi)部發(fā)出的，而不是從嘴里吐出的。這讓他一下子又想起了蕭紅—對，紅姐那標(biāo)志性的笑聲就不是從嘴里吐出的，而是從她的心靈深處發(fā)出的，所以才會讓人那么難忘。

等到教堂的大鐘時針指向下午1點(diǎn)，喚河才和那些可愛的生靈告別，慢悠悠地走回去。走到離廣告社還有兩個路口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喊“小小沈”，連忙回頭去看，就見老哈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老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喚河見老哈臉色鐵青、眉頭緊皺，心知不好，急忙迎了上去。

“到這邊來再說！”老哈一把把喚河拽到路邊一棟廢棄的破房子旁邊，看看四下無人，這才壓低聲音急急地說道，“金劍嘯，被日本人抓走了?！?/p>

“??？金先生……這可怎么辦？”喚河一聽就慌了。

“日本人在照著名單搜捕，天馬廣告社得趕緊疏散！”

“啊，我們社有人在名單上嗎？”

“有！有兩個，大梁和老萬，你趕緊回去通知他們！”

“好！”喚河答應(yīng)著，轉(zhuǎn)身就要跑。

“哎，回來！”老哈叫住了他，“你看我這腦子！《國際協(xié)報》的編輯、記者被抓走了好幾個，就剩了一個排字工小沈，因?yàn)槭巧洗笠拱嗟?，還沒被抓到……”

“天??！”喚河打了個冷戰(zhàn)。

“小沈是你哥吧？咱倆分頭行動，我去天馬廣告社，你去找你哥，讓他想辦法馬上趕到榆樹鎮(zhèn)去，那里有個火車站，我們的人今晚就送他上火車。”

“好！榆樹鎮(zhèn)對嗎？”喚河這時早已緊張得心怦怦跳了，但還是冷靜地確認(rèn)了一下地點(diǎn)。

“對！快去，快去吧！”老哈沖喚河用力揮了一下手，就急匆匆地轉(zhuǎn)身走了。

喚河定了定神，隨即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狂奔起來。

6

第二天傍晚，嘯河兄弟倆已到了六百公里以外的沈陽。

虧得老哈信息廣，路子野，手眼通天，嘯河這次才能有驚無險地逃離虎口。

一路上，兄弟倆為了盡量不引人注意，幾乎沒有交談。

那時的沈陽雖然不及哈爾濱繁華，但因靠近關(guān)內(nèi)，戰(zhàn)略位置險要，更受日本子重視，空氣也明顯要更緊張一些。這一點(diǎn)，兄弟倆一下火車就感覺到了。出站時警察檢查得很細(xì)，站外更是隨處可見荷槍實(shí)彈的日本軍警。這里不像哈爾濱站那樣鬧鬧哄哄，人們一個個都屏氣凝神的，但還是不時會傳來呵斥聲、哭喊聲。嘯河知道，那是不知道哪個倒霉的同胞又落到了日本子的手里，心說這樣的熱鬧不看也罷，就拉著喚河快步走去了車站對面。

幾分鐘后，兄弟倆走到了站前街北口的東亞大藥房，在它和南洋影劇院共用的那一段大臺階上坐了下來。這時天已完全黑了，他們雖然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但卻并不著急。因?yàn)樗退麄兩匣疖嚨耐菊f了，沈陽的組織會派人到這兒接他們的。嘯河估摸著，對方可能正在朝這里趕呢。

可是一等不來，二等還不來，直等到影劇院晚場都散場了，兄弟倆也沒能見到接應(yīng)者的影子。喚河跑去問了一下時間，回來說十點(diǎn)半了。嘯河明白再等下去已毫無意義，而且這么晚還不走的話很可能會招來軍警盤問，那就麻煩了。這樣一想，他就帶著喚河隨著那些晚場觀眾走了。

離開火車站區(qū)域后，嘯河專揀小巷子走。走出好長一段路后，他覺得比較安全了，才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了下來。

接下來的幾天里，嘯河和喚河輪換著又去了東亞大藥房門口好幾次，卻愣是連根人毛也沒碰著。喚河按捺不住了，悄悄地問嘯河是不是老哈的人不靠譜。嘯河畢竟老成些，第一反應(yīng)是不可能，以他對組織的了解，這樣的事是絕不可能發(fā)生的。那為什么就這樣了呢？嘯河轉(zhuǎn)念一想，頭皮一下子麻了，心說壞了，八成是那個來接應(yīng)的同志出事了。萬一他被日本子抓了，萬一他再跟太陽島輪渡上被抓的那二位一樣，是個熬不住刑的軟蛋，那自己的處境可就危險了！

心里雖然已滿是驚濤駭浪，嘯河表面上還是很平靜，只對喚河淡淡地說了句：“算了，線斷了就斷了。以后咱不能再去了，危險?！?/p>

喚河點(diǎn)了點(diǎn)頭。從此之后，兄弟倆就把這事給撂開了。

7

嘯河原本以為，這次到了沈陽接上頭，就算大功告成了。至于怎么在沈陽找工作、怎么繼續(xù)堅持斗爭，那都聽組織的安排就行了。誰知道頭沒接上，這讓嘯河一下子陷入了被動。

一開始，嘯河非常焦急，嘴上起了好幾個燎泡，說句話都疼得嘶哈嘶哈的。好在過了幾天，還沒等燎泡都消下去，他就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反倒不那么著急了。

嘯河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在哈爾濱已經(jīng)上了日本子的黑名單，只怕過不了多久沈陽當(dāng)局就會掌握這個情況。于是他在來沈陽的火車上就預(yù)先起好了化名。當(dāng)時想到自己的名字是羅先生給取的，他便決定改姓羅，化名叫羅孝合，讓喚河化名叫羅煥合。

后來嘯河又想到，光是改名換姓就行了嗎？他細(xì)細(xì)地回想了一番，想起來當(dāng)年進(jìn)報社時填過一個履歷表，并貼了一張“真”—日本人侵占東北后，強(qiáng)令推行“協(xié)和語”，照片不讓叫照片，得叫“真”。接下來日本子肯定會拿那張“真”四處搜捕他的。虧得那是六年前拍的了，那時他還孩氣十足，如今已經(jīng)長成大小伙子，相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任是天王老子，不拿那張“真”到他跟前來對照，單憑印象也是無法把他給認(rèn)出來的。這么一想，他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喚河聽嘯河說了這一節(jié)，也跟著長出了一口氣，就提議能不能學(xué)學(xué)紅姐，離開東北，到青島去。嘯河說要是能那樣的話日本子就鞭長莫及了，可現(xiàn)實(shí)是根本不可能。他跟喚河解釋了一通，喚河才明白，原來日本子控制下的所謂“滿洲國”和關(guān)內(nèi)的交通是隔絕的，想要走，必須得持有偽警務(wù)署核發(fā)的“出境旅行證明書”才行。二蕭當(dāng)時是老哈、金劍嘯都給他們辦好了，如今嘯河連組織都找不到，要想去申領(lǐng)那個證明書，那可真是比登天還難了。

得，沒辦法，兄弟倆知道自己再怎么走也走不出東北，既然沒法回哈爾濱，那就既來之則安之，想法子在沈陽待下去吧。

嘯河身上沒有多少錢，心知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找個工作。

人都有個慣性，原來是干什么的，換個地方以后也還是會想著去干什么。嘯河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再去找個報社當(dāng)排字工。沈陽的報社倒是不少，每天出版十多份報紙。嘯河悄悄地把能找到的報紙都找來看了，發(fā)現(xiàn)它們都和《國際協(xié)報》不一樣，且不說新聞版的報道全都死氣沉沉的，就是副刊版上發(fā)表的小說、散文，也都讓人感覺不到一點(diǎn)兒生氣。翻來覆去地扒拉了幾遍之后，嘯河心里就很有數(shù)了，看來沈陽的這些報社都被日本子牢牢地控制著呢，去那里上班非但找不到同志，反而很有可能會落得個羊入虎口。

嘯河和喚河商量了半天，最后決定去當(dāng)?shù)氐膹V告社碰碰運(yùn)氣。兩人先到窮苦百姓扎堆的小河沿，在柴草市邊兒上租了一間小屋安頓下來，然后就沿著街面找廣告社，一家接一家地打問要不要刷牌子工。到第三天上，他們在一家名為“駱記”的廣告社找到了工作，嘯河當(dāng)大工，喚河還是當(dāng)小打。

從此，兄弟倆就在沈陽待了下來，這一待就待了兩年多?？上У氖?，盡管嘯河把他能想到的學(xué)校、書店等地方都摸了一遍，但就是始終都沒能跟組織接上頭。

駱記廣告社規(guī)模不大，只有兩間洋鐵蓋頂?shù)奈葑樱饧右粋€小院，業(yè)務(wù)主要是給幾家戲院、茶園畫演出海報。店老板姓駱，是山東人，平時話很少。嘯河生怕引起日本子的注意，就也不聲不響的，只管悶著頭和喚河一起刷牌子。這活雖然累點(diǎn)兒，但換來的工資能維持溫飽。

小河沿整個就是一片鬧哄哄的棚戶區(qū)，又擁擠又臟亂。他們租的那一間小屋非常狹小，倆人在屋里想要同時掉個腚都難。這樣的屋子不可能有廁所—對了，日本子不讓叫廁所，得按他們倭國的叫法叫“便所”。白天要想解手，得跑出一里地去，晚上沒人看見，就到院子里就地解決了。

這居住條件老憋屈了，因此每當(dāng)星期天休息時，兄弟倆都要到渾河岸邊走一走。這里就像松花江邊、呼蘭河畔一樣寬闊，可以幫他們消解一下鄉(xiāng)愁。他們在這里游過泳，釣過魚，看過河燈，祭過河神，還趁河面結(jié)冰時滑過“單腿驢”，抽過冰猴、冰陀螺……當(dāng)然，做得最多的還是發(fā)呆。

嘯河常常會呆坐在河邊想，金劍嘯被放出來了嗎？老哈回蘇聯(lián)了嗎？二蕭在青島還好嗎？還有胡小梅……喚河雖然不比嘯河想得深，但所想到的人卻更多，他還常常會想起媽媽、大婁子和羅先生。

喚河心里非常羨慕嘯河，因?yàn)閲[河經(jīng)常和胡小梅通信，一寫就寫好幾頁紙，他心里的事肯定都跟人家說了。喚河能說給誰聽呢？他有好幾次想要寫信給大婁子，最后都是拿起筆來又覺得沒什么好說的了。

在油漆味兒的熏染下，在渾河水的浸泡下，隨著時光流逝，喚河越來越深刻地體驗(yàn)到了什么是孤獨(dú)。雖然說一個人能夠擁有孤獨(dú)感其實(shí)是很難得的，可對喚河這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來講，它還是來得太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