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虹
從什么時候開始睡不著覺的?佟年記不得了。
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害怕睡覺的?佟年也忘了。
佟年今年三十九歲??衫陷吶苏f男人不提九,佟年就算四十了。不惑之年的佟年依舊單身。相親的時候,老輩人給女方介紹佟年時說佟年屬虎,三十多歲,多多少呢,他們總是哼哼哈哈地繞了過去。
四十歲的佟年成了實打實的“孤兒”,他在人生三字尾四字頭的冷冬,送走了父親,而母親早在三年前就離開了。老輩人看著他父親的遺像嘆息,年紀大了,感冒也能要了老命,活著就好好活吧。
客廳里掛著父母的遺像,那是佟年參加工作第四年,帶著父母去海邊時的合影。那趟旅行雖然只有三天時間,可他們是真的高興。佟年總想著再帶著父母出一趟門,讓幸福繼續(xù),可誰能想到后來的日子,出門成了奢侈品。那段日子,佟年和異地的女友也分手了。也許從那時起失眠就在佟年心里種下了根。
剛開始他的公司業(yè)務還不錯,他常常忙到半夜三更,就算特別累也不能一下子入睡,總要抱著手機把白天的工作捋一遍再看看其他新聞才能入睡。母親離世,公司業(yè)務一日不如一日,佟年的睡眠就像被誰惦記上了似的,怎么挽留都沒用,搞得他整天頂著兩個黑眼圈,整個人看起來萎靡不振。
父親見他那副樣子,總拉個臉子訓他,讓他應酬要節(jié)制。佟年有苦難言,就公司那點業(yè)務,哪來的應酬。再后來父親的身體亮起紅燈,佟年索性退了辦公樓搬回家住,順手做點零散業(yè)務。此后佟年一日三餐都陪著父親,他們都是寡言的人,可卻有了相依為命的意思。每天的飯菜還是父親做的,父親做了一輩子飯,別人都羨慕佟年的母親一輩子手如蘭花沒碰過灶臺。這一點佟年也很佩服,但他又覺得父親有點窩囊,畢竟父親是個大學教授,母親不過是個小學老師。
母親走后,爺倆的飯菜變得簡單,佟年感覺母親走了,把他們生活的欲望也帶走了。以前都是母親洗碗,現在是佟年洗,父親和以前一樣坐在茶臺旁喝茶。父親喝茶有年頭了,他以前喝茶不講究,一個玻璃杯,就那種罐頭的玻璃瓶子,常年泡茉莉花茶,茶湯濃得發(fā)紫。
佟年初二那年,父親出去進修,去的是以茶聞名、以景著世的黃山。一個月進修結束,父親背著一個碩大的茶臺和幾罐茶葉回來了。父親撤走了客廳的茶幾,小心翼翼地安放好茶臺,此后,父親的業(yè)余時間都是坐在茶臺旁喝茶看書。佟年偶爾陪父親喝一會兒,可他每次看著父親不厭其煩地燙杯子、洗茶、煮茶就覺得寶貴的時間都被消耗了,而每次喝到嘴里的就那么一點,有時候連嘴唇都潤不了,杯子燙得人的手抓都抓不住,他實在想不通這所謂的茶道有什么意義。有一次,他把心里的抱怨說了出來,父親不緊不慢地問他,那做什么才不是浪費生命,才是有意義的呢。他沒答話。佟年懶得聽父親教誨,立刻起身說只要不坐在這兒喝茶,做什么都是有意義的。
母親走后佟年收拾廚房,父親照舊在茶臺旁喝茶,佟年收拾完就回了自己房間。關上門,佟年從書架上拿下威士忌,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倒在床邊的按摩椅上邊喝邊按摩。這個按摩椅是佟年買給母親的,老太太腰不好,有了椅子就整天躺在上面,嘴角上揚著說自己享了兒子的?!,F在佟年躺在椅子上,感受著母親留下的味道,有很多個夜晚他都是這么度過的。以前家里大部分話都是母親在說,現在的家真的很靜。
父親走得很突然,發(fā)高燒驚厥,佟年叫來救護車還沒等拉到醫(yī)院,父親就走了。父親走后的幾個月佟年都覺得虛幻,他想不通好端端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父母都走了,老輩人看佟年的瘦臉就剩一張皮耷拉著,就開始給他張羅媳婦,可這事要是那么容易,佟年還能等到四十歲嗎?戰(zhàn)線拉得長了,老輩人也倦怠了,佟年還是一個人進進出出,他們也只能念叨念叨兒孫自有兒孫福。
佟年每天都會在客廳坐一會兒,喝幾杯威士忌,對著父母的照片陪他們看看電視。這天電視里在表演茶道,佟年低頭看父親的茶臺,還是老樣子,腦海里涌現父親品茶的樣子,心里一顫,他收起了茶臺上的酒杯,他學著父親的樣子開始燒水、洗杯、洗茶、泡茶,一泡、兩泡、三泡……他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啜著茶,就這樣佟年的心也一點一點地落了下來,那種孤零零的感覺也漸漸從身體抽離出去……他不再覺得時間是在被浪費和消耗,他在這種漫長和平靜中反而體會到了一種盛大的喜悅。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他是時間的朋友。
再往后,佟年能睡著覺了,他喝了茶就能睡得安穩(wěn)。他還會常常想起當時父親的話,做什么才是有意義的?現在他很想告訴父親,好好活著就是有意義的。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