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論世賞析《秋興八首》其一

王海燕

杜甫在中國詩歌史上是不朽的，被后世尊稱為“詩圣”，他的詩作代表了現(xiàn)實主義的高峰，亦被稱為“詩史”。那么，杜甫的偉大體現(xiàn)在哪些地方呢？通過了解完杜甫的一生之后，你可能會對這個問題有更深入的思考。本文分別對杜甫讀書壯游時期、長安十年時期、戰(zhàn)亂流離時期、漂泊西南時期進行概述，進而對作品《秋興八首》其一及其詩中出現(xiàn)的意象進行分析，表現(xiàn)出一位游子無法歸家的無奈與辛酸。

《秋興八首》其一整首詩情景相融，渾然一體：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在描寫大自然蕭瑟秋景的同時，也描寫了個人之“秋”，后又將國家之“秋”滲透進作品中，而國家之“秋”正是詩人所悲所感之“秋”。整首詩將詩人所處之境、所目之景交融于一起，寫景之處處處有情，充溢著蒼涼的身世之感、家國之感、思鄉(xiāng)之情，因此其超越了一般的悲秋作品，內(nèi)容顯得更為深刻。

葉嘉瑩先生曾這樣評價杜甫：“唐朝詩人中摩詰（王維）之高妙，太白（李白）之俊逸，昌黎（韓愈）之奇崛，義山（李商隱）之窈眇，可以說各有千秋，而只有杜甫可以被稱作集大成者。他生而稟有著一種極為難得的健全的才性—那就是他的博大、均衡與正常?！?020年，英國廣播公司BBC推出的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主持人邁克·伍德給杜甫冠之以“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沒有之一）的頭銜，算是西方視角下對杜甫給予的極高評價。中國古代著名詩人何其多，為什么杜甫能夠被BBC紀錄片強勢點名，成為“最偉大的詩人”而非“之一”？通過知人論世，了解杜甫其人其作，我們才能得到完美的答案。

杜甫的一生可以分為四個時期，分別是讀書壯游時期、長安十年時期、戰(zhàn)亂流離時期、漂泊西南時期。

首先，讀書壯游時期。杜甫15歲就在文壇初露頭角，“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正是他刻苦學習的自述。20歲后，他“仗劍去國，辭親遠游”，漫游吳越。而杜甫之所以在青年時期離家漫游，目的是結交天下之士、四海朋友，也是希望權貴的引薦使自己能踏入仕途，實現(xiàn)自身的政治理想。24歲歸來，他科舉未中，但已初露詩才。天寶三年（744），他與李白在洛陽相會，“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二人結為肝膽相照的朋友。聞一多先生十分形象地比喻說，這是中國的太陽和月亮碰了頭。這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杜甫表現(xiàn)出了他青年時期的氣概和抱負。例如，寫《望岳》時杜甫過著“裘馬輕狂”的漫游生活，詩歌字里行間洋溢青年杜甫蓬勃的朝氣。

其次，長安十年時期。天寶五年（746），杜甫滿懷政治理想到長安考試求官，由于奸相李林甫玩弄了“野無遺賢”的騙術，參加考試的人全部落榜，杜甫也身受其害，困居長安十年之久?！俺鄹粌洪T，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道盡了生活的辛酸。但由此他也接觸到底層百姓的生活，使他進一步認識到統(tǒng)治者的腐朽，大大豐富了他創(chuàng)作的視野，于是創(chuàng)作出《兵車行》《麗人行》等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詩篇。其詩的風格由早期的熱情奔放、樂觀坦蕩變得悲壯凄涼，形成“沉郁頓挫”的詩風。

再次，戰(zhàn)亂流離時期。杜甫45歲以后，由于安史之亂，目睹了洛陽、長安的離亂，寫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之句，深刻揭露了社會的黑暗、百姓的苦難。他攜家眷和百姓一道受凍挨餓，避難流亡，卷進了生活的底層。在淪陷區(qū)，山河破碎之感甚深。時代的災難震撼著杜甫的心靈，使他寫出了《春望》以及“三吏”“三別”等具有高度人民性和愛國思想的不朽詩篇，并達到了現(xiàn)實主義的高峰。

最后，漂泊西南時期。杜甫48歲時來到成都，投奔好友嚴武，在好友的幫助下杜甫到嚴武處擔任參謀，但任職的時間并不長，后杜甫辭職，靠嚴武的接濟生活，直到嚴武去世。后來，他又到了夔州，想著回歸故土。再之后，他又漂泊于湖北和湖南，最終在由潭州往岳陽的一條小船上去世。這一時期的杜甫創(chuàng)作了《春夜喜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八哀》《秋興八首》《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秋日夔府詠懷》《戲為六絕句》等作品，這些作品表達了他對社會命運、對國家，以及對百姓疾苦的思考和關心，風格更為沉郁頓挫。

綜觀杜甫一生，其思想是“窮年憂黎元”（《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致君堯舜上”（《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所以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始終貫穿著憂國憂民這條主線，由此可見杜甫的偉大。正如BBC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里說的：“他作為一個小人物，對發(fā)生在他身邊的大事件感到無助，他無法抑制自己寫作的欲望，他必須用寫作來說出自己所有想說的……他的詩歌藝術就在這個時期得到了突破，超越了一個普通的人。他通過戰(zhàn)爭和苦難的經(jīng)歷成了偉大的詩人……”“在他的詩歌中，他在構建這個國家的價值觀方面，比任何皇帝都做得更多。他用漢語中最偉大的語言，闡述了作為一個中國人意味著什么?！币苍S，這才是杜甫能夠跨越時空的偉大魅力所在。

杜甫能把自身的苦難化為滋潤后人的沃土，他有一種心系天下的高度使命感和從不計較個人得失的傲岸人格，這也是我們民族文化中最寶貴的部分。

《秋興八首》寫于大歷元年（766），是杜甫旅居夔州時所作，這是八首蟬聯(lián)的一組七律詩，融合了夔州蕭瑟的深秋之景，夾雜了詩人壯志難酬、落寞陰郁的心境。這組詩屬于杜甫晚年的代表作品，杜甫寫此詩時已經(jīng)57歲了。雖然此時的他貧病交加，然而胸中牽掛的仍然是整個國家的前途和安危?！肚锱d八首》其一是組詩的序，通過對巫山巫峽的秋色秋聲形象的描繪，烘托出陰森蕭瑟、動蕩不安的環(huán)境氣氛，讓人真切地感受到陰郁蕭瑟的秋色，抒發(fā)了詩人憂國憂民之情和身處他鄉(xiāng)孤獨抑郁之情。

全詩以“秋”為主題?！氨铩笔俏覈糯膶W的一個傳統(tǒng)題材，如悲秋之祖宋玉《九辯》中所言：“悲哉，秋之為氣也?！币虼?，整首詩在給讀者展現(xiàn)深秋之景的同時，將悲愴，凄涼、哀怨的感情宣泄出來，體現(xiàn)了杜甫詩歌沉郁頓挫之感，使讀者感受到一種蕩氣回腸的感受。

首聯(lián)“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以“玉露”起筆，“玉露”指白露，說明是已到深秋之時，此時的秋天草木衰落，白露為霜，滿目蕭瑟之景于人心間。杜甫在《月夜憶舍弟》中也曾寫了“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之句，其中以“露”和“月”入手，不僅表現(xiàn)的是深秋之景，也蘊含了詩人心中感傷之情。詩人再用“巫山巫峽”點名所處之地，用“凋傷”“蕭森”使整首詩進入了一個衰敗、陰郁、蕭瑟的景色中，正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為全詩定下感傷、悲愴、蒼涼而又豪壯的情感基調(diào)。前兩句詩意境遼闊高遠，氣勢蒼涼悲壯，使整首詩進入了一個悲涼的氛圍之中。

頷聯(lián)“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這兩句用對偶句展開悲壯的景象，使詩的意境拓展開來。抒情詩最主要的是情與景的和諧統(tǒng)一，而此詩就是很好的范例。其中，“江間”是指長江巫峽，“塞上”則指的是巫山要塞，這兩處景物指出的是當時夔州的山水特色，江間關塞到處都是驚濤駭浪，凸顯出蕭瑟隱晦、動蕩不安之狀。與此同時，從這兩句中可以感受到詩人內(nèi)心極度的不安，內(nèi)心中翻騰起縷縷憂思，而憂從何而來？是詩人深深感受到國家局勢的變幻無常和岌岌可危。詩人把自己生活經(jīng)驗中最深刻的思想感情融入進去，以最生動、最有概括力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使被描繪的景有了生命。情因景而顯，景因情而生，語簡意繁，心情寂苦而意境奔闊。描述波浪洶涌的感覺像是天空也在翻動一樣，巫山風云與地下的陰氣相接，波浪滔天，風云變幻，使深秋的蕭瑟之氣充斥整個巫山巫峽，讓人能夠感受到秋之蕭瑟，詩境之開闊。詩人在這里不是簡單地描述所見所聞，也不是單純地描寫江水的湍急、變幻的風云以及深秋之景，詩人選用這些意象是想給讀者展現(xiàn)出這些景物的內(nèi)在精神，通過驚濤駭浪、動蕩不安、蕭瑟隱晦，形象地展現(xiàn)出詩人的不安、翻騰起伏的憂思和胸中的郁勃不平，也象征了國家局勢的變幻無常和岌岌可危。兩句詩把峽谷的深秋之景、詩人個人的身世之哀和國家的局勢之亂都包括在里面，這樣，景物就有了生命，而詩人想要表達的感情也有了依附，真正做到了情因景而顯，景因情而生。杜甫受祖父杜審言的影響，“杜審言善于把握變幻莫測的風物和微妙的情緒”（陳貽焮《杜甫評傳》），杜甫也深得真?zhèn)?，這句“巫山巫峽氣蕭森”就是最好的體現(xiàn)。

頸聯(lián)“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由寫景直接轉入直接抒情?！皟砷_”表明時間的流逝。而這里詩人用“菊花”這個意象，有兩個原因：首先，菊花是秋天植物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其次，菊花是“四君子”之一，高潔不俗，最能體現(xiàn)杜甫的風骨?！皟砷_”二字是雙關，既指菊花開了兩次，指詩人離開成都東歸的旅程中兩次見到菊花開放，去年的秋天因旅途不順滯留云陽，今年的秋天，又滯留夔州，兩次未歸，兩次見菊；又指詩人因回不了家而流淚兩次，表現(xiàn)了羈留夔州的凄涼心情。正如“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李開先《夜奔》），這淚是漂泊思鄉(xiāng)之淚，是感受到人生蹉跎半生的辛酸之淚?！肮轮邸币痪潴w現(xiàn)出沒料到船?？康嚼|江邊上就長期羈留不前，就像是自己思念故園的心也似被牢牢拴住，心境得不到片刻舒展。故園心，是思鄉(xiāng)之心。此時的杜甫百病纏身，歸心似箭，渴盼落葉歸根。此句也含有思故國之心，用直接抒情的方式表現(xiàn)出詩人晚年身在異鄉(xiāng)，無法相見卻又無可奈何，身在夔州卻心系故園，他日思鄉(xiāng)流淚，今日菊花開放再次流淚。正如詩人在《秋夜客舍》一詩中所寫的“南菊再逢人病臥”，以及《九日》中的“系舟身萬里”，怎能不教人思念故鄉(xiāng)？一個“系”字，將詩人內(nèi)心對親人和對故園的思念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從而更能深刻體現(xiàn)出詩人思鄉(xiāng)之情之深。

尾聯(lián)“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用急切的暮砧聲把杜甫從對故土的深深懷念之中喚醒，回到夔州的“系舟身萬里”的現(xiàn)實之中?！暗冻摺痹谶@里指剪裁?！罢琛敝傅氖菗v衣石砧。古人制作御寒的衣物，通常是先把衣料在搗衣砧上搗平，然后再裁縫?！疤幪幋叩冻摺敝傅氖羌壹亿s制御寒的衣物，搗衣聲此起彼伏，這種帶有季節(jié)性的習俗，常給征人、思婦的心靈上增添幾分感傷。古典詩歌中常用以寄寓懷人思鄉(xiāng)的情緒。通過時序的轉移寫秋聲，詩人獨自站立在暮色的寒風之中，深秋的夜晚蕭瑟寒冷，因此，人們便加快制作冬天的衣裳。在白帝城樓之上，靜寂的夜晚傳來陣陣婦女們制作縫衣時砧杵的響聲，而此時詩人身在異鄉(xiāng)，感受到寒冬將至，漂泊無依，而更多的傷感則是來自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對親人的掛牽及對國事之秋的惆悵。這首詩在薄暮白帝城急促的搗衣聲中結束，而詩人羈旅天涯的無窮憂思卻隨著砧聲在巫山巫峽中擴展、延伸，這種情境使詩人筆下的秋更加渲染了寂寥悲涼的心情。

《秋興八首》其一蟬聯(lián)一體，整體結構、表現(xiàn)手法、聲情格律均臻于完美。整首詩將詩人所處之境、所目之景交融于一起，寫景之處處處有情?！敖g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寓示政局風云變幻、動蕩不安，以及人心波瀾的起伏；“叢菊”“孤舟”“白帝城”“急暮砧”這些意象的應用塑造了一個漂泊在外的游子形象，也體現(xiàn)出其無法回家的無奈與辛酸，使得情景相融，渾然一體。詩人胸懷深沉，發(fā)雄渾壯麗之辭，字字句句皆厚重多蘊，最得“在有限中見出無限”的真諦?？v觀全詩可以看出杜甫入蜀后的詩歌不再像前期那樣大氣磅礴、濃烈熾人，但是思想上更加復雜深沉，藝術上更加圓熟老練，風格上更加沉郁頓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