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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木槿》中家庭空間下的暴力與救贖

    2024-07-31 00:00:00王浩潔
    今古文創(chuàng) 2024年28期

    【摘要】《紫木槿》是非洲新生代作家奇瑪曼達·恩戈齊·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的首作,描述了20世紀90年代一個籠罩在殖民陰影下的尼日利亞家庭的崩潰過程。在作品中阿迪契建構了一組對照空間,其一是上述提到的充滿暴力的規(guī)訓空間,在作者的筆下,家庭不再是溫暖的港灣,而是欲望釋放和暴力實施的行刑場,作為帝國主義的殖民文化成了施暴者的同謀,致使暴力主/客體出現了認知錯位;而作者建構的另一個異質空間卻具有文化包容和平等民主的特質,具有能夠喚醒暴力客體的反抗意識,幫助暴力客體完成主體建構的功能。通過作品中的暴力演繹,作者揭示了宗主國的文化霸權,通過具有排他性的二元對立模式,使第三世界的文化和知識被置于邊緣地位,并在殖民地人民的身體和心理上留下了雙重陰影這一事實。

    【關鍵詞】《紫木槿》;家庭空間;暴力;認知錯位;創(chuàng)傷

    【中圖分類號】I4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8-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8.006

    《紫木槿》的作者是尼日利亞新生代女作家奇瑪曼達·恩戈齊·阿迪契。從伊博族女孩的視角講述了后殖民時期一個表面平靜和諧的尼日利亞資產階級家庭空間內的“暴力”事件。在阿迪契的描述下,本應和諧的家庭空間成了權力場域,而尤金,這個家庭的男主人——實則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殖民產品,選擇通過暴力手段維持其權力和規(guī)訓正常運行。在這個壓抑、冷漠和撕裂的空間內,作為文化殖民手段之一的西方宗教成了尤金的同謀,致使暴力的主客體都體現了認知錯位和身份焦慮現象。在整部作品中,作者主要建構了兩類家庭空間,通過兩個不同家庭空間的構建,反映了殖民歷史和殖民經歷對一個國家及生活在此的人民的深刻影響,而民族性文化能喚醒處于文化分裂狀態(tài)的前殖民地人民。

    一、家庭空間下暴力表現形式

    暴力指“違背客體的意愿對身體進行傷害的行為”,其中不僅是實際的身體傷害,還包括了“引起歇斯底里等的舉動”[1]??梢姳┝τ谑芎φ叩膫Σ粌H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蹲夏鹃取分校⒌掀鯇⒛抗饩劢褂谀崛绽麃嗁Y產階級家庭內部,重點描述了家庭中的暴力事件。在這個家庭中,父親尤金是一位具有雙面性格的人物,在外表現為慷慨大方的資本家和宗教信徒,但在恩努古家庭空間中,卻對家人施以暴力以維護自身的權威地位。阿迪契對于這個家庭空間的描述體現了家庭空間的政治功能,尤金便是利用家庭空間的政治特性對家人進行規(guī)訓。能容納上百人的空曠院子,二樓看不到外面街道的高墻,墻上纏著電線圈[2]8,外面的一切目光均被阻擋在高墻之外。在這個意義上,家庭空間斷然地同社會空間隔離開來。在家庭空間生活的人們,摘下對外的社交面具,變得放肆而真實。

    家庭空間是社會空間特質的一種投射,也是父權的容納場所[3]164。作為家庭中的掌權者,尤金為了維護天主教的地位和避免權力的失落,選擇殘忍地對他的家人使用暴力,毆打妻子至其多次流產;在妻子比阿斯特麗斯因為懷孕身體不適表明不想陪同尤金去拜訪白人神父本尼迪克特之后,在臥室對其實施暴力;因為兒子扎扎未在初次圣餐禮中考到第一名便打斷了他的小拇指,以至于那關節(jié)扭曲的指頭,像一支干棍子一樣變了形[2]16,在未告知他的情況下,一雙兒女與他們的祖父(被尤金看作異教徒)在姑姑家相處了一段時間后,尤金便用滾燙的熱水燙傷他們的腳作為懲罰;在發(fā)現康比麗私自收藏祖父的畫像時,對其實施殘酷的暴力懲罰,導致她的內臟出血,肋骨斷裂。借助身體懲罰手段,尤金確立了家庭空間中的地位和權威性的話語權。在尤金的暴力統(tǒng)治下,一家人都處于一種“失語”的狀態(tài)。

    尤金的這一系列身體暴力背后的推手是西方殖民者的文化暴力。曾經殖民者為了使殖民地人民歸屬而使用的宗教手段,成了尤金的同謀,為其暴力行為提供了合法說辭。殖民和霸權對后殖民時期尼日利亞人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尤金這樣一個性格復雜的人物上。他是一個被白人文化改造的黑人,也正是法儂所描述的戴著白色面具的黑人。尤金強迫康比麗等人信奉天主教的過程,就是西方殖民者向非洲傳播宗教的隱喻[4]。尤金對“白人性”的追逐可以從他對英語和天主教義的狂熱追求,以及他對信奉不同宗教的父親和岳父相反的態(tài)度中得以顯現。無論是在私人還是公共場所,尤金幾乎不說伊博族語言,他也不允許他的兒子和女兒在宗教儀式和公共場合講伊博語。因為接受了殖民者白人和西方文化優(yōu)越性的宣揚,殖民地人民受到“自卑情結”的影響,以至于黑人失去了對自身種族身份的理解和感知。黑人把自己想象成白人,并且無意識地拒絕和憎恨任何有關黑人的東西,甚至否定整個黑人身份,這就是黑人認知異化的過程[5]。在天主教宗教戒律下,家人的正常生活受到壓制,尤金狂熱地信奉基督教,堅持一種“清教徒式”的極端僵化的宗教教規(guī),整個家庭都處于他和天主教教規(guī)的極端控制和規(guī)訓之下,尤其是他的孩子,他們的房間不允許上鎖,所有房間的鑰匙由尤金管理,為的是便于監(jiān)管家人,并約束其行為。孩子們每天的生活被尤金規(guī)定的時間表所分割,固定的時間做固定的事情,康比麗被禁止穿褲子,家庭空間內不進行任何娛樂活動,衛(wèi)星電視、立體聲響和那些黑膠唱片永遠沒有使用的時候,整個家庭空間處于一種壓抑的沉默中。當尤金對妻子家暴至其流產后,要孩子們念誦十六種不同的九日敬禮禱告,以求得上帝對母親的寬恕[2]29。尤金以宗教之名為他的暴力行為正名,使具有傷害性質的身體暴力行為合法化。他的暴力行為以西方宗教暴力為依靠,在精神和身體上給他的妻子和孩子留下了不可消磨的創(chuàng)傷。

    二、暴力主/客體創(chuàng)傷體驗和認知錯位

    阿迪契描述了家庭暴力對尤金家人的傷害,然而在這段暴力關系中,受到傷害的不僅僅是作為暴力客體的尤金的家人,尤金作為家庭空間的暴力實施者,在對家人進行身體傷害時,同時也體現了內心的沖突與煎熬,遭受著一種“同構性壓迫”。阿希茲·南迪將“同構式壓迫”描述為壓制關系中主/奴、殖民/被殖民、施暴者/受害者等共同體驗著的異化和心理損傷[6]。過去的創(chuàng)傷經歷導致尤金在對家人施行暴力的過程中,表現出歇斯底里的復雜情緒,并在懲罰后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和痛苦。在他每次對妻兒進行身體懲罰后,他的眼睛又紅又腫,淚流滿面,內心充滿了矛盾和掙扎。

    恩努古的家庭空間掩蓋了殖民主義在場,將殖民文化與本土文化的對立掩飾為家庭倫理。在經過殖民暴力后,尤金的心理在一定程度上與殖民施暴者產生了共情心理。當一雙兒女在與被視為異教徒的祖父一起生活的事情被尤金發(fā)現了之后,他采取了與白人牧師相同的暴力行徑,用滾燙的熱水將兒女的雙腳燙傷。曾經被白人殖民者用來懲罰黑奴的手段,在后殖民時期被黑人用來對自己的后代施行懲罰,體現出殖民經歷對被殖民地人民的影響之長遠、之深刻。在家庭空間中,過去的殖民創(chuàng)傷和對孩子的父愛相互碰撞沖擊,導致了尤金歇斯底里的情緒,處于西方文化與血緣親情的沖突之下,尤金必然的結果便是精神認知上的扭曲和實施暴力時內心的煎熬與掙扎。

    尤金的暴力行為,導致了殖民創(chuàng)傷在家庭代際間的傳遞??当塞愖鳛橛冉鹕眢w專制的對象和西方宗教暴力的客體,失去了對事物的正確認識能力,在冷酷的宗教規(guī)則之下,她成了被動的接受者,面對家人及自己被傷害的事實,她沒有去深入思考的能力和辨別能力。在家庭這個特殊的社會空間中,康比麗處于暴力和親情的雙重張力之下,對于父親的暴力行為出現了認知錯位現象?!癐t landed on Jaja first, across his shoulder...I put the bowl down just as the belt landed on my back.He swung his belt at Mama,Jaja,and me.We did not move more than two steps away from the leather belt...”這個情景描寫了尤金對一家人實施身體暴力的場景。在這一段文字當中,作者將關注點聚焦于尤金實施暴力行為所使用的武器——皮帶,在這一段落中,具體描述尤金的暴力動作的小句共有五句,其中物體為主語的句式共有四句,均以無生命之物充當主語的句式現象體現了作者認知模式的偏離,在這一段落中只有一個小句的施事者是父親,而對于主要暴力過程的主語卻是第三人稱物體主語it和belt,從句法上來講,康比麗作為敘述者隱藏了真正行動主體,將無生命之物作為主語,表明了敘述者當時的認知心理,故意忽視了爸爸作為真正施暴者的事實,作為一個13歲的孩子,康比麗并沒有真正意識到父親暴力行為背后的深刻內涵,由此顯示了在一個撕裂的家庭空間下青少年的認知異化現象。

    在恩努古家庭空間中,她同時遭受著父權制和殖民主義的雙重壓迫。生活在這種壓力下,她幾乎失去了正常表達自己的能力。她從不主動和其他人進行社交活動,也無法以正常的方式與他們交談。加布麗埃·施瓦布(Gabriele Schwab)曾提到,無名的恐懼可能使受到創(chuàng)傷的受害者沉默,甚至使他們陷入失語的狀態(tài)[7]。在回答同學和家人所提的問題時,她最常見的回答只是“是”和“哦”。一旦她說長句,她就會結結巴巴,甚至不能以正常的音調表達,說話像是低語,這些行為都讓她周圍的人覺得她很難相處。由此可見,康比麗的話不作用于任何人和物,也無法產生語言應該產生的效力,作為暴力行為的見證者和受害者,康比麗表現出明顯的心理創(chuàng)傷癥候,嚴重地影響了她的社會生活,使她淪為社會生活中的邊緣化人物。在恩蘇卡,當姑姑一家人在講述伊博族的傳統(tǒng)故事時,她不能像他們一樣表達自己對故事的看法,因為這一行為是她父親和這個家庭所信仰的一元論基督文化所不允許的,面對本民族的文化和傳統(tǒng),她失去了欣賞和表達的能力,處于文化“失語”狀態(tài)。斯皮瓦克認為,自身話語系統(tǒng)的破壞使人們“不能說話”這一現象不意味著他們在生理意義上失去了發(fā)音的能力,而是指他們不能進行思考和文化表達,進而無法用自身的話語體系建構主體性、文化身份和觀念形態(tài)[8]?!岸聊驼f話困難是遭受創(chuàng)傷者的共同特征”,當被姑姑問到對于父親不允許孩子們來看祖父行為的看法,首先出現在康比麗頭腦中的是祖父的異教徒身份,在尤金的影響下,康比麗以一種二元對立和主體性思維看待對于祖父的身份,異教徒是祖父唯一的身份,除此之外的一切身份,包括血緣親情,都被此所掩蓋。

    受到殖民文化侵蝕的尤金,通過對家人實施暴力的手段,將殖民創(chuàng)傷傳遞給家庭的下一代。而帝國文化霸權為尤金的暴力行為提供了話語場,使其暴力行為合法化,在這個話語場中,西方天主教處于主體地位且具有排他性,本土宗教文化皆處于附屬地位。康比麗被置于英國帝國主義和非洲本土間的尷尬地位,她看不慣來自宗主國牧師的做派,但她也不能適應與本土同伴的和諧關系之中。她的思想受到西方宗教文化的統(tǒng)攝,而又不能與傳統(tǒng)文化完全斷離,從而在造成一種思想上的既不屬于“此”也不屬于“彼”的本土流散狀態(tài)[9]。

    三、對照異質家庭空間的創(chuàng)傷修復功能

    作家將恩努古家庭空間建構為暴力的空間,除此家庭空間之外,作者還建立了另外一個與之對照的家庭空間。并且賦予這個空間以重要的修復功能,“也許我們去過恩蘇卡之后都變了,事情注定要發(fā)生變化,秩序注定要被打破”[2]165,恩努古家庭空間所體現的靜止僵化狀態(tài)在恩蘇卡之旅后開始改變。作者通過主人尤金扭曲的性格強調了殖民主義所倡導的“白人至上”對被殖民地人民的影響。而敘述者康比麗在恩蘇卡家庭空間的轉型過程,則凸顯了本土民族性文化對創(chuàng)傷群體的治愈力量。恩蘇卡是霍米·巴巴所提出的“混合空間”,本土文化和殖民文化不是絕對的二元對立,而是處于動態(tài)的互動融合狀態(tài)[10],伊菲歐瑪的家庭就是這個混合空間的具體縮影。在物質空間中,姑姑家的空間陳設打破了空間的政治性,同一個空間承擔多種功能,從內部瓦解了家庭空間的秩序和規(guī)訓功能??蛷d不再是父母對兒女進行規(guī)訓的場所,反而承擔了吃飯、做彌撒和家族代際間民族文化傳承的功能。

    而在文化空間中,姑姑一家也是基督徒,但他們選擇將基督教本土化。伊菲歐瑪姑姑的家庭呈現出一種包容和雜糅的文化氛圍,這一點可以從家庭內部的家具擺放看出,桌上畫著身著和服女子的東方花瓶、播放著本土音樂家的音樂、畫著深色皮膚的圣母和圣子的水彩畫和穿插著伊博族歌曲的玫瑰經。康比麗的姑姑倡導西方文化與本土文化的和諧共存,平等民主的家庭氛圍令康比麗開始反思父親的控制,并試圖沖破父親鍛造的家庭牢籠。在混合空間里,康比麗接觸到了非洲文學、非洲的當地音樂、傳統(tǒng)的節(jié)日儀式,在黑人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下,康比麗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擺脫了文化“失語”的狀態(tài),在姑姑家,她開始大聲說出自己的內心想法,開始了解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重新將自身與本民族的文化紐帶相連。在這個混合空間里,康比麗通過接觸之前從未被允許接觸的非洲傳統(tǒng)文化,重新獲得了建構自己文化身份的機會,通過對于本民族文化和宗教的回顧,康比麗開始了身份建構之旅。伊菲歐瑪姑姑是恩蘇卡大學的非洲學研究教授,身為非洲學研究學者的伊菲歐瑪看到并接受了混合多元文化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最終因政治迫害,伊菲歐瑪帶著孩子移民到美國。通過伊菲歐瑪這個人物經歷,作者表明了即使國家已經取得了政治上的獨立,但是殖民的影響遠不止于此,前殖民地人民仍然因為某些原因被迫踏上異國流散之路。

    四、結語

    通過將目光聚焦于尼日利亞家庭內部,阿迪契向世界揭示了在后殖民時期,即使殖民已經結束,但是,殖民主義仍然以另一種形式在場影響著前殖民地的人民的真實境況。尤金的暴力行為將殖民創(chuàng)傷轉化為家族代際創(chuàng)傷,通過暴力的呈現,作者揭示了宗主國的文化霸權,通過這排斥性的二元對立思維,使第三世界的文化和知識被置于邊緣地位,并在殖民地人民的身體和心理兩個層面,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烙印。在漫長的殖民歷史中,以語言和宗教為代表的帝國霸權文化,對殖民地的本土文化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康比麗從恩努古到恩蘇卡的旅程,可以看作是身份建構之旅,亦是從西方宗教一元論跨向多元文化融合的一段旅程。除了宗主國的殖民侵略,非洲社會長期存在許多民生問題,戰(zhàn)爭、饑荒等肆虐這片大陸,使得本土作家在關注殖民遺留問題時,也注意到了底層敘事的重要性[11]。通過家庭空間的暴力演繹,阿迪契重建了社會中受壓迫角色的主體性,并且?guī)椭渲匦掳l(fā)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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