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茜
一
結(jié)婚的第五年,她已經(jīng)能夠依據(jù)一支牙膏,占卜一天家庭生活的兇吉。
洗漱臺很窄小,剛剛用過的牙膏倒立在杯子里,癟癟瘦瘦的。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又拿了起來,兩只手一起發(fā)力,把剩余的牙膏從管尾往前擠,直到管口鼓起來才松手。將牙膏放回杯子里的時候,她忍不住想,為什么她要在意這些細節(jié)?為什么丈夫要執(zhí)意改變她?不覺間,她加快了在洗漱臺的進度,想盡快離開這里。
工作最近很艱難,她的樣貌又成熟了不少,顴骨和額頭的量感變重,有些角度是偏男氣的,面龐不再淡泊,已經(jīng)有了復(fù)合型的骨骼力量?;氐绞釆y臺,拉開椅子坐下。昨夜失眠了三個小時,此時她的臉是浮腫的,加上在密封空調(diào)房里的烘烤,眼角的細紋快要裂開了。
她剛過三十五歲,日復(fù)一日走向衰老的說法并不算夸張,網(wǎng)絡(luò)上制造出的“斷崖式”三個字似乎有跡可循:如果失去了自律,要么成為精神物質(zhì)上依附雄性動物的寄生蟲,要么變成失去腰線的中年婦女。再往后,也許又要和更年期作戰(zhàn),或者身體里囊狀器官開始頻頻造反……統(tǒng)統(tǒng)無力抗爭。
她不知道為何會想到“無力”這個詞。
此時,她看見丈夫在衣柜里翻找。是那件衣服?柜門遮住了他的整張臉,他的皮帶箍緊小腹,腰間有了鼓鼓的肉。他在柜門后發(fā)出了一聲嘆息。他在為難什么呢?他有比較體面的工作,不至于囊中羞澀。她的工作算不上好壞,不至于招搖過市,也不可能全年顆粒無收。
終于,丈夫翻出了那件衣服,絲毛絨原色羊絨衫?!?,她又猜對了。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毛衫,結(jié)婚前花了幾千塊錢買下的。因為高級有質(zhì)感,便成了指定場合的必備品,一直穿到松垮。他的衣柜里散發(fā)著淡淡的樟腦丸味,混合著他日漸老氣的外表和不可解脫的乏味感。
結(jié)婚五年,他們?nèi)諠u沒有了精神上的默契。也許不只是精神……丈夫沒有太多合適的正裝,秉承極簡的信念,他遏制住了消費的源頭,在漫長的日常消耗中,又不斷堆積生活雜物。比如腳后跟磨得透明的襪子,或者領(lǐng)口松垮成荷葉邊的T恤。
他們常會吵架。丈夫譏諷她在信息爆炸中樂此不疲,被消費主義徹底洗腦,被嚴重物化。什么是美感?丈夫冷笑問她,是把時間和金錢用在沾沾自喜的慵懶和時髦上,去追求無止境的欲望嗎?理想主義至死。這是病態(tài)。她回擊他人格分裂,思慮過多,拘泥細節(jié),連擠牙膏這樣的小事也如此執(zhí)拗。
暴烈的辯論下,都試圖入侵對方的頭腦。
不過,這次丈夫沒有周旋什么,只是問她:“里面搭配白色襯衣可以嗎?”
“可以?!彼f。
他又問:“你好朋友之前為什么離婚?”
二
他們正準備去參加女友的第二次婚宴。為了能應(yīng)景顯得恩愛有加,他們手牽手入場,片刻都沒有分離。
那對新人來桌前敬酒,他們雙雙站起身,期間被人催問是否要戒酒以便封山育林的事。她還有點拘謹,他妙語連珠避開了這個話題,順勢摟住她的肩膀。他的臂膀溫暖實在,她一時說不上他們的關(guān)系是在前進還是后退。這一幕里,他又恢復(fù)了從前的活躍、幽默。
幾年前,女友還在第一段婚姻里神形疲乏,如今又開始安頓第二段婚姻。全場琉璃燈在頭頂閃爍,一個小型的酒宴現(xiàn)場,氣氛渾然進入高潮,一個一個粉紅泡泡開始升騰。交杯酒后,幾十個看客熱血沸騰,擊掌呼喊讓新娘新郎接吻。
百無聊賴中,丈夫開始和鄰座的人閑聊。從潛水說到熱門新聞,最近的新聞里說,太平洋的島國盧瓦圖隨時會被大海淹沒,成為第一個在海底消失的國家。一桌人又聊起應(yīng)景的話題,說到了女性在婚姻中存在的意義,“女人就該待在廚房——”丈夫看了她一眼,后面的話咽了下去。
女友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和前夫在一起的十五年里,業(yè)余時間都貢獻給了家庭和廚房。前夫愛上了別的女人,真情實意的戀愛,又在權(quán)衡利弊后假性回歸。身體回來了,繼續(xù)和婚姻捆綁在一起,卻失戀般活在婚姻里。從那一天開始,女友的五臟六腑在體內(nèi)膨脹,心死的感覺像吞掉了鶴頂紅,怒火熊熊燃燒,差點蠶食了她。好友離婚后,努力開發(fā)新生活,身體恢復(fù)了原來的柔軟,又規(guī)勸他人慎入婚姻?;橐鑫幢啬鼙W矍榈娜玻苍S只是看著后視鏡在開車?!拔冶仨氹x開他,在囊腫還沒有變成惡性腫瘤前?!?/p>
按照社會規(guī)律,女友應(yīng)該什么都看淡了。比如說,做有力量的女人,健身,瑜伽,網(wǎng)球,書法,騎行。可僅僅只過了一兩年,女友又興致勃勃地進入了另一段未知的狀態(tài)中,跳進柴米油鹽里,——愛上那個人,繼續(xù)寵愛,繼續(xù)付出,繼續(xù)有新的責(zé)任。
新人是在追求愛情本體,還是愛情的結(jié)局?她沒有答案。
燈光旋轉(zhuǎn),新人互相親吻,自由的靈魂發(fā)熱發(fā)亮,這一刻是神圣的。丈夫也跟著別人站起來,舉起雙手在頭頂上鼓掌,喧囂聲里,丈夫回頭問她:“你好朋友這回為什么結(jié)婚?”
三
丈夫并不是她要等的那個人。
二十二歲那年,算命先生告訴她,你要等一個北方人,高高瘦瘦,說著標準的普通話。
她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用盲目執(zhí)著的憧憬。二十九歲最后一個月,那個帶有英雄主義色彩的人出現(xiàn)了,謝天謝地,她沒有等到人老珠黃。不過,他既沒有在七彩云里騰云駕霧,也沒有完全遵照命運的預(yù)測,是有偏差的——他不高,只是瘦,是在北方求學(xué)歸來的南方人,說著一口海味普通話。
她曾分析過,自己到底是他篩選出的結(jié)婚對象,還是順其自然相處后的選擇。不過,她感激他的出現(xiàn),在那個剛剛好的時間里。她不確定是愛還是喜歡,畢竟,她對北方七彩云的愛那么無瑕,那么赤誠,但……她還是接受了命運的偏差,成了被愛的角色,把人生的確定、希望、憧憬,全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三十出頭,火象星座,有蓬勃的生命力,經(jīng)驗不少也不多。戀愛正在熾熱中,他的臉龐奕奕發(fā)光,他的皮膚年輕光滑,如奶油巧克力,栗色頭發(fā)松軟地繞著臉龐,物理距離近了,化學(xué)距離也近了,烈焰色的海浪里全是天真又深情的話。
吞下了命運的藥丸,那個人成了她的丈夫,婚姻的一開始都是一樣的……
丈夫很愛她,買房時專門挑選了26的樓層,那是她的生日,為此他心甘情愿比預(yù)期多花了10萬。他們在高空度過了紙婚、綿婚,一直到五年后的木婚。樓房北面是一條雙行道,藍底白字的路牌上標注著“幸福街”。從北窗俯瞰,是一片18萬平方米的公園。除了樹蔭,還可以看到一片空曠的綠幕。每一棵桂花樹上都鋪滿七彩燈帶,偶爾也會有泰國香茶樹,夜晚張燈結(jié)彩,爆發(fā)出星星點點的小焰火。
大概是藥丸過了期,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的生活秩序忽然模糊不清了,他們經(jīng)常在細枝末節(jié)里斗氣,接著暴烈地爭吵,語不驚人死不休,最后以冷戰(zhàn)告終。幾乎成了固定公式。
找不到解藥時,她想起了北方七彩云的故事,原來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她悲哀丈夫的思想,也悲哀她的選擇,接著記恨他毀掉了她對愛情的憧憬。
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樓下的桂花林招惹了誰。白天,涼亭里面聚集了白頭發(fā)的老人,他們團簇著開始奏樂,有吹長號的,有拉小提琴的,有演奏薩克斯的。
從此,記錄青春歌頌愛情的聲音暴露在公園上空。老年演奏家們不眠不休,樂音交替在朝朝暮暮,違背了生老病死的生物本能。他們激昂的斗志讓人錯愕,就像苔原氣候的地區(qū)偏偏長出茂密的森林。
她的事業(yè)正在滑坡,更多時候是居家辦公。樂音像幾百只蒼蠅嗡嗡飛涌,堵住了窗戶。她推開窗戶,風(fēng)颯颯而過,樂音開始迷亂,直至消逝。關(guān)上窗戶,魔術(shù)再次啟動,蒼蠅又鋪天蓋地凝聚過來,像被招了魂。
“我們?nèi)ズ屠夏耆藴贤ㄒ幌掳??!彼龑φ煞蛘f。
“又來了!”無法共情的表情占據(jù)了丈夫的臉,“你修行不夠。這些老年人吹得很好聽?!?/p>
丈夫是從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枯燥?“你得讓老年人有消遣的地方,這是他們的晚年生活?!?/p>
不知是誰雄心勃勃,吹奏聲后來換成了卡拉OK,樂音糾纏,失去了現(xiàn)實感。有人在奮力歌唱,好像每一首歌里都埋葬了青春。唱到缺氧,唱到心亂如麻,桂花林也在戰(zhàn)戰(zhàn)栗栗。
她只要打開電腦,就無法全神貫注。樂音勾起的是熟悉的歌聲,有幾次她竟然鬼使神差跟著哼唱起來。事業(yè)繼續(xù)滑坡,她蓬頭垢面地縮在睡衣里,成了蠶繭。她開始神經(jīng)衰弱,頻繁脫發(fā)。
她繼續(xù)撥打電話一級級投訴。
“那是公園,干涉不了?!闭煞蛘f。
的確哪個部門都管不了。
“投訴電話有用嗎?他們沒有執(zhí)法權(quán),只能勸導(dǎo)?!闭煞蚶溲叟杂^。
“可是他們影響到居民生活了。”
“那是你的修養(yǎng)問題?!彼盅a充,“不要到樓下吵架!”
丈夫的指責(zé)讓她憤怒,在他的審判中,她成了無理取鬧的加害人。新聞里正在報道,盧瓦圖的居民不得不告別自己的故鄉(xiāng),要在家園徹底沉入水下前,舉國搬遷??伤裏o處可去。她繼續(xù)向政府部門投訴,大有摧拉枯朽之勢。
偶爾走神時,她會想要個孩子,也許孩子會成為修補婚姻的粘合劑。后來這件事又不了了之了。她曾經(jīng)問過丈夫,“這樣過下去是否還有意義?”他不多解讀,只是囫圇地說“等待機會”。
事實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孩子也遲遲不愿意出現(xiàn)。幾年的夫妻關(guān)系,性張力已經(jīng)不見了,連身體的接觸也很敷衍,沒有絲毫的眷戀。兩個人身體和情緒筋疲力盡,都處在厭戰(zhàn)中。
似乎更喜歡獨處,不再正眼看彼此,連余光也懶于糾纏。晚飯后,兩人在廚房背對背忙碌,在主臥和次臥各自看書、追劇,和朋友閑聊……房貸和生活讓錢包空空,只能用老套的方式自我催眠,隨波逐流。
丈夫習(xí)慣性地仰臥在沙發(fā),戴上耳機,長長伸展著身體,遠處是山巒或是原野,他一個人在海上漂流。他抽出一支煙來提神,他在笑,什么內(nèi)容讓他面帶微笑。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有憐愛,他憐愛的眼神此時正對著屏幕。她嗅到了莽林的氣味,一種極復(fù)雜的動了真情的感受,他在思念誰。
傍晚的逆光里,丈夫看不到她哀悼的表情。樓下依舊是災(zāi)難性的喧囂,孤單的老人們聲聲不絕地演奏,讓人有種沉入海底同歸于盡的妄想。她在黃昏中舉目四望,她終究失去了愛情——還有那個二十年前的少年。
四
像是塵封的大門忽然打開,以青春為坐標,二十光年外的少年出現(xiàn)在了中學(xué)的籃球場上。
那個姓氏好看的清瘦少年,是初中的同學(xué)。少年在打籃球,他的表情很嚴肅,她遠遠地看著少年投籃,砸籃板,進球,得分。雙手持球,騰空飛起,少年笑了,和球友擊掌鼓勵。
那時候天空暴藍,放學(xué)人群洶涌。她坐在樹蔭的花壇邊,吃著奶油巧克力雪糕,有時會若無其事在樹下游蕩,偶爾抬頭看茂密樹枝上艷紅的果子。雪糕是冰鎮(zhèn)透的,造型是戴帽子的小雪人,這個牌子后來絕了版,她一直懷想不已。
籃球在少年的左右手來回拋擲,好幾次少年都在往場外看,像要把籃球拋出去。
長長的電影鏡頭里,城市的天際線連綿。天空鋪滿粉藍色的云,起心動念的感覺,是因為那天的太陽特別美嗎?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她在心里背誦李商隱寫給北方親友的詩,老師說,分班考試一定會考到的。你問我何時歸來,我說我不知歸期,此時,巴山的夜雨綿綿悠悠,雨水繼續(xù)下,漲滿了秋池??床坏綒w途的路,這漫長的雨夜,強忍住離別的眼淚,心里渴望再次秉燭暢談的日子,互相傾訴今夜的思念之情。
只是……她和少年的故事,在夏天繼續(xù)綻放,在秋天醞釀,又在冬天失去。
她從26樓后窗望去,樂曲消散了,天際出現(xiàn)了金邊七彩云,幸福街的路燈點亮了,涼亭邊的樹枝被鵝黃色的夜霧吞沒。溫和的冬日,霧氣正穿過整片公園,往遠處的街區(qū)攀援。
她曾經(jīng)去過那個涼亭。那天下過一場大雨,她坐在長椅上,看到木頭欄桿寫滿了字。拼音首字母縮寫的后面,有各種各樣的情感宣泄——××,×××,我愛你,我恨你,永不相見,永不分離,新婚快樂,分手快樂,我失去了你,我不能忘記你……所有的真心真意,所有的醉生夢死,這些情緒又是何年何月的事。
欄桿的油漆已經(jīng)脫落,露出粗糲的紋理,逃不過年輪感。她從沒見過那些吹奏的老人,他們是六十歲,七十歲,亦或是八十歲?他們是在婚姻里不離不棄,走過紅寶石婚、金婚、金剛婚、白金鉆石婚,還是孑然一身?
那天,她忽然在雨霧里看見中學(xué)的籃球場,眼睛亮晶晶的少年還在,高高瘦瘦。
仔細回憶一定還會想起什么。
高一的春季來臨之前,少年轉(zhuǎn)校了,離開了他們的城市——秦巴山脈下那座老三線移民城市,那是一個說普通話的地方,覆蓋著汽車和大山。她輾轉(zhuǎn)打聽到,少年一家也是異鄉(xiāng)人,從長春來的創(chuàng)業(yè)者,建設(shè)汽車工業(yè)基地,那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終于有一天,兩代人的命運重合,像大雁立下誓言,往北飛,最后回到真正的故鄉(xiāng)。
少年不告而別,把她留在了荊棘中。事實上,他們無數(shù)次經(jīng)過對方的身邊,卻連視線也沒有交集。
她發(fā)誓一整天都不想少年,或者從此也不再思念少年。她恍惚是不是虛擬了兩個人物,在不真實的城里,自演自導(dǎo)了一場文戲。好在中考可以麻痹脆弱的情緒,那些繁復(fù)的清晨、焦灼的午夜、做不完的練習(xí)題、用不盡的段落公式。她的黑眼圈越來越重,有時會喝咖啡提神,雀巢的三合一速溶咖啡粉倒進熱水里攪拌,比越南進口的黑咖啡甜多了。如果甜一點就是幸福的話。
她考上了理想的高中火箭班,那些愛意慢慢消失了,很合時宜。只是偶爾,她在四四方方的街道游走時,聽見街頭循環(huán)在放流行歌曲,《黃昏》,全城人都在失戀,“過完整個夏天,憂傷并沒有好一點?!鼻ъ陙砹?,日落變成粉青的油畫,那么美,但是再美也要成為黑夜吧——整個城市再也看不到少年了。
高二的春天,一個同學(xué)遞給她一封信。她接了過來,再一次的,烈日灼身一般,她看到那個好看的姓氏,激動得快要哭出聲來。她欺騙了自己,真是不可救藥的感情啊。信紙上撒了月光,少年的字一顆一顆,干干凈凈。
少年在信里說很想念從前的同學(xué),解釋了自己的不辭而別。他說他和唯一的同班同學(xué)還有聯(lián)系,意外得知她的祖籍也在東北,就是同一個省的鄰市,一個界碑隔開的兩個地點,所以便大膽給她寫了信,托高中同學(xué)把信帶給她,賭一把她對他也許有印象。那么文雅,那么聰明,有心還是無心,她不敢多想。
她照著地址給少年回了信。她說當(dāng)然記得他,籃球場上的小前鋒。四月的季節(jié)是粉金色的,櫻桃熟了,農(nóng)婦提著菜籃子滿街叫賣,白天和晚上的價格不一樣,櫻桃樹只在春天會綻放幾天,和她四月份的生日重合了,大山獨有的果實,那是鄉(xiāng)愁,只可惜他吃不到了。
少年說長春的冬天漫長寒冷,不再有大山,是東北平原,蒙古和西伯利亞的寒流直接穿過這里。他的生日就在酷寒的十二月冬天,他猜是不是這個原因,他總顯得冰冰冷冷不易接近。他第一次在零下30度出門時,全身包裹得壯了幾圈。那天他看見小孩在冰上歡快地跺腳,他聽到碎裂的聲音,差點流下了眼淚,是鄉(xiāng)愁,真想回南方的家啊。
她說幾場大雨降下來,櫻桃沒有吃過癮就下市了。她去過最北的地方是北京,等高考過后,一定要回到祖籍地看一眼,再去長白山看天池。
至于大學(xué)——她問少年,會再次回到南方嗎?他回信說,但愿如此。他已經(jīng)長到了一米八的個子,也許還會繼續(xù)長高。他佩戴了近視眼鏡,還在堅持打籃球,只是找不到完美的球友了。頓頓都會吃牛肉雞蛋,俄羅斯果醬搭配吐司是每天的早餐,可還是瘦了不少,可能是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了。
她想象著少年平肩長手長腳的模樣,抬頭看北面的夜空,他也能在北方城市看到黃昏里的月亮嗎?
她說她搬了新家,走路去市一中上學(xué)只需要五分鐘。爸爸安了一個高大的書架,兩大排金庸的小說讓她愛不釋手。后來她在書柜里看到波伏娃的《第二性——女人》,以為是禁書,嚇得趕緊塞了回去。
他回信說,不如你大學(xué)選中文系吧,看看到底是不是燙手的禁書。我能想象你驚慌的表情,和在操場邊吃雪糕時一模一樣。
他怎么知道?
“沒有的事?!彼匦?。
“我當(dāng)然記得。”少年很快寄來了新的回信,“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你吃雪糕時,我們正在學(xué)這首詩?!兑褂昙谋薄??!?/p>
高考后,她的手機收到了少年的短信。他說他不準備留在國內(nèi),而是有了新的決定——去英國紐卡斯爾讀一年語言預(yù)科。
然后呢?
然后繼續(xù)讀本科,和國內(nèi)一樣四年的時間。英國的學(xué)費真高,得半工半讀才可以。希望能在英國繼續(xù)讀研究生,甚至拿到博士學(xué)位。
詳實而昂貴的規(guī)劃,前面的路上,冷峻嚴肅的少年在閃閃發(fā)光。原來他的未來什么都清晰了,只是她不在少年的規(guī)劃里。
她的手機是嶄新的,韓國產(chǎn)的,她還不太會用。在那個炫彩奪目的黃昏里,她花了三個小時認認真真打下了一段話:祝賀!我也有兩個好消息告訴你,第一個是我考上了中文系,第二個是我和我偷偷喜歡的男生都考在了同一個城市。
她和少年從來沒有打過電話,她甚至懷疑少年根本記不清她的模樣。就像銀河和流星,只有極盛的某一天才可以看到。也許,它們會再一次出現(xiàn),但絕對不是從前的銀河和流星。
天知道未來是什么樣,這個遺憾比少年第一次離開時還要沉重。是青春的遺憾,還是一生的遺憾,這么深刻的問題她無力思索了。她把歌曲《黃昏》一遍遍循環(huán),在循環(huán)中痛哭,有種烈日灼身的切膚感覺。她畏縮了,決定安安靜靜走開,做首先告別的那個人。
沒有留給他新的家庭地址,甚至連詢問紐卡斯爾地址的勇氣也沒有了。她刪掉了他的電話,又給自己重新?lián)Q了號碼。
大二時,她和物電學(xué)院的青島男生談起了戀愛,她也許真的不懂怎么去愛一個人,患得患失,銀魚穿梭在宇宙,她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初戀,于是便在哀傷中慢慢忘記了少年。
兩年的遲疑,在未來的邊緣試探后,她和少年再一次失去了聯(lián)系。荷花如火的季節(jié)里,整個故事結(jié)束了。
五
四月是澄澈的日子,她想回一趟家鄉(xiāng),去看看老衰的家人,希望丈夫能夠結(jié)伴同行。丈夫沒有回應(yīng)。就像從前她講起櫻桃一世只開一季時一樣。她知道丈夫心疼那一大筆開銷,但她沒有拆穿他,只是顫抖著說這是鄉(xiāng)愁。這時丈夫開始呵呵地笑,說矯情至極,真正的鄉(xiāng)愁是在心底,你只是感動了你自己。
她不再開口,無力再做爭辯。她斷開了和丈夫的所有聯(lián)系,一個人回了一趟家鄉(xiāng),秦巴山脈下的城市。
幾天后她進門時,丈夫正在做土豆牛腩——她最愛吃的一道菜。兩顆黃油在鍋里融化,再放一顆冰糖用來提味,這是她摸索出來的秘籍。但此時,丈夫卻偏偏不這樣做。細節(jié)顯示他又在冷戰(zhàn)中:他把食用油倒進鍋里,待油燒到十分熱,就一股腦丟進蔥花姜片土豆牛腩。土豆忘記瀝干了,還裹著水分,油星濺到他的手背上,這才讓他驚醒。
他把鍋鏟砸到了地上,臉成了變色的牛腩。
她忽然想,在動動嘴皮子就可以讓妻子忙亂的時代,他是其中之一的丈夫?!芭司驮摯趶N房?!惫虉?zhí)的封閉的不能原諒的。
丈夫當(dāng)然舍不得丟掉一鍋牛肉,卻一腳踹開鍋鏟,把一整鍋土豆牛腩倒進了垃圾筒中,之后摔門而去。
她感到驚悚。從前他們吵架時,他會反問她,戀舊長情不是優(yōu)點嗎?但除了沉默,她無話可說。冷戰(zhàn)期間,他們總是喜歡在手機里寫洋洋灑灑的百字檄文,持矛步兵大戰(zhàn)無數(shù)個回合,感嘆號滿天飛舞。
他們的共同點是,難以找到細節(jié)的共通點。
他無法體諒她,她也厭倦他。
此時她手抖得厲害,以至于沒辦法清洗廚房。然而,她即刻明白了一個事實,壓倒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終于來了。稻草輕飄飄下落,戳進了她的身體。
這一次,她不愿意再錯過了。她在圖瓦盧的海面上漂浮了太久,在暗流中,她找到了完美無缺的理由。她必須勇敢面對,才能不被海水生吞活剝。
她燒了一壺水,用元寶蓋碗泡了洛神花茶,靜神,戴上耳機,開始清理每一個房間。廢舊的物品堆在門口,全是他的存儲物,半人多高,那些一起生活的痕跡。
她把所有的痕跡一一丟到樓下的垃圾筒里,作為斷舍離。
一切完畢,她開始準備新的餐食。她從碗柜里翻出幾套日本進口餐具,用軟布清洗干凈。粗陶質(zhì)感磨砂釉面,美濃和九谷的鮑型盤青花碟,吃飯的儀式感還記得。她又去了一趟超市,食材也挑得新鮮,菠蘿咕咾肉,番茄豆腐湯,糙米飯,無糖希臘酸奶。
整間房全是疏離的清靜,什么都不見了。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想看到他驚惶暴躁的樣子,連哀悼都來不及。
病來如山倒。
他再次進門時,提著一兜藥,神情暗淡,進了次臥,一頭扎在床上。期間,他一直咳,一副毒性發(fā)作遍及全身的模樣。
大概是梅雨的涼意所致,他染上了流感。接下來的幾天,他自覺隔離在次臥,深睡不起。
餐盤里有米飯、鹵牛肉、榨菜、生菜、水煮蛋,白開水,還有一盒常溫牛奶。偶爾會有一些硬邦邦的油炸紅薯條,冰箱里剩下的,丟掉可惜了。她只需要把餐盤放在門口,敲門,轉(zhuǎn)身離開就可以了。沒有垂直聊天的機會,不再有目光交集。很明智的避世方法,彼此釋放心中的魔鬼。
她輕輕敲門。門開了一條縫,他縮在門背后,穿著洗得發(fā)毛的睡衣睡褲,頭發(fā)沒有辦法清洗,油膩不堪。他似乎不知身在何處,說不出話,一只手支在門上,另一只手試圖比劃什么。
他想說什么呢?他費力張開了嘴,可是她轉(zhuǎn)身離開了,帶著輕松的暗喜。她當(dāng)然知道這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傷害。但她此時來去無影,像鬼魂一樣游離神秘。
這幾天,她開始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臉頰浮腫著,有病態(tài)的棕黃色,上眼皮生了一顆麥粒腫。似夢非夢中,一遍遍排練著談判、拉扯、分手、重生的場景。
新生活并不遙遠了。白天,在大雜燴奏樂中,她趿著拖鞋在客廳里走動,想象是戰(zhàn)靴的腳步聲。一半像獲勝似的志得意滿,一半又像是在為自己奏響哀樂。
她不確定他到底病得有多嚴重,但她知道流感會有周期,他吃了幾次藥,總能應(yīng)付得來。如今他面對的只是疼痛和空虛,還有咳嗽,再也不會散發(fā)各種情感。
這一夜,他咳得特別厲害,好在到了下半夜,屋里總算安靜了。她約莫他睡著了,就拿著電子溫槍潛進了房間。他的燒終于退了,她觸摸他的皮膚,是灼傷后的溫?zé)?,他的皮膚起皺了,塌陷了,連脂肪也消失了。他在虛弱地呼吸,她輕觸他的脖子,感覺不到脈搏的跳動。
枕套很臟,被他的腦袋磨出了焦黃色。水杯里面浮著淡黃色的水垢,一片混沌。她清理了桌面,端走殘冷的飯菜,檢查藥品是否還齊全,重新端來一杯開水。接著她在冰箱最里面看到一個橙子,扁扁的,不知是不是冬天就放在那了。她參照網(wǎng)上的辦法,用鹽和橙子做了一個橙盅,放進蒸鍋。在把細鹽一點點撒進橙肉的剎那,她覺得自己正在養(yǎng)蠱。
丈夫又驚醒了,開始不受控制地咳嗽,聲音是從胸腔出來的。她進房間看他,他掙扎著坐起身來,她走過去拍打他的背,扶住他的腦袋,感覺他的骨頭在戰(zhàn)栗。
“半夜了?”他吞下一顆藥,還在半睡半醒中。
“嗯?!?/p>
“你快出去,別被我傳染了?!?/p>
“把痰咳出來?!彼f給他一張衛(wèi)生紙。
都是溫柔的語氣。他的肩膀無助地暴露著,變得滾燙,她給他重新掖了被角。
她暫時不會出去,他暫時也咳不出濕痰,他們都在一廂情愿。他控制著她,她約束著他,剝奪彼此的個性,假裝“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平行公路上的兩個人,正在微近中年,他們都很疲倦。
這一刻,他們遵從了無因無果的規(guī)則,不再去改變對方,無論是有心的,還是沒心的。
他再也聽不到她的哭泣和抱怨,她也不再害怕他的冷暴力大法。極其痛苦的蛻殼后,彼此說出了最后的讖語,悵然若失。
六
這座南方城市水域遍布,每個人好像都找不到自己的港灣。老人們在公園沉坐一整天,薩克斯仍然在吹奏愛情曲目,扁平的聲音,賣力又郁郁寡歡。
一曲完畢,又有人在用琵芭撩撥漢族古曲《十面埋伏》。最開始,演奏者在練習(xí)小戰(zhàn)大戰(zhàn)。撥奏還不嫻熟,怯怯的。演繹著埋伏里的走隊、埋伏,緊張而安靜。幾個月后,技法和情感日漸豐富,列營,吹打,點將,排針,兩玉相碰,頻促刺激的宮音。金戈鐵馬千鈞一發(fā)間,項王擺陣,十面埋伏的心境中,人生無處可逃,數(shù)不盡風(fēng)流,道不完離愁。
到了一整個春季,老年彈奏者變成了野心家和實干家,反反復(fù)復(fù)練習(xí),忽而強,忽而弱,樂曲飄散在風(fēng)中,一天一天的,身上的涼感與日俱增,指尖上全是江湖,全是殺機。土地霜凍的那一天,節(jié)奏緊密的馬蹄聲交錯,漢軍在緊追不舍,緊接著是一段悲壯的旋律,誰都聽出來了,那是項羽自刎于烏江。
絕世而獨立,難以言表的震撼。當(dāng)頭棒喝。
黃昏降臨,日光溫和,天空成了淡淡抽象的水彩畫,有祥瑞之兆。她和他,不約而同地相擁在一起。上一步,退半步,一前一后跳舞,那是楚歌,那是悲歌,巨大的泡影被戳破。時間的縱深之間,并肩站立的曾經(jīng)海誓山盟的兩個人,在這樣的黃昏,跳舞和擁抱。
他的皮膚溫度和她的差不多,她感覺得到他脖頸上的脈搏在跳動,右側(cè)那條光滑的疤痕還在,剛認識時就有了,只是如今被擠在了脂肪里,他從前是一個瘦瘦的人,在婚姻里變成了一個胖子。
在真相和假象里,她記住了他當(dāng)年朝氣蓬勃的樣子,就像來自北方的寓言故事,還有出生在寒冬的北方少年。
廚房里的油煙機轟鳴著,土豆牛腩正在用火苗慢慢煎熬著,忍耐又堅毅。告別。他們決定在這一頓晚餐后投降,一曲終了,變成自主的個體,以各自的方式謝幕。
慢慢來。
她馬上三十六歲。一切都很好,她沒有失去腰線,臉頰的膠原蛋白還有,發(fā)際線長出了細細的絨毛,生活沒有被時光困住。那盤菜留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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