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四月,俯瞰一只八哥
飛過榔榆,落在高大的花楸樹上
另一只(有時候是一群)從香樟飛入金桂
香泡、廣玉蘭的枝丫是潮濕的
冬青修剪得很整齊,偶爾會引來幾只麻雀
——你的視力已無法企及
矮過冬青的,只有一方方草坪
和草坪下不屬于你的泥土
四月,江淮的雨季還沒到來
小區(qū)的高樓打望著高樓
棲居省城的日子,你手中緊握
兩枚一哭一笑的葉芽
短暫的雨季之后,兩枚細小的葉片
會在鬢發(fā)斑白的花木中起步
然后
開口說話
又見木槿花
一只行蹤不定的暮蟬,與一株木槿
相遇于綠軸公園
除了天倫
還能意味著什么
紫紅的樹梢,暑氣未消
樹影倒映一方
深達五百里的池塘
而此時,谷粒尚未歸倉
牛蹄聲愈來愈近
水邊,盤旋著成群結隊的蜻蜓
我所經(jīng)歷的木槿花
一半開在城里,一半落在鄉(xiāng)下
那么,在薄如蟬翼的秋日
誰能緊握人世間
最后的花語?
看雨
高溫愈演愈烈
忽然,就下起了一陣雷雨
對面馬路上
那久違的雨花,一朵追逐著一朵
一朵則追逐著另一朵
盛夏的雷雨是個奇跡。但奇跡總是
在某一個不確定的時刻現(xiàn)身
然后又突然消逝
像琉璃瓦上遙遠的星云
天際,偶爾還有雷聲滾過
看雨的人,形銷骨立
你看到了雨點
你也就看到了星河
村墟
喝過一年一度的清明酒
你照例從村南走到北,再從東走到西
午后的村莊不見人影
那些熟悉和陌生的
雜草叢生的小巷,有磚瓦的碎骨
還在幽靜地
徒長時光
這個飲少輒醉的村莊
或許,不遠的將來
連廢墟都不復存在。祖輩積攢的宅基
在六百年日月輪回中升起
又在林木,蔬菜,抑或果樹下坍塌
村墟,一把銹蝕卻鋒利的刀
刀刃所及,無非都是生死
以及繞著小河的
快樂與憂傷
最近一次見到蘭嬸
蘭嬸還活著,應叔走了
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
應叔是一個外出討回一碗剩飯
都愛講個笑話的人
那些陳年的段子,經(jīng)他嘴里說出
能驅散冬夜?jié)M屋的寒意
我最近一次見到蘭嬸
是在縣醫(yī)院的門診大樓
有家人陪伴的蘭嬸,似乎已經(jīng)把我忘記
我目送老人
消失在醫(yī)院走廊的盡頭
走廊的那頭,佇立著老家
殷勤呼喚的巷口
我一直想知道,蘭嬸當年是否也像我一樣
愛聽應叔的笑話
但每每話到嘴邊,卻什么也沒提及
在村里活過的老人是不易的
如今大都成了
永遠的秘密
夏日晨憶
早晨清新而寧靜。緊傍泥塘河的村落
進入夏日,我總是起得很早
黑瓦下的父兄尚未睡醒
隨后起來的母親,夾著一盆衣服
朝門前的河邊走去
她打我身旁經(jīng)過的時候,總會喊一下我的乳名
我光著腳,坐在門口。那時暑氣尚未升起
青石板上殘留著夜里的涼意
頭冠血紅的蘆花公雞,在晨風中追逐著一只母雞
倏爾消失在巷子里
一頭剛成年的母牛,倦臥在不遠的空地上
我久久地注視它。我想
它會在這個夏天受孕,然后生下一頭牛犢
在泥塘河邊的夏日
我很享受那些清晨的時光
直到搗衣聲漸止
一枚毒太陽,出現(xiàn)在東邊的天際
邴哥走了
日前的一次家庭聚餐。二妹
湊近我說,邴哥走了!
妹妹講的邴哥比我大十歲
當年,不僅是一把莊稼好手
而且還出演過
村里樣板戲的主角
近年來,又有幾位同輩
先后離世,帶走的那些記憶
貧困,勞作,炊煙裊裊,雞犬相聞
惲伢、奇正、友來,還有這位
外出打工已十來年的邴哥
跟在他們身后,我能聽到自己
遺忘在阡陌,但
越來越清晰的腳步
那天的酒席上,小輩們挨個
給我敬酒,我不由得想到
老家西圩一茬又一茬生長的谷穗
因為每一位終將
被死亡收割的生命
我頻頻端杯,盡興而歸
沙甕,安徽望江人。有作品發(fā)表于《安徽文學》《詩潮》《詩歌周刊》《山東詩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