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在頭上,冷冷的。我用手摸摸。密密的圓珠形的雨,從高高的天際落下來,每一滴都很冷。每一滴雨都像破碎的臉孔,無法復原。雨下了好幾天,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山路泥濘,也沒什么地方可去,我便坐在雨廊里,看雨怎么落下來。天空灰白色,烏蒙蒙,海拔略高一些的山峰也隱沒了。雨撲簌簌飄搖,加速度落下來。雨從一個巨大的篩子中落下,透亮,一滴粘連一滴,形成綿長的雨線。雨線和雨線并不交織,像垂下的瓔珞。雨線銀白色,密布在我的視線里。
微雨時,我去看人耕田。稻種發(fā)芽,鵝黃淺綠,我拔兩株,栽在自己的玻璃罐里。秧苗浮在水里,雨打在苗葉上,苗也卷曲一下,又彈回來。
屋前荒地有一塊低洼地,綿綿的雨水使得低洼地積了比腳踝還深的水。水洼里有很多竹簽細的小蝌蚪。在這里,我第一次看見蝌蚪。過了半個月,蝌蚪變成褐黃色,身體呈紡錘形,像發(fā)芽的南瓜子,吸附在雜草四周。又過十來天,蝌蚪成了麻黑色,長出短短細細的幼足,嘴巴扁扁。鳥站在水洼邊,吃蝌蚪。蝌蚪烏黑黑一群,驚慌四散。大顆粒的雨珠,打在水面上,也把蝌蚪打上來。跳起來的水,吸著蝌蚪,又落下去。又過半個月,蝌蚪不見了,成了癩皮蛤蟆。
雨在下,已經(jīng)第八天了。我戴了一頂寬斗笠出門,在四處荒山野道走走。斗笠越戴越重,我在一棵樹下,把斗笠解下來,甩了又甩,水甩出弧線,拋灑出去。
雨水過多,加速了落葉的腐爛。也因為積水,有幾棵去年冬種的含笑樹,也死了。野草的蔥蘢,顯得厚顏無恥。鳥,我一只也沒看到。家燕躲在巢里,做起了居家夫妻。倒是看到一只野兔驚慌失措地跑,撅起屁股,毛發(fā)全濕。
荒地里,開出第一朵花的,是泡桐。我種過三十多株泡桐。在坍塌的斜坡上,為了保持水土,我種了泡桐和七節(jié)芒。這兩種都是瘋狂生長的植物。泡桐還是光溜溜的,樹葉還沒發(fā)出來,紫白的花綴滿了枝丫,帶著南方特有的油膩氣息。大雨來一次,花瓣落一地。太陽開一天,地上的花瓣枯黃幾分。一個雨季結束,泡桐長出了肥厚寬大的葉,花卻一朵也不剩。任何一棵樹,都是這樣的:死亡一部分,生長一部分?;蛘哒f,一邊死亡,一邊生長。生命的成長伴隨著嚴苛的死亡,這是節(jié)律,誰也無法逃脫。
每一場雨的到來,既是對大地的饋贈,也是對大地的清洗。雨落在地上,既是潤物,也是劫難。雨在天空編織著優(yōu)美的雨線,婀娜,雨聲響亮,把人驚醒,把斑蝥驚醒,把草木驚醒。我們看到的每一場雨,都十分盛大。當雨落下來,其實每一滴雨,都是極其孤獨的。但大地的繁榮,都是雨的饋贈。雨滴和雨滴在大地重逢。
(選自《深山已晚》,傅菲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本刊有刪改)
鑒賞空間
《雨的四季》以雨為線索,依次描寫了春、夏、秋、冬四季中的雨情、雨韻,再現(xiàn)了雨的不同特征;而《雨滴在大地上重逢》則單以春雨為對象,通過天空、田野、蝌蚪、花與葉,襯托雨的曼妙和豐沛。兩篇文章都注重運用多感官描寫,即調動自己在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味覺方面的多重體驗,去刻畫雨的形象。本文的視覺描寫部分尤其精彩,“密密、圓珠形、如絲、綿密、像垂下的瓔珞”是摹其形,“撲簌簌”是寫其態(tài),“銀白、透亮”是狀其色,這樣一來,便能給讀者留下鮮明的印象。
讀有所思
同樣是寫雨,兩篇文章的作者所寄寓的情感卻有所不同。請你結合文章做具體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