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里,南宋著名詩人、理學家,以“誠齋體”詩歌著稱,其詩學思想強調觸物感興、悟入活法,追求“味外之味”,突破了江西詩派的局限,影響深遠。楊萬里宗程頤義理易學,著有《誠齋易傳》二十卷,集中展現(xiàn)了自己的易學思想,得到了后世的高度評價。清代學者全祖望在《宋元學案》中提到“易學當以伊川為正脈,誠齋為小宗”。明代改革家張居正亦在《答胡劍西太史》中表達了對《誠齋易傳》的推崇,認為其蘊含了圣人涉世的妙用。
盡管如此,歷代研究者在研究《誠齋易傳》時,更多關注其解易方法和政治意蘊,而對楊萬里易學思想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關聯(lián)的探討相對較少。因此,本文從《誠齋易傳》出發(fā),揭示楊萬里易學思想對其詩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期更全面地理解其詩歌背后的深層意蘊。
一、“立于中正”的通變論——由“活法”到“無法”
在楊萬里的宇宙觀中,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且這種變化是永恒的。既然如此,人們應該如何應對變化的世界呢?楊萬里提出,要先“立于變通之道”。他在《誠齋易傳序》中寫道:
何謂變?蓋陰陽太極之變也,五行陰陽之變也,人與萬物、五行之變也,萬事、人與萬物之變也。古初以迄于今,萬事之變未已也……萬事之變方來,變通之道先立。
這種對于“通變”的追求也影響著楊萬里的詩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實踐,尤其體現(xiàn)在他從學習“活法”到“無法”的變化歷程中。楊萬里曾廣泛學習和研究過不同的詩歌流派,其中,他對黃庭堅的獨特字句有較多借鑒、模仿。例如,黃庭堅在《山谷內集》卷十五《次韻中玉早梅二首》之二中寫道:“羅帷翠幕深調護,已被游蜂圣得知?!边@句詩句法獨特,被楊萬里兩次效仿:
夜浮一葉逃盟去,已被沙鷗圣得知。(《夜離零陵以避同僚追送之勞留二絕簡諸友 其一》)
游山不合作前期,便被山靈圣得知。(《寒食雨中同舍約游天竺得十六絕句呈陸務觀 其一》)
他擅長對前人詩作、公眾觀念、歷史定論和古籍典故進行反用其意的創(chuàng)作,即使用江西詩派提倡的“奪胎換骨”之法,展現(xiàn)出獨特的“活法”精神。例如,古人詩中的芭蕉往往寄寓著愁緒,如宋僧北潤曾寫過“自是秋懷易寂寞,強將離緒怨芭蕉”,而楊萬里《芭蕉雨》中的“芭蕉得雨便欣然”則體現(xiàn)出詩人對芭蕉與愁緒看法的顛覆——他筆下的芭蕉裊娜生風,生活情趣濃烈,呈現(xiàn)出不同于以往的欣然生意,為人們欣賞自然之美提供了獨特的
視角。
楊萬里并未停留在對前人創(chuàng)作的模仿與改編上,他對早期創(chuàng)作的“江西體”詩歌并不滿意,認為那些作品仍然受到句律法則的束縛,未能完全達到心靈自由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統(tǒng)一。他焚燒了一千多首早期作品,現(xiàn)存詩歌4 200多首均為三十六歲后所作。自此,他不再拘泥于任何詩歌風格,超越形式技法,秉持自然無心、“無意于文”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因此,楊萬里后來的詩文也愈發(fā)顯露出與自然萬象的活潑交感與天機呈露:
架亭元用木,一夕化為竹。醉眼碧成朱,若個是蒼玉。(《寄題萬元享舍人園享七景·也賢》)
閣前三面山,閣下一溪水。云出戲作霖,卻歸宿檐里。(《寄題萬元享舍人園享七景·溪云》)
這些作品不講究句法,沒有宋代詩文常見的議論或用典,十分平易自然。楊萬里這種不拘泥于古人典范和流派規(guī)定的束縛,力求達到“無法”境界的創(chuàng)作理念,源自他保有一顆“透脫”之心,這一理念在《誠齋易傳》中便體現(xiàn)為“立于中正”:
“元亨利貞”,乾之德;“中正”“純粹精”,乾之道。道析則五,會則一。正邪為正,正正為中,乾之道本于中而已。
中正之道即變通之道。楊萬里認為,圣人應納天地萬物于心,保持本心,以中正之道來應對萬事變化,以不變應萬變。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要以“透脫”之心洞察萬物變化,掙脫詩法約束,凡能感發(fā)心靈者皆可入詩。他自云:“問儂佳句如何法,無法無盂也沒衣?!边@體現(xiàn)了其后期創(chuàng)作理念已趨向“無法”。從“活法”到“無法”的轉變源于他在長期藝術實踐中對法度的深入理解和超越,最終達到了心靈自由無礙的境界。這一任情自適、師心自用的文學思想與《周易》中的通變論相呼應,體現(xiàn)了楊萬里對易學思想的深刻領悟和藝術實踐。
二、“與民相通”的圣人觀——“敬誠”而推“仁”
與其他易學著作不同,《誠齋易傳》對人道的挖掘多于對天道的探索。在《誠齋易傳自序》中,楊萬里著重闡釋了《周易》的人文意蘊,強調個人修養(yǎng)以及齊家治國的重要性,并以此為衡量圣人的標準。
首先,楊萬里認為天地之道的核心在于“交”,即交流與感應。這種感應能使君民之間的情感和意志得以溝通,從而達到政治和社會的和諧:
天地交通,所以為泰也。圣人所以輔天地助民人,不過裁成天地之道,還以補其不及,合其自然而已。豈更駕而外取哉!天地之道,何道也?一言而盡,曰“交”而已。
在個人修養(yǎng)學說中,楊萬里則特別強調了“敬誠”的重要性,并將其視為實現(xiàn)天人合一至高境界的關鍵。楊萬里在《誠齋易傳》中提出,“易道之體安在哉?曰:敬而已矣”,強調易道之體基于“敬”,是個人修養(yǎng)的基石。同時,他視“誠”為感化天下的無形之力,指出“感天下而無形者莫如誠,此圣人之神也,謂九五之中實也”。這說明,“誠”不僅是感化人心的力量,也是圣人內在品質的體現(xiàn)。
楊萬里的學說構建了一個以“敬誠”為核心的個人修養(yǎng)體系,為實現(xiàn)社會安定、人際和諧以及天人合一提供了深刻的智慧和指導。另外,他還提出“用易于眾民,可以安土敦仁而能愛”,認為圣人應將“仁”等品德推己及人。
楊萬里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政治民生詩占據了重要地位,這些詩作不僅表達了他對南宋政治現(xiàn)狀的憂慮和批評,也展現(xiàn)了他對農民困境的深刻同情:
插秧已蓋田面,疏苗猶逗水光。白鷗飛處極浦,黃犢歸時夕陽。(《農家六言》)
四月以后五月前,麥風槐雨黃梅天。君王若道嫌五月,六月炎蒸又何說。水精宮殿冰雪山,芙蕖衣裳菱芡盤。老農背脊曬欲裂,君王猶道深宮熱。(《白纻歌舞四時詞 夏》)
這些詩歌傳達了楊萬里對鄉(xiāng)村風光與農民辛勤勞動的贊美,以及對農民困境的同情,這種情感的基礎是“敬誠”,而其展現(xiàn)的關懷則是“仁”的體現(xiàn),這與其易學思想相契合,反映出他對普通勞動者的深刻理解和尊重,對道德社會的不懈追求。
三、“窮神知化”的感物論——秉“有神”而致“無思”
楊萬里不僅倡導君民相通,更強調圣人需要“聚天地之神于一心”,達至物我合一。他在《誠齋易傳》中提出,摒棄主觀雜念,實現(xiàn)“無思”是通往此境界的關鍵?!耙运几F物,適以物窮思,安能窮神知化而成光大之盛德哉?”達到“無思”,則能“窮極陰陽之神,周知造化之妙”。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同樣反對個人偏見的存在,反對讓自然代人說話,認為這背離天然,拘于自我情思。這種“無思”的純粹觀照狀態(tài),是楊萬里追求的藝術與人生境界。
楊萬里進一步闡述,“無思”的實現(xiàn)依賴于內在“有神”。在《咸》卦的解讀中,他指出真正的感應是“無思而神”,即在無主觀預設的狀態(tài)下,心靈與外界事物自然而真切的交合。這種交合不是單向的觀照,而是主客體間的雙向互動,其中人與自然互為主體,共同構成了一個充滿生命活力的審美世界。于是,楊萬里詩文所構建的自然世界中,人具有了物性,物亦具有了人性,如:
開處誰為伴?蕭然不可親。雪宮孤弄影,水殿四無人。(《水仙花四首 其四》)
溪邊小立苦待月,月知人意偏遲出。歸來閉戶悶不看,忽然飛上千峰端。(《釣雪舟中霜夜望月》)
這些作品呈現(xiàn)的是審美主體對自然的主動觀照,下列作品更是體現(xiàn)出主體對客體的單向觀察向主體與客體之間相互融合的轉變——審美主體主動觀察和感受自然物象,自然物象也以一種主動的方式觸動著審美主體。如:
泊舟梅堰日微升,一徑深深喚我登。(《小泊梅堰登明孝寺》)
久雨令人不出門,新晴喚我到西園。(《新晴西園散步四首 其一》)
在楊萬里的詩歌中,人與自然形成了一種互動關系,主體的內心情感成為連接人與自然的橋梁。其詩作不僅贊頌自然之美,更是對易學“無思而神”哲學的文學實踐。楊萬里通過詩歌表現(xiàn)了超越主觀意識,實現(xiàn)心靈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境界,體現(xiàn)了他對理想生活狀態(tài)的追求。
四、“立象盡意”的語言觀——不“恃言”以求“神會”
楊萬里在《誠齋易傳》中探討了語言的局限性和復雜性。他認為,過度依賴語言會阻礙人們深入理解“道”。正如他所言,“言也者心之翳也。曉天下者,暗天下者也”,語言可能成為心靈洞察真理的障礙。因此,圣人在創(chuàng)作《易經》時,采取了一種“未始有辭,杳茫深微”的表達方式,旨在引導人們超越語言文字,通過思考和感悟達到心領神會的效果,以接近“道”。
在《易經》的語言系統(tǒng)中,圣人通過“設卦”“立象”“系辭”等步驟,展現(xiàn)了從具體到抽象,再回歸具體的認知過程。楊萬里認為,這種表達方式能夠有效地激發(fā)人們的思考,促使人們在對《易經》的探究中,經歷從疑慮到反思,再到深入研求的過程。
楊萬里的詩歌創(chuàng)作同樣體現(xiàn)了這種“立象盡意”的語言觀。他的詩歌不追求直接表達詞意,而是追求一種深層的、需要讀者細細品味的“味道”。這種“味道”并非顯而易見,而是需要讀者深入領悟和感受。他在《頤庵詩稿序》中指出,詩應當像茶一樣,不是讓人一下子就得其真味,而是讓人在“品”之后,回味而甘。
在楊萬里看來,詩歌的藝術和力量,正在于這種超越語言的傳達。詩歌要“去詞去意”,通過“立象”來“盡意”,使讀者在對詩歌的反復吟詠和思考中,逐漸領悟詩歌深層的意味。這種領悟是無法直接用語言描述的,也是無法直接傳達給別人的,卻是詩歌真正的魅力所在。
通過這種“不恃言”而求“神會”的表達方式,楊萬里試圖引導人們超越語言文字的局限,通過思考和感悟來接近和領悟“道”。這種思想不僅體現(xiàn)了楊萬里對語言的深刻理解,也體現(xiàn)了他對詩歌和易學的獨特見解。
通過對《誠齋易傳》的分析,本文揭示了楊萬里如何將易學哲學融入詩歌,構建既深刻又廣闊的藝術世界。楊萬里的詩歌超越了語言的直接表達,引導讀者進入需要深入思考和感悟的境地,從而達到心靈的觸動和精神的升華。他的詩學思想和易學理念,不僅豐富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內涵,也為后世提供了實現(xiàn)個人修養(yǎng)、社會和諧以及天人合一的寶貴智慧。楊萬里的詩文以獨到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思想性成為中國文學寶庫中的瑰寶,值得我們不斷探索和學習。
(湖南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曾喆(2003—),女,苗族,湖南邵陽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師范)。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