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一
1999年6月初,我從復(fù)旦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正要從上海去重慶報到。臨行前去見一位關(guān)系親近的老師,他饒有興味地建議,“你正好可以坐船去,一周左右的時間,沿途看一下長江和三峽。”又補充說,三峽快要蓄水,再不去就看不到原貌了。
這個提議對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是北方人,上研究生坐火車過南京長江大橋,才算是平生第一次見識了這條大江。每次往返,我都會從座位上立起身來,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看護欄外掠過的江面,還有江上散落的船只,寬闊、重復(fù)而來去無盡。我會想起詩人楊鍵在《從江浦縣去上海遇見大片的油菜花》里寫的,每次渡過長江,他以為一船的人都會表情嚴(yán)肅地看著這條偉大的河流,但人們都睡著了。江面匆匆而過,一瞥之下總是留有遺憾。
在上海幾年,對于長江的了解,限于有次跟同學(xué)騎車遠足,從五角場出發(fā)到吳淞口,在一處有鐵銹和潮腥江風(fēng)氣味的碼頭,眺望寬闊而過于渾濁的江面,看一些負載沉重的大船緩緩經(jīng)過,引起模模糊糊的混合失望的遐想。老師說的乘郵輪上行的起點,就在吳淞口附近。
但我心里有個很大的不安。按照學(xué)校新的規(guī)定,因為沒能在核心期刊按時發(fā)表論文,我只拿到了畢業(yè)證,制作好的學(xué)位證還扣在系里。帶著單證上路,我實在不知道在重慶那邊會遇到什么,也就下不了在溯流的船上耽擱一周的決心。
我終究選擇了火車。到重慶的那天,走出擁擠的菜園壩火車站,我就陷入像火鍋鍋底一樣黏稠的人流氣息里,很難感受到長江就在附近貼著鐵軌流過。報到的過程果然不順利,沒有學(xué)位證單位拒絕接收,我不得不再回一次上海,這次自然更不可能選擇乘船。終于安定下來之后,我開始試著去感受來前遐想的某種江城氣息了。那是我在電影《霧都茫?!泛托≌f《饑餓的女兒》中體會到的,如今在我棲身的印刷廠宿舍樓頂能夠遙遙望見,每天上下班擠得汗流浹背的公交車上也可匆匆一瞥,只是都似近實遠。直到第二個周末,我步行從單位所在的解放西路66號出發(fā),搭乘幾站公交去朝天門碼頭。
那一次的確切印象多已淡忘,融化在后來屢次去碼頭的記憶里。印象深的是兩江交匯,嘉陵江的綠色和長江的渾濁形成一個清晰的界限。長江勢大,平時往嘉陵江口里推進了一段,彎成一個繚繞的月牙;嘉陵江水急口狹,一旦天雨漲水,又往長江上游推進,鼓成一個月肚子。即使是在眺望中的一小會兒,水線也在時時刻刻輕微地變動。
靠近長江這邊,系著一列列上下旅客的躉船,隨著江水輕輕波動,我起初很好奇那些鐵殼是怎樣在水上飄起來,自己忐忑地上去走了一段才確信。鏈環(huán)像手臂一樣粗的鐵鏈橫在駁岸臺階上,銹跡斑斑卻仍堅實無比,系得住這些玩具一樣漂浮的躉船,和那些龐大高聳的客輪。嘉陵江一側(cè)駁岸更為陡峭,最顯眼的是兩條鐵軌滑梯,供貨運纜車在船只和堆場之間上下滑行。虹影的小說里邊,三三和伙伴們就在鐵軌之間的地面上低頭輾轉(zhuǎn),尋找從麻袋縫隙中漏下的糧食,供一家人糊口,她媽媽在鐵軌底端扛大包,從??康呢洿瑤痛a到纜車上。眼下水運衰落,生銹的鐵軌間長出了青草,再過一段時間就拆除了。從前??控洿拇a頭,現(xiàn)在是開往彈子石和江北的輪渡。
遠望出去,交匯后更增氣勢的江水奔向前方,蜿蜒消失在連綿的山影里。我想到古代的詩人們也曾在此眺望,卻不曾留下何等聞名的詩句,是不是眼前的景象過于渾茫,讓他們暫時丟失了詞語的線索,就像我眼下找不到什么合適的比喻。我往臺階下邊走,到碼頭的尖端,兩江交匯處沖積出了一片小小的三角洲,鋪著細膩的沙,這大約是江景的廣闊中我最能抓住的細節(jié)了。我脫掉了鞋襪,像很多游人那樣在沙洲上坐下來,感受一小會兒沙子的細膩潮濕,和變得平緩的江水輕輕撫弄腳踝,眺望江上的大船緩緩駛過,就像在舞臺下坐著看劇一樣。我總算是來過這里了,我想,似乎多少能彌補未曾乘船溯流而上的遺憾,但又知道,那是根本無從彌補的。遺憾就是遺憾。
以后再去朝天門,我上了開往彈子石的輪渡。一旦上了船,到達兩江交匯處,才知道表面平靜水線下的洶涌,沖激回旋的水流形成巨大的漩渦,把船只往下扯。這條和躉船一樣破舊生銹的輪渡,載了太多的人,人又帶上太多的物什家伙,進城賣不出去和買回來的,從輕飄飄的一堆籮筐、不輕不重倒提的幾只雞到死沉的一摞鐵鍋,都把這艘輪渡往下壓去,加大了下拽的力量,吃水線一直到了接近船舷的位置,實際上已經(jīng)平于站在艙底的乘客頭頂。有一下我感覺已經(jīng)在沉下去了,一船人的性命,看周圍的人卻都毫無反應(yīng),包括扎辮子拖鼻涕的小孩。艙底老化的機器吃力地嘶鳴著,終究掙扎著駛出了漩渦,接近彈子石江岸,卻又要小心翼翼繞開江中一處奇突的斜背巉巖,才能平安抵岸。走下跳板的那刻,感覺自己像是渡劫歸來。那些習(xí)慣了每日乘船來回的商販居民,大約早已聽天由命,抵抗又順從著一條大江對他們的安排吧。
這也是這座山城對于大江的態(tài)度。渝中區(qū)像是一條深入兩江水面的狹長孤島,地勢高峻,習(xí)慣上分為上下兩個半城。我單位所在的解放路處于下半城,越過解放路再拐彎向下走一小段,就到了長江邊。我習(xí)慣在晚上走下去,經(jīng)過油膩飯桌上擺著毛血旺和蒜泥白肉的人家,或者是吊腳大樓內(nèi)部樓梯拐角的棒棒旅館,越過濱江公園和高架橋,到達堤岸下的江邊。沿江保留下來一串城門的名字,前一道是南紀(jì)門,這里是儲奇門,往后是望龍門,再往后才是朝天門,轉(zhuǎn)過嘉陵江又是千廝門。這些古老的水門和城墻一并消失在昏暗的歷史里,只有堤岸外的江流亙古流過,貌似緩慢實則迅疾,發(fā)出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卻自有一種不可估量的宏大。黑色緞子一樣平滑的江面上,只有礁石上的航標(biāo)一閃一閃,像是白天盛大的燃燒過后微紅的余燼。
江岸的魚碼頭燈火通明,很遠就聞到新鮮而渾濁的腥味,黏稠的水跡拖曳出很遠。走近喧鬧異常,靠岸的漁船正在卸貨,成桶的魚從底艙撈上來,倒進岸上幾個巨大的水箱,又從水箱轉(zhuǎn)入進貨餐館的塑料大桶,電動機轟轟隆隆,帶動管子一刻不停地給水箱呼呼供氧,不甘心的魚在水箱里掙扎蹦跳,蹦起來了又落回去,落到地上翻騰又被人手揀回,塑料大桶里血水翻滾,無法辨認(rèn)是活魚,還是垂死的模糊血肉。生命從到達碼頭之時已經(jīng)終結(jié),余下只是為了口腹之欲的保鮮而已,那些掙扎的魚再也不可能回到庇護它們的大江中了。
有時候我也會在白天去,坐在江堤排列的臺階上,眺望江面和對岸的南濱路,那里已經(jīng)修葺一新,可供人游玩餐飲,從龍門浩到彈子石,有點春風(fēng)十里的意思。目光收回,是依次??吭诖a頭邊的輪船,其中就有當(dāng)初我沒有乘坐的從上海來的游輪,這些游輪看起來很漂亮,有藍白色的好幾層船艙,和寬敞的甲板。有兩次正碰到幾個乘客下船,看他們依次從一扇小門走出來,沒有朝天門碼頭那樣的熙攘匆忙,大約是去城里觀光。輪船在岸邊似乎會一停幾天,船桅上飄蕩的三角旗和船舷不知為何細細淌下的水流,以及幾乎看不出波動的船身,都有一種慵懶的氣氛,連它開起來的時候也是如此。有時我會幻想,一旦江面漲水,這些船只會在晚上悄悄越過江堤,上岸進入城里,又在清晨人們發(fā)覺之前返回。
但有一次在游輪的船頭,出現(xiàn)了意外的情景,幾名水警和船員拿著長竹竿和鐵鉤子,往水里搗著什么。原來是船底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水上派出所的辦公地點也是一艘躉船,就在碼頭旁邊,接到報警就近趕過來。船舷太高,鐵鉤子不夠長,竹竿又不能把尸體拽往岸邊,事情似乎有點棘手。后來好容易把尸體從游輪船舷下?lián)艹鰜?,卻被迅疾的江水立刻沖到了挨著的下一艘船底,從倒懸的船舷上根本看不見,只能放棄打撈了。船上和船下,生與死離得這樣近卻又觸不可及。
看起來安閑的情景背后,仍有暗流洶涌,這就是一條江的本色吧。一旦真的漲水越過了堤岸,就不是夢里和平的情節(jié)了,這也是那些吊腳樓高高站立在崖岸上的原因。在石板坡或者洪崖洞仰望那些吊腳樓的時候,我總擔(dān)心它們過于干瘦的腿腳會忽然斷裂,好像整座城市的分量都壓在這幾根柱子上,它們卻不動聲色,在江風(fēng)剝蝕之下成為全然的黑色,等待著命運潮水的漲落。多年以后,由于站得太久,它們和纜車、江景一起成了熱門的景點,供人們休閑打卡,這份幸存的榮耀卻并非它們在意的。
二
到報社半年多以后,我接到一個任務(wù),去下游的望江廠,采訪剛剛發(fā)生的一起船難。
這個地址以前只在地圖上看過,知道是以前的一個大型軍工廠?;鹚俅虻内s到望江廠附近江岸上,岸上拉著警戒線,遠遠看到反光的江面上有只倒扣的船,似乎平平無奇。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船翻之后是會倒扣在水面上的。問了現(xiàn)場的兩個看客,都是一問三不知,警察一臉嚴(yán)峻,阻止人群靠近水邊。只聽見海事人員低聲估算,倒扣下來的船體下邊會不會有活人,船殼下的密閉空間還剩多少氧氣,能夠支撐人呼吸多久,切割開船殼需要多長時間。這一帶江灣寬闊,難怪地名會取為望江,我和那只失事的船之間隔著無法跨越的茫茫水面,心里正在發(fā)愁如何寫稿,部門主任打來電話,要我取消采訪報道。這個電話一方面使我郁悶,另一面卻也有一種釋然,似乎是替我卸去了肩頭的重負,再望了一眼就離開了那里。
這是我第一次去到朝天門下游。如果再往上游走,經(jīng)過菜園壩火車站之后,長江是拐了一個彎,從大渡口和巴南魚洞前來。在大渡口也有一個廢棄的鋼廠,在長滿灌木的廠區(qū)里有人趕豬,去江邊的廢渣堆上吃青草,這就是我溯長江而上最后到達的地方了。以后我旅游去過金沙江、虎跳峽,見過渾黃近似發(fā)紅的江水,和傳說老虎可以一躍而過的虎跳石,當(dāng)年挑戰(zhàn)“長江第一漂”的人們在這里遇難。報社的分管副總當(dāng)初也是記者,由于跟蹤報道這次失敗的漂流一舉成名。但不知為何,這好像跟我心目中的長江不是一回事了,我在生活中到達的長江最上游,似乎一直就是重慶。
那次半途而廢的采訪之后,我開始不定期地坐車去望江,在老工廠區(qū)轉(zhuǎn)悠一趟,在那片寬闊的江灣旁徘徊一會兒,曬曬太陽,聞著發(fā)熱的沙灘和腐船、銹纜,水草和翻白的魚混合的味兒,隨后溯流步行,沿著江岸一直走回來。大約有幾公里的距離,途中會經(jīng)過比較險峻的崖坡,需要攀緣而過,但多數(shù)是繚繞迂回的沙灘,有時候天黑了還在途中,遠處望見朝天門的隱隱燈火,面對寬闊的江面,心中并不慌張。沙灘上時常擱著一些待修理的船只,有些是架起來倒扣著,船底銹跡斑斑發(fā)出微紅,我想其中或許有那艘失事的貨船。
其中有一段很平緩的沙灘,岸上伸出鐵躉纏著的粗大鋼纜,系著幾只看起來挺漂亮的輪船,沒有朝天門停泊的游輪那么大,但一樣有藍白相間的艙樓,帶著甲板和船桅,船楣上分別用漂亮的花體標(biāo)著“長江王子”“烏江公主”之類的名字,記錄著它們曾經(jīng)的風(fēng)光。大約在最近興起速度第一的快艇和水上飛翼面前,它們的不疾不徐顯得過時了吧。只有遠航的游輪還能生存。
有次天已經(jīng)黑定,只有漫天星星閃爍,江面倒映零星燈火,我走到一處帶有淺灘的江灣,正遇上一艘大型的游輪??俊_@像是一出夢中幻景,一艘燈火通明的五層輪船停在淺灘上,伸出了下客梯,幾個旅客依次走下來,踩著跳石穿過水可沒過腳背的江灘,不慌不忙地走上岸來。直到現(xiàn)在,我還會懷疑這是不是我的幻想,因為這里完全沒有碼頭之類,這么一艘大型的游輪,沒有理由隨便在這里停泊下客,但它看起來又完全不是因為擱淺,沒有任何的驚慌氣氛,傳來的反而是音樂聲和人群低聲的交談嬉笑,使人對于登上客船生出無限的憧憬。
望江廠的采訪之后幾個月,我得到了登上客船的機會,就在朝天門坐船,去長壽一個鄉(xiāng)鎮(zhèn),采訪一起農(nóng)村空巢老人死去數(shù)日無人發(fā)現(xiàn)的社會新聞。
這是一艘小型的快艇。沒有游輪的排場,但看上去要比輪渡新得多,有一方小小的甲板,我和幾個人擠在入口,感受撲面的江風(fēng)和水汽。馬達昂昂作響,兩邊的三角航標(biāo)和長條礁石像拉出的梭子向后退去,中間的江流緊隨著船只前進。由于船速高出江水自然流速很多,船頭昂起來,兩舷掠起巨大的浪花,撲打著船艙的玻璃窗,船尾則幾乎被浪花掩沒。兩岸的景色退后得遲緩一些,看去是大片的青綠夾雜著沙灘、舊船、工廠煙囪、市鎮(zhèn)后身,像是連綿斑駁的屏風(fēng),上面點綴著模模糊糊移動的人物。
兩岸的山峰斷續(xù)向后退去,江流放開復(fù)收攏,狹窄復(fù)寬闊,隨山勢現(xiàn)出大幅彎曲的幅度,形成一個個回水的江灣,本地人叫沱。就像一只滿溢的蓄水盆,一旦船只越過盆口,前一瞬平靜的水流頓時傾瀉成為急灘,航道收窄,一切都加速起來,船員招呼我們回到客艙里。艙里的乘客和彈子石輪渡上的類似,但又有不同。或許是難得上城一趟買賣,每個人都背著能裝貨的背簍或者竹筐,座位前擠得不能過人,男人露出的頭頂和小腿肚像他們手里的銅煙鍋一樣亮,見出盆地陽光的熱力。旱煙的辛辣和著新鮮白米的香味、雞鴨的臊味,形成一股不易描述也很難區(qū)分是親切還是不適的氣味,就像我跟這些老鄉(xiāng)的關(guān)系一樣。奇怪的是在這樣的船上,完全沒有沉船出事的擔(dān)憂,大約是因為船本身足夠給力,倒有一種乘風(fēng)破浪的爽快。
幾度緩急,中間??績商幋a頭下人,大約兩小時后到了終點站,也就是我要去的鎮(zhèn)子。碼頭是一處高高的崖坎,人們順著跳板走上岸去,跳板又窄又長,讓我心里懸吊吊的,看老鄉(xiāng)們肩負手提卻完全若無其事,只好跟著他們強行鎮(zhèn)定地走上去。說到下船的跳板,我在朝天門下游見過更窄的,不到一尺寬,長度卻有一丈多,似乎是要成心考驗人的平衡,真不知那些人是怎樣走下去!到了地方看到老人大門緊閉,青苔幾乎封嚴(yán)了門前青石板,兩個打工的兒子并未回來,人已經(jīng)由村委火化,采訪了一個坐在院壩破篾的鄰居也所知不多,只好打道回府,仍舊乘坐快艇回朝天門?;爻桃脖认滤恍?,船頭掠起的浪花也更高,不過仍然快捷。采訪稱得上是失敗,回去受了批評,卻帶給了我在長江上乘船的難得體驗。
一段時間以后,我又體驗了傳說中的水上飛翼。那次是去涪陵,找一個在那里駐站的同事好友玩。這種船比快艇更進一步,取消了甲板,整個船體像一只密封的火箭筒,船頭昂得更好,全速奔馳起來整個全半身裹在掀起的浪花里,如果插上兩只翅膀,感覺真能夠飛起來。據(jù)說這并非全速,三峽庫區(qū)蓄水之后水面加深,它能夠開得更快,可以說是應(yīng)運而生。巨大的噪聲和全封閉的處境,使乘坐這種船缺少了觀光的爽快和舒適,速度成為唯一的追求。為了安全,窗戶又都是厚厚的鋼化玻璃,只看見激流、江灘、山坡和人戶模模糊糊地掠過。這種船的票價也貴,同船人看來都是因為出差或者商務(wù),大家安靜地坐著,沒有快艇和輪渡那種混亂的熱鬧。兩個來小時到了涪陵,我對于沿途的江景,都沒來得及留下成形的印象。
涪陵是從前巴人的國都,處于烏江和長江交匯的河口,烏江幾乎垂直切入,形成一個暗綠色深潭,處于長江的包圍中,難以測度下切的深度。兩條江氣質(zhì)全然不同,這是我和好友坐在對岸眺望時感到的。沿烏江上行的天地隆起深窈,似乎從古以來未曾觸動,烏江是這塊隆起天地中深切的一條線,帶出那個世界的線索。我坐過一次船進烏江,一直走到彭水的龔灘,沿途崖岸險峻莫測,遍布喀斯特地貌的竅洞,似乎有很大的地下暗河和地表溝通。在陡峭莫測的崖岸下,曾有一個神秘的核基地,一個老三屆高中生在巨大的山洞里當(dāng)兵造過潛艇,“文革”中從禁閉室逃脫遠走他鄉(xiāng),沿烏江深入偷渡到越南,又被遣送回國,發(fā)配到豐都工地上勞改,不久就死在那里。他的同案獄友,我的唱孝歌為業(yè)的家公多年后游覽豐都,想要尋訪獄友的墳?zāi)?,卻無跡可覓,只能在靈山頂?shù)氖铋惲_王面前獻一炷香祈禱。而今核基地已成熱門景點,游客在隧道深處打卡之時,自然不會得知這個消失的小人物。我去豐都靈山做三峽庫區(qū)搬遷報道的時候,也并沒有想起他來,一心只想在過于喧囂巨大的變動中,找到一點可以當(dāng)下把握的東西。
烏江深入南方的路線,是長孫無忌、黃庭堅和程頤曾經(jīng)走上的流放之路,程頤留下了一處叫做點易洞的古跡,就在此刻我們的身邊,據(jù)說他在這里鉆研了六年易經(jīng)。眼下這里也成了一處半拉子景點,一幢模仿太極球造型的爛尾建筑豎立在半坡,裸露著毛坯和鋼筋,看上去龐大而突兀。
我們坐在半坡散漫地聊著天,從報社里一位老資格校對非要把我稿子里的“腦滿腸肥”改為“滿腦肥腸”,到他在涪陵的采訪奔波,聊到一位在重慶朝天門上船,卻沒有在涪陵碼頭下船,從此失蹤的涪陵師范女生,他在稿子標(biāo)題里安了個“?;ā钡拿^,轟動一時卻再無下落;聊到打肉毒素弄得半邊臉不能動的時尚美女;聊到兩家分別叫“舊社會”“新社會”的餐廳,中午我們?nèi)チ恕芭f社會”,下午會去“新社會”;聊到編輯值夜班的難熬和單身住賓館的苦悶,聊到彭水前一段發(fā)現(xiàn)的長孫無忌墓;講到武隆山區(qū)一對被發(fā)配幾十年的知識分子夫婦,一直教著小學(xué)生,從來沒有下過山,朋友給了他們兩百塊錢換來幾乎是下跪的感謝,他只感到一股心酸;講到江面上正在施工的白鶴梁題刻,一旦庫區(qū)蓄水,這處長江上最著名的水文古跡將永沉水底,只能用一個玻璃罩子保護起來,后人無緣參觀;講到我先前在江邊漫步撿的一顆暗紅色有紋理的石頭,朋友說這就是著名的三峽石,是江水漲落億萬年沖刷出來,養(yǎng)活了江邊一條街的奇石館,隨著庫區(qū)蓄水,這些奇石館也將日漸凋零;講到大批乘船出峽背井離鄉(xiāng)的移民,眼下移民已經(jīng)接近尾聲,正在做的是清庫,在房屋廢墟中安夾子捕老鼠,因為不能遍灑老鼠藥,而那些移不走的祖宗墳?zāi)钩闪俗畲蟮膯栴},尸骨也需要消毒處理;我們只是沒有聊到彼得·海斯勒,這位不久前離開的美國人,在幾年后將要出版一本使涪陵揚名天下的著作《江城》;離開那處江岸的時候,也沒有想到這會是我們最后一次坐在山坡上,面對著長江聊天。
不久我將離開重慶,而他也會調(diào)離涪陵,像那些輾轉(zhuǎn)的移民一樣,奔向各自莫測的前途。腳下的長江則會變成庫區(qū),水面闊大渾茫,但再也沒有奔騰沖刷的氣勢。
三
離開重慶后幾年,三峽蓄水了,我去庫區(qū)的奉節(jié)出差,調(diào)查縣城搬遷的圈地紛爭。
我從重慶坐大巴到萬州,換乘水上飛翼去奉節(jié)。想到這座跟杜甫和李白聯(lián)系的詩城,眼下在拆遷中會是什么樣子,一路上我在籠罩的引擎轟鳴和浪花潑濺聲里有些不安,忘記了感受飛翼的快捷。到了新縣城碼頭,一排寬大難以攀爬的石階上去,跟后來賈樟柯拍的《三峽好人》里男主角登岸一模一樣。旁邊山坡上也是那座造型像是火箭的移民塔,跟涪陵的太極樓一樣是個半拉子工程,它在《三峽好人》里真的像火箭發(fā)射升空,現(xiàn)實中卻在數(shù)年后作為不合適的面子工程被炸掉了。新城地方窄擺不開,各單位大樓占據(jù)了主路兩側(cè),居民的回遷房往往吊在高坡上,門背著長江朝里開,逼著陡坡,用一位移民的話說,“出門碰腦殼,進門頂尻子”,比不得在老縣城有回旋余地,這是一些人遲遲不肯簽約,仍舊在拆掉了大半的老城里堅持的原因。我去兩里路外下游的奉節(jié)老城找人。
那是一幅終生難忘的場景。到處是騰起的煙塵、閃光、廢墟和噪聲,由于山坡的地形限制,揮舞大錘、赤身流汗的人代替了挖掘機的利齒,沉重渾厚的敲擊和倒塌的轟然與運輸車輛的喧騰、金屬切割的咝咝、人們貼臉大聲喊叫以便彼此聽見的嘈雜結(jié)合在一起,像是廢墟中扭曲在一起無法分割的廢鋼筋,廢墟背景上的長江卻異常寬廣寧靜,和蓄水之前進入夔門的洶涌全然不同。我知道,杜甫和李白筆下的“詩城”不會再回來了,那些移民的生活也不會回到過往,不用說那些遠赴長江出??诘耐膺w農(nóng)民,即使只是從老縣城搬遷到兩里路之外新城的居民,一切也已經(jīng)大不相同,適應(yīng)起來或許需要整個余生。
尚未拆除的奉節(jié)老縣委大樓,成了過渡移民的安置大本營,完全剝?nèi)チ伺f日的尊嚴(yán)。走廊上四處搭著煤爐和灶臺的二樓,一位白發(fā)老婦叼著小煙袋迎面走來,她的上身全然裸露,兩只干癟的乳房像是風(fēng)干的茄子皮緊貼在胸膛上,失去了任何哺育的養(yǎng)分。樓里連一把電扇也沒有,過度的悶熱使人們拋棄了平素的顧忌。在靠近江面的灘頭,一片廢墟上孤零零地立著幾幢拆除了一半的樓房,它們的窗戶門框都已經(jīng)被卸掉,張著空空的大洞,像是裸露臟器的人體模特,連內(nèi)部的樓梯都被敲出大洞,斷掉了水電,卻仍舊有一些釘子戶或無家可歸者不懼失足的危險,居住在這里,等待一步步上漲的江水最終淹沒這里。
我跨過樓梯上的窟窿和斷裂,在五樓一間失去了門窗的屋子里見到了譚光福。他本來是山頂上的人,由于遭遇到一些不公離開老家,在奉節(jié)縣城里討生活,蓄水搬遷使他失去了從前擺攤的生計,新城的地皮價格被跑馬圈地的有權(quán)者倒騰炒高,門面和房子他都租不起。往后他只能搬到老縣城下游的寶塔坪,那里正對著十元人民幣背面的天險夔門。因為約見一位搜集民情的人大代表,我、老譚和這位人大代表在正對夔門的一家賓館里住了一夜,半荒廢的賓館有水但沒有電,晚上我和另兩位一起光膀子點著蚊香在大玻璃落地窗前聊天,一邊整理那些移民投訴的材料,一邊眺望因江水上漲矮下去一截的夔門。杜甫筆下高江急峽雷霆相斗的壯闊固然減色了幾分,這幢半倒閉的賓館卻未始不會復(fù)原到古木蒼藤白日昏沉的景象,畢竟離縣城更遠了。隨著庫區(qū)蓄水高峽成湖,三峽告別游由盛極一時到倏然落幕,庫區(qū)旅游和其他行業(yè)的一起空心化已經(jīng)顯形,這也是移民們在搬遷中斤斤計較的原因。一個好地段門面的失去、一船客流量的消失、一畝柑橘園的淹沒,意味著今后的日子更費周折。左近就是梅溪河出口,杜甫在《又呈吳郎》里描述的拾棗婦人佝僂的身影,和我在舊縣委大樓里見到的那個老婦人隱隱疊合,《三峽好人》結(jié)尾一群本地男人跟著韓三明走過江灘的廢墟,去遙遠的山西下礦打工,是多數(shù)人可能的出路。
在奉節(jié)逗留過后,我又走下那個寬大臺階的碼頭,乘船去下游的宜昌。這次換了有甲板的快艇,和那次我出差去長壽類似,大約是便于乘客欣賞三峽風(fēng)景。
這是我第一次經(jīng)過三峽。想到當(dāng)年那次未能成行的溯江旅程,雖然今昔有別,駛?cè)胭玳T時仍舊有小小的激動。滟滪堆早已消失,神女峰也不如傳說中的高峻,巴人懸棺似乎觸手可及,畢竟水面上漲了好幾十米,沿途是“175”的水位線鮮紅標(biāo)記,這是水面最終要到達的位置。布景過于繁復(fù),船速太快,匆匆過眼中彼此紛擾,來不及深切回味。江面一片渾綠淺黃,早已沒有陸游入川時目睹江豚大群出沒的景象,它們想來已被連續(xù)的高壩隔絕在下游,在螺旋槳和網(wǎng)羅威脅下面臨滅絕之憂,還好后來有了十年禁漁;更沒有所謂身長數(shù)尺像鮮紅的大蜈蚣,昂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二三尺的可畏生物,人類造的快艇和水上飛翼倒像是在模仿它們。實際上,水上飛翼以后不久也衰落了,被更便捷、價格便宜的高速公路取代,成了庫區(qū)色彩斑斕的背景板上又一塊拼圖。
印象最深的是,經(jīng)過巫峽之時,在一片巨大高聳的陰面嶂壁庇護下,意外凸出一段毗連江面的緩坡。斜射的夕陽單單照亮了這片緩坡,原本青蒙無盡的草色變?yōu)榻瘘S,真像是一錠成色十足的精金,點綴著沿坡勢高低參差的白色房屋,像是世外的一處避居之所,讓我油然想到在這一帶出生的王昭君和屈原,那些沉睡一路的詩句也在心底活過來。黃金草坡轉(zhuǎn)瞬即逝,我知道今生不會到達這樣的地方,但印象也不會在心底消逝。就和沒有看到過的三峽原貌一樣,談不上何等遺憾。
因為采訪三峽總公司,我得以參觀大壩,在很接近排水口的位置目睹了飛流直下的氣勢,據(jù)說泄洪時最為壯觀。眺望中庫區(qū)一片汪洋,想到從這里會一直延伸到重慶,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水面的顏色接近淺綠,大約是有沉淀的作用,靠近壩前有連綿淤塞的漂浮物,這些是清庫不徹底的殘留,畢竟是千百年來生活的碎片。和當(dāng)年朝辭白帝的李白、近來順流東下的川民一樣,我穿過了三峽,但今后的生活仍得一步步繼續(xù),多數(shù)時候宛如陸上行舟。
我也將一再地與長江邂逅,領(lǐng)會它的際遇與身世。畢竟,它是所有中國人的母親河。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