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一個走了很久很久的人,九十多歲的阿婆就要倒下了。
身上哪哪都疼,又說不上具體哪里疼。她經(jīng)常雙手抱緊自己,頭一直往被窩縮,盡可能地把自己裹在溫暖的棉絮里。她在大兒子家住幾年又在小兒子家住幾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意識到她是一個負擔,就商議決定將她送回花樹下,家人輪流回來照顧。阿婆張了張口,把所有的話都嚼碎了,吞進肚子里。
有一天,阿媽打電話來同我商量:“你阿婆想住在我們家,住你的房間,由我們照顧她,她家人住城里來回不方便?!?/p>
我說:“阿婆五世同堂呢,末了就一個人都沒有嗎?”
我媽說:“我上午去看你阿婆了,她很高興,很想和我們一起。她一個人太可憐了?!?/p>
我說:“好?!?/p>
阿媽最終沒有接阿婆過來,她說覺得這樣會對不起我阿嫲。
我們家住在一層低矮的平房,是舊房子拆了重建的,老屋后半截沒拆,留下兩間房,一間給阿嫲住,一間用來做廚房。老屋和新屋之間是相通的,同一個大門進。阿嫲不愿住新房,說自己是快要死的人了,不能把房子弄臟。她確實又很喜歡這敞亮的新房子,時常在平房里進進出出,坐在廳里和左鄰右舍說話,將房前的雜草清理得干干凈凈。阿嫲自己不舍得住的房子給別的老人住,她知道了是會很傷心的。
阿嫲和阿婆是妯娌,兩人年紀相同。我阿公是兄,家貧,連住的幾間瓦房都是借弟弟家的。阿嫲已經(jīng)過世十幾年了,活著時,處處矮阿婆一截,阿嫲心里暗暗較著勁。她羨慕阿婆家大大的房子,羨慕阿婆四代同堂笑得開懷,羨慕阿婆衣服布料的柔軟……她每每看阿婆那派頭,心里總酸楚得不行。
阿婆的曾孫都已經(jīng)兩個了,我才姍姍來遲。我出生時,家里一件舊衣裳都找不到,只能用粗粗的草紙裹上。阿婆來看過我,將曾孫的舊衣裳整理了兩大箱,洗干凈送到我家里給我換上,細細地撫摸我的頭、我的手、我的腳,一種怎么疼都疼不夠的感覺,說:“唉喲,阿妹手長腳長呢,像爸爸。”聽阿媽說,我還會對阿婆笑。阿嫲很高興,也對阿婆笑。阿婆對我的疼愛自然是不必說的,我對阿婆的好也是不必說的。
阿婆憐惜我們家徒四壁,憐惜我父母一把年紀孩子這么小。她會把家里用來喂貓的豬皮帶給阿嫲炒青菜,也會帶來點零食給我,一塊糖,一根芭蕉,一片紅薯干……我記得這許多細節(jié),記得這許多的好。
當我慢慢長大,阿婆的家人全都離開花樹下到城里過好日子去了。阿婆說在城里像坐牢一樣,終日一個人坐著等一日三餐,等時間到了就睡覺。她那時還能照顧自己,便讓家人送了回來。我對阿婆也好,給她挑水,給她送去柴薪。她的廚房很大,里面一片漆黑,多少次,我走進去像走進了隧道里。沒用的那幾個火爐散發(fā)著陳舊的塵土味,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刺鼻氣味,應該是一種快被人遺忘了的氣味,陳腐的氣味??吹梦矣行﹤?,我將小木窗的門打開,有風進來,梁上的蜘蛛網(wǎng)在動。
她一有時間就來我們家,有空時我會拿來指甲鉗給兩位老人修剪指甲,阿婆的手指又長又白又細,在松弛多褶的皮膚包裹下依舊是好看的。阿嫲的手黑乎乎的,有一根手指頭還因摸石螺被水蛇咬彎了一節(jié)。她的指甲很臟很黑,我總是給她剪掉指甲后再細細挑去夾在里面的污垢。阿嫲多忙啊,一天到晚腳不沾地,她拿什么和阿婆比呢。我安靜地給老人修剪指甲,聽她們說話,講那些遙遠的故事。阿婆從不掩飾對阿嫲的羨慕,羨慕她身體強健還能幫家里操勞許多家務,羨慕她兒孫繞膝有人加餐飯有人添衣。她覺得我是世界上最乖的女孩,她說她的兒孫們只會給她錢,給她買吃的。她說錢有什么用嘛。我當時不理解她的孤獨,覺得錢怎么會沒用呢,我們家這么辛苦不就是因為缺錢嗎?
阿嫲去世時已八十多歲。我們?nèi)沂卦谒磉?,聽她一聲一聲地呼喚我的名字,呼喚家里的每一個人。阿婆說阿嫲好福氣,走得安詳,不知道自己以后走時有沒有人送。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我已開始工作?;厝r會給阿婆買上面包,麥片。我常常遺憾阿嫲沒有等到我成年就去世了。我常說:“阿婆,您比阿嫲多活了十幾年呢,不虧。”阿婆說,活著有什么用,一個人在這老屋,白活。
阿婆有好幾個孫女,都已成家,也常?;貋砜此S幸淮挝衣犚姲⑵怕裨梗骸澳銈兝鲜遣换貋?。”幾個堂姐解釋,要上班,要帶孩子,有時間都會回來的?!澳銈兌帱c回來嘛,好不好?”我從阿婆的語氣中聽見了委屈,還有一點點的撒嬌。她的聲音柔弱,彌漫著憂傷。我的心小小地疼了一下。堂姐們走后,阿婆叫我過來,遞給我兩張紅色的人民幣,說你爸媽生活條件不好,這錢給阿妹上學用。我搖搖頭沒有接,她以為我還是那個上中學的女生。
阿婆一天到晚坐在凳子上,瞭望著山瞭望著水,瞭望著日出日落……怎么望也望不夠。她看見許多光,她就在這美好的光里做夢,她的夢越來越美,越來越遠。她夢到了春天百花開,夢到做女孩時的嬌羞,夢到了與意中人白頭偕老、兒孫滿堂……她眼中渾濁的淚讓夢變得又苦又澀。
二〇一二年臘月,阿婆與世長辭,如她所料一般孤單。阿爸阿媽去看她時,尸體已經(jīng)僵硬,可能是夜里走的。她的孤寂照見了人間的許多無奈、冷漠。報喪后,孝子賢孫齊刷刷站了一屋,可謂壯觀,我和他們一起,也披麻也戴孝。我知道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難,無力去苛責什么。
我只能悄悄在阿婆的墓穴里拋一朵小白花。
二
“和你商量個事,我們訂了兩副長生(棺木),按照規(guī)矩這事得女兒辦?!卑至畾q生日那天,阿媽的電話把我嚇得不輕。
“干嗎呢?”我問。
“我們都老了,不知道還能活幾年,按照以前的風俗,早該準備了。到時候,你把錢付了,順便把我們的壽衣也準備一下?!?/p>
村里老人一過六十歲就要提前買一副棺材放在家里擺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看淡生死,從容面對迎接死亡。這種對生的眷戀與對死的坦然,讓我挺動容的。村里有個伯婆,迎接死亡迎了四十幾年,依舊頑強地活著。她是和我阿嫲阿婆同一時代的老人,具體多大年紀了沒人知道,大家都忘了她具體的生辰,按照推算肯定是有一百多歲了。
她的兒孫也已搬到城里,兒子開始也留在花樹下和她一起生活。當她第三個曾孫出生后,兒子就再也騰不出空回來了,在城里幫著帶三個孫子,照顧他們的衣食住行,接送他們上學放學。
她一個人住在花樹下,一晃好多年就過去了。
伯婆是穩(wěn)婆,接生了幾十年,我們的父輩是她從娘肚子里掏出來的,我們也是。她一生接生過多少孩子,沒有人去計算過。上世紀八十年代,她還到衛(wèi)生院培訓學習過。一把剪刀、幾卷紗布、一瓶紅藥水、一盆熱水是她的全部工具。她懂女人,無論是陣痛還是撕裂般的劇痛,她都能感同身受。她會一邊輕聲安慰:“很快就見到寶寶了,加油,你已經(jīng)很勇敢了?!?/p>
按照規(guī)矩,每接生一個孩子,主人都應該送她一籃子紅雞蛋、一壺客家娘酒。不管是鬧饑荒還是生活慢慢好起來的時候,她都沒有要過,“我一個閑人,吃了干啥?得給產(chǎn)婦補補身子,一人吃兩人補?!睅资陙恚⒆觽円徊缫徊绲爻錾?,一茬一茬地長大。
長大后的年輕人都搬到別處了,此時整個花樹下都是安靜的。伯婆一個人住在兩層半的小洋房里,房子里裝了監(jiān)控,每一層樓都有攝像頭,兒孫們一有空就看監(jiān)控。這種上有老下有小的難,全投影在監(jiān)控里。伯婆的棺木就放在一樓的雜物間,紅漆早已掉光。伯婆硬撐著就是不死。她身體挺好,一年到頭無病無災,生活完全能自理。她養(yǎng)了一群雞,種了一園子青菜,迎著節(jié)氣種花生、黃豆、玉米、紅薯……從前河對岸種了好多柿子樹,幾十年后,就剩下一棵了。我覺得伯婆就是這最后一棵柿子樹。
很久以前的清晨,陽光明晃晃地照耀著名叫花樹下的村莊,河水悠悠地流淌。許多婦人卷起褲腳,站在清凌凌的河水里浣衣。河邊一束束墨綠色的葉子,上面開著紅色的花,紅得有些耀眼,還有一些透明的碧色漿果。枝葉纏纏繞繞,和其他藤蔓纏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甜甜的氣味。沒有風,但是樹葉在晃動,或許有什么小動物在里面走動,也或許什么都沒有,是樹葉自己在動。我坐在柿子樹下看她們,也看花。前面是金黃的稻田,稻田被群山環(huán)繞。身后是石階,一級一級,一會兒婦人們陸陸續(xù)續(xù)走在石階上往家的方向走去……有時會被一片落葉打了頭,抬眼看看,柿子熟了,紅色的果子“吧嗒”一聲砸落在地上,濺出紅色的果醬,像是古時的馬蹄,從河對岸傳來。
伯婆即將死去了吧?她駝著背,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她的背很彎很彎,身體越來越靠近泥土。她總是在河對岸的菜園里忙忙碌碌。從前熱鬧時,河對岸整片地都被種滿了青菜,一到傍晚都是婦人挑水淋菜的身影?,F(xiàn)在整個菜園子都沒人管了,她想種哪塊就種哪塊。以前劃分界線,鋤多一塊土,就會有人不樂意,大動干戈地又吵又鬧?,F(xiàn)在沒人爭,沒人吵沒人鬧,都清凈了。
我們家有一只貍貓,養(yǎng)了很多年。我們搬離花樹下時,沒能帶走那只貍貓,想著它會抓老鼠,也不至于餓死。阿爸經(jīng)?;貋?,他會在貓碗里放上剩飯剩菜,離開時再撒上滿滿的魚干。弟弟的小孩出生后,父親照顧孫子都照顧不過來了,再沒有精力大老遠地去照顧一只貓。后來回去,父親到處找,找遍房前屋后,貓不知所蹤。再后來,阿爸很高興地告訴我,貓去了伯婆家。有一次我和阿爸回去,看見伯婆抱著貍貓坐在門口曬太陽,她和它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她低頭問貓:“餓了沒有?”我被這一幕燙到了。
伯婆的樣子和我阿嫲阿婆離開時很像。瘦骨嶙峋,雙眼深陷,嘴巴凹進去,耳朵聽不清了,眼睛也已經(jīng)模糊,有個人站在她面前,她把花樹下所有認識的、還能想起來的人的名字念一遍,都不一定能念到準確的名字。
我喊伯婆喊了很多遍,她才抬起頭,瞇著眼睛看我??戳撕镁?,才問:“你是誰呀?”我告訴她,她看著我,一臉困惑,不可思議的樣子,信號不通似的又問:“誰呀?”她的聲音變得遙遠而縹緲。我大聲說:“五婆孫女?!蔽迤攀谴蠹覍ξ野暗姆Q呼,她這會兒信號接上了,“五婆身體好么?歸來么?幾時歸?”她以為那些老人都和我們一樣只是搬了個地方,逢年過節(jié)還會回來。我哄她:“年晚就歸,到時來家坐坐呀?!薄芭?,好,她歸了你講我聽啊?!薄昂玫?,一定講你聽……”
許多年沒有回去了,有一天在蓮花山上遇見一只貍貓,蹲在樹下,好奇地打量路過的新人。我打電話問阿爸:“我們家的貓還在嗎?”“早不在了。”“那……伯婆還在嗎?”阿爸說:“不在了,都走了很多年了?!?/p>
嗯,許多事,我都沒辦法一一講給你聽。
此時,烈日炎炎,白云滾滾,還有芒花一片。
三
空氣有些潮濕,晚上,還下了細雨。我們疲憊地盯著屏幕上的監(jiān)控回放,看見伯父走出來對正在忙碌的兒子說:“狗仔,早點給我洗澡?!惫纷懈缯f:“好,等一下?!?/p>
伯父等了等又說:“端午了,叫小妹她們回來?!?/p>
“今天晚上放假,明天早上她們就會回了?!?/p>
“嗯?!辈感煨熳呋胤块g,慢慢躺回床上,掖了掖被單,被單又滑落了一點,他輕輕地將被單拉了一下,閉上眼睛睡著了。半個小時后,狗仔哥進來喊爸。一連好幾聲,都沒有回應。伯父無聲地永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在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
他是知道自己要走了嗎?叫自己小女兒回來,叫兒子將自己洗干凈好上路。之前無病無災,誰也沒有接收到他的信號。子孫們立馬就放假三天,奔喪都不用請假。百日回來燒屋給他,剛好中秋也放假。如果這樣,他在離開的時候都想些什么呢?
都說他很會死,不給孩子們增添一絲一毫的麻煩。這樣的聲音迅速落入我的耳中,我為他對人的體諒感到些許的疼。
伯父是我阿嫲早逝的前夫的侄子,名義上和我們沾親帶故,其實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伯父家人丁單薄,整個家族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這個世界,最后剩下他一個人,家里窮得無遮無攔,他撿了個瘋子老婆,想著過過平常人家的小日子。我沒有見過我的瘋子伯母,她曾經(jīng)生育過幾個兒女,但那都沒活下來。我那伶仃孤苦的伯父,飽嘗了多少人間的苦。
瘋子伯母再生孩子,我阿公毫不避諱就在門口等。伯母這一對兒女全是我阿公小心呵護著成長的,他們長大成家后各自生了兩個兒子。每當有人對伯父說不要太操勞,太辛苦了。他總會淡淡說一句:“對于我來說,最苦的日子過去了?!痹谀莻€灰頭土臉的村莊,他一定重生過。
有個瘋子娘對于堂哥堂姐來說是崩潰的。她常常兜著臟兮兮的紅薯到學校教室喊他們的乳名,要把紅薯給他們吃。同學們的笑聲如此刺耳,他們含著淚,心里又氣又疼。他們常??匆姱傋幽锉怀靶Γ蝗枇R,被扔石頭,看見瘋子娘傻笑,一跳一跳笨拙地躲避,有時候發(fā)出“哎喲、哎喲”的呻吟聲與求饒聲。一個人怎么可以悲哀到這個程度呢?堂哥二年級時,瘋子伯母去世了。有人說她是病死的,有人說她是餓死的,也有人說她是被打死的。堂哥堂姐哭得不能自已,娘就是娘啊,瘋子娘也是娘,她活著就有個人可以喊,就有個人可以操心,可以心疼,可以感受她笨拙的關(guān)心與疼愛。死了,就是再也沒有了。
從三十多歲開始,伯父孤獨地活了半個世紀。他對我們家極好,插秧時節(jié)會卷起褲腿加入我們,秋收時又帶一把鐮刀出現(xiàn)。我看著那個年邁的老人,顫顫巍巍走在金黃的稻田中。陽光一晃,灑落許多光。
彼時,阿公阿嫲早已去世,阿爸毫無保留地繼承了他們的貧窮。伯父的兒女們已成家,伯父帶大了孫子們。他一個人住在老屋,吃穿自然是不缺了。他閑不住,養(yǎng)了一塘魚,他經(jīng)常在河邊割魚草,魚塘上漂著綠油油的青草。有時他會釣來幾條魚,剖肚洗凈掛在我家的門環(huán)上;有時會擇一把芥菜立在我家門邊,有時則是幾個削好皮的芋頭……這是他的心意,他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改善我們的伙食。他是把對我阿公阿嫲的思念與感激化成關(guān)愛轉(zhuǎn)移給我們了吧?他用自己的方式對我們好,樸素又真誠。
我們離開那個村落好些年了,有一次傍晚路過燈塔鎮(zhèn),想著回老屋看看,看見伯父坐在我們家門前的階梯上,靜得像雕像。我問伯父怎么不回家?天都黑了。他說他在等陽仔(我阿爸的乳名)。我有些難過,有些驚慌失措。老人都擅長等待嗎?
老屋的屋梁上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房子空著,桌子空著,椅子空著,滿眼滿眼的塵灰盛開著寂寞。仿佛是一瞬間的事,我們就突然長大了。那些人和事還留在這里。那些溫暖與感動還掛在老屋的門環(huán)上。
知道伯父走得安詳,我沒有哭。堂哥給伯父洗了臉,換了衣服,伯父就被挪到大廳去了。他全身冰涼地躺在冰涼的席子上,神態(tài)安詳,皮膚上溝溝壑壑的皺紋一起蒼白著。他穿著白色的棉布襯衣襯褲,藍色的棉襖棉褲,藏藍色的罩衣罩褲。堂哥怕他冷,又給他穿上一件厚厚的黑色呢子大衣……入殮時,入殮師說再看一眼吧,這是最后一眼了,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我努力擠到前面跪下,看見他僵直地躺在那里。我的淚終于落了下來。每一個人的淚,都在那一瞬間落下。他一生清苦,終于解脫了。
他的床、被子、椅子、桌子……全都搬出來,一一焚燒,和他一起灰飛煙滅。那個他一直不舍得丟的煙盒子里有一千多塊錢,是他留下來的。按照老家風俗,這是他留下來的福氣,要留給自己的子孫。堂哥和堂嫂也分了一張給我。我分到他福氣的那一刻又想哭,這張人民幣是我上次回來給他的那一張,左下角有個用紅筆畫的小小的6字。女兒分不清6和9,當時拿著筆隨意就在人民幣上寫了這個字,問我是不是6。
加上我們一家人,送葬的隊伍依舊是冷清的。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們家人丁依舊單薄。我們把他送上風流坳,看著他的棺木徐徐降落,最后被泥土覆蓋。他那提起就讓人覺得心酸不已的過往一并被掩埋在這小小的土坑里。伯父曾經(jīng)是抬棺木上山的“八仙”之一,他旁邊的老人大多都是他抬上來的。人們活著太辛苦了,總得找個合適的時候死一死,需要好好躺著,需要安息。
我們要回去了,按照風俗,每個人要帶點青回家,辟邪。我折了一把山茶枝、一把山稔花。我手上纏著的白線垂落下來,垂到了青上。我用它串起琳瑯的晨露,掛在老屋的檐下。替我,等他們。
燕茈,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散文》《美文》等刊;出版散文集《花樹下的舊時光》《再見花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