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若紹興和貴州干一杯

浙江省紹興市古軒亭口榮祿春老字號飯店隔壁，民國時曾有一棟四層樓的民居，是我的外婆家。外公則住在今天榮祿春馬路斜對面縣前街的魯迅電影院附近。

地理上的江南與西南固然是山水迢迢，但在我心里卻近。

小時候，我對紹興的印象，除了語文課本里魯迅先生的文章，更多是來自母親的童年記憶。那個時候，她住在外公家的老房子里，由爺爺奶奶養(yǎng)育，我的外婆每每從上?；剜l(xiāng)，只住在榮祿春邊上的四層樓房子里。母親聽聞便跑去看她，遙見一個女人凝脂雪膚，好看極了。再大一點，母親每天去勞動路小學上課，都會途經(jīng)周恩來祖居。夏天的時候河水倒灌淹沒街面，足足到同學們的大腿那么深。

紹興老城河網(wǎng)密布，烏篷船是日常交通工具，這種船身狹小、船篷低矮的小船，由劃船人手腳并用，輕快前行。魯迅先生《社戲》里撐著烏篷船去鄉(xiāng)下看戲的場面，便是舊時紹興獨特的景致。

一座座石橋則架起河道兩岸居民的生活往來。因河道不寬，紹興的石橋大多陡峭，想來是為了橋下行船方便。于是，屋后河畔高高低低的搗衣聲與烏篷船的槳聲串起了母親兒時的夢，那句“搖啊搖，搖到外婆橋”記錄著這樣的水鄉(xiāng)生活。

母親說，紹興老城里橋的密度很大，幾乎每隔百米就有一座。其中最為出名的十座橋，被編成了帶諧音的“數(shù)字”童謠，它們是：一大木橋、二凰儀橋、三三腳橋、四螺螄橋、五鯉魚橋、六福祿橋、七蕺坊橋、八八字橋、九酒務(wù)橋、十日暉橋。今天隨著城市發(fā)展變化，部分古橋已經(jīng)消失或改建，變成馬路或留下地名，如同母親的人生，在紹興、上海、貴陽三地多次輾轉(zhuǎn)后，存下的念想一層疊一層，明明是模糊難辨，卻深藏了某個印記，從苔痕里暴露出來，讓人大吃一驚。

小時候，貴陽新華書店里有戲曲的音像制品。我記得，母親每每在越劇的磁帶、光盤前一待就是好半天。越劇是發(fā)源于紹興嵊州的中國第二大劇種，民國時風行上海，在紹興更是家喻戶曉，唱的多是《梁?！贰都t樓夢》《白蛇傳》這樣的劇本。至于“尹派”“袁派”等不同的唱腔流派，小時候全由母親細細向我道來，諸如《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十八里相送》這樣的經(jīng)典唱段自然也學過，只是當年沒有搜索工具，我始終不太明白母親紹興方言里的越劇唱詞到底是什么。

但鄉(xiāng)音能給人帶來特別感受。2019年，我與母親回到紹興，平時不善言辭的她，那日忽然在高鐵站吟誦起賀知章的詩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原來游子暮歸，聲色不動已是蕩氣回腸。

賀知章晚年歸鄉(xiāng)，寫下了流傳千古的《回鄉(xiāng)偶書二首》。母親吟誦的便是其一。

另有一首“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鏡湖，又稱鑒湖。2024年春，在貴陽的我接到中國副刊研究會年會的邀請，再赴紹興，第一次見到了賀知章筆下的鏡湖水。春送一湖碧水，兩岸煙柳弄晴，正應(yīng)了那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船行湖面，徐徐而進，聽人介紹鑒湖水是紹興地理標志產(chǎn)品黃酒的“酒之血”，深以為然。

出生于貴州，對于酒多少有些了解，明白酒鄉(xiāng)所在，無不是靈氣通透之地，而黃酒和茅臺，皆是谷物和水的天人共釀。琥珀色的紹興黃酒，主要來自原料米和小麥本身的自然色素與加入的適量糖色，酒的芳香往往隨著時間的久遠而更為馥郁。色清性烈的茅臺酒則是中國醬香型白酒的典型，香氣愈藏愈厚。

我想鑒湖之于紹興黃酒，恰如赤水河之于貴州茅臺。母親的紹興、我的貴州，盡管相隔1700多公里，卻都是山水養(yǎng)人之地，亦釀了這味蕾上的甘醇，更釀出時光里抑揚跌宕的老曲新戲。

兒時的除夕夜，貴州茅臺與紹興黃酒總能在貴陽的外公家中交替上桌、各展芬芳，大約是男人們先吃一輪白的，等到農(nóng)歷新年的鐘聲響起，廚房便會端上熱騰騰的黃酒。等那白的、黃的一起熱辣辣地交錯在胃里，外公會望著窗外的煙火怔怔出神。在我模糊的記憶中，外公戴著寬邊眼鏡，總是不茍言笑，他的房間里總是堆放著各種精密的儀器設(shè)備。年輕的父親每每到訪，都會一頭扎進那些儀器設(shè)備中和外公一起做研究，昏天暗地，然后吃飯吃酒。還記得外公送給我一套“萬花尺”，只見他用圓珠筆插在“萬花尺”任意一個鏤空點上，輕輕轉(zhuǎn)動，便在白紙上繪制出千變?nèi)f化的幾何圖形。

“來，小雯雯，你來試試?！?/p>

20世紀50年代 ，《解放日報》用大篇幅報道了外公制成的高靈敏度拉絲表，用簡單的結(jié)構(gòu)和普通的材料，為國家節(jié)省大量資金。

聽說我“回”了紹興，母親家族群里的阿姨舅舅們激動非常。遠在湖北宜昌80多歲的姑婆一連打了好幾通視頻電話來，要看看當年她走過的街巷。她上學時每年春天都要到會稽山下的大禹陵附近游春，同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景致，仿佛時光不曾流淌，只是兩鬢自斑駁。我在古軒亭口的夜色中走著，這里是紹興老城的中心，如今依舊人來人往。

才發(fā)現(xiàn)王陽明也是行進在江南到西南迢迢山路上的身影之一。紹興光相坊，年少王陽明便在這里做游俠、學騎射、迷辭章、悟道學、參佛學，為踐行朱熹“格物致知”的論述，用七天七夜去“格竹子”。

少年時光易逝，中年的王陽明因得罪宦官劉瑾被貶謫至貴州修文龍場驛，從政治旋渦的中心到淳樸寬松的民族聚居地，人生“下坡路”的劇烈反差，讓他實現(xiàn)“絕地重生”。在貴州，王陽明完成了思想生命的更生——龍場悟道。

“心即理，心外無物。”悟道后的王陽明在貴州創(chuàng)辦了龍岡書院，首開貴州書院講學之風。數(shù)十年后，浙中王門弟子王杏在嘉靖年間主政貴州時，不僅在貴陽興建陽明書院，還上書朝廷在貴州單獨開科取士。

今天的陽明故里位于紹興古城的西北面，在遺址基礎(chǔ)上營造原真性生活情境；今天的修文陽明洞外修筑起中國陽明文化園，更有貴陽陽明祠文雅風流，與陽明故里一東一西遙相呼應(yīng)。

從紹興回來，我?guī)Я艘恍S酒，一則為了母親，一則為了這酒中的鑒湖水。我把它們擺放在酒柜的最高層，與幾瓶貴州茅臺挨在一起。山水自相親，那美酒亦會干杯，為我把流年憶。

曹雯，畢業(yè)于香港城市大學，主任記者，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報告文學作品《小籃球碰撞大時代》獲得第三十三屆中國新聞獎二等獎，曾出版《下一站——80后留學指南》《無止之境：唐韋星的圍棋世界冠軍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