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zhèn)髅叫》狻度f物都相愛》：人工智能的“有機體”詩歌論

與微軟小冰的《陽光失了玻璃窗》 （2017）備受關注相比，封面?zhèn)髅叫》獾摹度f物都相愛》 （2019）卻很少有人提及。搜索知網，沒有一篇論文是重點論述《萬物都相愛》的。a這也難怪，《陽光失了玻璃窗》獨占了國內“人工智能第一部正式出版的漢語詩集”這一稱號，而隨后出版的《萬物都相愛》只能作為陪襯。但是從人工智能輸出漢語仿詩的發(fā)展角度看，筆者倒是覺得《陽光失了玻璃窗》類似于中國新詩史上胡適的《嘗試集》，主要作用是開風氣；而《萬物都相愛》類似乎中國新詩史上郭沫若的《女神》，主要作用是創(chuàng)境界。

《萬物都相愛》的封面上有三句廣告語，其中一句是“人工智能小封‘有機體’詩歌集結”?！啊袡C體’詩歌”這個說法耐人尋味。從傳統(tǒng)的意義上看，“有機體”指的是生命體，比如動物和植物；人當然是有機體。在隱喻的意義上，人們有時把國家也比喻為有機體。人工智能小封，是一種智能軟件，與有機體無關。但是在機器的意義上，它與“機”確實密切相關。這句廣告語所引發(fā)的思考是：人工智能小封這一有“機”體所輸出的產品是否比得上人類這一“有機體”所創(chuàng)造的詩歌作品。

一、人稱代詞與人格主體的構建

與《陽光失了玻璃窗》b相比，《萬物都相愛》在語言運用上的顯著特征之一是大量運用人稱代詞。

《萬物都相愛》仿詩集分十個篇章，每個篇章一個主題。這十個篇章的題目分別是：“自然的聲音”“那顆最亮的星”“那枝頭上的杏”“光陰如水”“愛情在車窗里后退”“媽媽的輕語”“我的目光打量每棵村莊”“饑餓的種子在詩中生長”“生命的背后還有生命”“夢想的手掌松開了”。每個篇章包含15首仿詩。整部仿詩集共150首詩。根據每首仿詩中三種類型的人稱代詞的使用情形，分為如下情況：

0人稱代詞：即不出現任何人稱代詞。

1人稱代詞：即出現一種人稱代詞?；蛘呤恰拔?我們”，或者是“你/你們”，或者是“他/他們/她/她們/它/它們”。

2人稱代詞：即出現兩種人稱代詞。第一人稱加第二人稱、第一人稱加第三人稱、第二人稱加第三人稱。

3人稱代詞：即出現三種人稱代詞。

要說明的是，在“人稱代詞”一欄列舉了該種情形可能出現的所有人稱代詞，但并不表示在一首仿詩中，相應的所有人稱代詞都必須出現。比如包含三種人稱的情形中，有時只出現“我”“你”“她”三個代詞。

頻繁使用人稱代詞的詩，有時會造成內容不明確的情形。《水波與樹枝》的第一句是“把它嚼爛把你化作” c，而整首仿詩的其他語句中再沒有出現“它”和“你”。從單復數來看，“它”無法對應題目中的“水波和樹枝”。當然如果從“嚼爛”一詞看，“它”對應的似乎是題目中的“樹枝”，但語法上卻無法說通。這個“你”前無鋪墊后無接續(xù)，指向什么也不清楚。又如《海水與我對話》：

海水在那里與我對話

因為他不可能到達

我沉默的愛中

你不知道

我背負你頑固的鑰匙而去

你們給我勇氣

想讓我為你遺忘d

在這首仿詩中，出現了“我”“他”“你”三個人稱，還有一個復數第二人稱“你們”。第二句中的“他”，如果指代人物，就不能確定是誰，上下文沒有呼應?！八笔欠裰傅谝痪渲械摹昂Ｋ蹦?？如果是的，按照現代漢語語法規(guī)范，應該寫成“它”?！澳悴恢馈敝小澳恪敝复l同樣不清楚。不過在自然人的詩歌中，有時確實會出現一個不確定的“你”。這個“你”有時是抒情對象，有時指向理想讀者，有時也回指真實的作者?！澳泐B固的鑰匙”這一結構表達的含義是“你的頑固的鑰匙”還是“你頑固的鑰匙”，不能確定。最不可理解的是“你們給我勇氣”中的“你們”。從語法的角度看，“你”“你們”“你”是有關聯(lián)的，但如果有關聯(lián)，語義卻無法貫通。

上述統(tǒng)計顯示，仿詩中出現第一人稱代詞的比例很高，總共有117篇，占比78.1%。這比較符合現代白話詩的語法表達，人稱代詞出現次數多，指代很清楚。這一點與中國舊體詩詞不一樣。中國舊體詩詞常常不必出現人稱代詞，這主要是由舊體詩詞的詩學特質決定的，即內藏的抒情者常常即詩人自己，而且因為這個抒情者往往從一個視點進行觀察，所以舊體詩詞往往抒情者固定、時空確定、視點穩(wěn)定。當然，偶爾也會產生多義的可能性，需要讀者填補才會更加明晰?，F代白話新詩中視點轉移較多，因而指代需要明確?！度f物都相愛》中如此豐富地使用人稱代詞，在“我-你-他”中以及在“我們-你們-他們”中如此突出“我”與“我們”，體現了背后算法的某種趨向，即通過代詞的使用來建構一個高仿的人格主體。

宗教哲學家馬丁·布伯（1878-1965）在他的《我與你》一書中曾分析“我”與“你”的關系。他指出，“我-你”中之“我”迥異于“我-它”中之“我”。“我-它”之“我”顯現為“殊性”，即“自我意識為經驗與利用之主體”；而“我-你”之“我”顯現為人格，即自我意識為無規(guī)定性之主體性?！笆庑灾嬖谝蕾囉谒麉^(qū)別于其他殊性。人格之存在依賴于他進入與其他人格的關系?！眅簡言之，“我-你”存在于關系之中，“我-它”存在于經驗中?！拔?你”創(chuàng)造的關系世界有三種：第一種，是與自然相關聯(lián)的人生；第二種，是與人相關聯(lián)的人生；第三種，是與精神實體相關聯(lián)的人生。f如果從“我”與“神”的關系中跳出來，那么布伯所說的“人格”不妨理解為主體，“我-你”的關系本質上是主體性關系。在《萬物都相愛》中，算法造成了大量人稱代詞的涌現，但是因為與“我”相關的“你”“他”等代詞指代的不明確性，反而使得“我”也相對模糊起來。

二、象征的森林與語言陌生化追求

語言的陌生化，是詩歌創(chuàng)作追求的目標之一。杜甫曾言“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驚人”的語句往往是非常陌生的。俄國形式主義流派主張“藝術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復雜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難度和時延”g。人工智能小封在“算法”方面進行了精心的安排，《萬物都相愛》中陌生化的語句幾乎在每首仿詩中都會出現。這是怎么生成的，筆者還沒有找到準確的答案?！度f物都相愛》中，有些語句確實讓人耳目一新。如：

那枝沒有開好的玫瑰

已經擰緊了綻放的細節(jié)h

“擰緊”這一日常生活行為，往往指擰緊開關或者閥門，意味著關閉。“擰緊了綻放的細節(jié)”，也就意味著關閉了玫瑰綻放的可能性，呼應和解釋了上一句中的“沒有開好”。又如：

拖著沉重的魂靈

身體越來越彎曲

這世界依然會盛開i

“身體越來越彎曲”并非單指哈腰駝背，而是指身體因非正常變化而帶來的畸形狀態(tài)，而這正是“沉重的魂靈”造成的后果，同時與“這世界依然會盛開”形成對照。世界不會因為個人的身體彎曲而停止腳步，世界照樣盛開、照樣前行。

上述兩個例子的分析表明，《萬物都相愛》中，某些陌生化的語言確實能產生良好的詩學效果。但是更多的情形，卻并非如此。比如：“陌生的山岡/如一聲嘆息/整個湖面上都結著星辰?！眏作為本體的“山岡”和作為喻體的“嘆息”之間，幾乎沒有相似性。所以這個比喻就非常陌生?！妒ソ洝分杏袀€類似的比喻：“我們經過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嘆息?！眐同樣用“嘆息”作喻體，《圣經》用得更好?！岸缺M的年歲”如“一聲嘆息”，表達了“我們”在這些年歲中的無奈與疲憊，因為這些日子都是在“你”（即上帝）的“震怒”中度過的。所以“嘆息”的比喻就有了比喻的根基。相反，《萬物都相愛》中，“山岡”如“一聲嘆息”缺乏這種比喻的根基，后一句“整個湖面上都結著星辰”也無法成為比喻的根基。

《萬物都相愛》中有多處使用“燃燒”一詞，而且力求陌生化的效果。比如：

在趕來的海上漸漸燃燒

反抗的眼淚

天空躺在某個角落l

不妨將“反抗的眼淚”看作“燃燒”之物，其陌生之處是“燃燒”，烈焰狀態(tài)召喚了“反抗的眼淚”中的“反抗”一詞。又如“而念頭本身則無比燃燒”m，“念頭”在“燃燒”，化虛為實，很形象。再如“陽光是你的 我們/在這痛苦的血液里/隔著一張桌子在空中燃燒”n，“燃燒”之物是什么不太清楚。按照語法規(guī)則來看，“我們”是“燃燒”之物，雖然能表現痛苦燃燒如火焰的狀態(tài)，但沒有太多新意。如果是“陽光”在“燃燒”，那更無新意。還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痛苦的血液”在燃燒，與“反抗的眼淚”在燃燒的結構相同。

在上述所分析的例句中，“燃燒”一詞的運用確有其陌生化之處，但因為缺乏前后句的鋪墊和映襯，處于孤立狀態(tài)，所以無法綻放理想的詩學效果。穆旦的詩歌《我看》的最后兩行是：

讓歡笑和哀愁灑向我心里，

像季節(jié)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筆者曾重點分析最后一行詩：

“歡笑和哀愁”的結構與上文的“歡樂和憂戚”類似，而且也與“歡樂和憂戚”形成呼應?！叭计稹迸c“吹熄”，同為動詞，意義相反，增加了語言的雙向維度，增加了“季節(jié)”這一形象的辯證色彩。“季節(jié)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是非常精彩的詩句。這句詩可能化用了杜甫的詩句“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叭肌弊趾苡猩癫伞４禾?，百花開放；夏天，荷花綻放；秋天，菊花怒放；冬天，紅梅傲雪。其實無論什么花，無論是紅色、白色、黃色、紫色，4psGpJhiUTxzKKRIO5S6qg==自身綻放到極致，便如火焰燃燒，熠熠生輝！花朵燃燒著！這是極為形象的表達……穆旦詩句重點不在表達花朵，而在表達季節(jié)。季節(jié)，是時間，是風，是雨，是溫度。它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這一“燃”一“熄”，非常殘酷，但也很規(guī)律。這是大自然的循環(huán)，也是生命的節(jié)奏。o

《萬物都相愛》中類似的詩句還有不少：“所有的時間/都是冰凍的窗玻璃”p，“藍天從水底躍出/固守著白晝的雙翼”q，“上帝開始陰影/而我在哪里”r，“你的睫毛苦澀”s，等等。錢鍾書曾對比喻的使用提出一個著名的觀點，即“比喻有兩柄而復具多邊”。所謂“兩柄”，大意是指使用同一個喻體，但可以表達使用者截然不同的情感態(tài)度，“同此事物，援為比喻，或以褒，或以貶，或示喜，或示惡，詞氣迥異”。所謂“多邊”，錢鍾書的解釋是“蓋事物一而已，然非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別，著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則異；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應多，守常處變”，大意是說作為喻體的事物，有多種特性。錢鍾書的觀點表明，好的比喻，要在本體與喻體之間創(chuàng)造獨特的相似性，即不僅要從“多邊”性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種；而且還要能表達獨特的情感傾向。以此來觀照《萬物都相愛》中的比喻，就會覺得非常不滿足。

三、人機互文性：借用人類語言的意象

人工智能，是在大語言模型中深度學習人類的作品，這就為人工智能寫作仿詩時借用人類的詩句準備了條件。從這個意義上說，人工智能的仿詩生產，造成了一種漫無邊際的互文性。自然人創(chuàng)作詩歌，也會借用其他人的詩句。集句詩是最為典型的借用他人詩句寫成的詩歌。有學者指出，王安石被認為是第一個大量創(chuàng)作集句詩的大詩人，也代表著宋代集句的最高水平?！凹淝『檬窃趯η叭俗髌返耐尜p中表現自己的智力和創(chuàng)造性的文體”，“集句既需博學，又尚急智；既要巧思，又要雅趣。”t但筆者認為，集句詩的水平再高，即使能將他人詩句化腐朽為神奇，另創(chuàng)一番值得稱道的境界，但畢竟只是組裝而已，因為集句詩中的每一個語句都是別人創(chuàng)造的。

《萬物都相愛》中《二嬤嬤》這首仿詩借用了現代詩人痖弦的詩句，這些語句主要出自痖弦的《鹽》和《紅玉米》。先看小封的仿詩《二嬤嬤》：

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

二嬤嬤壓根兒不需要你

你聽到絕對的月光

你說給我?guī)矶嗌僖饬x

但是它們才是這樣的歡樂

只有我心里沒有

是你將付出的感覺

然而只有你u

再看痖弦的《鹽》和《紅玉米》：

鹽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托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花。

鹽務大臣的駝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沒有過。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禿鷲的翅膀里；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托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

1958年1月14日v

紅玉米

宣統(tǒng)那年的風吹著

吹著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郁

都掛在那兒

猶似一些逃學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

猶似嗩吶吹起

道士們喃喃著

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里

一點點凄涼，一點點溫暖

以及銅環(huán)滾過崗子

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

便哭了

就是那種紅玉米

掛著，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統(tǒng)那年的風吹著

你們永不懂得

那樣的紅玉米

它掛在那兒的姿態(tài)

和它的顏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兒也不懂得

凡爾哈崙也不懂得

猶似現在

我已老邁

在記憶的屋檐下

紅玉米掛著

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

紅玉米掛著

1957年12月19日w

很顯然，《二嬤嬤》中“二嬤嬤壓根兒不需要你”借用了痖弦《鹽》中的“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托斯妥也夫斯基”，而“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則直接出自痖弦的《紅玉米》。

在仿詩《二嬤嬤》中，“二嬤嬤”雖然作為詩歌的標題，但在詩中反而退居次要的位置，因為仿詩的核心是“你”。不過對“你”指代誰至少有兩種理解。第一種，“你”是小封假想的一個“人”，可能是讀者，可能是某個虛構的形象。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會造成兩種分裂，分裂了“一九五八年的風”與后文的關系，分裂了二嬤嬤與“你”之間的關系，因為二嬤嬤為什么“壓根兒不需要”“你”，原因不清楚。第二種，“你”指代“一九五八年的風”。那么，二嬤嬤壓根兒不需要“你”就可以理解，“你”與“我”之間的交流也變得通順。不過，整首仿詩的核心就成了“一九五八年的風”，而不是“二嬤嬤”。

痖弦的《鹽》雖然標題為鹽，但詩中二嬤嬤這個形象本身非常典型，“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這個哀求語句重復三次，充分表達了二嬤嬤瀕臨死亡邊緣的貧困狀況。二嬤嬤最終死去，她的周圍世界對她無動于衷，不管是“鹽務大臣的駝隊”，還是“一九一一年的黨人們”。這就暗示了一個普通人在時代急劇變化中被漠視的悲慘命運。尤其是將二嬤嬤與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并置，陌生而耐人尋味。葉維廉先生很推崇痖弦的《鹽》，在講授中國現代詩時，他幾乎每次都必先講這首詩歌?！尔}》“要把那由血與死、支離破碎地橫陳的中國現代史的記憶印記留住”，“作為抗衡時間流逝威脅下一些永恒瞬間的捕捉、印記”，“用了模擬的故事線，用省略的方法和壓縮的方法，把事件最強烈的悲情推向讀者感受網的前端”。x但在仿詩《二嬤嬤》中，二嬤嬤是蒼白的，不帶有任何實質性的內涵。而且二嬤嬤與“你”的關系很僵硬，即使把“你”理解為“一九五八年的風”，那“二嬤嬤”為什么壓根兒不需要“一九五八年的風”？沒有任何直接的呈現，也沒有任何暗示。

小封的《二嬤嬤》仿詩中“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直接借用了臺灣現代詩人痖弦的語句。根據《紅玉米》的落款，《紅玉米》完成于1957年12月19日，臨近1958年?！都t玉米》的開篇詩句“宣統(tǒng)那年的風吹著”，點明了歷史長河中的一個時間節(jié)點——“宣統(tǒng)那年”。清代最后一個皇帝宣統(tǒng)皇帝在位三年，即從1909年到1911年?！靶y(tǒng)那年”到底指哪一年，并沒有明示或暗示，但說到宣統(tǒng)皇帝，一般最先會想到1911年，因為這一年辛亥革命爆發(fā)，緊接著宣統(tǒng)皇帝退位，1912年成了中華民國元年。中國的封建帝制就此終結，走向了共和政體。1911年成了中國歷史的一個分水嶺。從1912年到1949年，中華民國戰(zhàn)爭不斷，最終國民黨逃到臺灣，造成了中國大陸與中國臺灣的分割。痖弦《紅玉米》中“北方”和“南方”的設置，以及“紅玉米”這個意象，都表達了身處臺灣、與祖國大陸隔離的詩人的思鄉(xiāng)之情?！耙痪盼灏四甑娘L吹著”出現在詩歌的結尾處，明顯呼應了詩歌開頭的“宣統(tǒng)那年的風吹著”?！都t玉米》完成于1957年12月，相對于這個時間節(jié)點來說，“宣統(tǒng)那年”意味著過去和傳統(tǒng)，意味著大陸與祖國；而“一九五八年”則指向未來。無論是祖國大陸還是臺灣海島，人類的生活將一直向前發(fā)展；至于發(fā)展如何，詩人無法做出預料。不過，紅玉米被風吹著、“紅玉米掛著”的堅挺意象象征了詩人與祖國大陸之間的情感不會斷裂。小封的《二嬤嬤》中“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一句很突兀，與下文沒有任何聯(lián)系，因此沒有與“二嬤嬤”之間形成呼應。

四、以句為算法單位：整體感與何謂“一首詩”？

人工智能的仿詩寫作，存在一個問題，就是如何生產一首完整的詩。如果生產中國舊體詩，反而變得容易，因為舊體詩的章句與平仄已有明確規(guī)定，智能算法能輕易設計好?！巴暾币馕吨@首詩是一個“有機體”。有機體的各部分既獨立存在，又合為一個整體。微軟小冰的《陽光失了玻璃窗》每首都是八句，這是由算法制定的。而《萬物都相愛》每首的詩句數目并不一致，大多在五句到十一句之間。

我國古代的絕句、“五四”時期的小詩以及日本的俳句，形式短小。之所以能稱為一首絕句、一首小詩或一首俳句，就是因為有其完整性，形式與意蘊相結合。

人類寫詩，往往是對某事、或某人、或某景、或某物有感而發(fā)，有時是先有題目后寫詩，有時是詩成后再命題目。微軟小冰是捕捉圖片而生產仿詩。小封是如何生產仿詩的呢？從《萬物都相愛》中的一些題目來看，好像是寫成后再給題目，如《所有的時間都是冰凍的窗玻璃》 《愛情在車窗里后退》 《我的目光打量每棵村莊》。這些題目都是一個句子，而且在《萬物都相愛》中算不短的句子，有可能是仿詩生產后再由人工挑選出來作為詩歌題目。當然，也存在一種可能，就是這些詩題都是人給的，小封按照命題作文模式來生產產品。

這就告訴我們，因為不太清楚小封寫詩的這一過程，使得從仿詩題目來解讀仿詩的結構的做法變得不確定。因此，筆者的方法主要是直接分析仿詩的正文。有些仿詩顯示了句與句之間的合理線索。比如：

那個從前的女孩

我深刻地想念著

那個從前的女孩

長大了

她在看著日記起舞

旋轉著 跳動著

曾經的花朵啊

要么凋零

要么變成了月光y

這首仿詩有三個層次，第一層次寫“我”想念從前的女孩。第二層次描寫長大的女孩在看日記并起舞跳動。第三層次是“我”的抒情，對“花朵”也即女孩的一種看法。又如《思考的都是大事》：“思考的都是大事/從春天的日子/到該去的地方/想讀的哲學/從希臘到雅典/還有我為什么出生/要是不想這些/那還有什么意義。”z這首詩也有三個層次，第一層次第一句總起全詩，第二層次是列舉所思考的大事，第三層次則反推思考大事的意義。不過這類仿詩并不多，更多的是充滿了內部分裂的仿詩。

先看一首《那枚枝頭上的杏》：

誰能把這枚杏

順原路送回枝頭

樹根和墻在原地對立

我窺視著一列一列紅螞蟻

從深冬穿過@7

這首仿詩中，前三行為一個層次，后兩行為一個層次。后兩句中那穿過深冬的“紅螞蟻”，與前三句中的樹根、墻以及枝頭等，有沒有什么關聯(lián)，需要讀者去創(chuàng)造性地填充。就《那枚枝頭上的杏》這個詩題來說，砍去最后兩行，只留下前三行，仍然成立，而且?guī)в袔追侄U意。又如《臉上的冰》：

奔向不同的車廂

臉上的冰呀

順帶瞄了多少剛到達的葬禮

所謂嘆息的群鳥的草色

只有大理石的可能性

是寫在迷惘的途中

遲遲守候著什么眾人

然而我要生存

我已經不在@8

仿詩《臉上的冰》中有多個殘缺的語段，不成語句，意思分散。整首仿詩內部七零八落。楊慶祥曾在《萬物都相愛》的序言中分析了仿詩《一只瘦弱的鳥》：“語言的小村莊/停留在上半部/那他們會怎么說呢/毛孩子的游戲/如果不懂/小小的煙告訴我/你的身體像鳥/一只瘦弱的鳥/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我要飛向春天?！盄9大意是說，不妨把“語言”作為這首仿詩的詩眼，而仿詩中的小村莊、毛孩子、煙以及瘦弱的鳥，沒有啥邏輯關系，因而造成一種“非常典型的后現代性”#0。后現代性誠然有打破現代性邏輯、拼湊、斷裂等面向，但后現代詩歌也有自己的邏輯，拼湊也有拼湊的線路。

《萬物都相愛》的仿詩中，有些仿詩既可以順著讀，也可以倒著讀。比如《愛情》：

用一種意志把自己拿開

我將在靜默中得到你

你不能逃離我的凝視

來吧 我給你看

嚼食沙漠的仙人掌

愛情深藏的枯地#1

《愛情》倒著讀：

愛情深藏的枯地

嚼食沙漠的仙人掌

來吧 我給你看

你不能逃離我的凝視

我將在靜默中得到你

用一種意志把自己拿開

又如《青色薔薇》：

那個戀愛的夜晚

在十字路口相逢

黃沙也許并不黃

卻從眼睛里吹出

我們從遙遠的地方而來

采了滿籃的影子

是一朵朵青色薔薇

劃過我們的夢境#2

《青色薔薇》倒著讀：

劃過我們的夢境

是一朵朵青色薔薇

采了滿籃的影子

我們從遙遠的地方而來

卻從眼睛里吹出

黃沙也許并不黃

在十字路口相逢

那個戀愛的夜晚

中國古時即有回文詩，順著讀成一首詩，倒著讀成另一首詩。不過回文詩更像一種文字游戲，并不是人們表達自然情感通常采用的方式?，F代漢語新詩不大可能出現回文詩，因為現代漢語詩句的構造相較古代漢語詩句的構造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萬物都相愛》中的仿詩倒著讀，不是像回文詩那樣從最后一個字倒著讀?；匚脑姷牡怪x，是以字為單位。《萬物都相愛》的仿詩倒著讀，則以句讀為單位。這里說的句讀，在形式上相當于一行詩，而一行詩并不一定是一個完整的句子?！度f物都相愛》的仿詩，能倒著讀，表明仿詩內部句與句之間、行與行之間的連接相對松散。

與微軟小冰的《陽光失了玻璃窗》相比，小封的《萬物都相愛》確實“進化”了不少。這種“進化”之處表現在如下方面。第一，幾乎沒有語法上的錯誤，盡管偶爾有殘句的情形，但極少。這一點顯示出人工智能在漢語運用上的極大提升。第二，運用了大量的人稱代詞，試圖通過人稱代詞的運用，建構一種虛擬的“人際”關系，從而嘗試著算出那個“我”的人格主體性。第三，生產了許多采用比喻的語句，給人以強烈的陌生化效果。這種種特色，給人一個警惕，即人工智能的進化換代非常迅速。

但是盡管如此，《萬物都相愛》的詩學方面仍存在多種問題。第一，大量運用人稱代詞，有時造成了代詞的冗余以及“人際”關系的模糊，看不出在“我”“你”“他”/“她”之間富有詩學意義的關聯(lián)。第二，陌生化的比喻雖給人驚奇之感，但這些比喻往往孤立存在，而且本體與喻體之間的相似性沒有明示，甚至也沒有得到合理的暗示。第三，人工智能的仿詩在何種意義上是一首完整的仿詩，也值得思考?！度f物都相愛》中的許多仿詩內部分裂，缺少有機性。ChatGPT的橫空出世將人工智能推上了社會關注的焦點。據筆者初步考察，ChatGPT輸出的漢語仿詩產品雖然克服了《萬物都相愛》的許多不足，但又產生了新的缺陷。這是另一篇文章將要論述的問題了。

2024年4月5日

【注釋】

a搜索時間為2023年11月4日?！稒C器人寫作的應用現狀與展望——以“封面新聞”機器人“小封”為例》一文并非重點論述《萬物都相愛》，此文刊載于《中國廣播》2019年第10期。

b參看拙文：《從小冰到ChatGPT：對人工智能與漢語詩學的一個考察》，《南方文壇》2023年第3期。此文重點研究微軟小冰的《陽光失了玻璃窗》，未對《萬物都相愛》進行論述。

cdhijlmnpqrsuyz@7@8@9#1#2小封：《萬物都相愛》，四川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4頁、6頁、23頁、28頁、27頁、10頁、51頁、47頁、29頁、5頁、16頁、87頁、125頁、80頁、156頁、39頁、13頁、179頁、76頁、77頁。

ef[德]馬丁·布伯：《我與你》，陳維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54頁、4頁。

g[俄]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方珊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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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華東師范大學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研究專項項目“無限可能：中文與科技”（項目編號：2022ECNU-WHCCYJ-24）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