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

胡興尚

夜宿山中某小鎮(zhèn)

泥丸奔走，撒米成兵

選址老鷹打盹之地

依江峽，抵懸崖

站在白云唇邊

擁有隨云影開合的天地

末路，盡頭，絕處……

這些直面自己的詞

逐一被垂直而起的江風(fēng)打開

街面西斜，為落日

留出足夠的提速空間

我們投宿的小旅館

一半吊在空中

一只鋼筋水泥的風(fēng)箏

隨時可以掠過茫茫江峽

不能再高了，再高

我們就要扼住天空的入口

不能再遠(yuǎn)了，再遠(yuǎn)

煙波浩蕩的河山，就要

淪為蒼白泥沙的舊夢

沉香

暑氣四伏，縱行千般抽取

也不足以拔除骨頭里的濕氣

必須壓緊心底的小脾性

戾氣，虛火，躁動不安

一段空心接骨木，接通了

廚房的煙火和陽臺的雅致

而接骨木本身，朽壞之前

是一截療愈的沉香，散布著

肉身和魂魄的雙重妥協(xié)

有時候，我們窮于應(yīng)對

周身越填越多的蟲洞

隱形的蟲子和蛀蝕

慣于乘虛而入，盜取

陰面的灼熱和陽面的溫涼

會有一些沉香氤氳而起

堅守著，左右搖擺的潰決

深冬

雪深過膝，要捂緊

石頭的骨病

索要鐵心腸時

撕裂才會溫軟一些

松枝斷于堆壓

封凍里，竹節(jié)炸開

雪花緊鎖住的

是兔子盲視的悲傷

只要一點點渴意

就會把水從冰層釣出

天空枯裂的部分

是我們抵達(dá)自己

最后的出口

大寒夜

凈手，焚香，磨硯

煮月光，等雪花

銀幣背面的卷簾人

帶來濕重的露水

內(nèi)心空茫的霜跡

送信人從月亮上下來

披著銀質(zhì)的波濤

寄給雪花的箴言

藏著深深的驚懼

風(fēng)有時敗給揚起的墨漬

有時敗給紙面上的空白

有時敗給它自己

致身體

一截截鈍器，當(dāng)它們

組成一具肉體凡胎

必須承受季節(jié)病，毒素

添加劑，勾兌酒精，色素

當(dāng)它重重摔倒在地

微微顫動的，是一株稻草

一根圓柱，一座山

一層板塊，一個家庭

有時它微不足道

吞咽著屈辱和踐踏

有時它是所有黑暗中的微光

風(fēng)口上，執(zhí)意不熄

身體連著疼，連著空幻

直到目擊父親被打開，置換

縫合，借五彩藥片對抗著的

不止暗紅色的衰老

不止日色青冥的退避

云起時

風(fēng)平息下來，我們辨認(rèn)著

墓碑上自己的名字

凹痕里的塵埃，板結(jié)成

山坡上冷風(fēng)的骨架

搓一把苦蒿，清洗碑面

讓一生擺不脫的苦，更苦一些

刀斧，鋤頭，鐵鎬一字排開

連同心頭不足量的虛張聲勢

面對速生的茅草和荊棘

霜粒和雪花都閉口不言

云起于墓側(cè)的積水塘

起于撕開胸膛的墳頭草

刻進(jìn)石頭深處的

是族譜，各自的血脈

分別指給我們

一場沒有歸途的遠(yuǎn)行

白馬

在月光的草色中

白馬呼嘯而過

把闌珊的燈花

抬升到二十八樓窗口

白馬陷于鏡面

潛伏于縱橫的隱形刃口

紅酒杯底部的瘦高女郎

放下手中鋒利的割片

陰雨堆至最后一根衰朽肋骨

與防護(hù)欄第七根鐵條平衡

白馬賦形于仿真絲帛窗幔

賦形于自由出入的小小人形

止住心底泛起水光的淹沒

冷卻莫名的傷感和惶惑

白馬踏著浪花，壓住潮汐

把風(fēng)暴鎖在彩色的蹄花中

雪后

所有雪花是一片雪花

無限拉伸，它蓋住的白

是同一個白

我們所在的浮世

是一個浮世，它有著

同一的哀痛和冷暖

孩子們拉開大地的拉鏈

靜默分列兩邊，一如

他們的澄澈和空白

我們哈出的白氣

是同一口氣，它撐住了

一點點蒼白下去的天空

水中月影

一次精準(zhǔn)射擊

鞋子在岸上

冷月在水中

月白沙子的城堡

浮出水面，并非所有憂傷

都可以抵消畢生流亡

還有清白的水

它指向花隨影動

指向遵循或篡改

山水是實用主義的

容不得收買

或拱手讓出

另一顆子彈飛過來

它打中的午夜

沒有波紋里的破碎

我們談?wù)摾婊ㄩ_

崔子川

自省詩

巖石夾縫里冒出的青苔

爬滿，我草書一樣的中年

一切都是來不及

在火化場告別，在婚宴上恍惚

在菜市場躑躅

很多熟悉的名字

走向太陽的中心，高緯度滾燙

也有一些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墜入鐵門把守的深海

四野無人，無神，亦無鬼。

偷偷在一張白紙上

放飛兒時的紙鳶

我們談?wù)摾婊ㄩ_

沒有詩與酒。也不會關(guān)心

一株梨樹站在土屋后

分娩的疼痛。我們談?wù)摾婊ㄩ_

就像談?wù)?，春風(fēng)到來的

確切夜晚。談?wù)摵螘r

買種，鋤草，施肥，給病了一冬

的莊稼地，種下

久違的綠色。種下

老伴的藥錢，娃兒的學(xué)費

立冬

立冬之后，我的脖子便隱隱作痛

人群之中射出無數(shù)暗箭

風(fēng)四面八方。上了年歲的屋檐內(nèi)

連溫一壺黃酒的火焰也

有氣無力

天地寥廓，想象東坡先生謫居

把盞臨風(fēng)。我裹緊羽絨滿城遍尋中醫(yī)館

醫(yī)我， 醫(yī)世道， 醫(yī)人心

江南的初雪遠(yuǎn)在路上

此刻，萬物宜藏

等雪落下，靈峰的寒梅就會跳舞

就會，溫暖我的身子

謁王陽明故居

握劍的大儒，從河姆渡就開始邀我

瑞云樓前排隊掃二維碼

掃去依附身體上各種符號

天空返老還童，嬰兒般蔚藍(lán)

比起龍場驛那古洞的陰寒

我們對沉迷象棋、逃學(xué)邊關(guān)的頑劣

假裝更感興趣

廷杖的疤痕，深嵌你我的肉身

照片赫赫，那是五百年后的事

聲名飄山過海——

有多少是迷失內(nèi)心的世人

據(jù)說，雞犬也曾讓這故居不寧

姚江開闊，不妨去故居前的古鎮(zhèn)走走

討杯苦咖啡——

“此心光明，亦復(fù)何言”

前世的梨花

我應(yīng)是唐朝那位打馬走過的士子

偶然墜落，一場梨花紛飛的陣雨

有鶴驚起，從寒涼的池塘

清冷的月光，映照出你潔白的嘆息

人間許多事，古琴摔碎也不能平靜

行囊里裝滿風(fēng)沙與烈酒

閻王錯按了《羅盤經(jīng)》，卻沒有抹去我眼里

那一樹梨花的白

這是怎樣一種無可奈何，聲聲慢

我踉蹌的步伐，一會兒在前世

一會兒在今朝

沙灘上提燈的少女

穿白色睡袍的你，提一盞馬燈

躲過祖母的鼾聲

夜風(fēng)的拷問?，旣?/p>

沙灘上，你究竟要尋找什么

守夜的燈塔，已在海面搜尋千遍

遠(yuǎn)航的人，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漁村恢復(fù)寧靜，那枚月亮

已倒回星星的懷里

你是不是仍在尋找，漲潮前

扔掉的那句滾燙的詞語？此刻

咸涼的海水，自腳底，正步步偷襲

雨中的麻雀

它四下張望，神色凄惶

兄弟姐妹們都逃散了

櫻花樹也被這場暴雨抽打

落下來的花瓣，就像是撕碎的婚約

趁雨勢減弱，它鷹一般俯沖下來

狠狠叼走地上的食物

在它曾一枝一葉壘起的愛巢下

躲雨的我，看著看著，仿佛就看到

另一個自己，在雨中流浪

仰天長嘯的樹

潼河水

晾衣繩上的衣服

一陣風(fēng)吹來

衣服動了起來

這是沒有肉身的舞蹈

我一個人坐在暗處偷窺

潮濕的衣服

一邊流淚一邊搖擺

衣服是有靈魂的

我突然看到一個人，還有一群人

衣服發(fā)出的聲音

似呻吟似吶喊

我聽到了一些，還有很多

被風(fēng)帶走了

會飛的樹枝

一只喜鵲銜著樹枝飛過天空

鳥成了樹枝的翅膀

樹枝比喜鵲身體長出許多

它們彼此要學(xué)會平衡

孤單的生命要飛往哪里

秋風(fēng)開始排泄枯枝敗葉

喜鵲是工程師

它在選擇有溫度的枝干

喜鵲是搬運工

要在嚴(yán)寒來臨之前搭好別墅

一根根樹枝又回到了樹上

這是一只喜鵲的哲學(xué)史

也是一只喜鵲的建筑學(xué)

江南聽?wèi)?/p>

水袖擦拭淚痕

擦拭秦朝明月的灰塵

一個農(nóng)婦邊走邊唱

唱倒了長城

北風(fēng)從缺口處吹進(jìn)來

吹跑了一個又一個朝代

北風(fēng)刮著露天舞臺

秦朝人凍得瑟瑟發(fā)抖

雪花飄舞

樂師的伴奏

農(nóng)婦用一半，雪花用一半

人群漸漸走光

臺下只剩下一個孩子

由于入戲太深，他成了農(nóng)婦的孩子

回鄉(xiāng)偶書

稻子走了，高粱走了

最后山芋也走了

它們走后，我回來了

我要學(xué)會耕地

耕出一排排新鮮的浪花

一浪壓著一浪

聽，聽啊

板結(jié)的土地發(fā)出怪異的哭聲

溝渠也在咳嗽

嘔吐出一汪汪黑水

我要學(xué)會種植

學(xué)會選種

學(xué)會刀耕火種

其實我什么也學(xué)不會

什么也不能學(xué)

我學(xué)一學(xué)北風(fēng)喊一嗓子

然后一直沉默

仰天長嘯的樹

作為一方水土的代表

在燃燒之前，在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

一次次仰天長嘯

僵死的枯枝完成最后的美學(xué)

一棵樹學(xué)會吶喊

一棵樹有了肢體語言

從空曠到空曠的距離依然是空曠

這棵樹里一定住著兩個人

一個理想主義者

一個悲觀主義者

它們也會燃燒

朝霞與夕照的灰燼尚有余溫

好大的雪

每一片雪花都身背枷鎖

落下來不說一聲痛

一朵挨著一朵相互取暖

落在草垛上的雪花是幸運的

很多麻雀飛過來

給它們一點點溫暖

聽說最近還有一場大雪

那么多的委屈

會不會壓彎門口的樹枝

我看了看樹枝

樹枝早已在最后一次秋風(fēng)里

拔光了羽毛

只要有風(fēng)吹過

它就會尖叫一聲

每一片雪花都聽到了

星辰·月亮

竇謠

腳

夜，終于來了，光腳躺在床上，

看這一對濕漉漉的兄弟

絞在一起，問候撫慰，

它該歇歇了，累月經(jīng)年的腳步。

上路、奔走、跨越泥濘險境

聽任使喚，卻總是忍辱負(fù)重，

注視著、想著它們的沉默

心里油然而生感慨敬意！

如今它赤體弓背靜坐那兒，

堅定的腳趾樂觀從容，

好像從沒把生命的艱辛放在眼里，

又像歷經(jīng)酷日聳立的山脈，

雖然斑駁，傷痕累累，

卻不失歲月的柔情鐵骨！

星辰·月亮

銀河布滿天空的時候，

我的心也跟著活躍升騰；

星辰里，若隱若現(xiàn)的藍(lán)花

飄蕩在永遠(yuǎn)的幽思里。

這樣靜謐的世界，

這樣安頓魂魄的地方，

多像我漂泊不定的家，

坐在地上不斷回望。

每次我進(jìn)入你室內(nèi)

產(chǎn)生許多舒適溫暖，

心胸腦子是整個宇宙，

我在其間遨游探覓！

初冬即景

瘦弱萎黃的樹木

散布于高天曠野，

遠(yuǎn)山被迷霧霜染

露出全部的錚骨。

河水更加迅疾奔涌，

都暴露于晴明天地，

像彩帶飄動迂回谷底；

河床上落滿無數(shù)石子，

引一些留守鳥兒踏步。

吮吸天地之靈氣，

觀陽光灑向山川，

看金鷹盤旋俯視；

我神閑將冬水灌溉，

沃野里已水鏡照天。

白蝴蝶與我

天地發(fā)出了令人窒息的香味，

灌木開始發(fā)黃，無精打采，

云彩低低如天空之城，

幾座云島迷茫在天邊

就要落在祁連山上休息；

靜謐的空間只有河水在奔涌，

長腿雁在淤灘呆呆聽著合奏

它與我的心思一樣在聽秋的歌唱。

一只白蝴蝶飛來又飛去，

飛去又飛來，它經(jīng)過了山谷叢林

雷電風(fēng)雨，那么從容淡泊，

經(jīng)過我時，在我肩膀上逗留了一會兒，

似乎要說什么，傳遞些什么；

它走了，又飛向了荊棘叢林，

像我一樣自由，又不由自主的

低徊、飛越，去追求自己的一生。

秋分

涼意瑟瑟，下午的風(fēng)吹透樹林，

吹涼剛才還溫暖的身體；

斜陽燦燦照亮飄搖的枝葉，

它們的時日已不多，面臨零落。

迷霧把山團(tuán)團(tuán)圍住

山把遠(yuǎn)方擋在了目光之外，

只有壯觀的黃河如戰(zhàn)馬奔騰，

只有它的合唱從來不息，

只有它洋洋灑灑從天而來

又忙個不停，像我的心不知疲倦

歡快地汩汩流淌到各處。

秋分，你看景和景看你都很幸福，

豆味隨風(fēng)習(xí)習(xí)飛動，

平分了豐收，平分了秋色

平分了思鄉(xiāng)的殷切和盛典。

天湖十四行

車到長山頭，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了

平靜而藍(lán)光閃現(xiàn)的狹長天湖

沉睡于金色山脈的懷抱，

喧鬧的集鎮(zhèn)，農(nóng)場和天景山。

第一次碰面，心有驚喜和迫切，

似一支箭，眼睛是一部照相機，

要記下它的風(fēng)光美景和人文

詩人們到此一游的紀(jì)念。

長亭內(nèi)，把酒暢談，盡享交流和歡樂，

獨坐長凳，天湖愜意的眼色涌來

將這一段時光溫暖。

假如它不叫醒我沉醉里的夢鄉(xiāng)，

那煙波浩渺的水岸，清幽的蘆葦蕩，

有我的小舟正蕩漾在湖心。

雨季里的河流

山子

被一條河領(lǐng)養(yǎng)

母親在一條河岸上生下我

夏天的風(fēng)吹落一粒種子

我如一株苦菜，被一條河領(lǐng)養(yǎng)

我把一條河認(rèn)作乳娘，河水認(rèn)作乳汁

陽光和月光是我的襁褓

河水日夜奔流的濤聲是我

酣然入夢的搖籃曲

我的母親和大片的高粱在風(fēng)中舞蹈

而我的父親，在遠(yuǎn)方的礦山

地下八百米深處挖礦

一條河對人世的愛是無限博大的

她收養(yǎng)了所有無家可歸的人

就像收養(yǎng)了所有投奔她的溪流

我今生認(rèn)下一條河為母親河

這是一條偉大而圣潔的河

她流淌著的是故鄉(xiāng)的血脈

和我一生都改不掉的濃濃鄉(xiāng)音

經(jīng)過一條河

經(jīng)過一條河，就到了故鄉(xiāng)

經(jīng)過一條河，就告別了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與世界，中間只有一條河之隔

我曾經(jīng)乘船經(jīng)過一條河

也曾經(jīng)從一條河面上的橋上經(jīng)過

很早以前，我還赤身游過一條河

我以各種方式經(jīng)過一條河

而一條河只用臍帶的一種方式

維系和供養(yǎng)我的一生

雨季的河流

我來自唐朝，崇拜女人的豐滿

為此，我深愛著雨季的河流

像愛我生育力旺盛的母親

一生，一次次忍受人類十級的痛苦

生下我們兄妹七人

雨水從高處落下

把它的一部分深情給了土地

更多的給了一條河流

雪花，把它的圣潔給了白云

更多的，也給了一條河流

我無比感激雨季里的河流

對一條河在雨季里的變幻感到好奇

它充滿神秘和危險

像萬馬奔騰，像萬馬嘶鳴

像驚天動地的滾滾雷聲

我愿在雨季里的河流里死去

我愿在雨季里的河流里重生

在雨季里走向一條河流

投進(jìn)洶涌澎湃的河水中

高聲呼喊。靈魂！靈魂！

深入森林的一條河流

像一列火車，走著走著

鉆進(jìn)了隧道

一條河流，走著走著

轉(zhuǎn)彎走進(jìn)了一片森林

深入森林的一條河流

走出一片廣闊的濕地

誰能想象到濕地里發(fā)生過多少奇跡

我們每一個人，都來自一片濕地

來自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

我們叫這條河流為母親

就如那些水珠，就如

那些細(xì)小的微生物

就如走進(jìn)林子里的一條細(xì)流

沿著一條河走下去

我前半生一直順著一條河走

我決定后半生要逆著一條河走

我要了解一條河所有的快樂和痛苦

經(jīng)歷一條河從頭到尾的愛恨情仇

一條河的一生是曲折的

酷似我的人生

從出發(fā)一直向往遙遠(yuǎn)的大海

堅持夢想。一路沿著一條河走下去

然后，返回源頭。然后

回到一滴水

回到一朵云

小鎮(zhèn)的某一時辰

梅子

動蕩與不安

嗨！你是一只貓

是我荒誕無奇的小豹子

在這里沒有誰敢制約你的想象

我也不例外

我的院落雜草叢生。假如你恰巧也愛這

——荒蕪和彌漫

我荒謬的小豹子?，F(xiàn)在你令我有炙熱的烈焰

你將是我頃刻間無一分裂的肉體和靈魂

我要在黑夜里限制你的動蕩

如同被你駕馭著無法逃走的小野貓

小鎮(zhèn)的某一時辰

該如何回應(yīng)？這絕美的晚霞

晚霞里這不可一世的天空

一些鳥飛去了。古老的院落

幾只貓捕捉著陌生的氣流

它們擊穿過我的皮層和嗅覺

貓仿佛是我的同類

它圓鼓的腮真讓人心生疼愛

它存在于小鎮(zhèn)的某一時辰

我接近它。這讓我想起一個詞語——

一默如雷。哈！恰好的隱喻

一個人越靠近黃昏。越喜歡與貓交談

而語言的質(zhì)素完全被肢體替代

與此，我收回自己所有的緘默

而黃昏已沉入夜色

我的皮層下抽動著愉悅的組織

整個黑夜仿佛同我與萬物融合

描述

我孤獨的容顏

她有著謎一樣的光芒

恰如你愛她時，一些光也會

存留于你的身體內(nèi)部

你來之前，她唱過神性的晚歌

曾被一些孤獨的老人虔誠的加持過

哦！這里是不存在邪惡的

看那些青磚里長出的苔蘚

很多年我都不曾遇見了

那些雨多過屋檐下的蛛網(wǎng)和銹跡

曾有許多蚊蟲和蝴蝶很早到過這里

而我并未為此產(chǎn)生恐懼

可是，我終將接受死亡前神賜予我的一切

如果我還能夠說出一些幽深的記憶

“我愿以所有的隱喻

換回一個詞”

注：最后一句引自赫伯特《我想描述》一詩

天色暗下來了

無眠的人枕著厚重的煙火

那些過往只是一個代詞

時間有時是蒼白的語言

我們無需聲討所犯下的循規(guī)蹈矩

天色暗下來了。我要去尋一根蠟燭

它啊將是我整個夜晚所有的光亮

不確定性

太陽出來了。我的影子在逃亡

我信仰不確定性。如同

我信仰萬物有兼容的理性

隱匿的、羞愧的、卑微的——

無一例外。我的身體內(nèi)部

暗處的花朵折射出鐵銹一樣

——斑駁、暗示。

它將會以怎樣的方式終結(jié)？

我看不到事物之后的任何征兆

一些古老的——

詞語、執(zhí)念和信仰

將要脫離我的思想了

而那些被我揉碎的語言和意念

需要怎樣構(gòu)架才能愈合

現(xiàn)在，我被時間追趕著。仿佛

死亡之前和之后的所有隱喻

風(fēng)吹走了一切

風(fēng)吹走了荒誕的——

一切。而那些限制我想象的

無限、遼闊、荒謬和虛妄

黑夜里我看見事物的真相

它們各有信仰

仿佛宇宙間流淌著的星河

現(xiàn)實的本質(zhì)存在于黑夜的底部

它令我有了現(xiàn)實意義的覺醒

沉默和逃亡掩飾了活著的意義

岑寂、孤獨、冷冽終將消減掉我年輕的

熱烈。頃刻，這絕無僅有的寂寞和憂郁

我深深掉進(jìn)黑夜的風(fēng)暴

冬之鴻

李春梅

一

步入冬天，萬物儲存情感

滿目褐色的明朗，給時光以回饋

一場盛大的真實開始在凍土上生長

遠(yuǎn)山延展，連綿的脊梁巍然屹立

更接近對冬天的禮贊，更接近

不可觸及的真理。當(dāng)我寫出冬的座右銘

我滿懷歉意，把凍土抱在懷里安慰

而枝頭上的存在，所能見到的

是一朵梅花的前世今生。迎著北風(fēng)

它的柔軟站在上面自由舞蹈

純粹不渝，暗香如故

整條路的寬闊，如圓滿來自寒冷

牽著命運之手說話，增長智慧的骨肉

前路迢迢，夢想還是會躍過一階階灰蒙

向草木內(nèi)心絮入棉花、鵝毛和燈盞

徐徐扎下的根，高于塵世

打開品格，冬天坦蕩得完整，蕭瑟中

傲然之手輕捻紅泥爐火，于是

光焰，從腳步邁進(jìn)來的那一刻被點燃

二

湛藍(lán)的蒼穹下，冬日睽睽

一如鳥鳴、慈悲、安詳及人們的期待

鳥兒落在屋檐上，幫我踩住了

正要溜走的時間。而陽光的味道

不會定格在我要張口的一剎那

你看冬天的陽光，比石頭還堅硬

順著時刻不停轉(zhuǎn)動的弧線，它砸向

哪個緯度，哪兒就碎了一地的傷痛和冰冷

落日渾圓直至林梢那抹余暉，冬夜

終究要來。漫長似弦月，可是冬夜里

我從不吝嗇關(guān)緊門窗，雙手捧出

在白天咬下的光明。抑或是天一擦黑兒

我就早早地變成故鄉(xiāng)模樣，讓靈魂躺在

木柴與野草燒熱的土炕上取暖

我確信這樣的方式，會伴隨一生

夜深了，故鄉(xiāng)的模樣愈發(fā)清晰

它寬恕了歲月。我依然是當(dāng)年那個

熟睡的嬰兒，夢里笑出一對淺淺的酒窩

三

冬天的知己，無聲無息地降臨

沒有什么比雪更適合讓世界藏身了

天地蒼茫，渾然一體

不需要識別的潔白和奇跡

一片緊緊挨著一片。思想者的驚喜

農(nóng)人的豐年，丑惡者的一扇扇門

孩子們的幸福，喧囂的狙擊手

大地上稍作停留的拯救者，如約而來

它們懂我深深的凝視

凜冽的寒風(fēng)催促我裹緊大衣，風(fēng)雪里

世界依舊銷聲匿跡，唯有思緒

不時出沒。故人一張張熟悉的臉

尋常巷陌里的前程，看不見的無垠無際

那個站在雪地里大雪紛飛的人

是找到的我。一只乖巧的小白兔

騰空而起，腿和耳朵，恰好畫出雪花的

六邊形，雪天有人造訪過殘忍

被賦予的正在被瓦解，似凋零的荷莖

雪霽天晴，積雪與陽光映照

這種浮塵濾凈后的炫目，美極了

四

冬天參加旅人聚會，在生命中

在車廂里，在機艙里，在輪渡上

與河流同行，壯闊浩蕩，如率虎狼之師

從一個戰(zhàn)場轉(zhuǎn)向另一個戰(zhàn)場

旅途遙遠(yuǎn)，我更愿意做一頭猛獸

從一個站名走到另一個站名，況味頻生

咆哮著，怒吼著，多么威風(fēng)

穿過城市，穿過鄉(xiāng)村，穿過沉沉欲睡

走到風(fēng)景的內(nèi)里，只見僧人打坐

禪意如此生生不息。晨鐘暮鼓

途經(jīng)的一道道函谷關(guān)，一季季繁冗

逐漸向后退去。美食誘惑不失為

旅行中的另一種團(tuán)圓，來自四面八方

旅人們不期而遇，雖有素未謀面的陌生

但不妨礙平時不說的真話拿出來晾曬

冰面更加堅固了，河流保持神秘

它決心不再攝入誰的影子，也不會再蕩漾

誰的波紋，只用心呵護(hù)游動的

每一條魚兒，呵護(hù)好兩岸托付的一生

有了方向，不會再因不羈而迷路

星空般燦爛在歷史城墻的每一個轉(zhuǎn)角

五

歲末的氛圍彌漫著，時間裹挾著萬物向前走，懷念也慢不下來

人們帶著冰碴的祈愿，仍舊在冬日那

雄渾的歌聲中，忙碌著，奔波著

橙黃橘綠，鱸肥菰脆，期待更新韻律

節(jié)日燈光秀，如千萬縷陽光愈合

睡到自然醒，寒冷還是靠近的最直接最

有效方式，堅持表里如一

新年日歷被觸到的震顫，有如事物恍惚

祭奠哪一片山坡，開拓哪一片疆域

煙花綻放，靈魂凱旋，聲音下落不明

星星依戀些什么，天空夜間的藍(lán)

我分明感覺到造物主的恩賜，釋放火種

照亮人間。冬之輪廓逐漸變得遼遠(yuǎn)而模糊

誰的金色年華，不是一個箭步之朔風(fēng)

行走至此，把醞釀之事交給大地

把勇氣和信任交給大地，揮手作別冬天

遇見春天，遇見又一季更好的我們

繼續(xù)愛生活的細(xì)節(jié)，繼續(xù)愛世界的堂皇

山行

張馨月

早春書

春風(fēng)穿過湖面，旋即消失不見

途經(jīng)此地的人和楊柳比鄰

年輕的垂釣者閑坐湖邊

成為一個沉寂的動詞

湛藍(lán)的天空倒扣于湖心

如一件年代久遠(yuǎn)的瓷器

沿岸的白玉蘭適時開了

春天從積雪中探出耳朵

茶園筆記

扎根于山野間的茶園

穿上春日饋贈的嫩綠

細(xì)小的芽尖如茶樹的耳釘

綿延的雨水交出沿途的小路

我們應(yīng)邀而來，置身其中

聆聽采茶人獨有的謠曲

觀察他們精湛的手藝

將春天的內(nèi)容全部收入囊中

黃昏時分，雨霧逐漸散去

寂靜的時間不時發(fā)出滴答的聲響

我們圍坐在一棵大樹下

煮一兩盞新茶，空山初月

萬千蟲豸的吟唱漸小

對坐的人，什么都不說

山行

秀麗的春山掩映在霞光中

如時間私藏的筆筒

珙桐在樹上綻放，如春日來信

一樹花朵在狂風(fēng)中奮筆疾書

野生的鳥群在叢林間審視來人

落葉上的足跡早已分不清來路

我們徒步其中，和空曠的鳴啼

遙相呼應(yīng)，仿佛早已相識

傾斜的瀑布，從山頂一躍而下

清冽聲洗去久在樊籠的喧囂

中午時分，我們精疲力竭

抵達(dá)近在咫尺的頂峰

天地間氣勢恢宏的一筆

得月亭

樹葉不能再落了

從小路上山，人來人往

一間滄桑的亭子，如老僧禪定

行至中途，落葉堆疊的草叢下

一行字跡潦草的碑文

亦如他了無音訊的一生

悲戚不知從何處來

時值傍晚，遠(yuǎn)方的朋友

傳來我們耳熟的鄉(xiāng)音

坐在前人坐過的臺階上

閑聊沿途種種

一顆古老的星辰

辨認(rèn)起我們年輕的聲音

大海

晴日午后，去海邊看落日

放養(yǎng)在人間的島嶼棱角分明

木棧道伸進(jìn)蒼茫的暮色中

輝煌的落日開始傾斜

仿佛打碎一枚小小的雞蛋

燈火通明的民宿早已營業(yè)

海面上滿載貨物的巨輪

從風(fēng)平浪靜的港口離開

他談起早些年，出海的人

有的再也沒有回來

一兩只鷗鳥盤旋于低處

輕輕的，如天空擲下的紙幣

寫給母親

無人打理的小院

梨花開滿枝頭

蟲豸的聲音日漸式微

倒春寒后，氣溫開始回暖

雨水棲居在花朵上

斟滿春日的酒杯

我的母親從菜園中趕回來

半蹲在土灶旁生火

屋頂上，薄如蟬翼的炊煙

起筆給天空回信

古城

春夜的小巷子

依舊熱鬧

本地人在廣場上

伸展腰身

我們租借一套漢服

進(jìn)入古城中

觸摸一行青磚

古代匠人的名字早已掉落

和土地交換身份

隔墻的江水

拎起一根古老的琴弦

滔滔不絕

月夜下，適合往來古今

四海的人會聚在一起

你來我往

摁亮這個古城的燈火