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文章怎樣才算得上“通”?詞使用得適合,篇章組織得調順,便是“通”。反過來,詞使用得乖謬,篇章組織得錯亂,便是“不通”。
一問:使用的詞都適合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先得知道不適合的詞怎樣會到我們的文章里來。我們想到天,寫了“天”字,想到洶涌的海洋,寫下“洶涌的海洋”幾個字,其間,所寫與所想一致,絕不會有不適合的詞闖入。但在整篇的文章里,情形并不全是這么簡單。
譬如我們要形容某一晚所見的月光,該說“各處都像涂上了白蠟”,還是說“各處都浸在碧水一般的月光里”?或者我們要敘述足球比賽,對于球員們在球場上奔馳、發(fā)生沖突的情形,該說“拼死斗爭”,還是說“奮勇競勝”?這當兒就有了斟酌的余地。如果我們漫不斟酌,或是斟酌后決定得不得當,不適合的詞便溜進我們的文章來了。漫不斟酌是疏忽,疏忽常常是貽誤事情的因由,這里且不去說它。而斟酌過了何以又會決定得不得當呢?這一半源于平時體認事物未能真切,一半源于對使用的詞未能確實了知它們的意蘊。就拿上面的例子來講,“涂上了白蠟”不及“浸在碧水里”能傳月光的神態(tài),假若決定的卻是“涂上了白蠟”,那就是體認月光的神態(tài)尚欠工夫;“拼死斗爭”不及“奮勇競勝”合乎足球比賽的事實,假若決定的卻是“拼死斗爭”,那就是了知“拼死斗爭”的意蘊尚有未盡。曾見有人用“聊寞”二字,他以為“無聊”和“寂寞”意義相近,拼合起來大概也就是這么一類的意義,不知這是使人不了解的。其實他如果翻檢過辭書,明白了“無聊”和“寂寞”的意蘊,就不致寫下這新造而不通的“聊寞”來了。所以勤于翻檢辭書,可使我們覺察哪些詞在我們的文章里是適合的而哪些是不適合的。他人的文章也足供我們比照。在同樣情形之下,他人為什么使用這個詞而不使用那個詞呢?這樣問,自會找出所以然,同時也就可以判定我們自己所使用的適合與否了。還有個消極的辦法,凡意蘊和用法尚不能了知的詞,寧可避而不用。不論什么事情,在審慎考慮后往往避去了不少的毛病。
二問:語句和篇章都調順了嗎?
我們略習過一點文法,就知道在語言文字中間表示關系、神情等,是介詞、連詞、助詞等的重要職責。這些詞使用得不稱其職,大則會違反所要表達的意思、情感,或者竟什么也不曾表達出來,只在白紙上涂了些黑字;小也使一篇文章瑣碎澀拗,不得完整。從前講作文,最要緊的是虛字用得通,這確實不錯。所謂虛字,就是上面說的幾類詞。我們要明白它們的用法,要自己檢查使用它們得當與否,當然依靠文法。文法能告訴我們這一切的所以然。我們還得留意我們每天每時的說話。說話是不留痕跡在紙面的文章。發(fā)聲成語,聲盡語即消逝,如其不經訓練,沒養(yǎng)成正確的習慣,隨時會發(fā)生錯誤。聽人家演說,往往“那么,那么”“這個,這個”聽見得多,頗覺刺耳。仔細考察,這些大半是不得當?shù)?、不該用的。只因口說不妨重復說,先說的錯了再說個不錯的,又有人身的姿態(tài)作幫助,所以仍能使聽的人了解。不過錯誤究竟是錯誤。說話常帶錯誤,影響到作文,可以寫得叫人莫名所以。說話常能正確,那就是對于文法所告訴我們的所以然不單是知,并且有了遵而行之的習慣。僅靠文法上的知是呆板的,臨到作文,逐處按照,求其不錯,結果不過不錯而已。遵行文法成為說話的習慣,那時候,怎么恰當?shù)厥褂靡恍┨撟?,使一篇文章剛好表達出我們的意思、情感,幾乎如靈感自來,不假思索。從前教人作文,別的不講,只教把若干篇文章讀得爛熟。我們且不問其他,這讀得爛熟的方法并不能算壞,就是要把一些成例化為習慣?,F(xiàn)在我們寫的是“今話文”(白話文),假若說話不養(yǎng)成正確的習慣,雖講求文法,但也難收十分的效果。講求文法,了知所以然,同時把了知的化為說話的習慣,平時說話總不與之相違背,這才于作文上大有幫助。我們寫成一篇文章,只消把它誦讀幾遍,有不調順的所在自然會發(fā)現(xiàn),而且知道應該怎樣去修改了。
詞適合了,篇章調順了,那就可以無愧地說,我們的文章“通”了。這里說的“通”與“不通”,專就文字而言,是假定思想、情感沒有什么毛病了的。要避免思想、情感方面的毛病,就要充實自己整個的生活。
(選自《怎樣寫作》,中華書局2013年3月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