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莊秋水 劉曉蕾
鄆城的明暗世界
曉蕾、秋水:
這封信,咱們像賽馬一樣,幾乎是同時“開閘”的,但是誰能先達(dá)終點,就不好說了。但我覺得無妨,因為這次寫的“職業(yè)”,應(yīng)該不會有重復(fù)之處,不妨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雖然主題是“職業(yè)”,我卻不打算直接討論水滸人物的職業(yè)?;蛟S是開了竅,我現(xiàn)在更樂意做一些復(fù)合性的文本細(xì)讀。要討論職業(yè),我想先錨定一個坐標(biāo)。
上次我聊過,整個水滸世界的終極目標(biāo)是“東京”,但那是一個理想化的中心。所以書中正面寫東京,反而盡是套話。那么水滸世界真實的中心是哪里呢?是梁山泊嗎?我認(rèn)為不是,它真實的中心是:鄆城。
宇宙大爆炸始于奇點,水滸世界的奇點是哪兒?不是洪太尉誤走妖魔的江西龍虎山,也不是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的渭州,它的奇點就是鄆城,此前的史進、魯達(dá)、林沖,其實都只算是樣例(Sample)。從鄆城開始,一個世界漸漸成型,而且從“?!弊呦颉白儭?,像龍卷風(fēng)一樣將各式各樣的職人卷進那個暗世界的旋渦。
如果讓我來重寫《水滸傳》,我的開頭會從第十三回《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面獸北京斗武》的下半回寫起?!吧綎|濟州鄆城縣”,這是明朝人的口吻,北宋時的濟州鄆城縣,應(yīng)該是屬于京東西路。話說這個小縣新來了一位知縣,叫時文彬。時知縣新官上任,自然做些事情,走走過場。鄆城縣最大的問題是什么?是同屬濟州府的水鄉(xiāng)梁山泊,有一伙強人“聚眾打劫,拒敵官軍”。鄆城縣管不著梁山泊,但要提防自家境內(nèi)也有盜賊猖狂,甚至暗通梁山。所以時知縣要做的花樣,便是派出縣尉等捕盜官員去四境巡查。宋代縣尉一般由文官充任(縣尉有責(zé)踏勘現(xiàn)場,審問民眾,這個大老粗武官干不了),那四鄉(xiāng)巡查這樣的體力活,難以親力親為,所以這個擔(dān)子就落在了“都頭”身上?!氨究h尉司管下有兩個都頭:一個喚做步兵都頭,一個喚做馬兵都頭。這馬兵都頭管著二十匹坐馬弓手,二十個士兵;那步兵都頭管著二十個使槍的頭目,二十個兵。”武裝力量就是這么四十號人,馬兵都頭叫朱仝(有的版本寫作朱同,我忍不住想起兒童節(jié)看的《朱同在三年級喪失了超能力》,是五年來華語前三,千萬要看),“滿縣人都稱他做美髯公”;步兵都頭叫雷橫,“滿縣人都稱他做插翅虎”。這兩位從綽號就能看出出身不同。朱仝堪稱“鄆城關(guān)公”,身量高大(八尺四五,比雷橫高了足有一尺),“有一部虎須髯,長一尺五寸”。朋友們,北宋一尺是32 厘米左右,一尺五寸就是48 厘米,要日常保養(yǎng)一部長48 厘米的美髯,問問美妝博主們,這個難度有多高!——當(dāng)然,《水滸傳》的數(shù)據(jù)是不好當(dāng)真的,不然朱仝“八尺四五”,就是2.7米,就算雷橫,也有2.4 米,這不大可能。這里想說的是,朱仝一看就是出身優(yōu)渥,難怪掌管馬兵,感覺就像歐美的騎警,儀仗意義大于追捕功能。一看,果然,朱都頭“原是本處富戶”,而且“仗義疏財”,人家來當(dāng)都頭,根本不是為了生計。相反,雷都頭就比較差勁了,身高不如朱仝,胡須只是“扇圈胡須”,武力值雖然高,“膂力過人,能跳三二丈闊澗”,但出身低了,“原是本縣打鐵匠人”,后來開張碓房,殺牛放賭,“雖然仗義,只有些心地褊窄”。
中國古代,不管是宋還是明,都屬于“小政府大社會”,所謂“皇權(quán)不下縣”,維持縣州的日常運轉(zhuǎn),其實靠的是“吏”,吏分文武,像宋江這種押司是文吏,朱雷這樣的都頭就是武吏。官吏殊途,相當(dāng)于唐頓莊園的樓上樓下,大觀園里的里間外間,其運行法則大不相同。朱仝與雷橫,代表著吏員的兩種類型:或因家世,或因才干(當(dāng)然也可能結(jié)合)。但我們可以想象:在一縣吏員里,最吃得開的,肯定是宋江、朱仝這種家里有錢,肯花錢結(jié)交義士豪強,手里又有理政執(zhí)法之權(quán)的類型。他們不是官員,但他們的能量巨大,可以說把持著縣城的政治社會命脈。
古時所謂“皇權(quán)不下縣”,意指在縣城之外,官員胥吏,均無法控制,用阮小五的說法是:
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撣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xiāng)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yǎng)的豬羊雞鵝盡都吃了,又要盤纏打發(fā)他!如今也好教這伙人奈何那捕盜官司的人!那里敢下鄉(xiāng)村來!若是那上司官員差他們緝捕人來,都嚇得屎尿齊流,怎敢正眼兒看他?。ǖ谑幕兀?/p>
掌管鄉(xiāng)村社會運轉(zhuǎn)的,變成了士紳鄉(xiāng)賢,或地方豪強。具體到鄆城縣,就以晁蓋為代表。金圣嘆說“晁蓋為一部提綱挈領(lǐng)之人”,很是,晁蓋雖然不列名一百零八名星宿,但他是智取生辰綱項目的負(fù)責(zé)人,也是水滸暗世界的開啟者,我們看他出場的介紹:
祖是本縣本鄉(xiāng)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jié)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若要去時,又將銀兩赍助他起身;最愛刺槍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鄆城縣管下東門外有兩個村坊,──一個東溪村,一個西溪村。──只隔著一條大溪。當(dāng)初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聚在溪里,無可奈何。忽一日,有個僧人經(jīng)過。村中人備細(xì)說知此事。僧人指個去處,教用青石鑿個寶塔放于所在,鎮(zhèn)住溪邊。其時西溪村的鬼都趕過東溪村來。那時晁蓋得知了,大怒,從溪里走將過去,把青石寶塔獨自奪了過來,東溪邊放下。因此,人皆稱他做托塔天王晁蓋。獨霸在那村坊,江湖都聞他名字。
小時候讀《水滸傳》,讀到這樣的段落,只當(dāng)它是套話?,F(xiàn)在細(xì)讀,滋味不同。晁蓋是本鄉(xiāng)富戶,又好結(jié)交天下好漢,“獨霸在那村坊,江湖都聞他名字”。說句笑話,天下沒有一個好漢能走出鄆城縣:在城里有宋江、朱仝,在鄉(xiāng)下有晁蓋,但從這里過,無論如何都能被編織進這張江湖之網(wǎng)。這平時的人設(shè)打造、人脈資源、名聲積累豈是小可?而且晁蓋“不娶妻室”,所以后來跑路的時候全無后顧之憂。至于從西溪村奪塔一事,金圣嘆兩處夾批“亦暗射石碣鎮(zhèn)魔事”“亦暗射開碣走魔事”,確實點明了晁蓋的重要性正在于開啟了暗世界。
晁蓋在鄆城縣的基本盤,上有宋江、朱仝,下有軍師吳用。吳用不用說,與晁蓋“都是自幼結(jié)交,但有些事,便和我商議計較”。宋江是他的“心腹兄弟”,“舍著條性命”拖住何濤,也要飛馬報信放走晁蓋。即使是平日,宋江、朱仝也必然在縣城里對晁蓋多加揄揚,不然時文彬是外來新任知縣,如何知曉“這東溪村晁保正,聞名是個好漢”?宋、朱相比,還是宋江與晁蓋交情更厚些,晁蓋見到宋江獨來,已知是來報信,朱仝帶兵來明著捉拿晁蓋,暗地里放他走。晁蓋雖然猜到,還要問一句:“朱都頭,你只管追我做甚么?我須沒歹處!”朱仝見后面沒人,方才敢說:“保正,你兀自不見我好處。我怕雷橫執(zhí)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打你前門,我在后門等你出來放你。你不見我閃開條路讓你過走?你不可投別處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連逃跑的出路都指給晁蓋,平日的交情就在此時完全體現(xiàn)出來了。
宋江在官兵捉拿晁蓋一事上,限于身份,幫不上直接的忙,但他“自周全那一干鄰舍,保放回家聽候”,這也是衙門有人的好處,不然官府抓不到正主,騷擾鄉(xiāng)里、拷掠鄰居正是拿手好戲。由此可知宋江維護這種鄉(xiāng)里關(guān)系之周到。
晁蓋、宋江、朱仝平日稔熟,從后面一個細(xì)節(jié)也可以看出。梁山粗安之后,派劉唐找到宋、朱表達(dá)謝意,明說是先來謝押司,再去謝朱都頭。宋江一句話給捺住了:“朱同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與他說知人情便了?!?/p>
相比之下,雷橫是鄆城被邊緣化的武吏。你看他去巡查東溪村,莫名其妙抓了劉唐。雖然此人外鄉(xiāng)口音,形跡可疑,但畢竟是在晁蓋的地頭,輕易抓人,已是不妥,到晁蓋莊上討酒飯吃,晁蓋都認(rèn)了是自家外甥,雷橫還生受了他十兩花銀,這就屬于貪小利而疏關(guān)系了。也難怪劉唐氣不忿,要趕去奪還晁蓋打點的銀兩。雷橫果然“心地褊窄”,不還銀兩也罷,還口出惡言:“賊頭賊臉賊骨頭!必然要連累晁蓋!你這等賊心賊肝,我行須使不得!”通篇看下來,似乎雷橫并不將晁蓋放在眼里,只把他當(dāng)作揩油打秋風(fēng)的對象。但我們看后文晁蓋與宋江、朱仝的過命交情,便知道雷橫是個蠢人。他與朱仝一道去捉拿晁蓋,朱仝根本不信任雷橫,讓他去打前門,讓他去東小路追,搞得雷橫雖然有心買放晁蓋,也只能自怨自嘆:“朱同和晁蓋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卻不見了人情!”此處余象斗評點說:“朱仝、雷橫皆是晁蓋心服(腹)之人,豈肯執(zhí)公捕捉,以傷結(jié)交之情哉!”其實朱仝、雷橫,判然有別。日后晁蓋在梁山上復(fù)盤,也只道“俺們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頭兩個”,派遣劉唐回鄆城去贈金道謝,也與雷橫無干,可見雷橫實在不是鄆城上層小集團的圈內(nèi)人。
咱們不妨來看看,同樣是殺了人,雷橫的待遇與宋江也是天壤之別。宋江拔刀殺了閻婆惜:
知縣卻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唐牛兒再三推問?!h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來勘問,且叫取一面架來釘了,禁在牢里?!h吃他三回五次來稟,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處捉拿。……知縣本不肯行移,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當(dāng)這張文遠(yuǎn)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只管來告。知縣情知阻當(dāng)不住,只得押紙公文,差三兩個做公的去宋家莊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縣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眾人面皮;況且婆娘已死了;張三平常亦受宋江好處;因此也只得罷了。朱仝自湊些錢物把與閻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狀。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將若干銀兩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個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成個“故縱兇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干連的人盡數(shù)保放寧家。而雷橫用枷打殺了白秀英:
眾人見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帶了雷橫,一發(fā)來縣里首告,見知縣備訴前事。知縣隨即差人押雷橫下來,會集廂官,拘喚里正鄰佑人等,對尸檢驗已了,都押回縣來。……朱仝尋思了一日,沒做道理救他處;又自央人去知縣處打關(guān)節(jié),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縣雖然愛朱仝,只是恨這雷橫打死了他婊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說了;又怎奈白玉喬那廝催并疊成文案,要知縣斷教雷橫償命;囚在牢里,六十日限滿,斷結(jié)解上濟州。除了朱仝,合縣并無一人出力救雷橫,就是朱仝,最后也只能拼了自身入罪,直接放雷橫去了梁山。兩相對照,同是押司,同是都頭,宋江VS 張文遠(yuǎn),朱仝VS 雷橫,但是在縣里各階層心目中的地位,可就差得太遠(yuǎn)了。
倒回來再說說晁蓋。晁蓋屬于上下通連的人物,縣里連著押司、都頭,村里有軍師吳用隨時頭腦風(fēng)暴,生辰綱這樣的不義之財,有山西人劉唐、河北人公孫勝先后來報信投奔,道是“小人自幼飄蕩江湖,多走途路,專好結(jié)識好漢。往往多聞哥哥大名,不期有緣得遇。曾見山東河北做私商的多曾來投奔哥哥,因此,劉唐肯說這話”,“久聞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大名,無緣不曾拜識。今有十萬貫金珠寶貝,專送與保正作進見之禮”。劫生辰綱需要用人,吳用隨便一盤算就能找到阮氏三雄,要知道從東溪村到石碣村有百十里上下,吳用三更出發(fā),也要晌午才能到,但是阮氏三雄與晁蓋卻能互相聞名,而吳用與宋江,也是“雖是住居咫尺,無緣難得見面”,我們在這里又能見到一個以鄆城為中心的輿論空間,依托熟人社會與流言、傳聞而運轉(zhuǎn)。晁蓋無疑是這個輿論空間的中樞性人物,他像一塊吸鐵石一樣,吸引江湖好漢來投。而且晁蓋與宋江不同,劉唐、公孫勝肯定也聞得山東及時雨之名,但斷不會去找宋江送那十萬貫富貴??梢婈松w與宋江分別代表著鄆城的黑白兩道,這兩者的資源才構(gòu)成互補。我們看朱仝,即使刺配了滄州,也沒想到上山造反,反而成了知府小衙內(nèi)的玩伴,“朱仝囊篋又有,只要本官見喜,小衙內(nèi)面上,盡自賠費”。如果不是梁山好漢來打滄州,殺了小衙內(nèi)斷卻朱仝念想,他本來的計劃仍是“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扎還鄉(xiāng),復(fù)為良民”。以朱仝、宋江的資源、才干,只要讓他們刑滿回到鄆城,重新當(dāng)上押司、都頭,絕非難事——因為這些職位是“吏”不是“官”,不講究什么有刑事案底。我們看楊志也是個命案刺配的罪犯,只因上官梁中書看重,便升了“管軍提轄使”,又是簪花又是游街,只是在老奶公嘴里,仍是“遭死的軍人”——宋代重文輕武,重官輕吏,因此舉凡這些混過江湖的下等軍官、低級胥吏,都是位卑權(quán)重,其實不算什么正經(jīng)上層人物,但正因為此,他們在黑白兩道、明暗世界之間切換也十分自如。《水滸傳》里有一段道“做吏難”的說辭,我從前引述過,這里可以再引一下:
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zé),輕則刺配遠(yuǎn)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chǎn),結(jié)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yù)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戶另居,官給執(zhí)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里。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做吏的,要隨時準(zhǔn)備著變身罪犯。像那位“三都緝捕使臣”何濤何觀察,只因擔(dān)了捕盜之責(zé),被知府壓下來,“便喚過文筆匠來,去何濤臉上刺下‘迭配……州字樣,空著甚處州名”,完全不拿這些胥吏當(dāng)人看,與犯人、軍人同等對待。因為《水滸傳》中,胥吏、犯人、軍人、匠人特多,故事也最精彩,跟這種社會生態(tài)關(guān)聯(lián)甚大。
寫到這里,順便提一句,劫生辰綱七人組里,最無視王法的、最瀟灑的當(dāng)數(shù)公孫勝。從前我只當(dāng)他是方外人,又會法術(shù),因此可以笑傲江湖,不畏王權(quán)。那天看《中國歷史地圖集》的宋遼金卷,才突然后知后覺:公孫勝是薊州人,當(dāng)時薊州屬于遼國治下,他等于是國際大盜,境外勢力,當(dāng)然可以不管不顧,肆意妄為。再想想生辰綱連續(xù)兩年被劫,光明正大輸運不行,偷偷摸摸快遞也不成,北京大名府至東京開封府能有多遠(yuǎn)?卻難于西天取經(jīng)!——說到這里又想起一個地理錯誤:大名府到東京汴梁,一條南北大道,原不必繞道山東,何以智劫生辰綱會在濟州境內(nèi)?這個問題有人解答過,道是《水滸傳》作者地理知識有誤,劫案原型出自《大宋宣和遺事》,明明寫著案發(fā)地點是南洛縣(南樂),并非濟州府??磥?,原案中的晁蓋等人,還是跨省搶劫官府私產(chǎn),說破英雄嚇煞人,這還真是一場“潑天”富貴呢!
近來讀名著,極喜在這些細(xì)節(jié)上用功。所謂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我就是這樣一個心甘情愿的不賢者,哈哈。
看來還是我拔了頭籌!即頌
文祺
楊早
2024年6月5日星期三
林沖與楊志的選擇
曉蕾、楊早:
《水滸傳》究竟是一本什么樣的書?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說法。我們這一代人最熟悉的說法是一部描寫“農(nóng)民起義”的古典長篇小說。我上大學(xué)時用的教科書、游國恩所編《中國文學(xué)史》里也這么論定:“《水滸傳》是一部著名的描寫農(nóng)民革命的長篇小說?!边@次我就認(rèn)真地思考這個問題,也找了些材料,果真有人統(tǒng)計過,包括晁蓋在內(nèi),梁山好漢109 人,實打?qū)嵚殬I(yè)介紹是農(nóng)民的只有宋清一人。書中押司宋江第一次出場介紹,說他“上有父親在堂,母親早喪,下有一個兄弟,喚作‘鐵扇子宋清,自和他父親宋太公在村中務(wù)農(nóng),守些田園過活”(第十七回)。阮氏兄弟是漁民,解氏兄弟是獵戶,還可以說是農(nóng)民外圍,其他人的職業(yè),多是各種山大王,下級軍官、胥吏,游民閑漢,商販和酒店主,以及鐵匠、獸醫(yī)、家庭教師等專業(yè)人士。所以,我覺得把梁山泊造反英雄們歸到“農(nóng)民起義”這個大框框里,其實很值得商榷。
說起來,作為一部流傳數(shù)百年的小說,《水滸傳》最重要的“書設(shè)”就是“逼上梁山”,但如果我們一個個去看好漢們的故事,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真相——近七成的人是主動選擇了落草,還有一成多的人是被“賺”上山,近兩成的好漢是被俘虜后選擇入伙。真正被逼得只有上梁山一條路的人,不過林沖、宋江、花榮、柴進、解氏兄弟。但作者用六回(從第六回到第十一回)的體量,鋪陳林沖雪夜上梁山的悲情故事,實在過于成功,以至于“逼上梁山”可以作為一種敘事邏輯和故事底層邏輯被接受。
而林沖這個人物,又是整部小說中最豐滿、復(fù)雜的形象,歷來對他褒貶不一,有的人認(rèn)為他是隱忍而謙遜的英雄,有人目為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英雄,也有人批評他懦弱,貪戀權(quán)勢,間接把妻子推到了絕路上。他以一己之力佐證了金圣嘆的慨嘆:“嗟乎!才調(diào),皆朝廷之才調(diào)也。氣力,皆疆場之氣力也。必不得已而盡入于水泊,是誰之過也?”(第二回回首總評)可以說,林沖的故事,是整部小說的邏輯起點和終點。而影響林沖命運的關(guān)鍵人物是高俅——一個系統(tǒng)(明世界)的偏離者,混成了受益者和象征者。
是以小說第一回便以高俅開局。他的身份是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自小不成家業(yè),只好刺槍使棒,最是踢得好腳氣毬”,又說他品德不怎么樣,但多才多藝,吹彈歌舞、相撲玩耍、詩書辭賦都會點兒。你們還記得吧,108人中便有好幾個此等閑漢,區(qū)別只是高俅是東京閑漢,白日鼠白勝等是地方上的閑漢而已;高俅被父親告了一狀后被逐出東京,只得投奔他方,比出身于相撲世家卻流蕩于江湖的“沒面目”焦挺也好不到哪里。也就是說,高俅本也是一個潛在的梁山好漢,如果不是命運陡轉(zhuǎn)的話。非常有趣的是,我發(fā)現(xiàn)有人從另外一個角度也說了相近的話。1975年第3 期《北方論叢》上發(fā)了一篇文章,題目是《餓狗與飽狗的爭斗——評宋江與高俅等貪官的矛盾》。作者陳志方把宋江視作餓狗,高俅則是飽狗,“宋江同高俅的斗爭,是地主階級內(nèi)部這一派反對那一派的斗爭” ,表面上,宋江是身在梁山水泊的草寇 ,高俅是高居廟堂的太尉 ,區(qū)別只在于兩人往上爬的途徑不同而已,殊途而同歸,都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維護封建統(tǒng)治。
高俅的人生轉(zhuǎn)折點,起于他跟對了人——輾轉(zhuǎn)投身于駙馬小王都太尉府里,有機會在頂級圈層里露臉。一次偶然給端王送玉玩器,正好碰到親貴們玩蹴鞠,大膽踢了一腳,膽子又大一點,下場踢了一回,技藝高超,得了端王的意,被要了去做了親隨。誰知此后端王竟做了皇帝,高俅便從龍發(fā)跡,短短時間內(nèi)做到了殿帥府太尉。
高俅的命運有很大的偶然性,一個潛在的梁山好漢,機緣巧合下進入廟堂,竊居高位,在系統(tǒng)內(nèi)呼風(fēng)喚雨,攫盡官場利益。第五十一回里,高俅叔伯兄弟高廉任高唐州知府,仗著上面有人,無所不為;高廉的妻舅殷天錫,仗著上面有人,無所不為。裙帶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自上而下左右了官場,所以金圣嘆看到了此種腐壞的系統(tǒng)下的深刻危機:“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百姓者朝廷之赤子也,今也縱不可限之虎狼,張不可限之饞吻,奪不可陷之幾肉,填不可限之溪壑,而欲民之不畔國之不亡,胡可得也?!保ǖ谖迨换貖A批)不受制約的權(quán)力,只會讓這些人的胃口越來越大,最終一定會造成系統(tǒng)的崩潰。
他們的膽子大到什么地步呢?殷天錫看上了柴進叔叔柴皇城家的花園,便要人家搬走。柴皇城不是普通人,是后周柴世宗嫡傳子孫,也算是金枝玉葉,家里還有丹書鐵券,但在絕對的現(xiàn)實權(quán)勢面前,也被推搶毆打,送了一命。柴進來參加葬禮,殷天錫又要柴家人搬家,被李逵打死在地,柴進饒有宋太祖給柴姓子孫的誓書鐵券,也是不管用的歷史文獻,被高廉命人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下了大獄。
我覺得第五十一回正是對第六回的一個呼應(yīng)敘事。
林沖和柴皇城都是“平常人”——不同于高俅和投身梁山泊的諸多閑漢混子,他們出身或有差異,資源或有多少,但都在主流社會立足。像林沖,父親也曾做提轄,岳父亦是教頭,自己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可視作社會上的專業(yè)技能人士,他的職業(yè)和婚姻都符合常規(guī)。而這份日常,只有在被打破時更顯珍貴。第六回林沖初次出場,魯智深問林沖緣何到此,林沖說陪妻子到廟里燒香,足見是位愿意陪伴妻子的好丈夫。一份穩(wěn)定的職業(yè),在工作之余悠游度日,林沖貪戀這樣歲月靜好的生活,完全符合人性,也是人情之常。這也是他面對妻子被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時強忍下來的現(xiàn)實和心理動機。相較于高廉在高唐州土皇帝式的簡單粗暴加害于人,畢竟東京尚是天子腳下,高俅還有所顧忌,動用了官府資源,設(shè)置了一系列陰謀,巧妙利用司法構(gòu)架迫害林沖。只賣林沖的寶刀,誤入白虎堂,買通押解差人,滄州大牢殺威棒,火燒草料場,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陷阱,只是要置他于死地。
林沖因妻子被高衙內(nèi)看上,柴皇城則是家中花園被殷天錫看上,便都無法逃避權(quán)勢的獵殺和碾壓。我覺得作者偏要在第五十一回用極短的篇幅寫一個“占花園”的故事,除了是要讓柴進上梁山,還有要讓林沖的遭遇具有一種普遍性,也是在表達(dá)一個觀念——在封建制度下,在普遍性的、權(quán)勢“合法”或違法的傷害之下,個體只能寄望于那粒灰莫要落在自己頭上,靜好只是一種幻覺,遲早都會遇到或大或小的暴擊。
也是在五十一回里,林沖和高家人陣前相對。林沖厲聲高叫:“姓高的賊,快快出來!”高廉指著林沖罵道:“你這伙不知死的叛賊,怎敢直犯俺的城池!”林沖喝道:“你這個害民強盜,我早晚殺到京師,把你那廝欺君賊臣高俅,碎尸萬段,方是愿足!”對高廉罵高俅,傾瀉心中久積的恨意。至此,林沖一段故事落下帷幕。
為了寫好林沖故事,第一回便引入了他的上級高俅的故事,同時還提供了一個對照組故事——同為槍棒教頭王進的遭遇,就像是林沖命運的預(yù)演。高俅被火箭式提拔,當(dāng)上了殿帥府太尉,到任第一天,下屬們都來參拜,點名只少一人,禁軍教頭王進因請了病假不曾來。高俅大怒,即刻差人去捉拿王進。王進此時已經(jīng)六十多歲,只有一個老母親。王進帶病來參見高太尉。高俅直接就問:“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又喝道:“這廝!你爺是街市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得甚么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覷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要,推病在家安閑快樂?”又要命人打他,還是其他同僚為王進說話,說上任頭日,權(quán)免一次。
王進此時也認(rèn)出了高俅,當(dāng)年高俅學(xué)武藝,被他父親一棒打翻,躺了三四個月,如今成了王進的大領(lǐng)導(dǎo),怎能不挾私報復(fù)?;蛟S是年齡帶來的閱歷和見識,或許是明敏有見識,王進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待在東京,和母親抱頭哭了一場后,立即決定逃離京師,去投奔正需要人才的延安府老種經(jīng)略相公,且那里不少軍官也是他的粉絲。
這就是王進不同于林沖處。“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歷史上有隱居避禍的傳統(tǒng),王進果斷選擇了這條路。他帶著老母親來了個金蟬脫殼,假借次日去廟里燒香的名頭,支開了殿帥府的人,一路出逃。在史家村受史太公恩惠,他以指點史進武藝作為回報,半年之后才去投軍。試想,如果林沖第一時間意識到高俅和高衙內(nèi)不會放過自己一家,選擇攜妻出逃,林娘子便也不會被逼死。當(dāng)然,這便不是林沖了。你們不覺得嗎?就是林沖那種猶疑,那種面對飛來橫禍尚抱有回到原來生活狀態(tài)的期望,才那么讓人既心痛又遺憾。因世間類王進者稀見,而林沖則是當(dāng)時每一個人的投影。
如果說王進是林沖的預(yù)演,楊志則是林沖的延伸。三人都武藝高強,都曾有穩(wěn)定職業(yè)。假如說王進因和高俅有私仇,林沖是美妻招來橫禍,那么楊志則一身“清白”——他出身好,是三代將門之后,年輕時應(yīng)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他所犯的職業(yè)錯誤,看起來也完全是出于不可抗力——去太湖為宋徽宗押運“花石綱”,在黃河風(fēng)急船翻,他不敢回去復(fù)命,逃往外地避難,被赦免后就帶著一擔(dān)金銀財物,一心想回東京走門路,補上原先的官職。
說起來,似乎沒有其他好漢像楊志這么迷戀官場,他賣刀遇上了潑皮牛二,殺了他,主動去自首,被配到大名府充軍。一身武藝得了太師蔡京女婿梁中書的賞識,他當(dāng)上了留守司提轄官,因此對梁中書感恩戴德:“今蒙恩相抬舉,如撥云見日一般,楊志若得寸進,當(dāng)效銜環(huán)背鞍之報。”梁中書搜刮了十萬貫金珠寶貝,要送往東京為岳父賀壽,楊志欣然接下了這個任務(wù),結(jié)果在黃泥崗被晁蓋一伙劫了“生辰綱”。悲憤之下,楊志差點兒尋了死。護送小組其他人把罪責(zé)推到了楊志頭上,梁中書寫了海捕文書,徹底斷絕了他在官場上的路,他只得上山落草。
為了保證生辰綱安全送達(dá)東京,熟悉地理和江湖險惡的楊志,不讓軍漢們在黃泥崗歇息,甚至用藤條打人。隨行的梁中書家老都管沖著楊志耍威風(fēng):
我在東京太師府里做奶公時,門下軍官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諾諾連聲。不是我口淺,量你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
這番話正道出楊志在官場內(nèi)混不下去的重要原因——他過于能干,卻無背景,故而常常被委派一些風(fēng)險極高的任務(wù),卻遭遇團隊里有背景的人掣肘。一旦出事,又是毫無疑問的擔(dān)責(zé)人。
楊志心高氣傲,精明能干,兼之上下無一軟肋,然而他的職業(yè)生涯還是屢被熔斷,這說明什么呢?說明這不是一個憑本事吃飯的時代。楊志的人生夢想,是指望以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他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下限,也還是無一席之地,最終被排除出系統(tǒng)。
“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一回,在山神廟棲身的林沖,聽到外面有人來:
三人在廟檐下立地看火 ,數(shù)內(nèi)一個道:“這一條計好么?”一個應(yīng)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氐骄煟A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得推故了?!?/p>
亂自上作,皇帝可以把重要的軍事崗位讓一個踢球好的親隨擔(dān)綱,權(quán)臣們便可以讓自己的兄弟女婿掌一方權(quán)柄,為他們干臟活的人也可以得到一個做大官的承諾。上下以公賄私,公器已然是交易。
林沖屈服于權(quán)勢,大事化小,然終究心中不平,他說:“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臜的氣。”(第六回)這是他和楊志共同的心聲。這兩個中級軍官畢竟視野有限,看不到這絕不是遇到遇不到明主的問題;這不是職場受上司打壓的“辦公室政治”,這是失去生機和凈化功能的系統(tǒng),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的劣幣驅(qū)逐良幣的故事。
在炎夏,我們談?wù)撨@樣“冰冷”的話題,倒真是居家醒腦的良品??!
秋水
2024年6月6日
《水滸傳》里的“職業(yè)”種種
秋水、楊早好:
見信如面。我的信姍姍來遲,在這個炎熱和狂風(fēng)間反復(fù)橫跳的六月里,倒是很適合讀《水滸傳》這樣冰火兩重天的書。
秋水則從梁山好漢們的身份談起,分析了林沖和楊志的人生。
正如秋水所言,梁山隊伍當(dāng)然不是農(nóng)民軍。108將里除了宋江的兄弟宋清,還有一個陶宗旺也是農(nóng)民,不過即便如此,農(nóng)民的占比也只百中之二而已。占比最多的是游民山匪28 人、漁獵商販23人,比如桃花山、少華山、二龍山上打劫的,還有馬賊、盜搶、開黑店、搞運輸?shù)能嚪蚝蛿[渡人。過去民間有一個說法:“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币馑际菑氖逻@些買賣的,都是犯罪嫌疑者。雖然不無夸張,但也可從中看出那時的人們對“江湖”的恐懼。潯陽江上的船火兒張橫,就一手做“板刀面”(船客先挨刀再扔到水里),一手做“餛飩”(被剝光扔到水里),讓人聞風(fēng)喪膽。
王學(xué)泰在《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里提出“游民文化”一說,認(rèn)為游民形成固定階層并形成游民文化,就是從宋代開始的。宋代土地兼并盛行,北宋的成年男子中沒有土地的游民高達(dá)三分之一,這些失去了土地的傳統(tǒng)宗法人,來到城市里從事各種行當(dāng)。當(dāng)社會沒有足夠的機會吸納這些無產(chǎn)者,這些人往往就會鋌而走險,構(gòu)成一個無邊的晦暗的江湖世界。這么一看,北宋對造反隊伍進行收編和招安,倒也算是穩(wěn)定社會的一種方式。
游民成為游蕩的破壞性的力量,是因為社會和制度出現(xiàn)了結(jié)構(gòu)性問題,《水滸傳》認(rèn)為是“亂自上作”。多少懂一點中國歷史知識的讀者便知道,中國的改朝換代不過是在“治”和“亂”之間反復(fù)橫跳,歷史不斷重演,是因為系統(tǒng)自帶bug,一到某個節(jié)點便代碼紊亂自行坍縮?!端疂G傳》就呈現(xiàn)了這些代碼是如何紊亂的。梁山隊伍里,有些是朝廷內(nèi)的中堅力量(朝廷軍官19 人呢),但只有林沖和楊志是被逼上梁山的,大部分則“心懷異心”,是大宋組織系統(tǒng)里的“黑客”,比如秦明、張清、索超、關(guān)勝、董平、呼延灼等,兩軍對陣被梁山俘虜,宋江虛心下拜待之以禮并言明將來受招安報效官家,于是他們馬上選擇歸順。另有基層官吏13 人,像宋江、戴宗、朱仝、雷橫等人,常年游走于合法與非法、官場與江湖之間,算是官場內(nèi)的邊緣人物,其實也是“游民心態(tài)”,像植入系統(tǒng)內(nèi)部的“木馬”程序。
楊早比較了鄆城的朱仝和雷橫,同為都頭,雷橫的人品和身家都不如朱仝,這是事實。倒是朱仝,身為富戶做了一個都頭的閑職,本可以像西門慶那樣“享受人生”,但他身在司法系統(tǒng),卻勾連了外面的江湖世界,先后擔(dān)著干系放走了晁蓋、宋江和雷橫。作為都頭,他很失職,但作為梁山的朋友,卻很仗義。不過,即使因放走雷橫被刺配到了滄州,他也沒想到上山落草,還想著“ 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扎還鄉(xiāng),復(fù)為良民”,還想回到系統(tǒng)里當(dāng)“木馬”。朝廷內(nèi)部全是這樣的“敵人”,大宋即使沒有外敵,也會從內(nèi)部瓦解的。
水滸世界里也有一些好官,比如鄆城知縣時文彬。書中說他“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懷惻隱之心,常有仁慈之念。爭田奪地,辨曲直而后施行;斗歐相爭,分輕重方才決斷。閑暇撫琴會客,也應(yīng)分理民情。雖然縣治宰臣官,果是一方民父母”。在鴉黑般廟堂里,有他這樣一個官僚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他剛上任,就注意到“本府濟州管下所屬水鄉(xiāng)梁山泊,賊盜聚眾打劫,拒敵官軍。亦恐各處鄉(xiāng)村,盜賊猖狂,小人甚多”,遂組織士兵巡查,為了不讓手下人偷懶,還制定了考核標(biāo)準(zhǔn),只有東溪村山上有一株大紅葉樹,每巡查到此就摘一片紅葉,代表自己來過。這挺搞笑的,難道士兵不會一次摘一堆紅葉下次根本就不用來嗎?好官的治理水平,也未必多有效。正如楊早所說,也正是時文彬治下的鄆城,晁蓋們掀開了水滸“暗世界”的一角。
《水滸傳》作者對好官的認(rèn)定采取的是梁山視角,忠實地貫徹“只要對我好就是自己人”,“敵人的朋友就是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開封孫孔目為林沖開脫,那就是“為人耿直,心地善良,外號孫佛兒”。東平府太守陳文昭幫助武松疏通關(guān)系,保住了武松的性命,也是清廉好官。同理,孟州府孔目也待武松甚好,就是忠直仗義,不肯草菅人命。至于支持招安的張叔夜和宿元景,也都是一等一的忠臣。
楊早說水滸世界的奇點是鄆城,一切從這里開始。如果他來寫《水滸傳》要從鄆城寫起,一切從鄆城開始,又在鄆城結(jié)束,倒是一個相當(dāng)圓滿的設(shè)想,但水滸人物故事從王進、史進以及魯達(dá)、林沖開始,也自有考量在內(nèi)。這四個人物雖各有各的職業(yè)和經(jīng)歷,但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被逼到無路可走。王進的新上司偏偏是父親曾經(jīng)得罪過的高俅,史進因為跟少華山的盜匪往來被迫燒了莊園,魯達(dá)拳打了鎮(zhèn)關(guān)西要避禍,林沖則因為妻子被高衙內(nèi)看上惹了滅頂之災(zāi)。整部水滸故事的基調(diào)就此定盤,即“亂自上作”“官逼民反”,這也是一種敘事策略,正因為此,后面的暴力、血腥就不那么令人反感。
幾人中最讓人唏噓的是林沖。不過,這次重讀,我是真喜歡史進這個天真果決的少年。梁山隊伍里有地主(莊園主)10 人,史進就是其中之一,他是名副其實的少莊主。跟揭陽嶺上惡霸地主穆氏兄弟不同,史進家教好,太公一家為人也極好。如果說林沖是不得已被逼上梁山,史進則呈現(xiàn)了另一種人生的軌跡——這個生活優(yōu)渥、性格陽光的大男孩,最終落草梁山,讓我們看見那個環(huán)境下,正常人和正常生活是如何被一步步破壞再也不能回頭的。
王進帶著母親要去投奔延安府老種經(jīng)略相公,路過史進的莊子投宿,史太公熱情相待,王進臨走時看見史進在舞棒。彼時,史進“刺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好相貌好氣力,無憂無慮肆意生長。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拜了七八個師傅學(xué)的武功,敵不過王進的一掣一搠和一繳,他“爬將起來,便去傍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jīng)了許多師家,原來不值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教?!弊源税萘送踹M為師。這孩子不僅條順盤靚,性情也直率可愛,家有大莊園,有父親的溺愛,有讓人敬重的師傅,美好生活不過如此了。
很快,師傅王進走了,父親死了。一個炎炎夏日,史進坐在打麥場邊柳陰樹下乘涼。對面松林透過風(fēng)來,史進喝采道:“好涼風(fēng)!”涼風(fēng)也吹來一個消息,原來少華山上來了一伙強人,一個是神機軍師朱武,一個是跳澗虎陳達(dá),一個是白花蛇楊春,從此史進的人生開始逆轉(zhuǎn)。史進是村里的里正,對這伙強盜的態(tài)度非常強硬,活捉了借路攻打華陰縣的陳達(dá)。朱武跟楊春演苦肉計,二人找上門來,聲稱跟陳達(dá)同生共死,寧愿被“解官請賞,誓不皺眉。我等就英雄手內(nèi)請死,并無怨心”。史進被感動,不僅放了陳達(dá),還跟三人交好往來,結(jié)果被鄰人告密通匪。在一個中秋晚上,史進正跟三位首領(lǐng)喝酒,莊園被官府軍隊團團圍住,史進對朱武們說:“若是死時,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比缓笠话鸦馃俗约旱那f園,殺出重圍,逃到了少華山。
朱武勸他留下當(dāng)寨主,史進拒絕:“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敝眮碇比?,對他人毫無防備,做事果決,全為一腔少年熱血。史進要去延安府尋找?guī)煾竿踹M,十八歲少年第一次出門遠(yuǎn)行,舉目無親,他生活的世界已經(jīng)坍塌,無法回頭。在渭州的一個茶坊里,遇到了一個人,那人“大踏步”走來,“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貉胡須。身長八尺,腰闊十圍”,正是魯達(dá)。我最喜歡看這兩個人相遇,這是水滸世界里最早的好漢相遇場面,可謂傾蓋如故,一見傾心,洋溢著青草般的少年氣息,元氣淋漓。
魯達(dá)看到史進第一眼,就認(rèn)定對方是好漢,開口就稱呼“阿哥”。史進向他打聽是否認(rèn)識師傅王進,魯達(dá)并不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紋龍史大郎?”原來,真的有天下誰人不識君,史進毀家逃亡的故事,就連遠(yuǎn)在渭州的魯達(dá)也知曉了,江湖的傳播機制自有一套。于是,魯達(dá)“挽了史進的手”,帶他去喝酒。
有人說,魯智深是水滸世界里最明亮最溫暖的一個,他會識人,堪稱人品探測器。他愿意說話并結(jié)交的人,確實都可圈可點,比如林沖和武松。他一見面就不耐煩的,比如李忠和朱武,確實人品不那么爽利。而史進跟魯達(dá)的性情是最相近的——魯達(dá)要資助金翠蓮,史進一出手就是十兩銀子,其慷慨大方與魯達(dá)如出一轍。史進為救王義的女兒玉嬌枝,只身一人獨闖華州府被賀太守活捉,事實上,史進跟王義父女倆也沒什么交情在先,跟魯達(dá)為金翠蓮出手一樣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做事也從不跟人商量,三思而后行,這一點也神似魯智深。
后來,上了梁山的魯智深想念遠(yuǎn)方的史大郎,才得知史進被關(guān)在華州監(jiān)獄里,馬上要去救,連酒都吃不下:“史家兄弟不在這里,酒是一滴不吃!要便睡一夜,明日卻去州里打死那廝罷!”金圣嘆此處有夾批:“句句使人灑出熱淚,字字使人增長義氣,非魯達(dá)定說不出此語,非此語定寫不出魯達(dá),妙絕妙絕?!敝缓攘税氡K酒,四更天起來,提了禪杖,帶了戒刀,自己去殺賀太守。
水滸有兩套故事:一套是史進、魯達(dá)、林沖、楊志們的人生遭際,講述的是英雄相識于微時,惺惺相惜、肝膽相照,真正“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雖然蒼涼的結(jié)局未改,但他們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生命之光;一套是宋江、吳用們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更為駁雜晦暗的江湖,充滿了暴力、欺騙和權(quán)謀。
咱這封信的主題是“職業(yè)”,我拉拉雜雜地說了這么多,其實也不算跑題啦?!奥殬I(yè)”是營生、身份,也是生活嘛!
日前看了一本關(guān)于宋朝知識的書,書中講宋徽宗年間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度牒“通脹”。在宋代,出家也是一份職業(yè),需要官方發(fā)放度牒予以認(rèn)可,其實自佛教東來后,佛教徒激增,隱然與朝廷爭奪民眾的控制權(quán)與財富的享有權(quán),為了不影響社會生產(chǎn)和穩(wěn)定,從北魏開始政府就設(shè)立了管理佛道的機構(gòu),不發(fā)度牒,就不能私自出家。到了宋代,佛教事務(wù)都?xì)w左右街僧錄司管轄。《水滸傳》第四十五回裴如海跟潘巧云勾搭成奸,要找個人為他們望風(fēng)報曉,便尋到一個報曉的頭陀,給他銀子并許諾他:“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為僧?!边@報曉頭陀顯然已經(jīng)出家,怎么還需要海和尚“貼買道度牒”剃度他做僧人呢?因為還沒通過官方認(rèn)證呢!
有了度牒就名正言順地成了有執(zhí)照的出家人,可以不納賦稅、不服兵役。宋代的度牒不完全實名,也有空白的,只要填上名字即可,魯智深就是這樣變成和尚的。他救下的金翠蓮成了趙員外的外室,為搭救他,趙員外拿來預(yù)先買下的度牒,請真長老為其剃度:
智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凈,與汝剃了,免得爭競?!遍L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凈發(fā)人只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著空頭度牒,而說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遍L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zhuǎn)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
看來這是一張空白的度牒,而且任由寺廟里的僧人填寫籍貫、姓名、寺廟,這么一來,度牒就成了一種可以流通的特權(quán)證了。那既然能享受特權(quán),有稀缺性,又可以彈性流通,自然招來“炒家”低買高賣進行套利。原來王安石變法時,空白度牒的官方定價是一百三十貫,到了宋徽宗時期就炒到了官價的兩倍,朝廷看到了發(fā)財機會——原來除了賣官還可以賣度牒,于是把度牒的發(fā)行量從每年幾千增到了幾萬。很快供過于求,市場價一度跌去一半,朝廷只好出錢回購“救市”,宣布停發(fā)度牒三年。想來物以稀為貴,價格會保持平穩(wěn)吧?結(jié)果度牒市場價不升反降,一路跌到底,于是又有人抄底……朝廷又宣布已經(jīng)發(fā)放的度牒如果是空白的,就必須再交一筆錢,重新領(lǐng)一張收據(jù)才算有效。民間的油水能刮就刮,反正不能讓炒家們發(fā)財自己卻撈不到好處。
武松血濺了鴛鴦樓,逃到了十字坡上張青和孫二娘的黑店里,張青想要幫武松找個安全的去處,因武松臉上有金印,逃亡不便。孫二娘想起兩年前曾麻翻一個過路的頭陀,留下“一個鐵戒箍,一身衣服,一領(lǐng)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繐絳,一本度牒”。武松便穿了行頭,“解開頭發(fā),折疊起來,將戒箍兒箍起,掛著數(shù)珠”,果然好一個行者。
不過,據(jù)孫二娘說那頭陀遺下的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如常半夜里鳴嘯的響”。不知這是怎樣一個威猛頭陀,有著怎樣的故事呢?真令人掛懷。
夏安!
曉蕾
2024年6月15日
作者: 楊早,文史學(xué)者,閱讀推廣人。莊秋水,作家,制片人。劉曉蕾,作家,大學(xué)教師。
編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