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茹同學是我招收的第二屆博士生,彼時她能脫穎而出,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實力不俗。遙想2009年,北師大的博士招生還在執(zhí)行著嚴格的考試制度,并非近幾年實施的“申請考核制”。這就意味著考生要想笑到最后,初試成績不僅需要過線,而且還得過硬。當其時也,文學院的博士生復試有兩套方案:或者是初試完畢后緊接著復試,所有考生全部參加;或者是待初試成績公布、外語劃線之后,再按比例確定少量考生前來復試。文藝學專業(yè)的博士生導師以童慶炳老師為首,從來都是心懷慈悲、從學生角度考慮問題的。因為一旦采用第二套方案,一些考生就必須再跑一趟,多出一些花銷,所以長期以來,這套方案只是擺設,我們根本就沒用過。
但那一年的初試就出現(xiàn)了異常情況。有些考生覺得古代文論答題不理想,西方文論干脆放棄;有些考生發(fā)現(xiàn)西方文論不會做,復試已不再出場。至今我還記得本校的一位考生,復試前跑到我們這邊,向童老師傾訴衷腸:外語問題不大,但古代文論已把自己考(烤)糊。她覺得會做的題加起來都及不了格,便只好胡亂對付一下,提前交卷,然后跑到操場哇哇大哭,并決定放棄后面的考試。待把這一情況匯報給所報導師后,她被訓斥一頓,方才強忍悲痛,振作精神,堅持走進了西方文論考場。但許多考生說,西方文論的試題出得也很不友好,光是前面的20分名詞解釋就讓人大暈其菜。這份試題恰好是不才趙某所為,四個名詞分別是:接合、刻奇、公共領域和《辯證法的歷險》,難乎哉?不難也!但沒想到還是嚇跑了一些考生,結果緊接著的復試減員嚴重。那年文藝學專業(yè)參加初試者48人,外語和專業(yè)課考完之后,已有一半考生逃之夭夭。我們這個復試小組由童老師與我等四人組成,本來應有14位考生亮相,最終卻只來了寥寥五人。
王茹就在這五人中間。復試時她腦子清楚,回答從容,被我和童老師共同看好。后來初試成績公布,她也果然名列前茅。這樣,兩個成績一加,她就進來了,成了北師大文藝學專業(yè)博士生隊伍中的一名新兵。
但進來之后,有一陣子我還是有些擔心的。因為王茹在首師大攻讀碩士學位時,興趣主要在古典文學與古代文論方面,碩士論文做的也是一個比較偏僻的題目——《〈極玄集〉與姚合的詩歌批評研究》。于是讀博之初她就決定改弦更張,轉到正時興的文化研究上來。這一想法自然得到了我的認可和支持,但我也意識到,要想“轉身”并且轉得“華麗”,也還是有一定難度的。好在王茹很用功,博一時就開始惡補西學,也大有長進。記得選題時她想直接跟西方理論叫板,我反復掂量后還是覺得不妥。后來她又對知識分子問題產生興趣,還認真研讀了余英時的《士與中國文化》等書,但最終,這一選題也被她放棄。于是結合其積累、氣質和想做文化研究的念頭,我便提議,是否可以考慮一下瓊瑤,能否把她作為博士論文的選題。猶豫一陣子后,她接受了我的建議。
為什么我會有此建議?現(xiàn)在想想,倒也不是我剃頭挑子一頭熱,而應該是量體裁衣的結果。當時的情況是,王茹想做文化研究,而文化研究的對象無疑便是大眾文化。既然我覺得她搞西方硬碰硬難度較大,那么何不去面對大眾文化某文本某現(xiàn)象或某代表,具體“解剖”一只“麻雀”呢?這樣或許才能既心遂所愿,也能降低一些論文的難度系數(shù)。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去哪里找這只“麻雀”呢?捋了一遍之后,瓊瑤應該是合適人選。因為談論中國當代的大眾文化,顯然無法離開改革開放之初港臺文化的影響,而要談論港臺大眾文化,誰也無法在金庸、瓊瑤、三毛、鄧麗君等人面前繞道而行。既然金庸已入學院派人士法眼,北大的宋偉杰也以金庸為題,完成過一篇博士論文,該論文又被收入“當代大眾文化批評叢書”之中出版(參見《從娛樂行為到烏托邦沖動:金庸小說再解讀》,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為什么北師大的王茹不能以瓊瑤為題,也寫出另一篇大眾文化的博士論文呢?在通俗文學領域,金庸武俠,瓊瑤言情,他們不是一直都雙峰并峙、雙水分流嗎?
后來我在王茹的論文中見她曾有癡迷瓊瑤的經歷,才覺得我的建議或許正中下懷,并不特別離譜。她在引言中說:
筆者也曾經是一個瓊瑤粉絲。作為一個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人,和大多數(shù)70后一樣,瓊瑤小說陪伴了我的青春時期。記得在初中階段,基本上看完了當時能找到的所有的瓊瑤小說。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就是放學后,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握著一本瓊瑤小說,看得天昏地暗,忘記了周遭的一切,沉醉在小說的世界中。我看到書中的人物快樂,也跟著樂不可支,看到書中人物悲傷,也跟著涕淚橫流。
這種閱讀經歷既真實可信——記得同為70后且后來成為作家的梁鴻曾經對我說過,當年初高中時她也曾熟讀瓊瑤,以至于后來自己每每拈韻抽毫,便有瓊瑤味流出,于是與它斗智斗勇便成為其寫作的一個重要方面——也很符合希利斯·米勒對文化研究者的論斷:
如今那些進行文化研究的年輕學者是在電視、電影、流行音樂和當前的互聯(lián)網中泡大的第一批人。他們沒有把太多的時間留給文學,文學在他們的生活中無足輕重。這樣的趨勢可能還會繼續(xù)發(fā)展下去,而且我想也不可逆轉。用不著奇怪,這樣的一種人應該期望研究那些與他們直接相關的、那些影響了他們世界觀的東西,那就是電視、電影等等,以及所有那些他們閱讀的關于“理論”的書籍。([美]J·希利斯·米勒:《土著與數(shù)碼沖浪者:米勒中國演講集》,易曉明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P183)
王茹與此論述略有不同的是,她依然是在文學中泡大的,也把研究重心留給了文學,只不過這種文學已是通俗文學,因為恰恰是這種文學影響了她年少時的三觀。許多年之后她研究瓊瑤,仿佛是“還債”,又仿佛是在向她的花樣年華行注目禮,那是一種溫情脈脈的回望。
因此,王茹的瓊瑤研究不像通常的學術寫作一樣,冷冰冰、硬邦邦,而是凝聚著真情,充滿著真愛,隱含著態(tài)度,散發(fā)著溫度?,F(xiàn)在想想,她能做到這一點,應該有兩個原因。其一,瓊瑤是女性作家,王茹則是女性學者。因為同為女性,研究者就更能站在女性立場上感同身受,想作家之所想,也更容易取欣賞之角度,生了解之同情。其二,王茹當年是瓊瑤粉絲,后來應該就成了瓊瑤的“學者粉”;而當她進入研究過程后,又具有了“自傳式民族志”的特點。這樣一種研究方式,自然也讓她的筆下文字多了一些柔情蜜意,少了一些冷峻嚴厲。王朔當年曾把“四大天王,成龍電影,瓊瑤電視劇和金庸小說”看作大眾文化的“四大俗”(參見王朔:《無知者無畏》,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P78)我想王茹不但不會這樣說,而且很可能還要對這種說法批而判之。何以如此?因為這正是學者粉的價值立場。如今我能想到這一層,其實也是后來讀過楊玲博士(她在我這里進站時王茹正好讀博,后者或許也受其影響)和邵燕君教授的書后受到了啟發(fā)。她們都是學者粉,也都是亨利·詹金斯的擁躉,又都對客觀、中立、超然的學術研究充滿質疑,都對介入式的“入場研究”滿腔熱情(參見邵燕君:《網絡時代的文學引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P151-152)。當年我指導王茹做論文,念叨得更多的恐怕還是“要拉開一定距離,形成批判眼光”。這意味著我所信奉者,還是阿多諾式的大眾文化觀,與王茹的研究路數(shù)是比較擰巴的,幸虧她沒有完全聽我的話。
現(xiàn)在看來,正是這種同情的理解,正是這種女性視角和學者粉的價值立場,讓王茹的瓊瑤研究有了自己的一些發(fā)現(xiàn)。例如,在分析瓊瑤小說的演變時,她并未因襲成見,而是通過文本細讀,發(fā)現(xiàn)了以前人們大都忽略的一個問題:瓊瑤并非天生就是一個通俗文學作家,而是經過一個從創(chuàng)作嚴肅文學到制作大眾文化的過程。為什么她要講述這個過程?當然這是從文本出發(fā),實事求是,但同時我也覺得,某種程度上這也是在為瓊瑤辯護—她本來是可以是在通往嚴肅文學的康莊大道上一路狂奔的,但商業(yè)化的環(huán)境,影視化的誘惑,終于使她深陷其中。結果她成了通俗文學的寫作模范,大眾文化的流行歌手。
當然,我也看到了王茹對瓊瑤小說寫作模式或套路的尋找和分析,也許這與我對她的提醒有關。因為任何大眾文化樣式,無論是言情小說還是好萊塢電影,往往都有制作配方,生產者一旦找到這個配方,就可以投入批量生產;研究者一旦發(fā)現(xiàn)這個配方,就可以揭開大眾文化生產的秘密。通過一番研究,王茹告訴我們,瓊瑤小說偏愛一見鐘情的模式。因為一見鐘情,雖浪漫且富有詩意,但往往也缺少理性,這樣,主人公的命運就充滿了某種不確定性。而恰恰是由于人物在不確定中游走,才能制造出種種懸念,引發(fā)讀者興趣。王茹還說,親情與愛情的對立,是瓊瑤小說中矛盾沖突的焦點,也是其小說情節(jié)的固定套路。而克服或化解這個矛盾,則意味著故事會走向圓滿,男女主人公就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而自從瓊瑤創(chuàng)作中期找到這個配方后,其寫作速度迅速提高,小說產量也大大增加。類似這些分析,既有說服力,也是王茹這篇博士論文中的亮點,是值得認真對待的。
除此之外,王茹對瓊瑤小說的學術定位也讓我眼前一亮。在她看來,金庸和瓊瑤都是在上世紀80年代進入中國大陸讀者視野中的,彼時兩人的影響可謂旗鼓相當。但為什么進入上世紀90年代之后,金庸一步步登堂入室,最后登上了文學大師的寶座,而瓊瑤卻一步步滑落谷底,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通俗小說作家呢?經她分析,我們看到,一方面金庸本人有把文化資本轉化為政治資本的能力,另一方面,大陸的學院派人士也齊心協(xié)力,開始了打造金庸神話的進程。比如,北師大這邊,她多次提及王一川為20世紀小說家排座次之事,結果金庸被排到魯迅、沈從文、巴金之后,老舍、郁達夫、王蒙之前;北大那邊,她又提及嚴家炎講授金庸、研究金庸的示范作用。經過這樣一番操作之后,金庸便既被學院派接納,也被精英文學收編,最終登頂成功—登上了中國雅文學或純文學的頂峰。
相比之下,學院派大佬肯為瓊瑤站臺者卻幾近于無。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王茹先引國內學者看法,指出“武俠小說的讀者男女都有,男性尤其愛讀,而言情小說的讀者大抵以女性為主,純情小說更是為懷春少女所癡迷”(湯哲聲主編《中國當代通俗小說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P127)。然后又讓伍爾夫說法亮相:
很顯然,女性的價值觀迥異于男性的,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烧忌巷L的卻是男性的價值觀。簡單地講,足球與體育是重要的,而買衣服與時尚卻是微不足道的。這些價值觀必然會從生活中轉向到小說里。評論家對一本書是否重要的評論,是看它是否與戰(zhàn)爭有關。某本書無關緊要,是因為它寫的是和女性相關的臥室情感。([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田翔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P77)
借助這些論述,她要言說的應該是如下事實:文學經典的遴選,文學大師的確認,往往是學院派中專家學者之事,普通讀者無法染指。但長期以來,這些專家學者的評判尺度又主要是被男性價值觀主宰著,被男性話語掌控著。因此表面上,這種遴選和確認是把金庸請進來,把瓊瑤逐出去,實際上卻意味著男性話語及其價值觀在學界根深葉茂,理直氣粗。它們從前是現(xiàn)在也依然是學術界的主旋律。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王茹最后才指出:“正如金庸小說是武俠小說的經典一樣,瓊瑤小說,也是言情小說的經典。二者的地位,沒有本質上的差別?!边@一結論看似平常,卻仿佛是平地一聲雷,它固然是在為瓊瑤鳴冤叫屈,但又何嘗不是對現(xiàn)行的經典遴選機制進行質疑,對學界的男性話語統(tǒng)治反戈一擊呢?
如此一來,王茹的瓊瑤研究也就具有了自己的鮮明特色。她當然廣泛占有了材料,有著細致的文本分析。但更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分析既讓理性開道,又讓感性護航,于是便有了情與理的結合。與此同時,她對瓊瑤其人其作褒揚中有批評,批評中有呵護,呵護中有辨析,這是“為愛論辯”,乃至“為愛發(fā)電”。多音共鳴之后,這篇論文就不再單向度,而是出現(xiàn)了一種交響的效果。
王茹當年參加答辯的博士論文我還保存著。那時她雖然也把瓊瑤小說生產、傳播與消費的過程整個梳理一遍,分析一番,但字數(shù)卻只有14萬字,應該說還是有些單薄的。如今經過一番修訂之后,字數(shù)已是20多萬字,各章節(jié)的分析也更細膩,論述更飽滿了,出書顯然已不成問題。于是在其著作付梓之際,我寫下以上文字,既是向她表示祝賀,也算是我作為指導教師讀出來的一點感受吧。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