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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麗絲·門羅動物書寫的后人類主義

      2024-07-25 00:00:00劉金梅
      今古文創(chuàng) 2024年25期

      【摘要】本文從后人類主義視域出發(fā),對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男孩與女孩》中的動物書寫進行再解讀。小說中,門羅聚焦動物書寫中的后人類理論視野,通過敘述者的認知嬗變歷程,揭示動物受人類宰制的生存困境,解構(gòu)人類中心主義話語,為動物權利提供正當性辯護。該敘事從敘述者生成—動物的過程中看到了人與動物同行共生,構(gòu)建人與動物命運共同體的可能性。

      【關鍵詞】艾麗絲·門羅;《男孩與女孩》;動物書寫;后人類主義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5-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5.007

      相比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全球范圍內(nèi)的后人類主義的“動物轉(zhuǎn)向”,以門羅為代表的加拿大學者們早已開始了對動物的關注與研究。從開創(chuàng)了現(xiàn)實主義動物文學的西頓和羅伯茨,到延續(xù)拓展了他們寫實動物故事的莫厄特、門羅和阿特伍德等,涂慧指出,動物問題根植于加拿大的歷史和民族文化,形成了一種不斷發(fā)展和延續(xù)的“文類傳統(tǒng)”[1]?;仡櫦幽么髿v史,動物問題一直是一個中心問題。關于動物問題,門羅的動物書寫是具有“動物解放意識”[2]的寫作,它是一種立足于現(xiàn)實世界的寫實文學,旨在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的藩籬,強調(diào)人與動物的互動關系,貫徹生態(tài)整體主義思想,倡導動物解放理念,同時與德里達、德勒茲、瓜塔里等哲學家提出的動物理論呼應。

      《男孩與女孩》的故事發(fā)生在加拿大安大略朱比利小鎮(zhèn)的狐貍養(yǎng)殖場,故事通過農(nóng)場主的女兒“我”的眼睛真實再現(xiàn)了狐貍被囚禁養(yǎng)殖到被殺害剝皮的過程,狐貍的遭遇和作為狐貍飼料難逃死亡的兩匹馬的結(jié)局揭示了動物被物化消費的生存困境。狐貍對“我”的反向凝視打破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定式,證實了自然與文化的二元對立是人類的思維痼疾。同時,物種歧視,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共有的倫理基礎引發(fā)人們對動物權利與動物解放的思考,開辟了人與動物關系的新視野。最后,在“我”的生成—動物的過程中,正視人類自身動物本性,拉近人與動物的關系,認清人類立場重塑自我身份,形成人與動物沉浮與共的命運共同體。

      一、動物的生存困境

      《男孩與女孩》中,門羅呈現(xiàn)的動物遭遇并非沒有依據(jù),動物被歧視的生存困境根植于存在幾千年的人類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顧名思義,其核心是“人”,人類是宇宙的中心,人類利益至上?!妒ソ?jīng)》中人類作為上帝的化身,被賦予主宰和統(tǒng)治萬物的權利。文藝復興和啟蒙時期人類倡導“人文主義”,呼吁“理性和科學”??档略凇兜赖滦味蠈W的奠基》中提出“有理性的本性作為目的自身而實存”[3]436。由此,人類中心主義經(jīng)過哲學和科學的發(fā)展成為基于理性和科學的絕對權威。人與非人類動物之間豎立著不可跨越的鴻溝。

      在現(xiàn)代早期對動物的思考的主要文獻中,笛卡爾提出的“動物機械論”觀點具有典型的代表性,加深了人與動物差異的論述。笛卡爾認為動物缺乏承載思想的語言,只是由物質(zhì)機制驅(qū)動的,沒有意識和靈魂的機械。笛卡爾的觀點使人類對動物的剝奪更加理所當然,被抹去靈魂存在的動物承受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歧視。人類對動物身心的雙重歧視在本篇小說中體現(xiàn)在人類對動物身體的絕對宰制和對動物靈魂的無視或故意忽視?!赌泻⑴c女孩》開篇敘述者便講述了“我”的父親在地下室熟練地剝皮和預處理皮毛的過程,父親將被剝掉皮毛的狐貍?cè)怏w做垃圾處理,在他眼中這些沒有皮毛的身體只是無用的肉塊,需要被小心翼翼對待處理的只有代表財富和金錢的皮毛。狐貍住在父親精心“發(fā)明”的畜欄里,被父親決定價值,掌控生死,等待喂食繁衍或剝皮死亡。狐貍在父親眼中是無機的商品,可被隨意對待,兩匹馬馬克和弗洛拉同樣如此。馬克被父親帶去槍擊的那一天,中彈后的它在死亡面前的掙扎,在人類亨利眼中“似乎馬克在和他開玩笑”[4]158。當馬克的掙扎停息,父親和馬克上前檢查,“以一種公事公辦(businesslike)的態(tài)度看著他”[4]158。這是上位者對弱者的凝視,人類的優(yōu)越性顯露無遺。弗洛拉對死亡的反抗更加激烈,“她跑,嘶叫……狂野得像一匹西部電影里的駿馬”[4]160。馬克和弗洛拉作為動物是否能感知到痛苦和對死亡的恐懼呢?人類無法得知,因為動物是“沉默的”。他們的嘶鳴嚎叫在人類耳朵里只是無意義的音節(jié),無法被翻譯解碼。馬克的掙扎和弗洛拉的奔逃皆被父親和亨利無視,他們不在乎動物的想法,不在意動物是否會感到痛苦,是否會對死亡恐懼。他們的態(tài)度完美地詮釋了笛卡爾在其動物機械論中的主張,動物沒有情感和靈魂,不會理性思考,動物感覺不到痛苦,他們的一切行為只是機械般的“條件反射”。

      二、重審人與動物的關系

      為了人的生存和發(fā)展,為了人的需求和利益,人類中心主義是否絕對正確?人類與動物長久以來的二元對立是否無法調(diào)節(jié)?在《男孩與女孩》中,門羅通過披露對動物的關注和同情向人類中心主義提出了質(zhì)疑。對此,德里達深入剖析并指出,動物是一個詞,一個人構(gòu)建的稱呼,一個賦予其他生靈名字的權力和權威符號[5]136。人與動物的差異并非絕對、自然、客觀存在。它是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基于人類自身認知逐漸形成的,因此需要甚至必須被解構(gòu)。

      解構(gòu)人與動物差異的第一步便是解構(gòu)人類中心主義話語,正視動物存在。在《我所是的動物》篇章中,德里達揭示以往的哲學家都是在人與動物二元對立的框架里展開論述,他通過引用蒙田在《雷蒙·塞邦贊》(An Apology for Raymond Sebond)中承認動物具有構(gòu)造字母和音節(jié)方面的才能,指出人類利用自己所造的字詞和其獨特的發(fā)音剝奪了動物回應的可能性,即“人首先是這樣一群生物,他們給自己字詞,此詞能讓他們用獨一的聲音談到動物,并且指派它為獨一的存在,此存在沒有回應,沒有字詞來回應”[5]147。人類通過“命名”抹殺動物的本體存在,將其化為抽象的名字符號從而宣示對其的主權?!赌泻⑴c女孩》中的狐貍只有在經(jīng)過一輪剝皮并幸存后才會擁有名字,但“取名字并沒有讓它們變成寵物,或類似寵物的情況”[4]151。他們只是從被扔進垃圾桶的肉塊變?yōu)榱丝煞敝车墓ぞ??!懊币馕吨赣H對狐貍的占有和統(tǒng)治,表明他對狐貍的絕對宰制權力。其次,故事中狐貍對敘述者“我”的凝視與德里達因在貓面前赤身裸體而感到羞恥的場景相呼應,反映了門羅同德里達對動物主體性問題的思考。在“我”給狐貍送水時,狐貍目光中的惡意和敵意,一方面是狐貍以其自身存在對人類“我”的仇視。這種凝視是“徹底顛覆以人的有意識的觀看的方式”[6],凸顯了狐貍意識的在場。另一方面是“我”將自己想象的情感投射在狐貍身上,狐貍對“我”的仇視源自父親對它們的虐殺,“我”在心底是同情狐貍的遭遇的。無論哪種解釋,都指向了一個人們無法忽視的問題,即動物權利問題。

      維護動物權利,尊重動物生命是解構(gòu)人與動物差異的第二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它意味著對人類中心主義限制的突破,研究者們總結(jié)道,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等諸多社會歧視背后的思想根源是物種歧視,他們有著共同的倫理基礎,即都處于被邊緣化,被排擠,被壓迫和被剝削的弱勢地位。因此,動物也應被納入道德關懷的共同體。

      《男孩與女孩》發(fā)表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該時期民權運動、女性主義運動、動物“仁愛運動”等各種運動盛行??梢园l(fā)現(xiàn),門羅將少數(shù)族裔和女性與動物在文中巧妙地勾連了起來。首先是狐貍和老馬馬克與被殖民被歧視族裔命運相連的遭遇。故事開頭,狐貍的皮毛換取了“英雄掛歷”,掛歷中“頭頂羽毛的冒險家插上英格蘭國旗,或者法蘭西國旗,健壯的野蠻人彎著腰做搬運的苦力”[4]147?;仡櫦幽么蟮臍v史,從16世紀初法國殖民者便開始了與加拿大原住民的毛皮貿(mào)易,也是從那時起加拿大開啟了她漫長的先后被法國和英國殖民的生活?!坝⑿蹝鞖v”既是狐貍皮毛交易后的憑證,也暗指加拿大土著人被殖民的歷史。之后,馬克被槍決前,亨利所唱的《老尼德叔叔》(Old Uncle Ned)這首歌影射馬克的命運也同歌中被壓榨的黑人奴隸般,唯死亡是他們的宿命。接著,敘述者“我”從否認到承認自己女孩身份的認知心理變化過程同母馬弗洛拉相聯(lián)系,展現(xiàn)了女性和動物之間獨特的情感共鳴。弗洛拉是反抗的“我”,也是失敗的“我”。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意識到“女孩”這個詞含有的規(guī)范權力,它成為“我不得不變成的一個角色”[4]155?!拔摇痹噲D反抗它對“我”的規(guī)訓和定義,反抗父親的命令幫助弗洛拉逃走,但一切都失敗了。“我”最終接受了自己“她只是個女孩子”[4]164的審判,她被切成了五十片。

      通過動物與女性,被殖民土著以及黑人奴隸之間的聯(lián)結(jié),門羅表明了對動物的關注和同情,暗示了動物同女性、少數(shù)族裔一樣存在即合理。正如艾麗斯·沃克所說,這世界上的動物只為它們自己的理由而存在。它們并非生來就是為了人類,就像黑人生來不是為了白人,女人生來不是為了男人。門羅跳出傳統(tǒng)人類中心主義話語定式,正視動物的存在,呼吁給予動物應有的道德關懷和權利,在尊重動物他異性的條件下重審人與動物的關系,打破人與動物的二元對立,為人與動物的平等共處鋪路。

      三、人與動物命運共同體

      需要注意的是,走出人類中心主義人與動物二元對立的牢籠,并非顛倒人與動物的位置,走入極端的唯動物論。故事中,門羅通過小女孩“我”生成—動物的自我認知身份建構(gòu)過程強調(diào)認清人類立場的需要,以積極主動的心態(tài)接受人類自身的動物本性,在人與動物的互動聯(lián)結(jié)中,共建人與動物命運共同體。

      在《千高原》生成—動物一章中,德勒茲和瓜塔里強調(diào)了生命的連續(xù)性和多樣性,通過“生成”這一永無止境地“內(nèi)卷”(involution),不同生命形式之間存在著交匯、流變,形成一種有別于血緣關系的秩序或異質(zhì)聯(lián)盟(alliance)[7]218。這種異質(zhì)聯(lián)盟可以在任何方向上展開,產(chǎn)生無限可能的結(jié)果。生成—動物是一種流動、非穩(wěn)定的狀態(tài),它并非是靜態(tài)地對動物的模仿,相似或同一化,它涉及對動物特質(zhì)、感知和經(jīng)驗的接近和擬態(tài),以此產(chǎn)生一種跨越物種界限的共同體驗。

      《男孩與女孩》采用第一人稱“自我敘事”的方式,講述了敘述者“我”與養(yǎng)殖場的狐貍和馬產(chǎn)生聯(lián)系,并在此過程中不斷進行生成—動物的轉(zhuǎn)化嬗變,最終實現(xiàn)自我認知身份的重塑。在“我”生成—狐貍的過程中,“我”感知到狐貍的痛苦,不斷地向狐貍“集群”靠近融合,并在與狐貍的交互流變中,體驗整個世界。狐貍被剝皮之后彌漫在屋子每個角落的原始氣味在“我”眼中是“一種令人鎮(zhèn)定的季節(jié)性的味道,如同橘子和松針的清香”[4]148。從一雙雙泛著金光注視著“我”的眼睛里和一聲聲集體發(fā)狂吠叫的叫聲中,“我”感受到狐貍對人類的敵意和被囚禁的痛苦。此時的“我”還保留著孩童般的天真,正如大仲馬《狼群之首》中與惡魔做交易的那個男人,正朝向生成—狼的逃逸線[7]224-229,處于生成—動物的初級階段,

      在“我”生成—老馬馬克的過程中,我體驗到的是鮮血和死亡以及無法忽視的情感波動。父親被血染紅并已干涸結(jié)塊的圍裙讓“我”想起馬肉是狐貍的食物。這樣的血色與“我”親眼看見馬克被槍擊時,從馬克身體里溢出的顏色相同,遍布在褐色的草地上,“我”也同馬克般經(jīng)過了死亡的洗禮。同時,“我”第一次輸給了弟弟萊爾德,意識到弟弟和“我”已經(jīng)長大?!拔摇辈辉賹ε⑦@個身份感到安全。當“我”站在鏡子前對未來的自己無限暢想時,馬克死亡的場景會突然在“我”的腦海中重現(xiàn)。這時的“我”體驗到一種羞愧,也產(chǎn)生了一絲警惕。“我”真切地感受到人類對動物生死的漠視,對依靠動物死亡而存活的人類自己感到羞愧,也對身為主宰者的父親產(chǎn)生了一股畏懼。此刻的“我”正在接近閾限,處于覺醒階段。

      最后,在“我”生成—母馬弗洛拉的過程中,弗洛拉之于“我”,就如白鯨莫比·迪克之于亞哈船長,弗洛拉變成了“邊界”,是“極限的維度”,是“那面墻”,“我”需要沖擊這面墻,穿越這條邊界,跨過這道維度,以便趕上并達到整個“集群”。但“我”與亞哈船長又是不一樣的,“我”并非單方面追逐弗洛拉,弗洛拉也選擇了“我”。弗洛拉和“我”經(jīng)由各自的閾限和閘門連續(xù)地將自身轉(zhuǎn)化為對方,進入對方的“集群”。當弗洛拉奔向“我”時,“我沒有關上門,相反,我把它盡可能敞開。我并沒有決定這么做,只是我確實這么做了”[4]161?!拔摇焙透ヂ謇请p向選擇,雙向敞開,“我們”一起分享情感共振。生成—弗洛拉連接了以前所有的生成路線,產(chǎn)生了一條不可預測,無法感知的逃逸線。這時,“我”也進行著最終階段的蛻變。不分性別的孩童純真已經(jīng)消失,只剩屬于女孩的細膩心思?!拔摇痹谛闹薪邮芰俗约菏莻€女孩的現(xiàn)實,成了真正的自我。生成—動物這一過程跨越了物種界限,拓寬了人類自身的感知和體驗,與動物世界建立了更親近的聯(lián)系,為擁抱多元性的人與動物平等共存的世界創(chuàng)造了新的可能性。

      四、結(jié)語

      從古希臘哲學家普羅塔哥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起,幾千年來人類不斷重復訴說著人類凌駕于非人類動物的“正當性”與“合法性”,并在無限度拉大人與動物的差異中降低人類對動物實施暴力、殺害等虐行時可能發(fā)生的道德譴責。“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刻板心理,對理性的極致追求,動物沒有靈魂學說,人類陷入了無可救藥的物種主義,而被剝奪了主體性,不斷被他者化的動物始終遭受著物種歧視。但動物與人類作為同在地球上生存的生物,都有著其存在的道理,應享其生命的權利。人類在某種程度上亦是動物。門羅創(chuàng)作的《男孩與女孩》中,動物的困境,對人類中心主義的質(zhì)疑以及動物對人身份塑造的重要性得到了徹底展現(xiàn)。人類自身的建造離不開動物的影響。門羅讓人們重新思考人與動物的關系,關注少數(shù)族裔和女性成長,通過與動物世界建立共性和關系來拓展生命的可能性,為人與動物和諧相處、同生共存開辟了新的路徑。

      參考文獻:

      [1]涂慧.從他者凝視到主體建構(gòu)——加拿大英語文學動物書寫在當代歐美的接受闡釋[J].外國文學研究,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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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高宣揚.法國現(xiàn)象學運動的新轉(zhuǎn)折(上)[J].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5):1-9.

      [7]德勒茲,瓜塔里.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莫偉民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

      作者簡介:

      劉金梅,女,四川內(nèi)江人,安徽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及加拿大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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