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六朝河隴文學與文化的立體呈現(xiàn)

2023年11月，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丁宏武教授的《漢魏六朝河隴文學系年》。該書是丁宏武教授從事河隴文學與文化研究十余年的重要成果之一，內(nèi)容翔實，讀后受益良多。

視野宏闊，多維闡釋

《漢魏六朝河隴文學系年》（以下簡稱《系年》）是第一部全面系統(tǒng)搜集整理文學史料，經(jīng)過詳細考訂，編撰而成的河隴地域文學斷代編年史。該書所指稱的河隴地域范圍，以東漢涼州刺史部所轄十郡（北地、安定、漢陽、隴西、武都、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和兩屬國（張掖屬國、張掖居延屬國）為限，大體相當于今甘肅省、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全部及青海省河湟谷地、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額濟納旗。需要指出的是，河隴是河西、隴右的簡稱，在中國古代主要指隴山以西、西域以東的廣大地區(qū)。作為一個約定俗成的地理概念，河隴一詞出現(xiàn)于漢武帝開拓河西之后。史載武帝元封五年（前 106），西漢初置涼州刺史部，其地東起隴坻（又稱“隴阪”），西至西域東界。自此開始，經(jīng)東漢魏晉南北朝長期的交流和融合，河西、隴右逐漸演變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區(qū)域共同體，河隴地理概念也隨之生成并不斷深化。因此，以河隴為地域范圍，不僅深契歷史語境，也更能反映這一文化區(qū)內(nèi)文學的整體特點?！断的辍芬罆r代先后劃分為兩漢河隴文學系年（公元前206—公元195年）、魏晉河隴文學系年（公元196—公元419年）、南北朝河隴文學系年（公元420—公元589年）。誠如作者所說，“形成了一部以年為綱、以人為目，前后近800年的河隴地域文學編年史”（《漢魏六朝河隴文學系年·前言》）。20世紀80年代，受重寫文學史觀念的影響，各類通代或斷代的文學史著作紛紛面世，但這些論著對漢魏六朝河隴作家作品的介紹相當單薄，傳達出河隴地區(qū)近乎文學貧壤的宏觀印象。新世紀以來，盡管文學觀念在不斷更新，文學史也在不斷重寫，然而這種認識仍未得到明顯改觀。丁宏武教授《系年》的出版，很好地回應了這些問題。丁宏武教授站在“史”的角度來深入考察漢魏六朝河隴文學，不僅在宏闊的歷史脈絡上展現(xiàn)了河隴文學的興衰，而且對盛衰的原因也有所揭示。該書將這一時期河隴文學的發(fā)展劃分為四個階段：兩漢河隴文學發(fā)展較快，并且在東漢后期出現(xiàn)了第一個高峰；魏晉時期沿著東漢以來的態(tài)勢繼續(xù)發(fā)展；十六國時期，河隴文學趨于鼎盛；北朝河隴文士流離他所，本土文學頓衰。究其盛衰之由，與河隴地區(qū)的歷史文化積淀、漢末學術新變、五涼政權“文教兼設”以及各時期文士流動等因素密切相關。由此觀之，丁宏武教授特別重視河隴僻居邊隅的地理位置，與由漢至隋從統(tǒng)一到分裂再到統(tǒng)一的歷史變局對河隴文學發(fā)展的深刻影響。

河隴文學的地域特色是《系年》著力抉發(fā)的內(nèi)容。作者注意到漢魏六朝河隴著姓大族，大多逐漸從武力強宗轉變?yōu)槲幕孔澹拔臑槿遄?，武為將表”成為河隴文士的共同追求，形成了文武兼?zhèn)涞摹皟蓷碧匦?。再加上苦寒荒涼的自然環(huán)境，河隴文學展現(xiàn)了鮮明的地域特色：“剛直勁健，慷慨任氣，激蕩著華戎交匯的雄宏氣勢和力量?！保ā稘h魏六朝河隴文學系年·前言》）作者立足地域文化視角，比較深入地闡釋了河隴文學與文化的地域特色及其成因。

如何評價河隴文學與文化的歷史地位及影響也是比較重要的問題。早在上世紀，陳寅恪先生將五涼文化視為隋唐統(tǒng)一混合文化的重要一源，曹道衡先生也認為十六國至北魏初年北方的文化中心在涼州而不在黃河中下游地區(qū)，都充分肯定了河隴文化的重要歷史地位及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丁宏武教授詳細搜集歷代史籍及文學理論批評專著《文心雕龍》《詩品》等關于漢魏六朝河隴作家作品的評價，借鑒文學接受學的理論和方法，通過“他者”視角，對李陵、隗囂、秦嘉、徐淑、趙壹、張昶、傅玄、傅咸、張駿、胡義周、劉昞等人作品的歷史成就作出了客觀公允的評價，可以看出其人其作或稱名當時，或享譽身后，為世人所推崇。而北魏采用趙匪攵《玄始歷》、索敞及常爽重振儒學、李沖與源懷等人修訂律令、辛彥之與牛弘等人創(chuàng)制典章，以及釋僧慧、釋超辯弘法南朝等，為南北朝文化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梢哉f，《系年》對唐前河隴文化學術歷史地位及影響的評價無不于史有證，鑿鑿可據(jù)。

綜合來看，《系年》不僅僅是一部依時序次文學史料的資料匯編著作，實際上更接近于一部漢魏六朝河隴地區(qū)文化學術發(fā)展史。作者在撰著過程中往往采用以史代論的方式，讓材料本身來說話，處處彰顯實證本色，引而不發(fā)，客觀呈現(xiàn)了從漢高祖元年（前206）到隋文帝開皇九年（589）前后近八百年河隴文學的發(fā)展全貌及其歷史成就。

內(nèi)容豐贍，涵域面廣

《漢魏六朝河隴文學系年》充分利用編年體體式的優(yōu)勢，囊括各類文學史料，全方位、多面向地展示了漢魏六朝河隴文學的發(fā)展全景。劉知幾《史通·二體》曾言，編年體長于“備載其事，行于目前。理盡一言，語無重出”，但也有“論其細也，則纖芥無遺；語其粗也，則丘山是棄”之弊。漢魏六朝河隴文學史料主要保留在各類史籍之中，零散瑣碎是其突出特點。編年體的長處正可化解這些問題，使各類史料同條共貫?！断的辍吩敿毩惺隽撕与]作家的生平、行跡、交游、著作，及對河隴作家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政治事件、學術思潮、文學活動，但在材料的甄選上，并非一味求全求細，而是做到了要言不煩，重要的史料則備引不遺，并加按語，次要的史料則在條目下略加引述，絕無繁蕪冗雜之感。 《系年》涉及的作家包括河隴本土作家和寓隴作家。在本土作家的認定方面，綜合考量家族認同、國家認同、歷史認同等不同層面的信息來確定籍貫歸屬，突破了以考察地理沿革和家族遷徙等表層問題為主的傳統(tǒng)做法，頗具范式意義。《系年》涉及的重要作家有李陵、趙充國、隗囂、梁竦、梁商、皇甫規(guī)、張奐、段颎、王符、秦嘉、徐淑、趙壹、傅玄、皇甫謐、索靖、張駿、胡義周、胡方回、胡叟、苻堅、王嘉、趙整、姚泓、李暠、劉昞、宗敞、段承根、源賀、源懷、李沖、陰鏗、辛德源、牛弘等60余人。因仕宦或避難等原因流寓河隴的外籍作家如班彪、方望、鄭興、申屠剛、杜林、馬援、竇融、馬融、鳩摩羅什、僧肇、程俊、常爽等，其旅隴期間的行跡及相關作品也在系錄范圍之內(nèi)。不難看出，河隴學術的繁榮，是秦漢以來歷代河隴文士長期創(chuàng)造的結果，可以證明永嘉移民使中原學術轉存河隴之說不完全符合歷史事實。

值得注意的是，《系年》秉持新世紀的中華文學史觀，力求追溯漢魏六朝河隴文學的原生形態(tài)。就各文類而言，舉凡見于《文心雕龍》《文選》等文學批評著作中的詩、賦、奏、疏、論、表、詔、策、議、誄、檄、碑、銘等，靡不備收。另外，《系年》對俗歌民謠如《匈奴歌》《隴頭歌》《為慕容沖歌》《為鳳凰謠》等也有收錄。在作家作品的收錄方面，除收錄有文學作品或文學批評著作傳世者外，還將無作品傳世但據(jù)史籍記載有創(chuàng)作才能且生平可考者也納入收錄范圍。如劉昞《酒泉銘》，《周書》卷四一《王褒庾信傳論》稱“劉彥明之銘酒泉，可謂清典”，后雖散佚，將之收錄恰可反映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實況和引起的巨大反響。就材料的來源來看，《系年》依據(jù)的史籍主要有正史《文苑傳》《文學傳》《儒林傳》《隱逸傳》和相關人物傳記、《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等史志目錄、《文心雕龍》《詩品》等文學批評論著、《文選》《玉臺新詠》《古文苑》《樂府詩集》《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等詩文總集、《高僧傳》《續(xù)高僧傳》和《云笈七簽》等釋道傳記材料。此外，出土簡牘碑志如敦煌漢簡“風雨詩”、樓蘭前涼尺牘“李柏文書”、敦煌西涼寫經(jīng)《律藏初分》卷三與《題記》以及《河峪頌》《曹全碑》《趙寬碑》《西狹頌》《周大將軍趙公墓志銘》《周車騎大將軍賀婁公神道碑》等也有收錄。以上所述，足見該書涵括作品之全與史料之新。

《系年》在收錄漢族作家作品之外，特別注意對各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的收集。河隴地區(qū)自古胡漢交錯，十六國時期氐族苻氏、羌族姚氏、盧水胡沮渠氏、鮮卑禿發(fā)氏（河西源氏）、鮮卑乞伏氏分別建立了前秦、后秦、北涼、南涼、西秦等政權，且順應歷史潮流，重視文化建設，促進民族融合，為河隴文學與文化的持續(xù)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涌現(xiàn)出了諸如苻堅、苻融、苻朗、姚興、姚泓、沮渠牧犍、梁讜、梁熙等一批少數(shù)民族文士?！断的辍穼@些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的收錄，客觀呈現(xiàn)了河隴文學的繁榮是由胡漢各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特點，更好地體現(xiàn)了河隴文學多元一體的歷史風貌。

考證精審，新見迭出

文學編年史的撰寫要求盡量準確地考訂各條目的具體年代，然后才能按時序編次?！断的辍烦浞謪⒖剂藙⑷炅亍稘h晉學術編年》《東晉南北朝學術編年》、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張可禮《東晉文藝系年》、曹道衡、劉躍進《南北朝文學編年史》、劉躍進《秦漢文學編年史》、陳文新主編《中國文學編年史》、易小平《西漢文學編年史》等著述對相關條目的考訂，需要商榷之處則加按語說明。如延篤《答張奐書》，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系于東漢延熹八年（165），該書詳考文義，認為此文當作于張奐第一次遭遇禁錮期間的延熹五年（162）。又如陸侃如將敦煌名士侯瑾征有道的時間定于漢桓帝永康元年（167），該書依據(jù)《后漢書》《玉海》等記載改系于漢靈帝建寧元年（168）。再如《資治通鑒》將源子恭上書請事的時間系于北魏神龜二年（519）五月之后、八月之前，該書據(jù)文中用語確定源子恭此次上書在元澄去世之后，故改系于正光元年（520）。源子雍及其子源延伯戰(zhàn)歿的時間，該書依據(jù)出土的《源延伯墓志》，糾正了《魏書》及《資治通鑒》記載的疏誤。像這樣具體翔實的考訂，全書比比皆是。流傳至今的漢代李陵作品的真?zhèn)?，歷來聚訟紛紜，該書認為《別歌》《答蘇武書》及李善注引《集·表》等，當屬真實之作，而蘇李詩等應是后人偽托?！督y(tǒng)萬城銘》的作者，《魏書》題作胡方回，《晉書》題作胡義周，嚴可均《全晉文》題作胡義周，其他學者或從《魏書》或從《晉書》而莫能定，該書綜合諸史所記，認為當出于同為大夏文臣的胡氏父子二人之手，這或許正是史書出現(xiàn)不同記載的根本原因?！痘食蹴灐返淖髡撸端囄念惥邸芬鳌案靛凇?，嚴可均輯?！度龂摹反_定為“傅嘏”，該書全面考察漢魏易代之時北地傅氏族人的政治立場與年齡、身份，認為《皇初頌》的作者當是傅巽。這些考證無不詳密周慎，故而結論可信，厘清了史籍中的諸多疑竇。

平心而論，《系年》的編撰既是對學界已有研究成果的充分利用，也體現(xiàn)了作者十余年來對漢魏六朝河隴文學專題研究的深厚積淀。細細體味《系年》對作家作品及相關問題的考論，總是在平實中見出真知。《系年》雖然不以新材料取勝，卻往往能在尋常的材料中推闡出新的見解，這是對史料各細節(jié)理解透辟而熔裁會通的結果。觀其考證，通常從小處著手，由大處求索，總是將各類問題放在大的歷史背景中，客觀對待每個細小的材料，統(tǒng)合情理與史實，小心求證，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

總之，丁宏武教授的《漢魏六朝河隴文學系年》是近年來河隴地域文學研究的重要成果，展現(xiàn)了新時代地域文學研究的新面相，客觀呈現(xiàn)了絲綢之路與民族融合雙重影響下的漢魏六朝河隴文學全貌及演變軌跡，為深入探討河隴文學的地域特色和歷史影響做出了有益探索，進一步拓展了河隴文學與文化的研究空間。該書的出版，必將啟示后學，推動學術的發(fā)展。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