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緣

1

他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我想象中的他儀表端莊，穿著得體的衣服，說起話來不疾不徐，似溫潤的君子。眼前的這個人，矮小、禿頭、駝背、嗓音沙啞，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我與故事里的那個人對應(yīng)起來。他就是小耿，郇老講述的故事的男主角。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他為老耿了，他已經(jīng)步入老年，稱呼小耿的人大多已經(jīng)入土，那些依然活在世間的故人，對他也早已換了稱呼，“小耿”只存在于那段久遠(yuǎn)的故事里。

2021年的某個冬日，郇老帶我來到這座小院，推開了虛掩的木門。當(dāng)時老耿正坐在馬扎上，靠著墻壁曬太陽，他雙手插在袖子里，身上披著一件寬肥的軍大衣。暖陽似一味催眠藥，熏得他昏昏欲睡，就連門軸因摩擦發(fā)出的尖利聲響也未能打擾他。郇老向著他喊了一聲，他一哆嗦，差點兒從馬扎上摔下來。

衣物、鞋子、油桶、草藥、暖水瓶、塑料桶、塑料盆、舊紙箱……郇老和我坐在房間里聊天，老耿則邊向我們道歉，邊收拾著周圍的雜物?？课蓍T的位置，因收拾屋子被驚擾的諸多塵埃，正在暖陽的光影里漂浮，匯聚、分散、隱落，我知道，在陽光無法到達(dá)的地方，譬如郇老和我的周圍，也漂浮著許多塵埃，我嗅到它們濃烈的陳腐味道。

老耿忙著的時候，我匆匆將屋子打量了一番。北墻上掛著一幅刷著紅漆的相框，有幾處漆皮已經(jīng)剝落，里面的照片也已泛黃泛灰，我用手摸了一把，卻沒看到我預(yù)想中的塵埃。相框的中間位置是一張合影，照片頂端寫著一行字：縣劇團合影留念，1981年7月。照片里共有三排人，第一排坐著，后兩排站著。年輕時的郇老坐在第一排的最左側(cè)，還是小耿的老耿站在第三排左三的位置。繼續(xù)尋找，我在第二排中間位置看到了一個極漂亮的女孩，趁著老耿不注意，我貼著玻璃用手指了指她，郇老卻搖了搖頭。正當(dāng)我想繼續(xù)在照片上尋找時，郇老卻在第二排右側(cè)的位置點了點，就迅速收回了手，我向著那里望去，也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子，不丑，但也稱不上俊俏。我疑惑地望向郇老，郇老默默點了點頭。

2

我與郇老是在酒桌上認(rèn)識的。那時候我剛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做東的長者在向大家介紹我時夸贊了幾句。在介紹郇老時，長者說他編過戲，是從某縣文化館退休的，女兒在我們這座縣城里工作，他退休之后就跟到了這里生活。那天與郇老互加了微信，一段時間后郇老給我發(fā)來了信息，說網(wǎng)購了我的書，寫了一些感想。他寫了四頁紙，有一些溢美之詞，也有一些商榷之語，讓人感動。一日，郇老約我在某家餐館見面，原以為又是一場人數(shù)眾多的社交局，到了那里卻發(fā)現(xiàn)就他一人。酒酣之時，郇老突然對我說：“我想講一些故事，都是年輕時候的經(jīng)歷，你可以寫一寫?！?/p>

以下是郇老的講述——我年輕時曾在井下挖煤，因為寫了幾首歌頌煤礦工人的詩，被縣文化館館長看中，想辦法把我調(diào)了過去。那時候文化館管著一家劇團，規(guī)模不大，正式職工只有三四個人，其他的都是借用人員，統(tǒng)共也不到二十人，調(diào)到文化館后，館長就把我放到了劇團里，跟著一位老先生學(xué)習(xí)寫戲。那是專屬于我們縣的一個小劇種，小到甚至沒有正式的名字和唱詞，它所有的唱詞，都是從京、評、豫、呂這些大劇種里生搬硬套來的——京劇里有《失空斬》，它便也有《失空斬》；豫劇里有《花木蘭》，它便也有《花木蘭》；呂劇里有《小姑賢》，它便也有《小姑賢》。不同的是它的唱腔——摻雜了本地方言，唱起來七分似戲，三分似歌，就算是歡快的劇情也總泛著一股子悲戚。因是小戲種，很多人就直接稱呼它“小戲”，然而對本縣人而言，它又是一個大戲種——本地人談?wù)撈渌麘蚯?，會明確指出是京劇、呂劇、越劇、評劇……唯有說到它時直接以“戲”相稱。在我們縣，“戲”就是它，它就是“戲”，這份偏執(zhí)，就像是愛情，一旦雙方看對了眼兒，誰都沒資格插足。

以下依然是郇老的講述——剛才說過，小戲的唱詞幾乎都是從大劇種里“偷”來的，偷人家的東西，就算唱得再好，也上不得臺面。新任館長年輕，心氣兒也高，一門心思想把小戲發(fā)揚光大，給我下的任務(wù)是寫幾出新戲。為了把小戲搞成大戲，他往縣長那里跑了不知多少趟，前前后后，從不同的地方調(diào)進來不少人，還在全縣陸續(xù)招了十多個學(xué)徒，讓演員們教他們唱戲，等出了師，就讓他們進團演出……

郇老用了四個多小時，終于把故事講完了。我聽得入迷，在餐館門口分別時，主動邀請他第二天接著聊聊故事的細(xì)節(jié)，可第二日晚上，當(dāng)他發(fā)覺我拋卻了主體故事，總是詢問他前一日作為佐料講述的小耿和小梅這條故事線時，漸漸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忙解釋說自己覺得用這條線串起整個故事似乎更容易一些，郇老想了想，點了點頭，這才更為賣力地在記憶里翻找小耿和小梅的影蹤。

自始至終，我其實只對小耿和小梅的這條故事線感興趣，并決定要寫下它。為了寫好它，除了郇老的講述，我不斷地用自己的方式充實或修飾著這個故事，讓它漸漸有了輪廓，有了骨血，有了體膚。不久之后的某個冬日，郇老突然對我說，他從一位劇團老同事那里得到小耿的地址，想去看望一下故人，問我去不去。就這樣，我見到了已經(jīng)成為老耿的小耿，見到了掛在相框里已經(jīng)泛黃但永遠(yuǎn)年輕的小梅。我這才發(fā)現(xiàn)，郇老講述的和我在心里構(gòu)建的，其實是兩個故事。真相和我自認(rèn)為的真相產(chǎn)生了矛盾，進行了爭辯，激起了械斗。

隨著郇老的講述，我一步步在心中刻畫出了小耿和小梅的形象，想當(dāng)然地把他們塑造成了金童和玉女，并自認(rèn)為這些想象是客觀的，最大限度地接近了真實，可當(dāng)真正看到他們或他們的舊日照片時，我才發(fā)覺自己錯了。我后來細(xì)細(xì)想過，郇老的講述的確沒說到他們的樣貌，所有的偏差，都來自于我想當(dāng)然的經(jīng)驗性處理。我由此懷疑，郇老講述的可能也并非故事的真實版本。他固然是那段故事的部分參與者，但當(dāng)他用自己的視角和方式再現(xiàn)舊事時，已經(jīng)沾染獨屬于他的印記，倘若讓我再去聽另一個人講述這段故事，故事或許會呈現(xiàn)出許多不同之處。

3

還是從一出戲講起吧。那出戲叫作《配良緣》，進入文化館的兩年里，郇老從其他劇種里吸收經(jīng)驗，反復(fù)揣摩戲詞，最終完成了這部作品，小戲終于有了專屬于自己的唱詞。

這出戲講的是寒門書生與貴族小姐的愛情故事，兩個一見鐘情的年輕人，歷經(jīng)父母的阻撓、禮法的壓迫、金錢的誘惑、苦苦的思念，在身心遍體鱗傷之后，終于得到了帝王的賜婚。劇情老套，依然是很多劇目的翻版，但唱詞畢竟脫離了其他劇種，因而受到了館長的重視。館長向郇老許諾，要為這部戲召開一個改稿會，邀請地區(qū)的戲曲名家和編劇參加，定稿之后就選擇團里最好的演員排練，先在全縣展演，以后還要到地區(qū)和省里演出。郇老相信館長，因此一直耐心等待，可等來等去，卻等來了館長失蹤的消息。

館長是突然失蹤的。前一日下午，館長還召集劇團全體人員開會，部署了下鄉(xiāng)演出的事宜，第二天就傳出了他失蹤的消息。到了第三天才有人發(fā)覺失蹤的不止館長一人，團里的一位女演員也不見了。那位女演員是團里的臺柱子，長相俊美，扮相更可人，她唱起戲來，對動作尺度的拿捏和音色的斟酌，就連一些戲曲名家都忍不住贊嘆。平日里館長與那位女演員交往并不多，事情發(fā)生后，剛開始誰都不信這兩人會有什么瓜葛，可過了幾日，風(fēng)向就變了，這個說蛛絲，那個言馬跡，一些人就開始冒充先知，說很早之前就發(fā)現(xiàn)他們倆不對勁了。大家不是忙著編造流言，就是忙著傳播流言。因為這件事，文化館和它下屬的劇團經(jīng)歷了一段人心惶惶的時期。

不久后，縣里任命了新的文化館長。新館長是帶著消除前任館長惡劣影響的任務(wù)來的，卻對戲曲工作一竅不通，甫一上任，就迅速推翻了上任館長定下的諸多舉措，這其中就包括郇老的那部戲。郇老找了新館長幾次，他置之不理。郇老是個暴脾氣，最后一次，郇老動怒了，伸手就要掀館長辦公室的桌子，被同事們拉扯了回去。事后，與郇老交好的副館長居中調(diào)停，新館長終于做出讓步，說等新一茬的學(xué)徒出了師，就從里面選人排練郇老的戲。這一等就是兩年，兩年之后，郇老等來了小梅和小耿。

4

郇老后來說，幸虧等了兩年，為那出戲等來了只屬于它的角兒。但當(dāng)?shù)弥切」⒑托∶放叛菟哪浅鰬驎r，他其實是絕望的。

小梅是劇團招收的學(xué)徒，與小耿比，多少受過一些專業(yè)訓(xùn)練，有正經(jīng)的師承，可這種低配版的師承并不能給小梅帶來什么。那些資歷老、名氣大的演員，就連館長也要禮敬幾分，小梅這樣的新演員雖然出了師，但只是名演員們的陪襯，就算有一天開始擔(dān)當(dāng)主角，也只能撿人家剩下的曲目，多少年都沒有出頭之日，等到好不容易混到了資歷，年齡也大了，沒幾年的精彩可唱演，位置很快就會被新一茬的年輕演員替代。就像花，它固然美，但盛期很短，花期一過，繽紛的世界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系的單調(diào)空間——劇團里那些除了不唱戲什么都干的大嬸，大概率就是許多年后的小梅。

小耿卻是“撿”來的。那時候，鄉(xiāng)間有幾支自發(fā)建起的草臺班子，頗受人們的歡迎，小耿當(dāng)時跟著一家草臺班子學(xué)藝，偶爾上臺唱上幾段，唱著唱著，就成了鄉(xiāng)間的名角兒。與草臺班子比，縣劇團屬于正規(guī)軍，到了縣劇團下鄉(xiāng)演出那天，附近的草臺班子就不再演了，而是去觀看演出。那年秋天，縣劇團在小耿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連演了六場，六場演出的地點分布于不同的村莊，小耿一場都沒落下。演出結(jié)束后，小耿找到了劇團的帶隊演員，央求他收下自己，帶隊演員不敢答應(yīng)，但也不好意思拒絕，就告訴小耿回去后找館長匯報。劇團當(dāng)時很興旺，正缺人手，館長聽說了小耿的事后，就把他招了進來，一邊學(xué)戲，一邊干些后勤的活計。

小耿進團后不久，郇老又去找館長談?wù)撆叛荨杜淞季墶返氖虑?，館長不說排，也不說不排，只說工作忙，等閑下來細(xì)聊。館長已經(jīng)五十多歲，眼看就要退休，辦什么事都猶疑了起來，對答應(yīng)的事情拖來拖去，就是不解決。郇老猜出了他的心思，天天去館長辦公室喝茶，連喝了二十多天，喝得館長心煩意亂，最后他把小梅和小耿扔給了郇老，讓郇老自己去排戲。

郇老其實已經(jīng)為自己物色好了男女演員，男的是劇團那時正當(dāng)紅的小生，女的就是前任館長帶走的那位演員。郇老甚至是把他們當(dāng)作原型來寫那部戲的——他觀看過那兩位演員的無數(shù)場演出，在寫戲的時候規(guī)避了兩人的弱項，增加了兩人唱戲時擅長部分的份量?？梢贿B串事件的發(fā)生，卻打破了郇老的構(gòu)想。

郇老知道，劇本固然重要，可對演員的選擇更為要緊，一出戲開演后，劇作者將永遠(yuǎn)站在臺下、躲在幕后，這時候作品的好壞，全憑演員的演繹。教小梅唱戲的老演員，在劇團里是個邊緣化的人物，她一輩子沒能成一個角兒，也從沒有成角兒的心思，教起戲來并不認(rèn)真。好幾次，郇老看見小梅在大院的西北角小聲唱戲，無人指導(dǎo)。至于小耿，他草臺班子出身，算是半個門外漢，不值一提。一個無名師指導(dǎo)，一個是野路子，郇老對這兩個年輕人沒有一點兒信心。小梅和小耿按照館長的指派，規(guī)規(guī)矩矩地去排練，郇老卻連看都沒去看。

兩個月后，劇團下鄉(xiāng)演出，將《配良緣》排進了節(jié)目單。作為這出戲的劇作者，郇老并未出席，他一直躲在單位里生悶氣，覺得是館長輕視了自己和自己的勞動。沒想到演出結(jié)束后，館長卻主動敲開了他的門，告訴他《配良緣》大獲成功，以后就定為下鄉(xiāng)演出時壓軸的曲目。

館長走后，同事們告訴了郇老演出的詳情。演出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后，觀眾的新鮮勁兒已經(jīng)過去了，一些人昏昏欲睡，有人甚至離場?！杜淞季墶肪褪窃谶@個時候出場的。小梅乍一開嗓，就吸引了兩個即將離場的觀眾，那二人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身，也不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就站在那里聽完了這出戲。緊接著登臺的是小耿，他的唱法有些怪，透著一絲莽野的味道，似乎并不符合他演繹的本該規(guī)規(guī)矩矩的書生角色，但聽起來卻很舒服。這出戲唱完，觀眾席上發(fā)出了持久的掌聲。這出戲之前并未被人寄予厚望，等到兩人唱完，同事們就知道劇團新的臺柱子出現(xiàn)了。

這出戲至少改變了三個人的命運：郇老因它喜結(jié)良緣；小梅和小耿成為了劇團的寶貝，再不用干那些雜活了。館長專門請來一位退休的名角兒教小梅和小耿唱戲，還給郇老單獨弄了間辦公室，讓他把劇本再好好改改。劇本越改越好，小梅和小耿也唱得越來越精彩，第二年的地區(qū)匯演，《配良緣》被評為二等獎，這是劇團之前從未有過的。

許多年后，縣里組織編寫縣志，初稿里，在文學(xué)藝術(shù)條目下，編纂者提到了小戲，提到了《配良緣》，提到了郇老，但沒有提到小梅和小耿，郇老脾氣爆，他打電話給編纂者，將人家罵了一頓?？h志出版后，文學(xué)藝術(shù)條目還在，郇老、小戲以及他的《配良緣》卻不見了。自那之后，小戲再未在當(dāng)?shù)毓俜轿淖种谐霈F(xiàn)。它滋養(yǎng)了那片土地，最終卻在那片土地上隱蹤了；它取悅了那片土地上的人們，最終又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的記憶里消失了。

5

郇老的第一任妻子是他劇團的同事。劇團里有位女演員，唱了七八年的小戲，始終不溫不火，郇老與她互有好感，但誰都不愿戳破那層窗戶紙。《配良緣》的爆火助推了他們的感情，女演員佩服他的才華，兩人喜結(jié)良緣。遺憾的是，幾年之后，小戲賦予郇老的光芒漸漸退去，因各種小事產(chǎn)生的矛盾擠進了生活，兩人就此分開。

當(dāng)時劇團里還有幾對情侶，分分合合，有的修成了正果，有的最終分道揚鑣。老演員們都是人精，個個心似明鏡，看人看事很少有走眼的時候。小耿和小梅雖是搭檔，但平時并不親密，似乎唱戲只是任務(wù)，從臺上下來，他們就各找各的玩伴去了。越是如此，老演員們就越覺得兩人私底下是有故事的。他們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驗證——有一次下鄉(xiāng)演出，正值大雪天氣，來聽?wèi)虻娜撕苌伲輪T們并未因此在演出時偷工減料。輪到小耿和小梅上臺時，小梅不小心踏在了戲臺外側(cè)薄薄的積雪上，一個趔趄，從高處摔了下來，致使腳踝受傷。那次下鄉(xiāng)要演四天，覆蓋兩個鄉(xiāng)鎮(zhèn)，每夜都需在村里留宿，留宿的村莊距離鎮(zhèn)衛(wèi)生院十多里路，小梅自覺傷得不重，況且又是大雪天氣，就沒去衛(wèi)生院診治。

小梅和閨蜜小鈺住在一戶村民家中，到了晚上十點多，她倆聽見有人敲門，小鈺打開門，發(fā)現(xiàn)是小耿，他頂著一頭雪花恩賜的白發(fā)，從懷里掏出一疊膏藥遞給小鈺，什么話都沒說，轉(zhuǎn)身就走了。第二天，小梅和小耿一切照舊，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但不消半日，小鈺那張嘴就把這件事傳遍了劇團，有人這才想起，昨晚一起吃飯時，沒有看到小耿。

這件事讓郇老又喜又憂。喜的是《配良緣》本就是一出愛情戲，兩個主演互生情愫，會更懂得如何演繹這出戲；憂的是情為煩惱絲，一旦處理不善，兩個人就會徹底決裂，那樣《配良緣》就黃了。事實證明，郇老多慮了——小梅和小耿越演越肖，越唱越好。那段時間，郇老天天掐算著全省戲曲匯演的日期，常夢到《配良緣》拿下了省里的大獎。

掐算來掐算去，郇老沒等來全省戲曲匯演，卻等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自己說是小梅的哥哥，父親病重，讓小梅立刻回家。門房把小梅從排練室喊了出來，連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拾，小梅就跟著那個男人匆匆離開了，從那之后，她再沒有回來過。

三十多年后，郇老才從小鈺口中得知小梅一去不返的真相：小梅回去之后就嫁人了，不是正常的結(jié)婚，而是轉(zhuǎn)親。轉(zhuǎn)親是一種換親形式，需要三個以上的家庭共同參與，選擇轉(zhuǎn)親的家庭，各有各的難言之隱，小梅家貧困，她哥哥三十多歲還是一條光棍，給她指定的丈夫是一個跛子，與這兩家一起參與轉(zhuǎn)親的另一家則是因為兒子犯過事，在看守所待過。三家各有兒女，亦各有所求，交叉嫁娶，不但使每個家庭省去了不少婚嫁用度，還解決了繁衍大事，對做父母的來說可謂皆大歡喜。幾個家庭一旦結(jié)成姻親，就形成了牢固的鏈條，在這種婚姻關(guān)系里，繁衍是主業(yè)，感情往往是次要的，每個年輕人都如機器鏈條上的一個小零件，無論愿不愿意，都得隨著機器的運轉(zhuǎn)移動，絲毫沒有自己的選擇。

小鈺告訴郇老，小耿比團里的其他人都要早知道這件事。小梅走后，領(lǐng)導(dǎo)安排小耿與其他女演員搭檔，被小耿拒絕了。他重新干起了后勤工作。有一次隨劇團去鄉(xiāng)下，一個陌生人主動找到小耿，將小梅的事告訴了他，那時候小梅已經(jīng)結(jié)婚四五個月了。小耿找到小梅嫁過去的那個村子，蹲守了兩天，在河邊遇見了洗衣服的小梅。幾日后，兩個人私奔時被村里人發(fā)現(xiàn)，小梅的丈夫帶人抓住小耿，將他綁在木樁上鞭打，小梅越是求情，她丈夫打得越兇。打完小耿后，她丈夫又將她拉進房間，對她拳腳相加。小梅不是沒有動過離婚的念頭，但每次提出來，都會被自己的父母訓(xùn)斥一番，哥哥跪在她面前乞求她，說她若是離了婚，她那個轉(zhuǎn)來的嫂子必然會與自己離婚，他請小梅顧全大局，不要讓娘家絕了后。小梅沒辦法，只能乖乖回到丈夫家。

6

小梅就像多米諾序列里的第一枚骨牌，她的離去觸發(fā)了骨牌效應(yīng)的啟動機制，緊接著，劇團就發(fā)生了一連串的事件。

先是一個男演員晚上在排練室自殺了，第二天門房打開排練室的大門，才發(fā)現(xiàn)掛在房梁上微微搖擺的他；許多人的驚恐或傷心勁兒還沒消散，那位男演員自縊的傳聞就撲了進來，流傳最廣的傳聞?wù)f他是為情所困。之后是館長——他侵吞巨額公款的事東窗事發(fā)，被縣領(lǐng)導(dǎo)喊去喝茶了。大家對館長的印象是老成持重，是謹(jǐn)小慎微，甚至有時顯得窩囊，誰也沒想到這么一個人，竟然做出了如此膽大包天的事。副館長被臨時任命為代館長，他上任后不久，就從縣里帶回了一個改變許多人命運的消息——財政吃緊，縣里決定對一些單位改制，其中就涉及到縣劇團。

說是改制，事實上就是撤銷。同在劇團里謀生，編劇、演員、演奏人員、后勤人員……大家平日里嘻嘻哈哈，沒覺得有什么三六九等，可到了這個時候，不同人的不同身份就凸顯了出來。有些人本就是正式工，就像郇老，無論體制怎么改，都有一口飯吃，劇團沒有了，大不了回文化館。還有一些人心思活泛，紛紛開始找門路，這些人往往因禍得福，去了更好的單位任職。但更多的人直到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在劇團里出了那么多年力，唱了這么多年戲，原來還只是個臨時工，說到底根本就不是劇團的人，劇團一撤銷，他們就什么都不是了。大勢之下，每個人都是蟲蟻，就這樣，有些人的生活變得更好了，有些人的生活變得更差了，也有些人的生活似乎什么都未改變。

縣劇團被撤銷后，有幾個年輕職工不服氣，偷了原劇團的部分道具和設(shè)備，又湊錢采購了一些，拉起了一個新劇團，起了一個時興的名字，在全縣范圍內(nèi)承接紅白喜喪的演出事宜。有人想起了盛極一時的《配良緣》，想起了被劇團清退回鄉(xiāng)的小耿，便出主意想讓小耿重新將這出戲唱起來。他們打聽到了小耿的下落，專程去家里請他，最終在田地里找到了正在干農(nóng)活的小耿，小耿卻拒絕了他們。小耿說他的嗓子壞了，唱不出味兒來了。這時才有人想起，自小梅走后，小耿就再也沒登過臺。

無奈之下，新劇團只好從現(xiàn)有演員里挑出一男一女，又從文化館請來郇老，讓他抽不上班的時間，幫忙給正在排練的《配良緣》把把關(guān)。新劇團在縣城郊區(qū)租了一處院落，郇老去了幾次，每次離去時，不是搖頭就是嘆息。郇老告訴那幫人，不是那個味兒，怎么唱都不是那個味兒；人家問他究竟是什么味兒，他瞇上眼好半天，再睜開眼時目光迷?！舱f不出究竟是什么味兒。

全縣的草臺班子紛紛解散后，新劇團硬撐了幾年，終于也撐不下去了。究竟是戲變了，還是時代變了？到最后他們也沒弄明白，原本昌盛的小戲，現(xiàn)在怎么就這么不招人待見了呢？

7

2015年的秋天，縣劇團原來的老同事們組織了一場聚會。郇老那時已經(jīng)在我們這里定居了，為了見多年未能謀面的故人，他專程回去了一趟。那場聚會來了十一人，差不多是當(dāng)年劇團全盛期時一半的人數(shù)，但是郇老并沒有看見小梅和小耿。當(dāng)年年輕的都已經(jīng)老了，當(dāng)年年老的都已經(jīng)“走”了。有人聊到幾個去世的同事，大家沉默下來，不約而同地舉起酒杯，將杯中酒灑到了地上。聚會快要結(jié)束時，郇老提起了小耿和小梅，卻沒有一人知曉這兩個人的下落。

郇老雖在我們這兒定居了，但他始終關(guān)注著那個自己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他對那地方的了解，一部分靠網(wǎng)絡(luò)，另一部分靠幾位仍然在那里生活的親戚和朋友。小梅的消息，就是這樣被他獲知的。2017年的暮春，郇老正在午睡，一陣電話鈴聲驚醒了他。是小鈺打來的。2015年秋天的聚會上，小鈺曾說過自己這半生的經(jīng)歷：劇團被撤銷后，她與初中同學(xué)結(jié)了婚，兩人從倒賣服裝開始，漸漸有了積蓄，后來開了一家大型服裝城，兒子成年后，夫妻倆樂得清閑，就把服裝城交給兒子打理。那一次聚會，郇老與她互留了電話號碼，但一直未曾聯(lián)系過。小鈺在電話里告訴郇老，小梅已經(jīng)于兩周前去世了，就在剛才，她突然想起上次聚會時，郇老曾提起小梅，便給郇老打了這通電話。

小鈺向郇老講述了她是如何再次與小梅相逢的。有一次小鈺在超市里買菜時，遇見了小梅。保險起見，小鈺沒有即刻與她相認(rèn)，而是跟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假裝閑逛，時不時用余光偷瞄她，想確認(rèn)她究竟是不是小梅。某一刻，當(dāng)小鈺看到她轉(zhuǎn)頭望向自己時，立馬低下了頭，幾秒種后，小鈺聽見有人喊她那個已經(jīng)很少有人喊的名字：小鈺。那一日，小鈺得知了當(dāng)年小梅為何會一去不返；得知了她的跛腳丈夫早已于二十多年前去世；得知了她是如何一個人將一對兒女拉扯大的；得知了她的兒子定居深圳，女兒嫁到了澳洲；得知了她現(xiàn)在是孑然一身。

小鈺說，人一老，再無事，就喜歡懷舊。舊日未必盡是好的，但是記憶這種東西具有剔選功能，它會因人而異地剔除一些好的或不好的具體事件，只留下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涼的或暖的。劇團的那段生活記憶，有美好的，也有不美好的，但回憶起來，似乎美好更多一些。上次聚會讓她與舊日的同事們重新建立起了聯(lián)系，這些人已從單位退休，晚年生活普遍單調(diào)、乏味，在小鈺的提議下，他們組建了一個七八個人的小戲班子，由小鈺出資買了一些音樂器具，每到晚上，就在一處小公園里吹拉彈唱。小鈺把組建小戲班子的事告訴了小梅，邀請她加入進來。小梅去是去了，但從不開口唱戲，剛開始還有人鼓動她唱，但每一次都被她拒絕了，時間一久，就沒人再鼓動她了。

一天晚上，一位老同事唱完后，想要把話筒遞給其他同事時，小梅卻走上前，接過了話筒。她拿起話筒唱了兩句，是許多年無人唱起的《配良緣》，同事們都很錯愕，竟然忘了給她伴奏。旦角的唱段結(jié)束后，小梅愣愣地站在那兒，眼睛始終盯著一個方向。幾秒種后，在那個方向，一個人從聽?wèi)虻娜巳豪锩傲顺鰜?，他走過來，拿起放在板凳上的另一個話筒，清唱起小生的唱段。那人的嗓子有些沙啞，有些生疏，但沙啞和生疏并未影響悠長的調(diào)子。同事們都是老演員，聽得出戲的好壞，他們的目光紛紛投向那人，一針針刺向他軀體的每一個部位，一段折子戲接近尾聲時，他們終于可以確信，是這出戲的男主角回來了。

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小梅和小耿每天晚上都會來唱戲，并且只唱《配良緣》，唱完之后，兩人就分別坐在不同的方位，互不說話，也很少與別人交談，到了晚上十點，他倆幫著大伙收拾完東西，就各自離去了。除了小鈺，沒有人去問小耿這些年都經(jīng)歷過什么。當(dāng)?shù)弥」⒁簧慈⒑螅♀暰拖胫楹闲∶泛托」?，小耿沒說什么，小梅卻不答應(yīng)。

小梅去世的前一周，她還在堅持每天晚上來與小耿搭戲，直到她走了，大家才知道她早就患了不治之癥，兒女、親戚、老同事……她忍著疼痛，瞞住了所有的人，微笑著一次又一次地唱著獨屬于她的唱段。小梅去世后，小耿再一次失蹤了。小戲班并未因小梅的去世停止演出，也沒有因小耿的離去四分五裂，只是再也沒有人唱《配良緣》了。

8

我曾請郇老唱一段《配良緣》，他卻說不記得唱詞和曲調(diào)了。我又去查閱這部戲的資料，結(jié)果一無所獲。我很疑惑——這部對他而言意義非凡的戲，他怎么會沒有留下一點兒印記呢？

這個故事寫到一半時，我突然想到，所有的情節(jié)都來自郇老的講述。固然，他曾邀請我一同去看望小耿，我見過年老的小耿，也看到了他們幾個人年輕時的照片，但那又能說明什么呢？一個人、一張照片、一部沒能留下任何資料的戲，這樣簡單的素材，完全可以編出一大串故事來。我因此懷疑所有的故事都來自郇老的虛構(gòu)——包括《配良緣》這部戲，但我找不到證據(jù)。

作為講述者，郇老已經(jīng)無法回答這個故事究竟是真實還是虛構(gòu)的了——2022年夏天，郇老在女兒家病逝，被葬在我們這里的一處公墓里。正如他之前感慨的那樣，他已淪為故鄉(xiāng)的局外人，他的名字和故事，將會被自己的故土遺忘。

某日在國家大劇院觀看越劇《紅樓夢》，演到寶玉哭靈那一節(jié)，腦中浮現(xiàn)出一男一女兩個身影。是隔山隔海的身影，是久別重逢的身影——三十多年后，他們終于再見，但沒有擁抱，也沒有表現(xiàn)出放肆的喜或劇烈的悲，只是默默地、平靜地對視著，如兩個普通的熟人，彼此點了點頭。這一生，他們?yōu)槁?xí)所困，為家庭所困，為惡疾所困，為流言蜚語所困，他們努力沖鋒過，但這世間的圍欄何其堅固啊，他們沖不出去，只能被迫規(guī)規(guī)矩矩地活著，行尸走肉地活著。他們是戲曲演員，是甘心自溺于戲中的可憐人，除了那出道盡悲歡的戲，除了那些體己愛己的唱詞，沒有什么可以寬慰他們的辛酸、他們的屈辱、他們的無奈、他們的幸福。在戲里，他們相遇，他們相戀，歷經(jīng)了彼此的猜疑，經(jīng)受了禮法的捶打，在奄奄一息之際，終于完成了交拜禮——這塵世不容他們說的，他們只能在戲里說；這塵世不允他們做的，他們只能在戲里做。

真耶，幻耶？幻耶，真耶？我的腦中，這一會兒出現(xiàn)的是便裝的小梅和小耿，那一會兒出現(xiàn)的是戲裝的小姐與書生——多遺憾啊，郇老至死都沒有告訴我，他究竟是用一段真實的故事道盡了戲里的虛妄，還是用一部虛構(gòu)的劇本書寫了世間的真相。

責(zé)任編輯蔡淼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