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著被子迷迷糊糊在床上躺了三天,燒終于退了。今天早上愛人給我換上了新的被罩,我獨自躺在床上,頭終于清醒了許多。身體再次被散發(fā)著薰衣草洗衣液香味兒的被子包裹著。每天晚上我都與被子相擁著進入另一個虛幻而又真實的世界。今晨夢中,我被送進醫(yī)院隔離病房,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父親走進病房,我跟他說想回家拿一床被子。他摘下口罩一臉愁苦,說病房不是有被子嗎。我說我嫌這兒的被子不習慣,我就是死了,也想蓋著自己的被子。父親說他回家給我拿去,就走了。父親兩年前就真“走”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時常夢見以前的舊棉被,也許是它給了我人世間最初的溫暖,也許是它提供了最能讓我自由馳騁的自我空間,雖然這里幾乎沒有什么空間。但在年輕時代它曾像我的情人,我覺得它最懂我,它陪伴我的時間最長。如按照成年人每天睡眠七至八個小時標準,那人一生的睡眠占據(jù)了生命的近三分之一時間。
棉被,或薄或厚,它是覆蓋我們?nèi)种簧淖畛跫白罱K的巢。我們降生到這個世界之后和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都有一塊或薄或厚的被子,裹著或蓋著我們的身體。但是在我們用過多年之后往往就把它給扔了,捐了,棄之如敝屣。
第一條被子裹在我們身上的時候,我們并不知道人生的最后一條被子在哪里等待著我們;而當我們?nèi)松淖詈笠粭l被子蓋在身上的時候,我們?nèi)松牡谝粭l被子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不過我要說的并非是人生的這第一條和最后一條被子,而是在生命歷程中緊貼著我波折起伏的生命、蓋著我天馬行空之大夢的被子。
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念中文系時接觸到“衾”這個字,才了解其為大被之意。當時感覺到我們古人在用此字時,大多都是形容一種落寞凄苦的傷感。如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的“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亡國之君李煜的“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棒馈弊衷诖艘呀?jīng)成為一種境遇和情感的載體,綢緞的被子雖抵不過五更之寒,但畢竟覆蓋過李煜一段美夢。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寫患失眠癥的主人公馬塞爾躺在床枕上,半夢半醒之間回憶童年的經(jīng)歷和夢境,洋洋灑灑不知多少篇幅,看起來冗長,但我很理解他,我想在他身上一定有一條溫柔的大被子,這大被托著他的大夢。
作為一名60后,童年時蓋的棉被早沒有什么印象了,只記得大多是純棉被。我曾看到過我周歲時父母給我拍的黑白照,身上就裹著一條小花棉被。三歲多的時候,父親騙我說帶我去首都北京,結(jié)果把我送到了上海大姑媽家。剛到大姑媽家時心中很想念父母,就會躺在被窩里哭。但漸漸感覺大姑媽給我蓋的被子格外溫暖,而且被面是絲綢,手感特別光滑,心情就好多了。過了一段時間,當我重新出現(xiàn)在爸媽面前時,我不知怎么竟生出一種拘謹?shù)哪吧?,不過這陌生感很快被每晚跟媽蓋著一床大棉被的睡眠淹沒。
上學后很快我便獨自一床睡覺了,母親讓我和姐姐九點半鐘必須睡覺。可九歲后我便時常會在熄燈后躲在被窩里玩手電,看小人書。后來還曾經(jīng)把父親買的袖珍收音機“偷來”,晚上貼在耳邊“神游”。這一“惡習”一直保持到當兵歲月。
新兵連紀律非常嚴格。一個班的戰(zhàn)士都睡在一個營房的大通鋪上,晚上定時熄燈,大家躺下之后都不許說話。值班排長有時還會拿手電筒橫掃鋪面看看有無異常。我剛剛?cè)胛闀r還不到十六歲,心中充滿緊張和敬畏,所以鉆進被窩除了胡思亂想之外別的什么都不敢干。有時夜間緊急集合,迅速穿上衣服后,首要任務就是要把自己的軍被疊好并打成三橫兩豎的背包背在肩上。當時我不理解夜間集合為什么非要這樣,有兩次我都打不好背包落在了后面。那時我曾經(jīng)恨這個軍被。
新兵連后我被招到部隊文工團,那兒的氣氛就寬松多了。晚上就寢后戰(zhàn)友們經(jīng)常聊天,我在被窩里默默聽著,有時也悄悄聽收音機或看書。一年后文工團解散,我被分到了山溝里的基層工程連。
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心情異常失落而孤獨,每天只有當星斗滿天,熄燈號吹響,鉆進被窩后才似乎真正進入自己的自由天地。營房外冰天雪地,但營房內(nèi)大通鋪都燒炕,并不覺寒冷,摟著厚軍被感覺被子是自己最貼心、最溫暖的知己。晚間八個半小時的睡眠時間,我有一個小時可讓自己的心靈馳騁。有兩次營房熄燈后我把被子蒙上頭,還蓋著大衣,在被窩里打小手電看雜志,在逼仄的空間內(nèi)營造一個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但有一次我被巡查的值班排長發(fā)現(xiàn),黑暗中一束光鉆進我被子的縫隙,“你干啥呢?”我立即緊張地關上小手電,預感到一場疾風將要襲來。第二天排長在全排的點名會上用鷹一般尖銳的目光注視我,嚴肅地點名批評了我。我的臉火辣辣的,我意識到我的自由沒有了。當天晚上熄燈后,只有被子深深地撫慰我,蓋著我的身體任我胡思亂想。早上,當我和其他戰(zhàn)友一樣把被子疊成像豆腐塊一樣的方形時,雖然床鋪看起來整齊劃一,可我總覺得我的被子有點委屈。
后來我們排換了一個排長,他知道我曾是文工團的演員,有時會在施工間隙跟我聊天。他還讓我指揮全排唱歌,那時有許多新歌已經(jīng)可以唱了。在全連開會的時候,我指揮著一排和二排進行拉歌??梢钥闯雠砰L挺賞識我,我在連長和全連面前也露了臉,于是晚上熄燈之后我又漸漸開始在被窩里偷偷看《萊蒙托夫詩集》《唐詩選讀》,我又回到了自我的世界。特別是袖珍收音機里的廣播節(jié)目像不竭的甘泉通過一個小耳機滋養(yǎng)著我饑渴的心靈。北京人藝演出的郭沫若話劇《蔡文姬》中朱琳吟誦的《胡笳十八拍》那詩意盎然的悠長獨白綻放在我的耳朵里;朱自清《荷塘月色》中“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好像說出了我的心聲;而張家聲朗讀劉白羽《長江三日》時,那浩蕩的江水從滾滾長江流淌到了我黑暗而溫暖的被窩里,那連綿群山之間的雄渾江濤仿佛涌動在我的胸中,它和棉被一起伴我進入神游四方的大夢!
那段時間,白天在山上施工,回到營房里,看著床上的被子,我就像看到一個知己,仿佛每天都在等待著與它合二為一,而它似乎也在等著我。多年后,當我閱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時,丹麥王子的一句獨白“即使把我關在一個果殼之中,我仍然自以為無限的宇宙之王”令我體會特別深刻。每晚狹小的被窩里不就藏著我精神上的宇宙嗎?
此后我才理解部隊行軍打仗,為什么戰(zhàn)士們都要用背帶將軍被打成背包背在身上。那是貼著生命的被子,走到哪兒帶到哪兒?;钪愕纳槟闳雺?,死了蓋在你身上隨你入土。那是每個戰(zhàn)士移動的小家!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中央紅軍先后經(jīng)過湘粵贛交界的汝城縣時,有三位女紅軍借宿在一位老鄉(xiāng)家里,看到床上只有一塊爛棉絮和一件破蓑衣后,女紅軍便拿出被子和女主人徐解秀母子共蓋一條被子擠在床上。第二天早上,一位紅軍姑娘找來剪刀,把她們仨唯一的一條被子從中間剪開,將一半交到徐解秀手里。這個半條被子的真實故事飽含了生命的溫度。
退役的時候,一位四川老兵帶走了兩床自己蓋過的被子。他說被子蓋久了跟自己就有感情了。我聽了之后深有感觸。所以我復員時也將部隊的純棉軍被帶回了家。綠色的被套洗得發(fā)黃,上面漬跡斑斑。
回到家里,父親要給我換被子,我不愿意,拆洗之后繼續(xù)蓋,總覺著這被子上有我的氣息,有我歲月的痕跡。后來我赴京報考中央戲劇學院,過關斬將,殺入三試和文化課考試,可回到家后卻接到了未被錄取的通知書。那天落日收盡余暉時,我覺得天穹也為我收盡了最后的一絲光芒。復員后父親和姐姐都不同意我考戲劇學院,我是憋著一口氣考的,最后還是功虧一簣。那晚我默默躺在床上兩手夾著被,眼角涌出的淚水只能用被頭擦抹,被子仿佛在撫拭著我的痛苦。無論什么時候它都永遠在漆黑的夜晚蓋著你,暖著你,伴著你,你可以盡情地擁抱它,也被它擁抱,你把它怎么裹挾,怎么揉搓,它無怨無悔,從不會拋棄你。
后來我好賴讀了一所普通大學的成人大專,之后又讀了本科,于是棉被陪我又度過了許多苦讀的夜晚。不過晚上所讀小說居多,躺在被窩里看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等書,看到其中用詩意化的語言描摹男女兩性赤裸淋漓的云雨之歡時,常會激動得心旌搖蕩,體內(nèi)涌起澎湃的聯(lián)想,久久難眠。我只能把被子想象成自己的另一半,側(cè)身摟著、夾著被子,尋找一絲安慰……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里說:“人的理智只是海平面上隨環(huán)境上下浮動的小部分,無意識則是海面下龐大的主體?!蔽矣X得被子覆蓋的世界就像人類真實的隱藏在海平面下的冰山。
兩年后搬家時,從部隊帶回的這床被子被關心我的二姐給換了。為了寬慰我,她對我說送給更需要的人了。那曾經(jīng)蓋撫我孤獨靈魂多年的被子,如今早已不知葬身何地,降解為何物了。
我上學和工作后先后蓋過其他的新被子,羽絨被、鴨絨被、真絲棉被,異地出差賓館的白被,還有醫(yī)院病房的被子。賓館床上的被罩千篇一律地潔白,好像洗衣粉沒有漂凈,還不貼身,缺少人的溫度;而醫(yī)院病房的被罩總好像有一股84消毒液的味兒。蓋著這樣的被子時不用躲在被窩里看書聽廣播了,以前在被中那種躲進自我世界暢想的感覺也就弱了,但躺著看書,或蓋著被子浮想聯(lián)翩獨與天地往來仍是我床上的主旋律。
步入新婚殿堂時,前妻青睞的婚被是品牌的漂亮的真絲膨膠棉被。雖然很輕柔,很蓬松,也很溫暖,但我再也找不回原來的感覺了。當然,生活已完全變了。人的情緒和狀態(tài)也變了。人在愛情的海浪里翻滾,往往也躲不開被子。被子里激情的浪花涌動之后,退潮了,沙灘上一片寧靜,被子開始默默聆聽你們逐漸均勻的呼吸。任你思緒飄飛,夢語連連。
男女兩人在一床被里共眠時常是要失去自我的。摟著你的伴侶和獨自摟被子是不同的兩碼事。被子對你毫無要求,毫無怨言,它最能懂你,接受你的任何肢體行為,任何隱私的欲望,任何不合實際的幻想、幻夢、噩夢。它是你最逼仄的物質(zhì)世界,但它又是你浩瀚的像霍金的《果殼中的宇宙》一樣的精神世界。漸漸地我感到仍需要一個自我的空間和時間,所以結(jié)婚幾年之后,我主張夫妻最好有合有分,年歲漸增,還是分房睡為好。我內(nèi)心是希望每天近三分之一的休眠時間不僅有一個隨意裹被的獨立空間,更擁有一個自由的靈魂空間,一段能真實地面對自我的時間,一段能自省、梳理和遐思的內(nèi)心生活的時間。可看書,亦可夢中馳騁,夢中胡言,夢后留痕,而這一切不會影響到愛人。說到底每個人都應該有這樣一個獨立的靈魂時空。對我這樣一個神經(jīng)衰弱時常失眠的人來說尤其如此。多年后我這個目的達到了,然而愛卻消散了。
我每天最自我又最真實的近三分之一生命歸于被子的覆蓋。白天,我的軀體在鋼筋水泥的圍墻中被包裹得衣冠楚楚,言不由衷,靈魂在碰壁;夜里,我卸去盔甲赤裸著鉆進靈魂的庇護所,夢里偷渡靈漂泊,云上天馬意奔突。那是一種多重的奇異的人生體驗。于是,棉被成為夢的居所,夢成了棉被的伴侶。我有多次的創(chuàng)作靈感得益于這生命的三分之一的時空。
一九九六年,我得胸膜炎住進總院二號樓的四樓,我發(fā)現(xiàn)這層樓正是當年母親住院去世的樓層。晚上護士熄燈后,我躺在病床被窩里,病床上的被罩有一股來蘇水的藥味,很不習慣,我聽著病友輕微的鼾聲,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便回憶起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還不到十一歲。那天搶救她時,父親緊緊摟著我啜泣,我閉著淚眼不敢直視那巨大的恐懼。母親沒有被搶救過來,最終她的遺體被護士蓋上了一層白布,后來忘了是誰給推走了,連被子也沒蓋。不知那個冬天母親在進入另一個世界時,是否感到了寒冷。
眨眼間我這身皮囊已步入花甲,父母均已離我而去,每日陪伴我時間最長的除了手機電腦和書之外,就是蓋在身上的被子了。有時我會在夜里想:應該給曾陪伴我生命最重要日子的被子頒發(fā)一個獎,獎勵它的溫暖、無私和貼心,陪我直到生命的終點。
人從出生時起就裹著一條小被子,是因為要給你一個出生前母親子宮一般的溫暖;而人終年時要蓋一層壽被,是為了要送你回到出生前虛無的黑洞之空,那里再也沒有溫暖的被子,再也沒有任何夢了。也不知能否投入下一個輪回生命的被中?
林蕭,本名姬恒林,資深媒體人,高級編輯,兼職編劇。作品散見于《鴨綠江》《詩潮》《芒種》《讀者》《星星》《遼寧日報》等報刊。廣播作品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