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東海
友人從揚州給我?guī)Щ匾环?,寫的?nèi)容是韓愈的詩作《晚春》:“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字體行中帶草,筆法自然,隨意中見灑脫,圓潤處有畫意,字勢飛動,正斜相依,枯濕變化間流暢貫通卻又偶有凝滯,落款為:癸卯年初夏胡祝三左筆書。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胡爺現(xiàn)實中的書法作品,我的目光落在了“左筆書”三個字上。左筆,古今書家都有嘗試,成功者卻屈指可數(shù),可見其難度之高。驚詫之余,友人笑我:“虧我還和你多次講過胡爺,居然不知胡爺擅長左手寫字?”是啊,習慣性的思維定式會限制創(chuàng)意的空間,看到字,很少去想是用哪只手寫的,而若遇到一些非常之舉,也會留下深刻的印象。正因如此,我對胡爺?shù)淖笫殖錆M了相識的期待。
“胡爺不是國畫藝術家嗎?”
友人又笑我:“你只驚異胡爺左手寫書,卻不知胡爺右手執(zhí)畫更為精彩。況且,有成就的畫家沒有一個是字寫不好的,字寫不好也成不了大家?!?/p>
我為我的無知略感羞愧,就這樣,從一幅字開始,我逐漸接近了胡爺。
胡爺是響水縣陳家港鎮(zhèn)人,作為王板哉先生的嫡傳、齊白石先生的再傳弟子,已經(jīng)成為當代中國重彩大寫意花鳥畫的一代名家。胡爺一直想為響水作一幅畫,希望能反映響水新時代的社會風貌,既想有《清明上河圖》的生動細膩,也想有《千里江山圖》的壯觀遼闊。為此,在金秋十月,胡爺攜弟子一行回響水考察。而我,也終于得見胡爺?shù)恼嫒荨?/p>
初見胡爺,中等的個頭兒,普通的衣著,走在人群里,就是不被人注目的普通人,但黑發(fā)濃眉,兩眼望人專注有神,根本看不出來是一位已經(jīng)七十七歲的老者。胡爺步履不急不緩,神情少言少笑,左邊的衣襟上別了一枚毛主席像章,讓我很是驚奇。這個略有些沉默的藝術名家,直到聊到了書畫,特別是提到左手寫字,言語之間才越發(fā)豐富盎然,笑容落在被年輪篆刻的臉上,像極了綻放的細皮核桃。
“右手使筆,練的時間長,筆法太過于自然圓潤。左手使筆,因為特殊的生理習慣,會出現(xiàn)拙樸的感覺,不再苛求點畫是否精美,雖然筆法可能簡單粗糙,卻能在字里行間不拘陳法,行書筆意大巧若拙、另辟蹊徑?!?/p>
“左手書,可以開發(fā)右腦;右手畫,可以開發(fā)左腦。我是不擔心老年癡呆啦?!焙鸂旓L趣地說。
“我第一次用左手寫的作品,就被別人看好,賣了一個高價,回本!回本!”
這時候的胡爺就像一位老頑童細數(shù)著自己心愛的玩具。我特地握了握胡爺?shù)淖笫?,好像也沒什么不同,略顯粗糙的皮膚下肉眼可見青筋凸起,手指一松一緊的時候,能感受到有一股力在指尖上跳動。
胡爺說:“我畫畫的時候,你得離我三尺遠。”這話我初始不明,便邀請胡爺現(xiàn)場作畫。走進畫室的胡爺,又是另外一種模樣。他的眼里只有一張紙、一支筆—時而小心翼翼,雖惜墨如金,卻胸有成竹;時而運筆如風,雖氣勢磅礴,卻穩(wěn)如泰山。我很同情筆下的那張紙,應該是承受了不該承受之重。胡爺右手畫完,左手開始提筆寫字,此時風格驟變,如細雨潤田,流暢自然。
這是我第一次看胡爺現(xiàn)場展示筆下風采。胡爺是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現(xiàn)代民族藝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他的右手繪就的大寫意、重墨彩,早已脫離了傳統(tǒng)中國畫小橋流水式的清幽,而是用筆、線、色、力來直抒胸臆,紙上的花鳥蟲魚、枯藤老樹,都帶著野性生長著,畫筆未放,繁茂盡顯。
胡爺左書右畫,把寫實生活的情趣和用筆技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差一點兒就讓我忘記了他跌宕起伏卻又峰回路轉(zhuǎn)的曲折人生?;仡櫤鸂斪哌^的路,就像有只獨具匠心的“左手”,一直撓著胡爺那顆“不安分”的心。如果沒有那段經(jīng)歷,胡爺可能在宣傳方面有所建樹,但絕不會成為獨樹一幟的書畫名家。
從陳家港鎮(zhèn)的一個小小角落開始,西安美院畢業(yè)的胡爺開啟了跌跌撞撞的闖關模式。好像是受到一只“左手”的指引,胡爺?shù)娜松錆M了變數(shù)。畢業(yè)后,胡爺雖處低谷多年,卻矢志不渝、畫筆不放。好不容易進了國企,學畫、授課兩不誤,卻又辭去公職,離開揚州,走遍了大江南北。胡爺游學數(shù)年,直至云南昆明,堅守一地十六年采風創(chuàng)作,而今又回到了揚州作畫授徒。
與人生經(jīng)歷相比,胡爺?shù)乃囆g生涯一樣無雙。有的人,可能一生都沉浸在工筆畫或?qū)懸猱嫷囊粋€世界里,可胡爺?shù)睦L畫技法,從注重精細描繪的工筆畫,到注重意境表達的小寫意、大寫意,實現(xiàn)了華麗轉(zhuǎn)身。一個是細膩柔和、一絲不茍;一個是張弛有度、筆隨心走。這中間“遺形取神”的轉(zhuǎn)變之路,當是步履維艱,胡爺卻能破繭成蝶。他的繪畫風格,起步學的是“學院派”的油畫專業(yè)。胡爺三十歲時,毅然改習中國畫,傳承海派、齊派、揚州畫派等精髓。西方油畫注重透視和寫實,而中國水墨畫強調(diào)意境和意蘊—一個是色彩斑斕、真實立體,顏料層層堆疊;一個是水墨勾勒、抽象寫意,畫面簡練留白。這背道而馳的兩種風格,橫跨中西的融合之路,就如日暮途窮,胡爺卻能沖破魔咒,一舉成名。
中西融合的寫意花鳥畫,恣意張揚、濃墨重彩的畫風,開創(chuàng)了藝術的新境界??墒?,這創(chuàng)意畫風一開始并不被社會認可,胡爺自己有迷茫、有摸索,卻更有堅持。
胡爺曾手繪畫作《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一只威武雄雞立于石上,雙目如豆,冠昂若血?!皩庿Q而死,不默而生。”這句名言出自范仲淹的《靈烏賦》,意思是寧可鳴叫著死去,也不沉默地活著。這正是胡爺驕傲到骨子里的書畫精髓所在,永不放棄,用日復一日的修行,持續(xù)釋放男人的“藝術荷爾蒙”,領悟出靈犀一筆的畫境,方有“天外飛天”“羚羊掛角”。
其實,每一次無心插柳的背后,無不是千百次的思考和嘗試,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尋找破題的際遇背后,是數(shù)不清的努力和拼搏,不知疲倦地去尋找“向死而生”的別樣天地。人生亦如是,這豪放的旅途,又何嘗不是一種無所畏懼的見山見水見自己的歷程。
生命的寬度遠比生命的長度更加重要。胡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披荊斬棘而行,時光在這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提筆的胡爺和走路的胡爺,就像人生的左手和右手,在畫紙上進行著一場狂歡,用“左手”替換“右手”,把奔放的色彩呈現(xiàn)在每一根繪成枝條、花葉、飛鳥的線條上,變“順”為“逆”,化“往”為“復”,改“熟”為“生”,全新的寫意花鳥畫躍然紙上。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焙鸂斔徒o家鄉(xiāng)的畫作,成了;胡爺?shù)摹白笫帧?,神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