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鵬,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雨花寫作營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莽原》《作品》《美文》《廣州文藝》《青年作家》《山東文學(xué)》《延河》《星火》《鴨綠江》等報刊。
一
我又夢見那座秘密花園。
花園沒有門,五顏六色的花草,與錯落糾纏的藤蔓,天然地構(gòu)建起屏障,讓走到這里的人自然而然意識到,這就是一扇擺脫了具體形式的大門。它歡迎我們放慢腳步,留下時光。
就在此刻,我聽見了鳥鳴,它們藏匿于張揚的色彩中。對于這個花園,色彩真是豪放,像莫奈筆下眾多花園的復(fù)合。有位詩人說,你打開鳥鳴的方式,取決于你對自然的崇敬程度。自然仿若一種神秘的氣體,擁有著溶解萬物的力量。我心甘情愿地沉浸在這片浩瀚、立體的鳥鳴之中,被悄然溶解。
花開斑斕,花香四溢。為了和諧之美,鳥鳴也呈現(xiàn)出多重聲部,它們共同譜寫了一場盛大的交響樂。
仿佛每一聲鳥鳴,都在召喚我走進去,勇敢而愉悅地走到深處。所謂的“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在這座秘密花園里同樣存在。
作為自然界中最普遍的聲音,鳥鳴其實有著自己的情緒。而人的情緒,會反作用于鳥類。鳥兒似乎能洞察人類步伐中所蘊藏的含義。匆忙的腳步,帶來急促的鳥鳴。閑適的腳步,迎來清脆的贊許。如果說溶解是第一步,那么凈化可能就是第二步了。每次來到這里,我都盡可能放緩自己,像一只蝸牛,即使背負(fù)著沉重的硬殼,卻依然努力保持輕松自如的姿態(tài)。
秘密花園深不見底。進入花園的時間不同,所見也略有差異。清晨,花草藤蔓忙于裝扮自己,一個個梳洗著,一不小心就將露水傾倒在我的腳上,它們對自己的魯莽非常羞慚,會發(fā)出輕嘆。中午,它們開始舉辦盛裝舞會,誰也不會在乎我的闖入,自顧自地綻放。走著走著,我就想著下次帶孩子一起過來。他一定會來,因為他每次都在白紙上畫花花草草。而且,他一定會奔跑、歡呼、跳躍,忘乎所以地沉醉在快樂里。孩子們天生如此,或許他們比成年人更加親近自然。
二
我們不可以低估自然之力。我非常喜歡《萬物靜默如謎》(辛波斯卡的詩集)這個書名,萬物靜默是表象,萬物生長才是本質(zhì)。我還喜歡《萬物生》這首歌的歌詞,其充滿動感和力量,聲色味無一不具。有時候,我們所見的荒置之所,它并不真正排斥自己生的力量、生的美好。離我最近的地方——小區(qū)外,一墻之隔處,那片充滿生機的空地上,萬物靜默,萬物生長,接力向我展示著美好。
此時此刻,蛙聲再次提醒了我。
我慶幸,在這片幾近被遺忘的土地上,青蛙還牢牢記得。它們用此起彼伏的歌聲,告訴我——與一座公園,是多么的近在咫尺,又是多么的遙不可及。
整整十年,它一直停留于人們的口頭表達,或者城市規(guī)劃內(nèi)。通過小區(qū)四至圖,能看到一條紅線,口口相傳的煙斗湖濕地公園就貼著它,抽象的線條外加一串表情達意的文字,除此之外,一片空白。但仍讓人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頓,仿佛波光粼粼的水域能夠呼之欲出。從衛(wèi)星地圖上,我看到了一指藍色水域——煙斗湖。果不其然,它像一個煙斗,生動而形象。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充其量只是一處水洼。我見證了這只煙斗寂然的過程。現(xiàn)在,這片水域已經(jīng)越發(fā)的淺顯和瘦削了。如果說,它還有作用,那恐怕只剩下墾荒時的灌溉之源;或者正如此刻,蛙聲陸陸續(xù)續(xù)傳入耳膜。
煙斗湖濕地公園姍姍未至,這給周邊幾個小區(qū)不少老年人帶來了新的活力。對于農(nóng)民而言,只要有土地,便是人生一大快事。他們背井離鄉(xiāng),跟隨兒女漂泊至此。他們敏銳地發(fā)現(xiàn),空地上長滿了雜草、蘆葦,于是“擼起袖子加油干”。
種瓜種菜點豆點玉米——經(jīng)過大家的努力,這片荒置之所竟然煥發(fā)出明媚的一面。春天,最為耀眼,可以站在樓上俯瞰油菜花,其如甲士披金列陣;也可以進入造型各異的“田”里,帶孩子挖野菜?;闹玫耐恋?,并不意味著貧瘠。自然在這里欣欣向榮,昆蟲在這里無窮匱也。孩子喜歡捉螞蚱、蟋蟀、蝴蝶,凡是能帶回家的,他都會裝入小塑料罐里,喂養(yǎng)和觀察,對話和玩耍。
蛙聲一片,在這里我依舊能嗅到遙遠(yuǎn)的稻香,以及幾千年來中國人心心念念的豐年。
三
這是不是我夢中秘密花園的原型?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每一座秘密花園,都不會那么簡單吧?像每一部與自然有關(guān)的作品——《沙鄉(xiāng)年鑒》《大自然的日歷》《鳥兒不驚的地方》《瓦爾登湖》《昆蟲記》那樣,都是紛繁立體的。一本書好似一座博物館,如果再縮微一些,可能就是博物館內(nèi)一部分生動形象的標(biāo)本。
不止一次,我夢到數(shù)百公里以外的一座村莊,它最大限度地保留著原生樣貌,房屋像夜空里的星星,無序地散落在河流與田園之間。炊煙則有規(guī)律地裊裊升起,徐徐降落。那里,樹木、莊稼、牲畜、禽鳥,包括人,都有著相對穩(wěn)定的活動節(jié)律。二十四個節(jié)氣,使所有的生命舒展、緊湊;雨水和光照,使所有的年輪細(xì)膩、敦厚。
是的,從一開始,從我們的生命最初起,就有一座屬于自己的秘密花園。我們彼此有一部分重合,也有一部分分離,但總體上重合處居多,這就使得我們每每談?wù)摗⒆窇?、夢幻時,有了必不可少的相似性。剎那間的同頻共振,是多么珍貴,又多么可愛!以至于我們樂此不疲地述說,通過文字、色彩、聲音,在花園里欣然相逢、悵然別離。
關(guān)于秘密花園的終極坐標(biāo),正是人類的家園。二十多年的鄉(xiāng)村生活,使我的生命底片上始終保持著姹紫嫣紅、鳥語花香。這些富麗的色彩、活躍的身影,從某種角度來講,令我成為一個生動、生趣、有思想的人,令我不孤獨、不乏味,也令我無論走到哪里,都具有了歸依的方向。
蘇北水鄉(xiāng),永遠(yuǎn)都是靈動俊秀、多姿多彩的。那里,一塊塊田疇就是畫布,人們在上面耕耘著色,像畫家手持刮刀和調(diào)色盤,輕輕地施以筆觸,就會開花結(jié)果,飛出鳥雀,跳出蟲子。
村子里有小樹林,林子里生長著楊樹、欒樹、樸樹、柘樹、水杉、泡桐、苦楝、柳樹,這些喬木高大,構(gòu)成林子的第一層。杏樹、桃樹、梨樹、李樹,它們老老實實地簇?fù)碇纬傻诙?。第三層則是灌木,或藤本、草本植物,竹子、薔薇、迎春花、水蓼、蘆葦、菖蒲。最后還有一層小草,婆婆納絕不可忽略,它們開著藍白色小花;野薺菜也爭著昂頭挺胸,開出一串串心形風(fēng)鈴,掛著細(xì)白嬌柔的碎花;狗尾巴、鼠尾草始終晃著毛茸茸的腦袋,你弄不清它們是在開會,還是在舞蹈。青苔匍匐在這些花草的腳畔,多么安靜,多么祥和,又多么自然。地錦草也從不甘愿錯過任何一個季節(jié),盡管色彩那么深沉,深沉到無人問津,可誰也不會就此忽視它們的存在——它們陪著你,一門心思任由你是愛是恨,從不計較。
植物興隆,鳥鳴自然而然就昌盛起來。植物有植物的層次,鳥鳴也有鳥鳴的秩序。通常在凌晨三點多,第一聲鳥鳴響起,此時叫聲稀疏,像一種試探。一只鳥兒叫了幾聲之后,其他鳥兒就會小聲嘀咕、議論,意思含混不清。那就繼續(xù)叫吧,但也只叫幾聲,就清靜下來了。頗似唱戲般,你方唱罷我登場,怪不得人們在寫作時,常給鳥兒唱歌布置個舞臺,真形象。和人類的舞臺不同,鳥兒在舞臺上,往往要經(jīng)歷半個小時以上的前奏,才會有大合唱、交響樂。與歌劇相似,分序曲、間奏曲、合唱、重唱、獨唱。中間的合唱部分大約在五點,百鳥爭鳴,紛紛雜雜,互不相讓。怪不得這時候,又有人形容說在開會,討論之聲此起彼伏。六點前后,曲終人散,鳥聲稀稀拉拉起來,只聽到翅膀扇動的聲音。它們飛出了小樹林,飛進了大千世界,為幾條蟲子、幾粒米奔波勞碌。萬物于此而生生不息,生意盎然。
四
前些日子翻箱倒柜,看到幾張褪色的卡片。光陰之流,就那么毫無防備地一退千里。
有段時間,過生日,流行送賀卡。十八歲那年,我收到一堆賀卡,用一個下午慢慢打開它們,看祝福的文字,聽快樂的生日歌。突然,我看到一張泛黃顯舊的卡片,它極不合群,別的卡片封面上是蛋糕圖案,而它的封面上是一片油菜花。那時候,談及油菜花,我們會不約而同地想到垛田風(fēng)光,想到那里擁有被縱橫交錯的河流分割成一塊塊形狀不同、大小不一的油菜花田,我們就忍不住拿起筆寫下稚嫩的詩句。最后,還不忘畫兩顆愛心,一根飛箭。我已忘記她的相貌和聲音,甚至也忘記這些卡片竟然還被完好地保存在一只木盒里。那些字跡、花色已漫漶不清,而那些經(jīng)光陰渲染過的稚嫩詩句,曾經(jīng)聆聽過的婉轉(zhuǎn)啁啾,是多么美好的享受。一個下午,就那樣沉浸在反復(fù)的鳥語花香中……
就好像,那里隱藏著一個神秘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