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勝利

作者簡介：中華，本名王杰，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濟(jì)南鐵道報》特約通訊員。供職于濟(jì)南局集團(tuán)公司青島電務(wù)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中國報告文學(xué)》《齊魯晚報》等報刊。

一

那天，我把鄰村秀秀家小牛犢的一只眼睛弄瞎了。牛的主人找上門來，是一位身材勻稱相貌嬌美的女人，她一進(jìn)門就沖父親嚷嚷：“大牛，你看你兒子能的，就不能好好管管，吃你家?guī)赘溍?，至于嗎？”我躲在屋里不敢出聲，從門縫向外偷偷觀望，父親的臉憋得通紅，是醬的顏色。我知道父親很難堪，便一聲不吭地站在床邊等著挨揍。父親揍我時，總采用同一種姿勢，左手把我摁在床邊，右手打我撅起的屁股。父親說他每次都盼著我告饒，但每一次，我都咬著牙不吭聲。這次也是一樣。

這幾年，父親的境遇不太好。先是養(yǎng)雞，后是養(yǎng)羊，但都沒掙到錢。村子最東邊有一條南北長五六公里的深溝，溝里灌木叢生、雜草密布，父親就在溝的出口處搭建了幾個雞棚，白天雞在溝里找蟲吃，傍晚雞到棚里上宿。父親的計劃很豐滿，一百只雞，不出幾年，就會變成上千只雞，光山雞蛋就能賣好多錢。打破父親美夢的是一場風(fēng)，還有，一場暴雨。那天晚上，先是狂風(fēng)大作，接著噼里啪啦的大雨點子就下來了。雞棚被風(fēng)掀翻了，幾百只雞成了落湯雞，沒出半月，回棚里的雞越來越少，最后僅剩十幾只。那些沒回來的雞，除個別被黃鼠狼或其他動物叼走外，大部分尸橫野外。

在農(nóng)村，雨后雞群染病早已屢見不鮮，村民對此也已司空見慣。但是，這次父親扛不住了，這是父親用給我娘看病后家里僅余的一點錢買的雞苗。

幾位鄉(xiāng)親提著面粉、雞蛋、豬肉，還有一些綠油油的蔬菜來到我家。父親看著這些慰問品，臉上沒有一點光澤。他把大家讓到屋里坐下，便拿出了他那些嗆人的旱煙分給大家，屋里頓時煙霧繚繞。

“雞就不要養(yǎng)了，養(yǎng)羊吧！家里的那只老母羊春上就能下崽，下了崽我給你送過來?！毖蛸目粗赣H，下巴上的胡子一撅一撅的，吧嗒吧嗒地抽著父親給的旱煙。

羊倌姓楊，又養(yǎng)羊，是我們村的養(yǎng)羊?qū)I(yè)戶。家里有五十多只羊，我很喜歡那些剛出生就會跑的羊羔，我還跟幾只羊羔頂過頭。村里的小孩都扯著嗓子喊他“羊倌”，父親讓我喊他“大伯”。父親說：“要尊老愛幼，不能沒大沒小，人失了分寸，就會飄，一飄就會出事?！蔽覇柛赣H：“這么多雞死了，是不是因為飄？”父親瞪了我一眼，沒吱聲。

父親悶不作聲，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只是使勁地抽著煙。我心里很著急，巴不得替父親一口答應(yīng)下來。

“老楊的主意好，還是聽他的吧，別的沒有什么好招。”大家勸父親。父親仍遲遲不決。在我們老家，誰家有災(zāi)有難，大伙兒都會齊心協(xié)力搭把手。按楊大伯的話說，擰成一股繩才能渡過難關(guān)。這不是村規(guī)也不是村約，是大家做人的良心。

我知道，父親沒有錢。一只成年羊上千元，兩只羊羔也不便宜，等著羊生羊，羊再生羊，幾年下去了，什么時候能賺到錢。

后來，父親跟我說，那時他沒爽快地答應(yīng)這件事，是因為在決定養(yǎng)雞之前，他也想過養(yǎng)羊。但那個主意被自己三天三夜的深思熟慮推翻了。父親的理由很簡單——養(yǎng)羊不同于養(yǎng)雞，養(yǎng)羊成本高，羊不能散養(yǎng)，散養(yǎng)會吃莊稼，野草的根也會被吃凈，破壞生態(tài)不說，冬天還要準(zhǔn)備大量飼料。

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疑問：楊大伯為什么能養(yǎng)羊，我家卻不能養(yǎng)。

沒有其他的致富途徑，父親考慮再三，只好暫時答應(yīng)下來，等著楊大伯家的老羊生羊。

母親常年下不了床，父親便不能跟村民一道外出打工，只好蹲在家門口掙點錢。村東頭馬路邊有個不大不小的超市，附近幾個村的人大多都來這兒買東西，遇到集市更忙，父親便幫著店主整理貨品，或根據(jù)店主的要求臨時干點雜活。掙錢不多，一天三十塊錢，但是中午能回家照顧母親。

我則上我的學(xué)。父親說：“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不能學(xué)我，一輩子大字不識兩個?！备赣H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望著遠(yuǎn)方。我知道，父親只讀過幾天小學(xué)，吃了不識字的虧，他的好多同齡人有的當(dāng)了老師，有的成為醫(yī)生，還有的在跑運輸做生意，只有父親和秀秀的媽媽常年在家。他們是同齡人，也是小學(xué)同學(xué)。

二

秀秀的媽媽是父親的同學(xué)，而秀秀是我的同學(xué)。前幾年，秀秀的爸爸生病去世了。他住院時，曾和我母親在一個病房。所以并不陌生。

早些年，秀秀的爸爸在半山腰甩得牛鞭啪啪響，兩個山頭蕩著回聲，震得樹葉嘩嘩地叫。牛在前面低著頭用力，他在后面扶犁，兩畝山地，一天就翻完了。他的肩膀黝黑發(fā)亮，鼓著力量。他的腿腳很利索，有時跑得比狗還快。山溝里有野兔，機(jī)敏的兔子見狗就竄，時常逃過狗的追擊卻落到他的手上。就是這樣一個體格健壯又靈敏能干的人，突然有一天不吃不喝不睡，一個月下來，體重減了幾十斤，圓潤的眼睛成了枯井。醫(yī)生囑咐秀秀的媽媽：“有什么好吃的，就讓他吃點吧，沒有幾天了。”醫(yī)生的話不知怎么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望著俊美的妻子、懂事的孩子，枯井里涌滿了淚水。

秀秀的媽媽摟著秀秀直抹眼淚，只嘆娘倆命苦。滿屋子的人跟著傷心，說這么壯實的人，老天爺怎么說收走就收走，不給人留一點活路。

秀秀的爸爸無力地伸過青筋裸露的手，放到秀秀的媽媽手中，用微弱的聲音說：“我走了，你們怎么辦？”他望著正在長身體的秀秀，喘了一口氣，接著說：“家里的那頭獨眼牛，雖說只有一只眼睛，但很通人性，來年就要下崽了。下了崽，要是母牛，你就好好養(yǎng)著；要是公牛，等大一點你就把它賣掉，給秀秀添衣服換學(xué)費。你一個女人家，干不了重活，就在山溝里放幾頭牛吧！”

秀秀和媽媽只是流淚。沒過幾天，秀秀的爸爸便撇下娘倆走了。

躺在病床上的母親聽說秀秀的爸爸走了，她看了看那張已經(jīng)有了新病號的床位，手捂著嘴，哽咽了幾聲。那幾天，母親沒怎么吃飯，只喝了一些水。沒人時，母親跟我嘮叨：“只剩娘倆，這日子怎么過？真是打狗不讓狗叫，宰雞不讓雞鳴，老天爺也不長眼啊。”我聽不懂母親的話，但我知道母親是個熱心腸，自己都顧不上自己，心里還想著別人，母親一定是為秀秀和她媽媽的日子擔(dān)憂。

母親躺在床上三年，也走了。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最疼愛我的人走了。我失去了母親，自此一個人默默跟著父親生活。在山溝溝里，在灌木叢中，父親守著幾只羊，秀秀的媽媽守著幾頭牛。我提著籃子拼命地挖野菜，秀秀則飛來飛去捕捉著蝴蝶。

秀秀說：“你挖個野菜用得著這么拼力嗎？”我說：“我想媽媽?！毙阈阏f：“你想媽媽，怎么沒見過你流淚？”我說：“男人的事，你不懂?！毙阈阏f：“我失去了爸爸，我已經(jīng)不哭了，我要陪著媽媽好好過日子?！毙阈愫芏碌匕参课?，要我忘記過去?？晌易霾坏?，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快就能走出痛苦。

頭頂上的鳥兒在尋著回巢的路，我望著起伏的群山，默默念著埋在這片熱土里的親人。也許，他們也正望著我哭、望著我笑、看著我努力。

我回頭看看秀秀，笑了笑。我想告訴她，走出痛苦也需要契機(jī)。她就是給我契機(jī)的人。那年，我倆十三歲。

三

一陣春雨下來，到處是泥土的清新氣息，牛的眼睛里濕漉漉的突然有了精神，犁上也有了水珠，滑溜溜的……正是搶種的時節(jié)，我和秀秀接過大人的任務(wù)，攆著犁完地的牛在山溝溝里吃草。

我倆一起靠著一棵大樹，各自端著書本。不遠(yuǎn)處，小牛鉆到母牛身下一拱一拱地找奶吃；小羊羔也不落后，用力拱著，惹得母羊回頭相抵。

我問秀秀：“牛奶什么味道？”秀秀說：“腥，香，甜?！毙阈阏f她經(jīng)常喝她媽媽擠的牛奶，一開始不習(xí)慣，感覺很腥，可后來越喝越香。我饞得直咽口水，望著羊不出聲。秀秀回頭問我：“你喝過羊奶嗎？”我說：“沒有，羊奶少，還不夠羊羔吃的?！毙阈忝蛎蜃齑接贮c點頭，像是憐憫，又像是理解。

我們聊的話題很多。有時，我會說：“你家應(yīng)該養(yǎng)羊，不應(yīng)該養(yǎng)牛?！毙阈銌枺骸盀槭裁矗俊蔽艺f：“牛大羊小，女人應(yīng)該養(yǎng)小的，男人應(yīng)該養(yǎng)大的?！毙阈憔涂┛┑匦?，她笑起來很好看，整張臉很光滑、很紅潤、很晴朗。

秀秀知道那只獨眼牛是我造成的。她說：“那只眼睛不要你還，就算你欠我家牛一只眼睛?！闭f這句話時，她昂著臉，很驕傲的樣子，弄得我很不自在，真像是欠了她家一大筆永遠(yuǎn)還不起的債。

為了彌補(bǔ)我的過錯，先前父親帶著禮物專程去過秀秀家?？刹恢獮槭裁?，父親回來時，禮物也跟著回來了。這更讓我感到罪孽深重。

為了還債，我經(jīng)常采一些羊喜歡吃的蘆葦芽、苦菜等精細(xì)草料送到獨眼牛嘴里。那是一頭溫順的母牛。我摸著它的角，它沒有敵意地望著我，于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到那只受傷的眼睛。那是一只沒有光澤的眼睛，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我撫摸著它的鼻梁，它的鼻梁挺直溫暖。待我想摸它的下顎時，它不再理我，低下頭開始吃草。我慢慢回到大樹邊，坐下來，想看書，卻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那只茫然無光的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晃蕩。

我的父親正在半山腰的地里勞作，他戴著笠，弓著腰，腿不斷地在地里挪動，一棵棵紅薯秧苗隱約顯現(xiàn)在壟上。

秀秀的媽媽在更遠(yuǎn)的地方勞作，我看不到。秀秀說她能看到，那棵飄著紅頭巾的樹就是她媽媽在的地方。我瞇著眼眺望，的確那兒有個人影在動。那影子很小很模糊，但能看出是女人嬌美的身影。

父親直起身子時，看看我，看看他的羊，也看看秀秀的媽媽。我以為母親走后，我和羊是父親唯一的牽掛，其實不然。

母親健在時，家里的吃喝拉撒事宜，都由母親一個人操心料理，父親只想著怎么掙錢（雖然沒掙到什么錢）。父親的行蹤很詭秘，有時半夜還沒回來，母親問他在誰家干啥事，父親躲不過，就一五一十地跟她說了。原來，父親在跟村里的一些同齡人探討如何發(fā)家致富的門路。后來，母親便不再管父親。村里的男人說：“家里的事由女人管，男人只管想著做大事?！边@個觀念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我。

我把自己當(dāng)成男子漢，琢磨著替父親想一些致富的門路，便跟父親說：“我們也養(yǎng)牛吧，養(yǎng)牛能掙錢，還能喝牛奶?！备赣H再問我，我便理直氣壯地說：“男人就應(yīng)該養(yǎng)牛，不應(yīng)該養(yǎng)羊，羊小牛大……”

父親瞪著我，說：“小孩子懂什么?！闭f完，就悶頭抽自己的旱煙，嗆得自己咳嗽不止，臉也漲得通紅。等我再問父親為什么不能養(yǎng)牛時，父親不再理我。看著悶不作聲的父親，我心里急得要死。父親也許嫌我小，覺得我慮事不周，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

四

母親走后，父親半夜不回的習(xí)慣有所改變。有時，我還沒上床睡覺，他就回來了?；貋頃r，總垂著頭。一看就沒商量出什么活路。

我還是固執(zhí)地堅持我的意見——養(yǎng)牛。但我的想法只能帶到夢里，說出來父親一定不會點頭。

但楊伯伯一說話，父親就會聽，就會點頭。楊伯伯說：“他嬸子走了也有幾年了，日子不能總這么拖拉著過，得找個女人，對你好對娃好?！睏畈f的“他嬸子”是指我的母親。這次父親沒有點頭。他照舊點上旱煙，吧嗒吧嗒地抽，節(jié)奏明顯比以往慢。父親一定在用心想這件事。

“鄰村的秀秀娘你不是也認(rèn)識？那人不錯，娘倆過日子沒個依靠，找個人撮合撮合娶過來吧！要明媒正娶。娶過來，可不能虧待人家?！睏畈畮缀跏且蛔忠活D，在用心說話。他說話時，不看人不看天也不看地，只看他的大煙袋。長長的眼袋桿足有半米長。

父親幫楊伯伯點上煙，默不作聲，過了好長一陣子，他抬起頭看了看我。父親一定同意這門親事。父親比較內(nèi)向，在山里沒人時，父親總會跑到秀秀的媽媽那兒搭把手，幫著干點重活，或刨刨坑或提提水。秀秀的媽媽也不含糊，我身上的那件運動上衣就是她送的。

我知道，他是擔(dān)心我。其實，我心里也有顧慮，秀秀家那頭獨眼牛還是我惹的禍，這門親事要成了，第一個遭殃的還不是我？哪一天惹秀秀的媽媽不高興了，新賬舊賬一起算，到時可不是父親拿我重喊輕打唱戲的樣子懲罰我。

楊伯伯抽完煙，盯著父親說：“一個大老爺們，行或者不行，總該有個意見?！备赣H杵在那兒，一直在抽煙，風(fēng)吹亂了煙，吹亂了心思。后來，父親跟我說，那時他心事雜亂，想我想得多，怕我以后受苦。

“待秀秀娘過來，孩子們也有個照應(yīng)。到時候，一家人想干點什么事，那還不是動動嘴伸伸手的事?！睏畈嗫谄判牡脑捊K于有了些效果，父親蠟黃的臉如淋了春雨的枯麥苗，逐漸活泛起來。他先是掐滅煙，后又微微笑了笑。父親好久沒笑了，上次笑還是在母親生病前。

父親只笑不說話，看樣子還得楊伯伯上趕著說?！澳蔷瓦@么定了，回頭我讓他大娘過去說說，十有八九的事?！?/p>

父親還是沒說什么，只是笑，笑得臉有些紅。他把楊伯伯送到門外。看著父親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我跑回屋里，趴在床邊，頭埋在被子里，替父親高興。

我想念母親，也心疼父親。我雖能幫著父親燒燒火熬熬粥，但一日三餐，怎么能只喝粥。父親還要干農(nóng)活，分布在山腰的幾塊薄地，需要施肥澆水，回家還要做飯縫補(bǔ)衣襪。父親日夜操勞，眼看著消瘦。我心里也盼著秀秀的媽媽能嫁過來。

那時，我也盼著秀秀能到我家來，我喜歡她的笑臉。我曾追問過她，為什么她的父親走后沒幾天，她就不哭了。她靜靜地看著我，真誠地說：“自己的父親去世了，心里肯定難受，你想想，父親最疼的就是自己的女兒，最疼愛自己的人走了，我能不哭嗎？可哭有什么用，哭解決不了吃飯問題，哭解決不了學(xué)習(xí)問題。我哭了三天，最后想明白了，我不哭了，我要好好活著，為自己活，為我媽媽活，我要活出個人樣來，讓埋在地里的父親高興?！?/p>

秀秀的樂觀讓我肅然起敬，我倍加喜歡她、尊重她了。

五

那年五月，山花爛漫，鳥語花香，秀秀的媽媽進(jìn)了我們家門。來之前，她只提了一個要求——家里的事她全做主。父親出奇地答應(yīng)了。父親跟楊伯伯說：“那是以后的事，具體事情聽誰的，到時候再說?！备赣H私下里跟我說：“男人要多擔(dān)待點，要有度量?！彼€說“宰相肚里能撐船”，讓我以后盡量聽后媽的。

秀秀媽媽的臉色跟秀秀的臉色一樣紅潤。秀秀說她和媽媽都喝牛奶，每天想的都是高興的事。我聽了，心里想：“以后我也要喝牛奶，每天也要想高興的事?！?/p>

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父親。父親瞅著我，摸著我的頭，很有信心地說：“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p>

為了生活好些，父親想外出打工。

后媽說：“外出打工有什么前途？打工不如當(dāng)老板?！?/p>

后媽是村里少有的女高中生之一，父親時常聽不懂她說的話。但我聽得懂。我看看父親，又看看后媽，紅著臉說：“媽說得對?！辈恢裁磿r候，我把“后”字去掉了。這話絕對沒有討好的成分。后媽看看我，笑著說：“沒什么對與不對，現(xiàn)在是新時代，新時代就要有新思路?！?/p>

父親多少年不看報紙不聽新聞，又少有遠(yuǎn)行，對外面的發(fā)展知之甚少。他懵懵懂懂地看著我，用眼神示意我給他解釋。

我看看后媽，不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么。后媽看看我又看看父親，平心靜氣地說：“我看東邊那條溝足夠放養(yǎng)三十頭牛，如果能把那幾塊零零散散的薄地流轉(zhuǎn)過來，在溝口附近蓋幾間牛棚，冬天再買些玉米秸等干草，幾年下來，就會牛滿山溝?！?/p>

我和秀秀認(rèn)真地聽著，后媽描繪的生活愿景讓我對未來充滿希望。我拉拉父親的手，用手指使勁地?fù)杆氖中?，希望他對后媽的話有一個積極的回應(yīng)。

父親做事總是思前想后，長大后我才知道不是他想得多，而是有些事他壓根就想不到，如同夏蟲不可語冰。沒見過沒聽說過，當(dāng)然就想不到。

在后媽的催促下，父親趁天黑去了村主任家。我相信父親能辦成這件事。雖然父親識字不多，但父親從不服輸。

深夜，父親帶著微笑回來了。后媽一直沒睡，她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等父親。我雖躺在被窩里，但也睡不著。我也在等勝利歸來的父親。這是后媽嫁過來后，父親辦的第一件大事。這件事對整個家庭很重要，對樹立父親的自信心也很重要。父親點上一支旱煙，輕聲細(xì)語地說：“辦成了?！比缓笫情L久的沉默。我知道，父親是故意低調(diào)處理這件事，他不能在后媽面前因為辦成這件事就變得趾高氣揚。

后媽也不張揚，淡淡地說：“辦成了好，下一步就等著兩頭母牛下崽子。明年就是六頭牛了?！焙髬屨f話從來不會連續(xù)說很多。她心里好像總想著什么事，想好一句說一句。我曾經(jīng)跟秀秀討論過，秀秀說：“我媽有學(xué)問，這叫一句是一句的，不說廢話。”后媽的說話習(xí)慣很快影響到了全家。不久，我和父親的對話也變成了一句是一句的，從不摻雜廢話。

六

每天天不亮，后媽就起來煮牛奶，父親一杯，秀秀一杯，我一杯。但后媽并不是天天喝。她說，父親干農(nóng)活，需要每天喝奶；我和秀秀上學(xué)，也需要每天喝奶。喝奶成了我們?nèi)易钚腋５氖隆?/p>

剛開始喝時，我不喜歡那個腥味。后媽就讓我捏著鼻子喝，漸漸地，越喝越香。但當(dāng)?shù)弥覀兒鹊哪淌悄穷^獨眼牛產(chǎn)的奶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握著盛滿牛奶的杯子，怎么也端不起來。秀秀知道我的心事，安慰我：“以后你好好待它，給它喂好的飼料，它會原諒你的?！边@次，秀秀的話沒能解開我心中的疙瘩。我下定決心不再喝獨眼牛的奶。

自從承包了山溝溝后，父親早晚都忙碌在那兒。早上六點，他就給六頭牛上一些飼料，飼料不多，讓牛吃七分飽。不到九點，父親便趕著牛，從溝的南頭走到北頭，常常走不到頭，牛就吃飽了。于是，父親便將牛趕回牛棚。趁牛臥著反芻時，父親提著頭，爬到半山坡，侍弄流轉(zhuǎn)過來的幾畝山地，那里種著紅薯、花生，還有一些棉花，都是耐旱的作物。

后媽說：“今年一定要種一些棉花?！睘槭裁幢仨毞N棉花，秋天我才知道。

那年秋天，我和秀秀走出大山，到縣城上高中，我倆一人一床大厚棉被，里面充滿了雪白柔軟的棉花。父親開著運牛飼料的三輪車送我們，他穿著后媽做的不薄不厚、不肥不瘦、正合身的棉褲。

天地晴朗，秋陽普照著大地，這兒青翠一片，那兒金黃一縷，田野一片初秋的顏色。秀秀長發(fā)飄飄地坐在我的身邊，我們一起欣賞著大山的美景，心里有著說不出的幸福。

父親送下我們，看著我倆走進(jìn)校門。我突然折回來，跑到父親身邊，懇求父親：“不要再喝獨眼牛的奶，也別讓它犁地。”

父親心有靈犀地點點頭，并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放心。我突然哲人一樣地跟父親說：“爸爸，我們能有今天的美好生活，全仗著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